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爸妈你们看看,这向前可没把我这个姐夫当回事,帮外人拿话呛我呢。”许二林来了气焰,继续拿话挤兑李向前。
李叔垮着脸,敲了敲烟袋锅,“没完了?大过年的还不消停,都少说两句,还真想触霉头啊!”
“就是,别因为我一个外人伤了和气。”杨卫民说着推开门,“李叔,李婶,姐,添麻烦了,对不住了,我先走了。”
大门口,送他出门的李向前还在咒骂许二林,怒火没有一丝一毫的平息,“卫民,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嘴贱,跟我姐也吵,早晚得离,他要前脚不是我姐夫了,我后脚就揍他一顿。”
杨卫民倒也不气,他早就习惯了不被待见的日子,毕竟血浓于水的杨宗泰都没个好脸子,外人更没必要了。
要说小西门这片儿,除了老李家的李向前,就属道口孙家的孙德旺乐意与他鬼混了,他们仨有个共同的爱好,就是起大早去打鸟。
家雀儿这东西,在北方是会端上餐桌的,对于无肉不欢的半大小子,只要嘴馋它一定是首选。
在市郊有一处临河的苗圃,边上尽是老林子,那里就是这三剑客自封的“肉联厂”。
李向前提议去找孙德旺窜门,散散许二林的晦气,可二人还没走远,许二林就喊住了李向前去帮忙敲煤。
“我真他妈给他脸了。”李向前挽起袖子,杨卫民赶紧叮嘱他大过年的别惹事。
李向前强压着怒火,要杨卫民先过去,自己忙完就去找他。
道口孙家,杨卫民透着窗户向里面张望,黑黢黢的一堆人影,拥挤得恨不能摞在一起坐着。
实在没有落脚地,孙德旺自己站着都得挨着墙边,看上去就像被罚站,连丢瓜子皮的动作都不敢幅度过大。
孙德旺瞥见了杨卫民,招手喊他进去,杨卫民忙摆手表示自己就是路过,然后迈开了步子。
回去的路上,杨卫民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每逢过年他总是像过街老鼠一样到处乱窜,试图沾沾别人家的年味儿,可那始终都不是属于他的。
天空又飘起了雪花,越发的......他的脚步更加的踽踽......
杨卫民实在不想回家,只能顶着上坟的心情徘徊在家门口。
不为别的,就冲着杨宗泰板着的面孔,与他独处就需要莫大的勇气。
他不断的踩着地上的雪,直到一道清脆悦耳的女声兀自响起。
“您好同志,请问这里是老杨家吗?”
杨卫民抬起头,看着梳着两条辫子,系着红围巾的姑娘彻底愣住了,许久他才丢了烧手的烟头,重重的点头,一口烟没敢吐呛得咳了起来。
对面的姑娘看着他窘迫的样子,捂着嘴笑了出来。
“同志,你没事吧?”
杨卫民一见姑娘笑他,瞬间满脸通红。
“同志,请问这里是老杨家吗?”
直到姑娘再次询问,他才接话。
“是,是,你找老杨家的谁?”
姑娘的眼睛黑亮黑亮的,弯成了月牙,“我找杨宗泰老同志,他在家吗?”
杨卫民听见老爷子的名字,开始不自在,对他来说那就像是训狗的口令一样,指示他不敢造次。
他把姑娘领进屋,蹩脚的叫着炕上独酌的杨宗泰,“......爸,这位女同志找你。”
杨宗泰面色不善,先入为主的把面前的姑娘划分到了杨卫民的狐朋狗友中。
“你是哪个单位的?找我干什么?”
“我叫胡桃,是莱阳的返城知青,我找您是给您带个消息,杨宗宇烈士的遗骨找到了。”姑娘拿着一封信交给杨宗泰。
杨宗泰晃了晃神,抖着手接过了信件,“那他现在......”
胡桃明白杨宗泰想问些什么,“您放心,他已经被护送回老家入土为安了。”
杨宗泰默不作声,一口接着一口的吸着烟斗。
烟雾在本就光线不足的小屋里散开,很快就变得朦胧,他因干活而黝黑粗粝的手不经意的轻颤,暗合着内心被压抑的巨大悲痛。
他的眼睛有些浑浊,可不见泪水,只是被烟熏得半眯起来,神情恍惚中中平添了一丝怅然。
大概是时间过去的实在太久了,又或者是在素来不对付的小儿子杨卫民面前,他只以长久的沉默替代哀伤。
杨卫民看着这一切,心念复杂,他笃定着父亲不会哭的,在他的观念里他就是个泥塑木雕,当初母亲郝桂兰去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一口接着一口的吸着烟斗,没有半颗眼泪珠子,没人知道他怎么想,难过或是只觉得丧事累人。
“老同志......”许久,胡桃才微微前倾身子,轻轻的唤了一声。
“哎。”杨宗泰回神,将烟斗在鞋底磕了磕,应她,“姑娘,谢谢你啊,大老远的麻烦你了,快坐,快坐。”
“不了,老同志,这是我的任务,我还有事就先走了,您节哀。”胡桃紧了紧围巾,转身离开了。
“送送去,傻愣着干什么。”杨宗泰语气不佳,头也不抬的对杨卫民扬扬手。
杨卫民得到批准,这才扭身推门追了出去。
小西门这片儿由于交通不便利,路窄且没有路灯,基本全靠家家户户屋内的灯光照明,倘若有哪户人家晚归,这路上就会黯淡几分。
长久以来,只有这一点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执着抱怨的由头,杨卫民这种半大小子还好,本就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子,黑灯瞎火也不觉着有什么,真要是一个姑娘走在路上,没人觉得不心悸的。
“我送送你吧,天黑了,我们这路不好走。”杨卫民一溜小跑追上了胡桃,他半弯着身子有些微喘。
胡桃扭头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的点点头,看得出她正觉害怕,双手死死的攥着背包的带子。
这还是杨卫民第一次和姑娘一起走路,他全身像是在冰河里浸过一样的僵硬,偶尔走路还有些顺拐,奋力的用小碎步调整。
“你......也别太难过了,也安慰安慰你父亲。”过了一段路,胡桃找了个话题。
杨卫民反应了下,才想起她提的是二叔的事情,“我二叔是英雄,是烈士,我们身为家属的应该感到骄傲和自豪。”
“你平时也这样吗?”胡桃看着他调整步态的小动作,脸上浮现出笑意。
杨卫民有点儿慌,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在胡桃的面前他总不由自主的严肃紧绷,生怕自己表现不好。
胡桃双手背在身后,俏皮的学着杨卫民的步态,逗他,“别说,还挺难走。”
杨卫民不知所措的摘下帽子,扒拉了一下头发,又戴上,“是挺、挺难的。”
胡桃留意到他的额头有汗水,拿出了自己的手帕递给他,“擦擦吧,天凉,很容易感冒。”
“不不,我没事,一会儿回家擦。”杨卫民连忙推拒,盯着米白色碎花整洁无瑕的手帕,想想自己的工作,不由得觉得亵渎,不肯伸手去接。
胡桃不吭声,递着手帕的手也没收回,一泓清水般的眼睛注视着杨卫民,有种不容抗拒的意味,杨卫民最终接过了手帕,听话顺从得像是一只小羊。
“前面有车了,不用送了。”胡桃停下脚步,抬手指了指马路对面要杨卫民留步。
杨卫民站直了身体,猛提了一口气,“我,我叫杨卫民。”
“老三。”一道洪亮浑厚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胡桃对着杨卫民摆摆手,跑向了马路对面,闪身踏上了一辆六路公交车。
杨卫民立在原地,张望着渐行渐远的车子,脸上浮现难掩的失望,彼时他还不懂什么叫做惦念,可日后这两个字却成了他整个青年时期挥之不去的心事。
“哎哎,谁家姑娘啊?”孙德旺双手抄在衣袖里走过来,用胳膊肘撞了撞发呆的杨卫民。
“什么谁啊?关你屁事,你说你冒出来干什么,滚滚滚。”杨卫民脸酸的给了他后背一拳,如果不是他那一嗓子,胡桃大概还会对他多说几句。
“哟,还急了,谈对象了?”孙德旺抹了一把鼻涕,嬉皮笑脸的接着追问,“那姑娘一看就不是一般人,能瞧上你?那咱这片儿可就是来了金凤凰了。”
“啥金凤凰?银凤凰的?”李向前裹着棉猴突然窜出来,一把搂住了杨卫民和孙德旺的肩膀,踮着脚朝远处看。
“老三有对象了。”孙德旺从兜里掏出了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嚼得起劲。
李向前瞪大了眼睛,胳膊夹住杨卫民的脖子,“有你的啊,谁家的?”
杨卫民被问的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挂起红晕,“别瞎说,就是来我家送信的,我顺路送送她而已。”
李向前撒开手,眼神瞥见杨卫民捏着的帕子,一把抢过来,“送信的,还送帕子呢?”
杨卫民追着李向前讨要,却被孙德旺楼抱住,三个人好一顿嬉闹,这帕子才又回到了杨卫民手里,他抖了抖手帕折好放进口袋。
孙德旺拿话损他,“你可别重色轻友啊,我们俩还打着光棍呢。”
杨卫民从孙德旺那抢了一把花生米,“你们俩大晚上不回家,在路上瞎晃什么?”
“你瞧见了么向前,老三没良心,亏着咱俩还巴巴的来找他呢,怕他一个人大过年的没意思,还说咱俩瞎晃。”孙德旺撇着嘴,假装生气。
“啧,德旺同志,少挑拨离间。”
“安静,都保持安静。”李向前神秘兮兮的从怀里拿出了一瓶酒,神气得意的在二人眼前显摆了一番。
孙德旺和杨卫民即刻围过来,“行啊向前,这酒哪儿来的?”
“大傻子许二林的呗。”李向前笑意加深,眉毛也不自觉的挑了挑,“晚上吃饭的时候,这大孙子又拿话挤兑我,我找了个空瓶子把他的酒给折出来了,原来那瓶全是水,我看他怎么给我爸倒酒。”
“你小子也太坏了,那可是你姐夫。”杨卫民嘴上这么说,嘴角早就不受控制的上扬。
李向前重重的啐了一口,“姐夫他姥姥,成天装,我让他装!”
“我这除了花生米,还从家里偷拿了把花生奶糖,咱走吧。”孙德旺迫不及待的迈开步子。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