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寻找丈夫的女人
袁啸风揣上渡边上尉特许的通行证,又从箱底里找出那把勃朗宁手枪也掖在腰间,现在有特别通行证在手,可以不怕日本人没事找事,就怕那些为虎作伥的汉奸突然发难,就像走在原始森林里,可怕的其实不是老虎等猛兽,而是脚下的毒蛇。就像周彬的司机王小法,不是就差点死在他的枪下吗?现在有枪在手,胆气就来了。
袁啸风披上大衣出门。寒风凛冽,道路难行,幸好雪是停了。
顺利通过城门口的日军岗哨,不上百步路,就到了望江楼,发现这里很冷清,只有姚彩凤和一个跑堂的小二在擦桌子、拖地面,显然是准备打烊。袁啸风有点失望,就问姚彩凤是怎么回事。姚彩凤抱怨,是大先生挡了自己的财路。原来日本人占领县城后,为了防止抗日武装夜袭,给日军造成伤亡,实行宵禁政策,晚上一到九点,城里城外不能见一点灯火,都得关门睡觉,谁要是摸黑溜到街上来,抓起来送宪兵队关起来算是祖上积德,挨黑枪丧命全咎由自取。姚彩凤虽然送钱给日本人,请网开一面取消宵禁,她能正常夜宵生意,可是日本人收了钱不办事。姚彩凤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从自家门口流过,却流不到自己口袋里来。
袁啸风看看手表,现在已经八点,离宵禁时候已经不远。这里没戏唱,幸好自己还有一件私事要料理,也不算白跑了一趟。
他向姚彩凤打听小珍的住址,本来哭丧着脸的姚彩凤似乎被撩拨,笑起来,说:“小珍已经被被周大局长看上的,说不定他就在她被窝里销魂,你就不怕撞船?”
袁啸风也笑起来:“我不怕。不是说色胆包天吗?再说了,你们的周大局长今天很忙,顾不上怜香惜玉,我怕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姚彩凤说:“袁巡长用了调虎离山之计吗?”
袁啸风说:“差不多。”
姚彩凤说:“小珍轮不到你,追的人太多。你不如找我吧!别看小珍花朵一样,其实躺在你们下面只会哼几声,中看中听就是不中用。”
袁啸风说:“你家男人不在?听说他平时总是窝在后院从来不出门的。”
姚彩凤说:“他关我屁事?我们早就分房睡,打去年起,我们之间没那回事了。”
袁啸风笑:“那他还是睡在你隔壁呀。风险太大。”
两人调笑一会,姚彩凤见袁啸风对自己没多少热情,只能作罢,就把小珍的住址给了他。
小珍住在彩晶桥头12号,一户独门独院的宅子里。彩晶河是条人工运河,从诸暨县城西南面城墙脚下引入浦阳江水,穿城而过,到城墙东北又汇入浦阳江。西南面的叫上水门,东北面的叫下水门,太平时候,城外浦阳江里的装货的小船可以从上水门进入城内,到彩晶桥头码头卸货,又从下水门出去,回到浦阳江,十分便利。所以,彩晶桥头可以说是诸暨县城的中心地带。日本人来后,水路运输被叫停,上水门和下水门都装上了木头栏栅禁止船只出入,在彩晶桥头还停着一只小汽艇。袁啸风远远望去,可见汽艇上有几个伪军和日本兵在晃荡。
袁啸风不想惹麻烦,走小巷子来到彩晶桥12号大门口,厚实的木门紧闭,整幢小楼漆黑隆冬,看似阒无一人,但袁啸风知道,这是日本人宵禁的作用,小珍一定在里面。他本想来点绅士风度拍门告知她自己的到来,可转眼一想,动静太大,要惊动不远处汽艇上的日伪军不说,还有左邻右舍,看似死寂一片的街道上,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有多少双耳朵蛰伏在门后面、窗后面,闻风而动?谁都以为是偷香窃玉,说不定明天一早就传进大伯一家人的耳朵里。半夜三更进姑娘家的门,还装什么绅士?就连自己都骗不过。不如胆子大一点,等到了屋里再见风使舵、见招拆招向她解释。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小珍已经被自己的巡长身份征服了,女人被征服,主动权就在男人手上。
小珍家用的是当时诸暨县城里很少见的弹子门锁。这里一般人家用的是挂锁,外面的人能用钥匙开门,里面的人就是有钥匙也出不来。诸暨人用这弹子门锁颇有点身份的象征,认为既方便又更能防贼。但上海租界里风气在先,到处是这种锁,对袁啸风这个巡长大人来说,简直形同虚设,反而是开挂锁有点麻烦,而且会留下痕迹。
袁啸风拔下西装上特制的胸针,用两条细针交叉插入锁孔,轻轻用力,木门无声自开。袁啸风反手合上门,走到天井里,果然,小珍在家,透过玻璃窗窗帘窄窄的缝隙,可以看到亮着一盏煤油灯。袁啸风刚要敲房门,突然传来低低的人语声。不对!屋里除了小珍外还有人,而且是个男人。袁啸风吓了一跳,难道周彬这小子没有去桥埠头抓人?真有点进退两难。不过还是不甘心这么白跑一趟,至少满足一下耳淫吧。他心里莫名有一股酸味。他凑到窗下侧耳细听,里面两人虽在压着嗓门说话,但男人不是周彬,袁啸风大吃一惊:难道小珍是暗娼?这个男人也太大胆,竟敢和周彬抢女人。难道身份比周彬还牛?
屋里的谈话声很轻微,但隔着玻璃窗袁啸风还是听清了。
男人:“……你就成全我吧!不就是那回事吗……别让我受活罪。”
小珍:“不行!绝对不行!我有话在先。”
男人:“最多两天,这事我一定能办成。”
小珍“那你就熬过这两天吧。”
男人:“我实在忍不住了,宝贝,对不起,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我只能霸王硬开弓……”
小珍:“别做梦,我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黄毛丫头,见了男人会酥软,我会杀人。”
男人:“我不信拿不下你!装什么圣女……”
一阵撕扯声传来,还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的声音。显然男人想对小珍用强。袁啸风心中升起一把怒火,你妈的,就算你是永乐县县长大人,难道就能胡作非为强暴一个弱女子?这种事也要两家没意见,心甘情愿呀!袁啸风正要拍门,突然屋里“啊哟”一声惨叫,顿时安静了下来。袁啸风不知发生了什么,急忙缩回伸出去的手。
男人:“你真敢用刀,这么狠心?你看看,伤得怎么样?”
小珍:“关我屁事!我还想杀你!没割你喉咙是念你还有活没干完,才放你一马。谁让你违约?”
男人:“等我找到你家死鬼,我要操你一百遍。”
小珍:“真有那一天,你操我,我奉陪,操死我,我也很乐意。”
男人:“好!那就等着。”
有脚步声向房门走来,袁啸风赶紧藏到墙角。
男人一只手捂着脸气呼呼出门,穿过天井,打开大门,头也不回走了。
小珍披着一件厚重的貂皮大衣紧跟着出来,显然是来检查门锁。等她检查完门锁,又低头查看地面,可能在寻找男人留下的血迹。袁啸风已经从黑暗中走出来。小珍吓得一声尖叫,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按在自己脖子上。待看清楚是袁啸风时,呆住了。
袁啸风忙着道歉。小珍瞪着眼睛说:“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袁啸风拱着手道:“对不起,小珍姑娘。既然我是巡长,世上就没有解不开的锁,当然有办法进来。就是没想到把你吓一跳。抱歉!抱歉!”
袁啸风尽量装得嬉皮笑脸,因为他想,从她白天的表现来看,或许小珍更喜欢他的这一面。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小珍却跟白天判若两人,一脸的讥刺,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
小珍冷笑着说:“袁巡长是怎么知道我的住址的?”
小珍变脸了!
袁啸风见势不妙,只好收拾起熊样,规规矩矩地说话:“我是从你的老板姚彩凤那里打听到的。”
小珍冷冷地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说:“如此说来,你也是来看我的表演的。那就请进吧。”
袁啸风感觉苗头不对,急忙摇头说:“不不不,我不是来看什么表演,我只是想把这只手镯还给你。无功不受禄。真的没别的意思。”
袁啸风取出手镯,递给小珍。小珍没接,但在袁啸风坚持下,她终于把手镯接过,套在手腕上。
小珍冷笑说:“袁巡长这么说来,是不肯帮我办事了?”
袁啸风一脸诚恳说:“我很想帮你,只是我还有更重大的事在忙,那是几百条人命。如果是小事情,我或许可以效犬马之劳。但你出这么高的价求人办事,怎么可能是小事呢?”
小珍满脸疑惑,说:“难道姚彩凤没对你说我的事?”
袁啸风点头。
小珍口气缓和不少,在四周的雪光反映中,脸上浮现出深深的忧伤和哀郁,说:“那好,不知袁巡长今晚有没有空听我说说事。或许对你来说却是小事一桩,但对我来说是天大的事。当然我不会勉强你。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你袁巡长虽然算不得正人君子,但一定不是奸猾小人。”
袁啸风苦笑:“谢谢你的抬举。我还是想听你说说你的事。”
小珍说:“谢谢袁巡长,那就进屋里说吧。”
房间里的布置十分简陋,借着房间中间一张小方桌上煤油灯的弱光,袁啸风看到房间里除了一张单人床、一张四方小桌、一套椅子外,几乎再不见有什么家具。所有衣服都是堆在小床上的,床底下有什么就看不清了。小珍走到床前,从被窝里拿出一个十寸见方的布包放在小方桌上,小珍打开布包,里面是个小镜框,镜框里是穿着婚纱的小珍和一个年轻英俊的国军军官的照片,两人都笑得很开心,显然这是结婚照。
袁啸风惊讶:“原来你还有这么一位如意郎君。”
小珍点头,很平静地说:“你说得没错,这位漂亮小伙子就是我的丈夫林虎城,国军16师的上尉连长,我们是在我们家乡江西南昌结的婚,结婚才一个月,他就随部队奉命调防浙江。在日军攻打诸暨县城的时候,他的营奉命坚守雀尾岭,我几天前去过那里,听当地人说,战斗打得非常血腥,双方都死了不少人,但最后还是我们的部队败了。日军攻下雀尾岭后,日军俘虏了不少受伤的国军将士,估计我的丈夫也是其中之一,因为在阵地上没有找到他的尸体。半个月前,他和其他一百多名俘虏一起,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日军杀死在浦阳江桥头。五天前,我来到诸暨县城,想为我夫君收尸,可是日本人杀死战俘后,就把尸体丢尽了江水里,被大水冲走了,我的丈夫尸骨不知所踪,日军人还发出告示不让收尸。我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外乡来的弱女子,不能为了丈夫的死做什么,我甚至不想报仇,我只想找到他的尸骨回到他的家乡,告诉家乡人,我的丈夫是为抗日而死的。因为现在他的家乡人不知内情,也没政府给过官方证明,最怕有人不怀好意,说他投靠日本人成了汉奸。倒底是汉奸还是烈士,我要澄清,这是我这个做妻子的必须承担的责任。我一个外乡人在这里无依无靠,无亲无眷,没人肯冒着生命危险做这样的善事,所以我想出了一个主意:我要悬赏,谁能帮我找到我丈夫的遗体,如果要财,我可以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给他,我身上带的盘缠都用完了,金耳环也当给了姚彩凤,身上只有价值几百大洋的手镯还在;如果要色,我可以把我这个身子给他,我愿意终身侍候他,无怨无悔。”
听到这里时,袁啸风的脑子里各路神经末梢开始闪电般链接,所有疑问都不存在了,瞬间天地一片光明。死人复活案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他惊呆了。
小珍盯着他,说:“你在听吗?”
袁啸风被惊醒,忙点头说:“我在听,而且听得很仔细。”
小珍说:“我要说的都说了。你现在表个态,能完成我的心愿吗?”
袁啸风呆呆看着小珍,他发现自己的眼睛竟然是潮湿的,用手一摸,不知什么时候,他流泪了,甚至自己没感觉到。他赶紧擦干眼泪忙着点头说:“能!一定能!”
小珍盯着袁啸风的眼睛,似乎要从他的眼睛里爬进去,爬进他的内心深池,看看是不是说的真话。
小珍喃喃说道:“对我说这话的人有好几个了……”
袁啸风一激灵,马上追问下去:“能说说他们都是谁吗?”
小珍警惕起来,说:“那不行!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就像现在我们之间的谈话,我也不会对任何人说。”
袁啸风失望地点了点头,说:“对不起,冒犯你了。但我可以向你发誓,你一定会找到你的丈夫。我用生命担保。”
见袁啸风发下如此毒誓,小珍很受感动,她的泪水刷一下子又来了,她任凭泪水汹涌,慢慢脱下了身上的貂皮大衣,露出精美绝伦的酮体来。原来貂皮大衣里面,她一丝不挂。袁啸风看呆了,在上海滩,他不是没有看过美女的裸体,包括西洋、东洋美女的裸体,甚至最妖娆无比的黑人美女的裸体。但他感觉,今天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看到的这具略显瘦弱的裸体才是世界上最美的人体,因为她的美来自灵魂深处,美正从她身上的每个毛孔里冒出来,飘荡在昏暗的房间里。他将永生难忘。
袁啸风回过神来,想伸手阻止,可是小珍摇摇头,推开了他的手,继续裸体下去。
小珍边流泪边笑着说:“这是我对肯帮我这个江西婆的人的悬赏,谁肯帮我,我就让他看我的身子,可以尽情看。但不能碰。今天袁巡长不但肯帮我,还发誓一定能帮成,你的话我信,我愿意退一步,请你摸摸我的身子。没事,我已经答应了,你尽管大胆摸吧,但你不能占有我。”
袁啸风终于点点头。他的右手按在她的肩膀,他的左手搂着她的腰,他浑身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情欲,而是因为内心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的哀伤。他突然用力,把小珍的裸体紧紧抱在怀里。
小珍一动不动,任他拥抱,只是泪水还是淌个不停。
袁啸风在她的耳朵旁边小声说道:“虽然我不能直接把你的丈夫送到你面前,但我愿意为你丈夫的到来保驾护航。你一定会实现愿望,把你的丈夫带回家去,我用生命担保。”
袁啸风说罢已经内心大恸,真是人间悲剧!
作为巡捕应该而且必须放下一切私人感情,这样才能理智地办你的案子,不论在警校还是在工部局,这是明文规定的一个巡捕起码的职业道德和行为准则。今天越界了。袁啸风以前只要用职业操守提醒自己,总会让自己平静下来。这回却不灵了,他甚至已经在小珍面前发下此生从来没有过的毒誓。在租界里,他以稳重著称的,遇到各种奇案,在租界工部局的重金面前他也没发誓说过一定能破案。现在他破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