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武昌城下
“同学们,中国不能再分裂下去了。第一步,就是统一全国,击败军阀势力。这一次,我们将向北挺进,全歼吴佩孚的军队,为实现统一迈出最关键的一步。你们怕吗?”沈易之英姿勃发,正在给学生们上军政课,他的眼神里充满着烈火一般的光芒。
“我们不怕。”大礼堂里坐着五百多名学生,他们一下子呼喊起来。
沈易之很感动,但是他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你们还很年轻,就要上战场,你们真的不怕吗?”
沈易之的话说完,原本喧闹的礼堂一下子沉寂了。
良久之后,武农站了起来,“军阀未灭,何以家为,如果只能屈辱地活着,我还不如绚烂地死去。”
沈易之凝神看了一眼武农,被他所感动。
徐峰也站了起来,“对,我们死去,换子孙后代好好活着,不亏!”
后排的郭玉生听到俩人的陈词,心潮澎湃,“我们不怕,该怕的是吴佩孚!”
整个礼堂发出爽朗的笑声。
这是武农、徐峰和郭玉生的第一次见面,也是沈易之第一次见到他们三个。此时的武农不过三十出头,而郭玉生和徐峰都只是二十来岁的小年轻。
“你好。”下课后,徐峰疾步穿过人群,追上了武农,拦在了他的面前。
郭玉生也跟在徐峰后面一路飞奔,边跑边躲着人。
“有何贵干?”武农笑看着面前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你说的话,让我很钦佩。”武农注意到徐峰的眼睛里涌动着一种光亮。
“我也很钦佩。”郭玉生赶了过来,脚绊在坑里,一个踉跄朝前摔去,武农和徐峰赶紧一起扶住了他。看着他冒冒失失的样子,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你朋友?”武农疑惑地看着徐峰。
徐峰摇了摇头,“军政课上,我是第一次见他。”
“我叫郭玉生。”郭玉生自知失态,有些脸红。此时的他还是一脸未脱的稚气。“两位今天的发言让我心潮澎湃。”
“你的发言才是真的振聋发聩!”徐峰半开玩笑地说,然后伸出了手,“徐峰。”
郭玉生赶紧握了握手,然后看了一眼武农,“我是一个孤儿,无父无母,也对爱情没有兴趣,但是我对革命和自由有着无限的向往,如果我的牺牲具有价值,那我随时准备绚烂而死。”他边说着边把手伸向了武农。
武农没有握手,只是笑了笑,“你多大了?”
“26。”
武农笑了笑,“勇气固然可嘉,但现实很残酷啊!”说完他只朝徐峰点了点头,便径直走了。
徐峰和郭玉生看着武农远去的背影,郭玉生喊道:“你叫什么名字?”武农没有回头。郭玉生大喊:“不要看我年轻就无视我,我会证明自己的。”武农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朝后摆了摆手,径直远去了。
1926年5月,国民革命军在咸宁的汀泗桥、咸宁县城、贺胜桥与吴佩孚军进行了激烈战斗,最终将吴佩孚部逼进武昌。
9月2日,北伐军开始进攻武昌。第1军、第4军、第7军作为攻城主力已经和吴佩孚部队展开了殊死决斗,然而各部伤亡较大,不得不全线停止攻击。
郭玉生所属第12师第36团第1营奋勇队,他们的战斗任务是在左右翼炮兵的轰击掩护下,架梯登城。他们一行人扛着梯子,蹚过护城河。头顶的武昌守军扶着长枪短炮向革命军发起扫射,由于城脚漆黑,他们还时不时往下胡乱甩着炸药包和手榴弹。正是源于对黑暗的恐惧,他们的炸弹丢的频率越来越高,越来越密集,子弹也开始往下扫射。
“嘭!”炸药包和炸弹很随机地掉落在士兵们的周围。巨大的威力,一下子把附近的士兵震飞了几米远,有的肢体残缺,有的已经粉身碎骨。几个人抬着的梯子一下子失去重心,战士们纷纷倒在了河里。郭玉生的脸上沾上了血肉,但是他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他转身看到河里有一个战士,那个人还没有死,嘴里嗫嚅着什么。郭玉生赶紧划着水过去扶起他,此时他才发现战士只剩下上半身。郭玉生虽然很惊恐,但是同情心超越了恐惧,他看着战士奄奄一息的眼神,努力把耳朵凑到士兵嘴巴前。
“前进。”士兵说完这句话,便死了。
郭玉生一下子热泪盈眶。在城顶的火力覆盖下,这一小会儿,一营几乎被全歼,战友血肉横飞,一个个在他身边倒下,漂在了护城河里。黑夜虽然不能让他看清河水被染红,但是他已经嗅到了水面上荡漾的血腥味。郭玉生仰天哀号一声,但是他的声音和尖锐的炮弹声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他怒吼着,一个人拖着梯子,用尽全身力气,往河对岸蹚过去。
“嘭!”一声巨响,行将到岸的时候,一个炸弹在他身边爆炸了。他的脑袋被震得生疼,急剧耳鸣起来,除此之外,他听不到一点声音。十几秒过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后背有些发热,他伸手一摸,满是鲜血,背部被炮弹碎片扎伤了。他吓得哭起来。城楼的子弹还时不时地射下来,他没命地爬到城墙根下,缩在角落里,此时,他的面前就只有远方混沌的黑暗,以及反射着炮弹火光的护城河。
他感觉自己今天要交代在这里了。
他现在反思沈易之在课堂上说的话,以及武农课后对他说的话,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幼稚。
他终于感到害怕了,害怕就这么无名地死去,失血过多让他面色苍白,也让他有些晕。他有些支撑不住身体,缓缓地倒了下去。就在此刻,黑夜之中,有两个人影从河水里蹚了过来,他感觉两人有些熟悉,但是还不能看清面貌。
来人更近了一些。
竟然是武农和徐峰。
“你受伤了!”武农扑了过来,猫着腰跪在郭玉生身边,但郭玉生早被吓呆了,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耳朵好像被震聋了。”徐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武农点了点头。
看着郭玉生流血的伤口,武农赶紧把他的衣服扒下来,后背果然有一个金属弹片。
“你忍住,”武农把弹片拔了出来,“徐峰,摁紧伤口。”
徐峰把枪扔在地上,两只手按住郭玉生的后背,武农飞速地拿郭玉生的衣服做了捆绑。这时候的郭玉生才意识到剧烈的疼痛,大叫起来。
“好疼啊!”
“好小子,知道疼才好,你魂回来了,”武农笑了起来,他看着徐峰,“得赶快把他转移到医务兵那里,伤太重了。”武农俯身快速背起郭玉生,但是郭玉生由于过于高大,压得武农几乎摔倒,“徐峰,你掩护。”
就这样,武农艰难地背着郭玉生又回到了护城河里,徐峰拿着枪掩护,天空中是呼啸的炮弹,水面上时不时有子弹激起水花,到处都是枪炮声。
但是郭玉生已经感觉不到恐怖了,他趴在武农背上,看着举枪殿后的徐峰,竟然有一丝奇妙的安全感,此时的他竟然惬意地露出了一丝微笑,“要是我这次活下来,我要和你们做兄弟。”他话一说完,就晕了过去。
那一夜,一米七的武农扛着一米九的郭玉生在炮火里穿梭着,整整十里地,武农摔了十几个跟头,愣是没有停下来休息。
“让我背一会儿吧。”徐峰一边跑一边提议,但是武农没有撒手。
“没事,再坚持一会儿就到了。”
到了最后,武农的腿已经如灌铅一般沉重了。终于,他看到军旗在前方飘荡,他加快了步伐,徐峰高喊道:“有伤员,快救人。”在义务兵冲过来接过郭玉生的时候,武农一头瘫在了泥地里。
“太好了。”他喃喃自语。
郭玉生再次来到武昌城下已经是四十天后,在围而不攻的策略下,吴佩孚守军第3师终于弹尽粮绝,军心涣散,师长李俊卿开城投降,第4军成功接管了武昌城。
战士们在武昌城下欢呼着,沐浴着阳光,享受着短暂的安宁。战地摄影师正在给大家合影留念。沈易之也待在学生中间,享受着胜利的喜悦。他远远看到绑着绷带的郭玉生,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
“你的事情我听说了,武农跟我讲了。”沈易之笑着。
“太丢人了,给老师丢脸了。”郭玉生非常沮丧。
“没有,武农和徐峰都说你很勇敢,你们营就剩你一个人,你也勇敢地冲了上去,”听到沈易之的夸奖,郭玉生感到十分羞愧。沈易之继续说道,“以后,你要继续投身革命事业,为国效忠,也不枉老师费心让他俩去救你。”
“什么,是您让他们救我的?”郭玉生感激地看着沈易之。
沈易之做了一个噤声的表情,“私下知道就行了,不许对任何人说,更不要对他俩提起我委托一事。他们冒死把你救回来,应当享受全部荣誉。”
“好,那我把老师的恩情记在心底,以后为您赴汤蹈火,学生都在所不惜。”
沈易之欣赏地拍了拍郭玉生,然后看着远处的徐峰和武农,“走,我们也拍张照去。”
沈易之把三个人串在一块儿,招呼摄影师,留下了四人珍贵的合影。摄影结束后,沈易之继续探视伤员,郭玉生表达对武农的感激,而徐峰则一个人坐在翻倒的马车架上发呆。他从怀里掏出口琴,吹奏起来,婉转悠扬的口琴声在武昌城上空飘荡。所有人都静下来,凝神听着口琴声,他们不约而同摘下帽子,低下头,闭上眼睛,表达着对死去战友的哀思。
郭玉生看着武农的侧脸,眼神坚毅,态度决绝,他目光所及的远方一定就是中国的未来。郭玉生痴痴地看着,可就在这时,一声枪响。武农的脑袋被击中,鲜血溅了郭玉生一脸。
武昌城消失了,武农又躺在了地上,死在了林雨巷的雨夜之中,他眼神中最后一点光亮逐渐消失,但是他并没有一点责怪郭玉生的意思,相反,却含着兄弟深情。
郭玉生惊醒了,他浑身是汗,坐在幽暗的屋子里。
晚风吹动着窗帘,打在墙壁上,发出簌簌声响。
又是一个无眠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