第2章 情探
好高的山峦啊,一堵连绵的无尽头的墙,与其说是深青色的,还不如说是黑色的。但是,郑剀所见到的其中只是一段,最高耸的一段,矗立于眼前,仿佛紧紧吸引住了他的目光而无力它望。忽然,那高峻的山峰崩塌了,崩裂掉下的石块就如下滑的冰块,仍然灰黑色,是特意放大了的近景,那么清晰可见,还有声音,但不是震耳欲聋的那种,只是感觉有声音,就在惊心动魄一刻过后,一株碧玉色的,珊瑚般的树,出现在山峰塌掉的那一角,背景是一团柔和的光辉。鹅黄,再外面发出透明的淡绿来。
他感觉到欣喜和轻快,一阵说不出的舒畅,就在这时刻,郑剀醒来了。
现在他意识到身在宾馆的标准间里,他刚才做了一个梦。隔着白底印着绿色竹枝的窗帘,天光仍很亮。已经一大早了。街上不时有汽车声,可能正应对着他梦境中山崩的响声吧。
梦是心灵的预演,梦中的欣喜轻快,还暖气一般淡淡地窜绕于软绵绵的身体中,说不出的舒服。他叫了一声郑露,女儿立即从对面被窝中“嗯”的回答,原来她早就醒了,还在眠床。郑剀摸出手机开机一看,已经八点多了。父女俩说笑着起了床。用过早餐后刚好过九点。郑剀一直都能把时间掐算得很准确的。他们乘了一辆出租车过江去。到了酒店门前,郑剀叫女儿下车去请冯敏。
只一会儿,郑露甚至没进门,只同在门外扫地的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大约昨晚已认识郑露,一见到她就亲热的揽住——说了几句,便回来了,满脸沮丧。
“怎么哪,没人吗?”
“她们说冯阿姨的妈妈病了,冯阿姨送妈妈到医院去了。”
郑剀有些发愣,叫郑露上了车,司机问到哪儿,郑剀让他稍等一会儿。他记起小灵通上留有酒店总台的电话,拨通了,询问冯敏在不在,总台服务员客气的告诉他冯敏一早到店里,突然接到家里的电话,说母亲患急病,赶急回去了。郑剀得到证实,稍稍平静一些。
出租车在大观楼停下了。下车走得几步,郑剀便看见女儿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他问她。
“她骗我们。”郑露说。
“不是的,我打电话问过。”
“那么巧吗,刚好今天妈病了。就不要随便答应别人嘛。”
郑剀苦笑着,只能用极为平和温柔的语言去宽慰女儿,他一边走一边指着大街上新奇的广告和装潢漂亮的商店让郑露看,告诉她那里都有什么卖,许诺今天一定替她选一只顶大顶俏皮的绒毛猴,这正是她的生肖物。郑露稍稍平静了。
跨进翠屏公园大门时,小孩子已经忘记悲伤了。他们拾级而上,寻找着开心的所在。“咕咕”的鸽子从树林中亲切地召唤着,一张硕大无朋的绳网限制了它们的空间,小精灵便如同节日海滩上的泳客,三五成群,或立或行。网口有一个卖鸽食的男人。郑恺牵着郑露的小手走到了网口前。
当郑露摊开小手展露玉米粒时,飞鸽的尖喙、利爪让她既开心又害怕的大叫,其实主人已经把这种尖利磨减到安全的范围。而鸽子落到她肩上甚至头上时,她缩头缩颈,却又想抚摸它们的狼狈样儿,实在令郑剀忘却所有琐事,他是真的欣慰。
铃声在响,是郑露挂在胸前的小灵通。郑恺上前取下。
“你们在哪里?”
“请问你是谁?”对方声音生疏,郑恺问道。
对方在犹豫,似乎觉得他应该知道的。终于她说了。“我是冯敏。我送妈到医院检查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小灵通号码呢?”郑恺有些奇怪,他只留下了手机号码。
“你不是打过店里的电话吗。我查到的。”
“我叫一辆车来接你吧。”
“哦不必了。我要中午过后,两点才下班。到时候你来接我吧。”
下午两点?郑剀记得回老家最后一班直达车就是三点。郑露要上学,今日必须回去,肯定等不及了。但他没有说出来。“好的。”
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郑露,证实冯敏一点也没有骗她,她变得非常高兴。苍郁的柳树,残存的菊坛,老媪卖的细滑麻辣的豆腐脑,矮棚里扔套瓷具的铁圈,忽悠旋转的水池中的碰碰船,他们在公园里到处转悠,迅速打发掉了时间。父女俩扔圈比赛,快要扔完手中买的铁丝圈了,也没有套住一个象样的大瓷器。最后,一个圈晃晃悠悠的靠在大肚弥勒的腿上,女老板不想认帐,说已声明在先,挂住不算,套上才算。
郑剀弯腰把仅剩的一个圈圈住脚旁白线内的一个很小很小白色小海豚,问算不算,女老板嘟着嘴说“当然算”,郑露一旁呵呵直乐,笑老爸太喜剧。
当他们出了公园打算找个地方用餐的时候,郑恺接到了四妹弟的电话,后者的出租车正好载人到了宜宾,问他们是不是要随车回去。太巧了,郑恺心里那个乐,甚至忽略了郑露的感觉。
香槟金色的雪铁龙只接走了郑露,红色车尾灯转弯时眨巴着眼,象是四妹弟的满腹疑问。郑剀只是觉得他应该留下来等冯敏,既然已经约过了,何况他还应该到电脑公司去买一只CPU风扇的,郑露说每次开机那只旧风扇总要“呼呼”一阵才安静。
“我今天下午直接回成都,没有时间回家了。你带郑露回家,我还要去买一点东西。”郑恺说完,让郑露留下了小灵通给他,因为冯敏更记得这个号码。
没过多久,小灵通响了,从号码上看,是市区内的小灵通打来的,他便断定是冯敏。果然,她借用店里一个男生的机子打的。郑剀招了出租车。冯敏站在店外大道边等他。她换了装,牛仔裤,灰黑色麻纺瘦型紧身长外套,勾勒出少女的曲线,中短发束起于脑后,用一个白色柔软的发套完全套住,简洁迷人。郑恺看了好几眼才放开。
冯敏上了车,没有见到郑露,很是惊讶。车开动后,他告诉她,郑露已经随便车回去了。
“那你打电话告诉我就是了,你也可以跟着回去的。”她从前座扭过头,仿佛埋怨他,此刻她圆润半撅的红唇更显可爱。
“那太没礼貌了。我至少应该当面向你解释为什么没等你。我不回家去的,去成都。”
说话期间,郑恺一直望着前方,冯敏没再吱声。
出租车在南门桥下的万玺电脑城停下。商楼象一座非常高大的墙,矗立江岸,他希望她能同他一起进去的,但冯敏显然不愿让他的熟人看见,而产生误会。她估计郑恺在这里一定很熟,朋友不少。
“你进去吧,我在外边等你。”她也看出了他的担心,轻轻一笑,“我不会走的,一定等你。”
郑剀买了CPU风扇出来,冯敏果然还在大门外等他。还没用午餐,他的肚子隐隐作痛。
“你吃过午饭了吗。”
“吃过了,真的。你要去的话,我可以陪你。”
他便与她一起,在大街上慢慢的走着,他告诉她郑露是如何的喜欢她,其实在郑剀看来这种喜欢不过是小孩子寂寞时候强烈的寻找朋友的愿望表达,天真烂漫的年幼的心灵是不能应付和掩饰孤独的。她诚恳地解释为什么失约了,并且要他在圣诞节时带郑露来,她一定会专门请假陪郑露来赔个礼的。说这话的时候,显然冯敏忽略了中国的学校不会在圣诞节放假的,除非凑巧是星期日。她离开学校很久,以至于把这些常识都忘了,郑剀想。
“陪我一个人出来,你男朋友不会多心吧。”他忽然有意无意地问。
“那哪能呢。没这么小气。”她不自然的扭动一下身体。
郑剀一时竟然冒出一种失落感,好女孩怎么都早早的有了男朋友。
是该兑现昨晚承诺的时候了,付工资,她会接受么,但换成一件礼物来送她吧,咋样?郑恺想着,一时竟然拿舍不得分手,他着实有些喜欢她。当她收到自己喜爱的礼物的时候,就该是他们相识的结束。
郑恺在商业街,一条热闹的小街,找到了一个显得清静又洁净的餐馆,女老板二十多岁,面目清秀。他叫了火爆鸡杂和黄瓜肉片汤。等待上菜的时候,他问起她男朋友的情况。
“在柏溪,远大公司。”柏溪是离宜宾最近的一个县城,大约十来公里吧。
“他一定经常来看你了?”他问得很仔细,全不在意缺少礼貌。
“哪儿呀。很少的。”
“哦,那他每天给你打电话。”
“也不是。有事才打。”
他摇着头。“哪有这样的。换了是我,天天给你打电话,不,应该天天来看你才对。很近呀,公交车也只不过是二十来分钟,说几句话的时间就到了。”
她好奇似的望着他,眼睛里流露奇异的光。郑剀开始低头吃饭,对自己刚才的挑逗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他的确感到有种青春的活力使他象高二学生一样的唠叨,一样的幼稚。他在探听她的秘密,又是在暗诉心迹,因为她象磁石紧紧吸引着他的神志,一步步走向无底深渊。
冯敏开始问起他的事来。她只要提到一句,他便源源不断的叙述起来,好像她肯定会有耐心和兴趣听下去。事实上的确也这样。他先说起公司的事,在这个城市的分店,要等到二月底原租房到期后,才可以接手规划装修,这是鸿信公司在成都市以外的第三家分店,另外两家在德阳和内江,公司总店在成都太升南路,所以他最近也不会常回宜宾的。
自然地,话题又提到了何燕。冯敏总以为何燕与他关系紧密。郑恺笑了,笑得很洒脱真诚。
“什么都不是,陈师傅介绍我们认识,我需要她帮一个忙,其实,公司需要的营业门市,就是何燕题我找到的。”
接下来,郑恺用十分平静的语调,清楚地讲述了一个真实的受骗故事,商场中这类骗来骗去的事屡见不鲜,只是他一个久经沙场的骁将,被一个刚出道的女孩所骗,着实令人羞愧。郑恺的词汇没有掩盖对人世道德的忧愤。
在冯敏的经历中,无法想象这个故事,她盯着他,为他宽容又无奈的自我解嘲,自我安慰叹息,她关注的眼神表明她一直在深深地思考着一个问题。当郑剀讲得忘乎所以的时候,她以极其温柔的语气,提醒他快吃饭,饭菜很快就会凉的。
他喝了一口汤,长长地舒一口气。“话说过了,心头真舒畅。谢谢你,能够陪我吃饭,还能听我的丑事。”
郑恺付了帐,出了门,他说:“现在我该送你一件礼物了。到商场你自己去选好吗?”冯敏不置可否。
他带着她进了一家大型商场,在经过女性化妆专柜和围巾提包之类的专柜前,他停步下来并故意认真的打量物品。冯敏一声不吭。或许她觉得这些物品价值低了点吧。他们又进了另一家商场。“买双鞋送给你好吗?”他觉得为她选择礼物是多么困难的事。
“我家里鞋最多了。”
郑剀有点发僵,信步走了几步,他说:“拜托了。给点提示行不行?”她笑而不答,似乎从她心底发出的微笑已经告诉他了,他应该明白的,然而郑剀越来越糊涂。
“那么,送一枝玫瑰给你吧。”
“呀,玫瑰!”她不知是觉得好笑呢,还是害羞,在她突然扭过身子之时,郑剀来不及躲开,靠得很近的她前胸擦过他的臂膀。他抬起手的时候看到手中的小灵通,感觉自己发现过她总往它瞧的,心中一动。
“你该不是要它吧。”郑恺看看小灵通问。
仍旧微笑,没有拒绝,也没有肯定,咬住下唇分明说明少女的羞涩,而沉默就是默认。
“这个不行,只有家庭成员才可以使用。”郑剀摇着头,又领着她走到了一个服装超市门外。
“送你一套衣服可以么?”说这话的时候,郑剀想到的是不管她看上什么昂贵的服装他都买下来,免得继续僵下去,虽然赠送昂贵的服装已经超出酬劳原则了。
“我的衣服很多了。”她毫无例外地否定了。
郑剀突然站住,静默了几秒,他试探性递出小灵通,“真的要吗?”
她立即接过了,甚至郑剀还来不及反应收回。
“我每天给你打电话。”她承诺说,并且轻巧的跳过一块砖,那块砖因为人行道正在埋设地缆而胡乱扔到街上。
“这个不行的,这是PHS手机。”他提醒着。
“什么。”
“就是小灵通。你知道它怎么付费的吗?”
“先打后交吧,我知道。不要紧,你先交了,我再给你就是。我身份证没办好,所以办不了小灵通。”
他无计可施。“但是,你男朋友知道影响不好。”郑剀仍旧糊涂着,说这句话时,郑恺着实从冯敏的角度着想。学校不准学生使用手机,郑露在家也是很少用的,暂时借给她用关系倒是不大。他猜想等她补办好身份证后可以办理手机后,也许就还他了。郑恺开始犹豫了。
“什么男朋友。我没答应他呢。是一个朋友介绍的,早就分手了。”她身体向前欠着,好象不自在的虫子正满身的爬呢。
想起何燕的事来,他多了一个心眼。“你就住在城里吗?”
“嗯。党校。”
“党校里面,不可能吧。”脱口而出。郑剀认为一个教师家庭决计不会让女儿仅念完初中就出来做工的,除非家里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何况还是党校,那一般是有关系的人呆的地方。
“党校旁边。”她的面容忽然有些僵。
“你看这些电线,用不了多久,就看不到了,城市真是日新月异。”郑剀仰着头,评论起管线入地工程,借此调转话头,他一点也不想让她难堪。
看看时间已经不早,还要召司机带风扇回去呢,郑剀决定走了。他告诉她,冯敏立即答应到南门客站去送他。排队购票的时候,她一直站在他身旁,靠得很近,使他突然有勇气,伸手拂开了她搭在额角的一缕鬓发。冯敏没有动。
“下周我给你送充电器来。”在她隔着落地玻璃墙,目送他穿过走廊上车的时候,他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