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随时间而来的真理
在黄州这片土地上,东坡是一个漫游者,他观察和感知周边的人与物,受其吸引,投身其中。但是作为诗人,东坡又在精神上遗世独立,有一颗寂寞心,时常要忍受“高处不胜寒”的孤独。那么,诗人要如何排遣这种孤独呢?去赤壁游览是最重要的方式之一。
在黄州的四年零两个月(自元丰三年二月,至元丰七年四月初),去过赤壁多少次,可能东坡自己都记不清了。诗文中明确记述的赤壁游,至少有五次,第一次是元丰三年八月,是和苏迈划船去的。其后两次,分别是元丰五年的七月和十月,与朋友同游。在这之后,还有两次夜游,结束后,就有了前后《赤壁赋》,著名的词《念奴娇·赤壁怀古》也作于这期间。
公元1082年,东坡面对滔滔江水,怀古伤今,感慨万千,念出了这首千古绝唱:
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清代词论家徐釚说东坡词:“自有横槊气概,固是英雄本色”,而东坡最具英雄气的代表作,就属这篇《赤壁怀古》。不过,东坡的英雄气与稼轩不一样,稼轩是真英雄,是可以上战场驰骋的战士;东坡呢,是罗曼·罗兰笔下“认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爱它”的英雄主义者。
我们深知,真实而具体的生活很容易消磨掉一个人的志气,使乐观者变悲观,使有情人变麻木,这是生活残忍的一面。这种残忍对东坡施加了无数次,朝廷不允许他在仕途有作为,剥夺他、放逐他,任他在漫长的贬谪中损耗时间和生命,这一切,无异于最残酷的刑罚。在这种无望的境地中,东坡和所有普通人一样,会悲愤:“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会惶恐:“长江滚滚空自流,白发纷纷宁少借;”会格外惊心于时序的暗转:“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寒食雨二首》)
但东坡之所以成为东坡,就在于他敢于超越这命运。一旦明白了个体的局限,东坡就能对苦难有超脱,进而能有所为,有所不为,这就是很本质的英雄,毕竟“生活并不是英雄角色,及其类似事情的英雄史诗”(黑塞语)。我们且看东坡这个英雄要如何写英雄。
词的首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从滚滚东流的长江着笔,随即用“浪淘尽”,将江水与历史人物联系起来,呈现出广阔、悠久的时空背景——既使人看见不尽长江的汹涌澎湃,又使人想见风流人物的英雄气概,完全是一派通古今而观之的气度。接下来,“乱石”三句,以健笔写赤壁:陡峭的山崖,散乱地插满云霄;汹涌的骇浪,猛烈地拍打江岸,卷起千万堆雪浪。读至此处,真令人心胸为之开阔,精神为之振奋。
此情此景,将词人一下子带入了英雄辈出的三国。东坡最向往的,是以智识破强敌的周公瑾:“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可一旦从“故国神游”跌入现实,东坡却不免思绪深沉、顿生感慨,而发出自笑多情、光阴虚掷的叹息。
词至这里,我们以为东坡要继续往下沉,继续发悲慨,但他没有,他轻轻放下了: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历史的兴亡盛衰、英雄的胜负成败,都已逐江水而去,又何苦让诸多闲愁萦绕于心,不如放眼大江、举酒赏月,将生命的不如意与万古的江水一道,凝结为人间的一梦——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这首词,将时间与空间延展得如此广袤,境界之宏大是前所未有的,犹如在原野上奔腾的江河,偶遇坎谷,略作一番流连,随即流往更开阔的远方,词人的感情亦如这奔腾的江河,并没有被折断,因为它本就有阔大的根基。
“一樽还酹江月”,这个结尾,虽有无奈,更是洒脱,东坡没有抱怨人生的多变,而是试图超越变化,他意识到变化即不变的永恒:“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但这个思辨的过程,没办法用简短的词来呈现,于是,东坡换了一种文体,用前后《赤壁赋》来呈现他对时空的思辨。
具体来说,前《赤壁赋》偏重议论,后《赤壁赋》偏重记事,两篇赋是流动的,最好连起来读。在赋中,东坡保留了思想的“气韵”和“云块”,我们可借此窥探他在主客、对话、行动和顿悟中,以理导情、自我疏解的哲学式的探索。最终,东坡界定了个体与时空的关系。那么,问题来了,他是想重建一个时空吗?
显然不全是的,甚至于赋中的赤壁都不是三国古战场的赤壁,东坡只是借了“赤壁”做桥梁,进入到山水中,将空间打开,而空间一打开,气象顿时不同。这样,东坡想重现的,就不只是赤壁的空间,更多是思想的吉光片羽,这关乎他如何看山水,如何看历史,以及如何看时间和空间。归来后,东坡自问,赤壁之游,乐乎?他没有做回答——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在《念奴娇·赤壁怀古》一词,东坡看待时间的方式还只是线性的,从古到今,把过去与现在相联结。大江流日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将人事流转了,将朝代更替了,万古江河即时间的象征,亦是自然恒久的形貌。面对着永恒流转的时间,渺小的个人要如何从悲慨中走出呢?词的最后,东坡只发出“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的叹息,真正的解决之道要到《赤壁赋》中寻找。
《赤壁赋》的篇幅,较之词的体量要大得多,在文中,东坡舍弃了单线的时空观,而采用一种从现时出发的“跳接”,竖向与横向并用:竖向,不但可以“接古”,更可以“借古”“思古”,个人之于历史,历史之于自然,其意义皆反照到现在——怀想当年,歌咏“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的曹操,攻下一江一陵,顺长江而东进,战船连接千里,旌旗遮蔽天空,他在江边饮酒,横握长矛吟诗,可这位盖世英雄,而今安在哉?
东坡借客人的困惑,将过去的时辰引出来,如同召唤。而一旦弄明白过往不可追,英雄已远遁于苍茫的历史中,便安心将个人的感慨寄托于曲调中——“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个人与历史,历史与自然,各自有对比性,然意境实有大小之别,究竟要如何做对照呢?
东坡给出的答案是,以一种相对的情怀来观照历史与自然——“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不断流逝的江水,其实没有真正逝去;时圆时缺的月亮,其实无增无减,这是天地不变的一面。与不变的天地、自然相比,人的一生不过是稍纵即逝的、闪烁不定的片刻。在永恒的“不变”与短暂的“存在”的映照下,“现时”“此刻”就越发珍贵了,值得珍而重之。
然而,当下的这一刻是由无数个过去的碎片集结而成,将这些碎片堆积在一起,一定会带来混乱、无序,便需把碎片拼凑好,以今日、今时的感受来厘清,方得清明,这就是东坡倡导的“以古照今”——像植物接枝一样,将今古连接在一起,以便和今日相对照、相辉映,哪怕生出一个“混杂物”也没关系,所以他说:“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如此,将渺小的个体纳入历史中,确认、映照,乃至审视,就够了吗?还不够。接着,东坡从历史中跳脱出来,将小我融入大自然——“纵化大浪中,不喜亦不惧。”这是陶渊明对生命的态度,同样是东坡的。“纵浪”这个词太生动了,意思是说,万人如海一身藏,此刻就处在广袤的自然中,我们只管投身其中就好,没什么要害怕、要担忧的,顺应它、超越它,便能获得当下妙悟的宽慰。
行文至此,东坡已经将个人的体悟,投射到渺远的时空中,而且超脱于时空之外。这一刻,他获得了顿悟:“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江上的清风、山间的明月,取用它们无人禁止,享用它们不会竭尽,这就是自然的无尽藏。自此,东坡的思辨,由徘徊往复转入肃穆清净,如天地、如日月之存在。
这就是东坡的顿悟:“是身如虚空,万物皆我储。”这顿悟来自扎实的人生,但可超越个体,乃至时空。借用乔伊斯的说法,一次顿悟是一个人物、一种形势或一样物体的“一次突如其来的精神显现”,这显现如“水落石出”,东坡最终悟到了想臻至的境界:“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返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
渺小的个体随时间而流动、漫溢,终汇入历史的洪流,同时又在空间中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与天地万物同俯仰、共流连。此境界亦是庄子《列御寇》篇所说的:“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虚而遨游,前往时空中更开阔的地带,将个体的悲欣看作是古往今来的人都普遍经历的,如此,就获得了一种达观:仿佛在生命的尽头,存在着一个巨大的、形而上学的归所,可容纳世间的愁苦与喜乐。就此,动荡的身心安定下来,东坡得以放任自己“醉眠芳草”,在一个春夜里。
西江月·照野弥弥浅浪
顷在黄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书此语桥柱上。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顾随评东坡这首词:“虽写小我,而此小我与大自然融成一片,更无半点抵触枝梧,所以音节谐和,更无罅隙”,此正所谓“文心谐和任自然”。我们且看东坡如何写归途所见: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一个春夜,诗人在蕲水边骑马而行,过酒家而饮酒,醉后乘着月色离去。月光皎洁,照见清溪在广袤的原野上流过,寥廓的天宇上隐约可见淡淡的云层。
行至一溪桥时,马突然活跃起来,提醒主人:要渡水了。可是,这一溪风月实在太迷人了,如果继续策马前进,岂不踏碎了这珍奇的琼瑶?不可以的。千万不能让马儿踏碎它啊!于是,东坡干脆用马鞍作枕,倚靠着它,醉眠于芳草了。这一觉很香甜,醒来时,东方既白,只见青山萦绕,流水汤汤,有杜鹃在啼叫。
我欲醉眠芳草,这就是东坡的“风流”。这风流,如春夜荡漾着的“风”和“流水”,自由自在,不受束缚:天上的明月、云层,地上的溪流、芳草,乃至玉骢的娇姿、杜鹃的啼声,无不环绕诗人而流动,他是既在事物之中,又超越于事物之外,率性地或醉或醒,“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物我相悦——无入不自得,随遇而成趣。
正因有这样的风流与旷达,东坡这一生都不曾被困顿所击倒,在行动中、在生活里——“入乎其内,出乎其外”,他的诗词,揭示的正是这个伟大精神在生活中的实践。晚年的东坡,终领悟了随时间而来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