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在下东坡,一个老饕
在每一个被放逐的异乡,无论黄州、惠州,还是儋州,东坡都像是一条鱼,欣欣然与世界相与嬉游。当然,最能令这个游嬉者流连的还是“吃”,他一面要见识万物,一面要大快朵颐,做快乐的老饕。
在极富烟火味的《老饕赋》中,东坡这样戏谑自己:“盖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意思是说,天下的美食都要拿来供养他这个老饕。这是东坡的自嘲,不过他本性确实是个老饕。来黄州后,东坡正式解锁老饕技能,下江河摸鱼虾,去西山做酥饼,至于城郊的野菜、菜场的猪肉,自然一个都不放过,还写诗称: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初到黄州》)
更妙的是,老饕东坡绝无君子远庖厨的“陋习”,他既会吃,更兼艺高人胆大,敢于发掘和研究技法,懂原理,甚至举一反三,探索烹饪方式的变化、作用、优缺点等,并将实践心得写成食谱,编入文集。从料理江鲜的《煮鱼法》,到调制菜羮的《东坡羮颂》,后人皆可取来实践。
最有名的食谱,还要属记载了“东坡肉”的《猪肉颂》,颂云:“净洗锅,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它自熟莫催它,火候足时它自美。”说得如此郑重其事,真要细究起来,这东坡肉不过是白水煮猪肉,但东坡吃得津津有味:“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老饕东坡实在太爱吃肉了,以至于在描摹花朵时,都喜欢用“肉”字。比如,写定惠院的海棠花:“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要不是前面有“不待金盘荐华屋”,与后边的“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压制着,这一句就显得俗艳了。东坡词里,用“肉”来形容花的还不少,比如:“离亭花映肉,醉眼鹭窥莲”“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坐上人如玉,花映花奴肉”,最后一句,虽然是效仿杜诗的“红颜白面花映肉”,但一再地使用,就恐怕只会是东坡肉的发明者才会做的事了。
就像对世人是大爱一样,东坡对食物亦博爱,普通的园蔬如蔓菁、芦菔、苦荠等,到他这里,无一不是“净美而甘分”,“与五鼎其齐珍”。他还亲自改良烹饪方法,别出心裁,像“东坡羮”“东坡豆苗”“东坡豆腐”等,都是他发明的一系列素食名菜。
另外,做老饕还需要胆量大,否则美味当前,不敢下箸一品,算什么老饕呢?其他人不敢轻易吃河豚,东坡就敢拼死吃河豚。元祐初年,东坡在资善堂与担任经筵的官员聚餐,席间,吕元明问东坡:“河豚的味道怎么样?”东坡回答:“直那一死。”意思是说,为吃河豚,值得一死。不光是不怕死,东坡还让河豚入了诗:“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可知,真正的老饕绝不能只耽于口腹之欲,这就太“形而下”了,老饕的真谛不单在“食”,更在于这个人,既是吃,就要吃出点人生的味道来,而东坡果真吃出了人生的百味,他说:“人间有味是清欢。”
流放到惠州后,东坡暂抛开生活的艰苦不谈,先为荔枝唱首赞歌。因为是第一次吃鲜荔枝,东坡欢欣不已,写下《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人间何者非梦幻,南来万里真良图。”他全然不顾自己还犯着痔疮,势要“日啖荔枝三百颗”,这派头真如梁实秋所说的:“‘饮食之人’无论到了什么地方,总是不能忘情口腹之欲。”
可正是在惠州,与东坡患难与共的王朝云,香消玉殒,这个时候,穷、病、惧三座大山,几乎压垮了东坡。但这一次,他比想象中更有力,不仅没有被摧毁、被吞噬,还在废墟上一点点地重建了自我。在异常艰难的处境中,美食和诗词,这两样很平常的东西,化作最有用的力量,鼓舞着这颗不屈的灵魂,漫漫长夜,步履不停。
由于薪俸微薄,几乎买不起肉,东坡便用最廉价的食材——羊脊骨,自创一道名菜,取名为“羊蝎子”。这道菜在当时绝对是首创,做法倒也不难:先将脊骨煮熟,趁热捞出,浸在酒中。然后,沥干酒,蘸点盐,上火烤。脊骨肉薄味寡,最适合烤,外焦里嫩。酣畅地吃完羊蝎子,东坡还不忘开玩笑:“这道美食唯一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就是我吃完以后,整条街上的狗都会很不开心,这真是罪过啊!”当今人在羊蝎子馆大快朵颐时,或许很难想象,一千年前,拖着病躯的东坡孤独地啃食羊脊骨的悲凉。而等到这一切如水般流过了,就只剩下这一句诗“试问岭南应不好,此心安处是吾乡”而已。
在惠州3年后,东坡远谪到更蛮荒的儋州,这一年,他已经64岁了,疾病缠身,深陷于“食无肉,居无室,病无药,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的困境,真真地穷且困了。但他洒脱依旧,再一次拿出了十二分的老饕精神,研究起海岛的美食来。岛上有取之不尽的生蚝,对这道新奇的食材,东坡研制了两种食用方法:一是把生蚝肉和浆,加上水和酒一起煮;二是取蚝肉烧烤,等肉熟后随口咽下。他煞有介事地在写给儿子的信中说:“每戒过子慎勿说,恐北方君子闻之,争欲为东坡所为,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
虽然海南有取之不尽的生蚝,但到底“饮食百物艰难”,营养不足,东坡消瘦了许多,他笑称:“老人与过子相对,如两苦行僧耳。”后来,东坡得知同遭贬谪的弟弟人也很瘦,又写诗开玩笑:“海康别驾复何为,帽宽带落惊童仆。相看会作两曜仙,还乡定可骑黄鹄。”意思是说,再这么瘦下去,你我兄弟一定会变成清瘦的仙人,来日便可骑鹤飞回故乡。
即便落魄到不能再落魄,东坡依然有非常好的兴致,赵瓯北说他是“风趣涌发,忍俊不禁”。诚如斯言,东坡这个人,就是有一种随时可起用的、幽默的能力,冲着一切可笑之物发笑,甚至冲着苦难和悲愤发笑,如此亮烈,如此坚韧。正因为东坡有这样的做派,他这个人,似乎从不露苦相,哪怕屡次遭遇贬谪,依然有不胜多的喜悦,意兴扬扬,怀抱着不被岁月磨灭的赤诚。在《与侄孙元老书》中,东坡自谓:“超然自得,不改其度。”好一句“不改其度”,他真正是光风霁月,又保持着天真淳朴,穿过悲哀、超越苦难,接近于存在的真实。
这就是苏东坡,一个极精神、极健旺之人,看得开,极通透,所以不露苦相。在他这儿,人生再苦,总还有甜;再多忧患,总可豁开。这么看,东坡颇像孔子最爱的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但东坡的乐,绝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不是这样一种消极的、暂时性的态度,他很重视当下,他的关注点都在于如何让日常有意义。故而,东坡总带给人和悦,他是有喜气的,有那么几个刹那,甚至使我们觉得,他化作了如来身,全世界都被他喜乐的光辉所照亮,朴素、明朗、大气、亲切,一如暮春三月,莺飞草长。
因此,人们亲切地称东坡为“坡仙”,而东坡下笔的确少有尘俗气,比如他写:“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还有:“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无一不是语意高妙,又兼有逸怀与浩气。不过,东坡的仙,不同于谪仙人的仙,两人的区别正如叶嘉莹的概括:李白是“仙而人者”,东坡是“人而仙者”。
意思是说,李白是从天上贬降到人间的仙人,他本来是属于天上,而不是人间的。仙人当然不甘心落下来,所以李白的一生,包括他的诗,所表现的都是在人世罗网中的一种腾跃的挣扎。东坡呢,他本来是一个人,却带有几分“仙气”,故他能凭借“仙气”来解脱人生的痛苦。即便一次次坠入比李白惨得多的境地,东坡仍然有超脱、有飞扬,照旧“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而东坡的仙,以及超脱,又主要得益于他的用世之意与生活态度,他这个人是既能入乎其内,又能出乎其外的。入乎其内,出乎其外,这句话来自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入乎其内,是指能够打开自己,沉浸到生活中,感同身受,如此方有蓬勃生气;出乎其外,则是从生活中跳出来,以旁观者的身份做观照,适当抽离,如此才有轻盈高致。
具体到东坡这里,入乎其内,首先是入世的态度。一个人往前进,固然要一份大气力,这样才能突破藩篱;往后退,同样需要勇气,陶渊明不是人人做得的。然而,可进可退,更需要大智慧,东坡就属于这个可进可退的群体。我们看他,从中央到地方,从地方回中央,一会儿进,一会儿退,着实是苦差事,他自己都慨叹: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但不管多困顿、多劳累,东坡都没有做渊明,用世的志意始终在,他有一种强大的韧性。
入乎其内,其次是生活的态度。在生活中,东坡是沉浸式的,他的每一种身份,都代表他兴兴头头生活的一个面,且每一个身份的东坡都做得非常好,哪怕只是做一个老饕。正因为有沉实的生活打底,东坡极少有“悬浮感”,他享受每一个当下的开悟,每一次的可一不可再,这才是一种真正的达观与超脱。
当然,仅仅只有入乎其内,那作品顶多是沉实、有活力,却没法有清旷的高致,这就是东坡厉害的地方:在入乎其内的同时,又能出乎其外。所谓出乎其外,指的是诗人的寂寞心与疏离感,对人世有疏离、处困境有超脱,反观之、珍重之,因此他流露的慨叹之高远,与逸怀之浩气,远远超越了一己之伤悲,恍惚有仙气。
确切地说,沉浸与疏离,入与出,在东坡这儿是一体的。他是以一种旁观者的目光看中心,一方面专注地沉浸于日常生活,另一方面,在精神上是从上往下看万物,冷静的、抽离的、鸟瞰的,在一个更开阔的视野里。这有点类似于沈从文的“天”的目光——从俯瞰的角度,来觉察人世的悲欢,而且“常常为人生远景而凝眸”。
而这种“天”的眼光进入到诗词中,就要求作者“远,远,远”,将镜头拉得足够远,远到细节一个个消失,将人世氤氲成一个大远景。东坡的词,确常有这样的俯瞰,最典型者,“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大气磅礴,既飘逸,又豪放;再有,“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悲慨中有超脱,有高致。此正如纳博科夫所说的:“世界退到了远处,停在了远处某个地方,像画中画一样悬在远处。”就仿佛从凡尘的低回中,东坡抽身而起,突变至一个广袤的时空中,他就此来了一次华丽的转身:东坡转而成为坡仙,与天地间所有发光的灵魂同在。
可是他站得这样高,难免有“高处不胜寒”的孤独,这就是天才的孤独:在许多个独行的黑夜里,在许多个苍茫的暮色中,或是在天涯海角的孤绝中,东坡的内心汹涌而至的,或许全都是浩浩荡荡的悲慨——犹如一位高士,登高而望,渺沧海之一粟,念天地之悠悠,他的前方正是津渡,水气凌空,烟波浩渺,正欲携你我前往未知的、永恒的世界——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