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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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北风萧瑟的吹着,这一年冬天又是格外的冷。

一九七七年,年三十,地面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与一片莹白映照夺目刺眼的是红色的炮竹。

子时,家家户户开始了供灶神,小厨房里热气腾腾,寓意着百财的白菜馅饺子在沸水中翻滚,香气四溢。

小西门,是北方一座小城的棚户区的名字。据传这里曾经是一片荒芜的大地,许多后来到这里的人,大多是因为市中心已经拥挤不堪,才向这儿扩充的。人口最密集的时候,甚至连土地庙的神仙道都给人占了去,盖起了煤棚子。

人们总是在生存的问题前生冷不忌,无畏神明,只惦记着落脚地与温饱,例如在神仙道盖了煤棚子的老杨家就是其中之一。

老杨家是外来户,老爷子杨宗泰原本是胶东半岛人,地下工作者,老党员。每每提起日本人他总没好气,扁担一敲,随时都准备干仗,可见是恨到了骨子里的。杨家人都知道自己有个二叔,曾经是名军人,在莱阳县委遭敌人破坏的时候,为了掩护一起“活动”的同志挨了十七刀,早早就没了,不知道埋骨在什么地方。

老爷子现在是酒厂的工人,可曾经也没少遭罪。刚开始为了保存火种,他被安排到了东北,一面投靠亲戚,一面自谋职业,不仅在“满铁”做过苦力,还在码头扛过包裹,蹬着板车四处给人送货,由于地下工作的隐蔽性,他的一颗红心无人能证实,哪怕落实了工作,也始终缺一份证明材料,档案上的政治面貌只能写着群众二字。

“咱家总是这么冷清,大过年的还让人喘不上气来,我早晚得憋死。”杨卫民透过窗子,羡慕的看着邻居老李家阖家团圆的景象。

“胡咧咧什么,大过年的还死啊死的。”杨卫国严厉的横了杨卫民一眼。

“其实爸心里也不好受吧......”大姐杨柳感慨道。

炕上神情落寞的杨宗泰盘腿而坐,前面乌紫色的矮脚桌上只有一碗咸菜疙瘩,白酒却已经见底了。

“老三,姐有东西给你。”杨柳从柜子里取出了一顶崭新的蓝灰色棉帽子,戴在他头上,“嗯,好看,真精神。”

“姐,这挺贵吧,退了吧。”杨卫民虽说打心里喜欢,可一想起大姐正处着对象,将来结婚还要用钱,怎么也不肯收。

“好啦,瞧你这脸上啊,都乐开花了。”杨柳掐了下他的脸,温婉的笑笑,“都十九了,是打扮打扮的时候了。”

“还有这个。”杨卫国走过来,交给杨卫民一个盒子,“打开瞧瞧。”

“什么呀?”杨卫民接过盒子,忙不迭的拆开,“钢笔,哥你这得花多少钱啊。”

“你别管,把你那狗爬字好好练练,见字如见人,你看你那字丑的,我琢磨着恢复高考是早晚的事,你年纪小,来得及。”杨卫国戳了戳杨卫民的脑袋,“生日快乐,老三。”

“谢谢姐,谢谢哥。”

其实,老杨家不是不想过年,只是那些年的伤心事多来自三十这一天......

这一天是老三杨卫民的生日,也是杨母郝桂兰的受难日,有了杨卫民,郝桂兰的身体就再也没有好过,病恹恹的,活动范围仅限自己家的小院子,再后来病情加重了,每年三十对她来说都是一次鬼门关。

在杨卫民五岁那年,郝桂兰回光返照的梳洗一番,穿着最体面的蓝灰布衣裳和黑色抿裆裤,倚着窗台眺望着万家灯火永久的闭上了双眼。

那一天起,老杨家的年三十就不复存在了,连带着杨卫民也成为了一个没有生日的人。

杨卫民是家中的老小,却也是最不得宠的存在,不同于慈母郝桂兰对他的疼爱,杨宗泰与他好像敌人那般水火不容,更憎恶他的存活是用郝桂兰的枯竭换来的,那种此消彼长的代价,让杨宗泰始终痛恨着他,鲜少有儿女心肠。

有的邻里邻居不够厚道,暗地里常常编排,杨家占了神仙道,所以会家破人亡,他这个小儿子生来就是讨活人债的,家中以后不得安宁。

还是个孩子的杨卫民,路过的时候听了见不得光的私语,内心反感,便会朝着他们吐口水,丢石头,再不然就是剪掉人家的一撮头发,然后坐等那些脏心烂肺的人上门要说法,他会脱了裤子趴好,等着杨宗泰的一顿毒打,如此往复,他早就熟悉了流程,父子之间没有交流,全部都例行公事一样简单粗暴。

与他的境遇不一样,大姐杨柳高中毕业后下乡,上海BJ等大城市都去过,也算是小西门一片的子弟榜样。

二哥杨卫国返城后通过考试成为了片警,刚直、正义的个性得以施展,还因为打击流氓团伙受到过市里表彰。

反观杨卫民,他就好比是玻璃窗上的一粒灰尘,黯淡无光且还有些碍眼。

说起小西门,知道那里的人都说那是个神奇的地方。

那儿的人比起城北的生活水平相对较低,可却异常乐观,贫穷从来都不是一件值得烦恼的事情。

地号的人都知道这里有一霸,那就是杨卫民,放眼这一片哪个半大小子没挨过他的揍,甚至其他地号的人都听过他的名字,但他在霸道的同时也十分护短,只要有人欺负到小西门头上来,甭管平日里关系怎么样,他都会挺身而出。

杨宗泰对他的管教很严厉,皮带通常不是用来系裤子的,而是一种家庭威严的象征,但对于杨卫民这个犟种来说,皮带断了一条又一条,他顽劣的、不服管的个性丝毫没有改变。

出于半大小子一直晃下去一准堕落的担忧,杨卫民被分配去了环卫工作,难听一点就是扫大街的,有时候还要推着粪车清理棚户区的厕所。

虽说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可气味却有香臭之分,他总自嘲自己是名副其实的“臭男人”。人们被他逗笑了,赞扬他的乐观,但很少有人注意到他洗到脱皮的手。

初一一清早,不过四五点钟,杨卫民裹着棉猴,压了压自己洗的褪色的棉帽子,用力的吸了吸鼻涕,北方的数九寒天里,他不甘愿的扫着满地炮竹的残骸,想想与自己无关的喜庆,更加气不顺,把扫帚像是关公耍大刀一样挥舞着,全然没注意身后有人被划拉了一脸尘土。

“杨卫民!你干什么呢!你给我放下!”街道的刘主任扯着公鸭嗓大声呵斥,“这就是你的工作态度?”

杨卫民赶紧收起动作,扬起大姐拆了毛裤给他织的围巾去擦刘主任的脸。

“主任,您看我这不是冷吗,就想活动活动筋骨,练练武什么的。”

“练武,就你?少跟我扯淡,我不知道你?你不就是觉得工作枯燥,还不体面么?”刘主任一面躲着他,一面横眉立眼。

“主任,您看您不能打击我积极性不是,我练武强身健体,不也合计将来保家卫国么。”杨卫民满脸堆着笑,说道。

“杨卫民!我告诉你,下不为例!再有一次我发现你消极怠工,你就把位子空出来给其他返城青年。”刘主任懒得与他多说,整理好衣衫,背着手离开了。

“呸!大孙子。”

杨卫民朝着刘主任的背影啐了一口,随后点了一根烟,捡起没被点燃的小鞭,烫了下捻子丢进了发小李向前的院子。

“谁啊!哪个犊子!”李向前揪着衬裤腰,拿着烧火棍冲出了家门,瓮声瓮气的大骂。

“怎么跟你爹说话呢。”杨卫民看着他就觉得可乐。

李向前看清楚是杨卫民后,放下了烧火棍,“娘的,你占谁便宜呢!”

“我说你大过年的,还能干点人事儿么,差点儿给我吓出好歹来,要不是我们家老头睡的沉,这会儿炉钩子都杵你脸上了。”李向前就着杨卫民的火也点了一根烟。

“商量个事儿,替我一会儿,干不动了。”杨卫民用力的吸了口烟。

李向前头晃成拨浪鼓,“拉倒吧,我就不冻成冰棍,也怕过上味儿啊,中午我还得帮我妈炖肉呢,不得串味儿啊。”

杨卫民眼睛发亮,“哎,那我中午上你家吃去吧。”

“行啊,这事儿我能给你办了。”李向前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你爸不会因为你大过年的不着家乱窜,发脾气吧?”

“管他呢,他不乐意过年,也不能耽误我开荤啊。”杨卫民丢了烟头,用力的踩了踩。

“那成,中午早点儿,家里人口多,狼多肉少。”

“妥。”杨卫民突然又有了干劲儿,全部心思都为了中午那一顿肉。

其实,人有时候也是极易满足的,条件就是你原本一无所有,奔着、跑着、挣扎着活着。

杨卫民酒足饭饱的在炕上倒着,老李家上下人性都不错,没人觉得大过年的来个外人不自在,除了李向前的姐夫许二林有些小肚鸡肠,因为盘子里最后一块肉让杨卫民吃了去,他总拿眼睛夹人。

说起他来,大家都没什么好词形容,基本上就是偷奸耍滑、不务正业、满嘴跑火车,还因为他是个豁牙子,少了一颗门牙,笑话他说话兜不住风。

他看杨卫民不顺眼有个主要的原因,那就是他是杨卫国的弟弟。

许二林的媳妇李梅曾经暗恋过杨卫国,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俩人根本就没戏,杨卫国在这方面半点儿心思都没有,李梅这才选了许二林,如今更是连孩子都生了,可他依旧妒恨着杨卫国,连带着也跟杨卫民找不痛快。

“卫民啊,你哥你姐呢?在家陪你爸?”李叔也下了桌,往炕上倒去。

杨卫民抠着指甲缝,漫不经心的说,“我姐去对象家了,我哥值班,我爸成天耷拉着脸,谁跟家里都待不了。”

收拾桌子的李婶有些伤感,“你说你妈多好的人啊,想当年我们老姊妹处的比别人都好,唉,卫民劝劝你爸,想开点,咱活人日子还得接茬过。”

“叔,婶儿,我从小就羡慕你家,特温暖,不像我家特阴沉,不行我给你们当儿子得了,我肯定比向前有出息。”杨卫民爽朗的笑起来。

“那好,我和你李叔啊白捡个大儿子。”李婶满口答应,却引来了李向前的不满。

“滚蛋!白眼狼,你敢挑唆破坏社会主义模范之家,我和你拼了!”李向前扑向杨卫民,二人闹作一团。

“这肉是没白吃啊,吃饱了就认干亲。”许二林一脸讪笑的翘着二郎腿,“向前,你和卫民多学学,以后做人灵活点。”

杨卫民停下动作,沉着脸,要是李叔李婶不在场,他早就恢复不管不顾的莽撞性格了,可这是在人家家里,他不论如何都得压着火气。

眼见着杨卫民没放声,李向前不干了,对着许二林开火,“姐夫,你不也是就带了一张嘴么,卫民的家庭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就碍着你了?”

“好了,都少说两句,这不闹着玩嘛。”李向前的姐姐李梅忙从厨房进来打圆场。

“姐,什么闹着玩啊?”

杨卫民拉着李向前,打断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向前,行了,大过年的算了算了,我活还没干完,先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