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沉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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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一个杰出的使者(六)

人群中有人偷偷跟他讲,让他晚上到涿州见面(《三朝北盟会编》:“须臾有父老数百人填拥驿外,询使人何处来?仆遂出榜读之,众皆惊愕。有汉儿刘宗吉者自後窃出相谓云:使人今夕当宿涿州”)。

这个人叫刘宗吉,是一个汉人。他听了马扩的宣传,很受鼓舞,决定投靠宋朝。

马扩与刘宗吉很快见了面。马扩这才对燕州的北辽政权情况有了大概了解。

耶律淳建立北辽后,朝中军事主要是萧干和耶律大石负责,政务主要是李处温负责。

现在燕京各地兵力普遍不足,燕州只有萧干的两百骑兵最有战斗力,其余六七百骑兵,是富家子弟临时组建起来的,没有经历过战争的洗礼,战斗力不强。现在这些军队都驻扎在白沟河北岸。如果宋军能突然发起袭击,加上刘宗吉等人作为内应,肯定能很快打败辽军(《三朝北盟会编》:“刘宗吉自壁衣下出云:今燕京戏诸处皆无军马,止是四军大王有部曲二百馀骑曾历战阵(四军大王者奚人萧干小字夔离不常统军契丹渤海奚汉四军故号四军大王注夔离不改作古尔班删统军军字),其馀有马军六七百皆富豪儿郎不识战斗,今白沟北岸下寨结草人相间夜饮昼睡马亦散放。若南军乘夜劫之但闻军声必自溃走”)。

刘宗吉希望马扩给童贯写封信引荐下,自己好到宋军阵营将消息传递过去,立一大功。马扩考虑再三,决定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于是写了信,并将童贯送的新鞋分出一只来交给刘宗吉做信物(《三朝北盟会编》:“宗吉欲以此事往见童宣抚,少立功绩,恐南军不察见害。若得一文信庶得必达。仆筹虑久之,乃作一书上童贯。且以贯所赠新履一只为信使宗吉去”)。

但令马扩想不到的是,自己的一言一行均在辽国的监控之中。

刘宗吉其实已经暴露,其所探知的辽军“今白沟北岸下寨结草人相间夜饮昼睡马亦散放。若南军乘夜劫之但闻军声必自溃走”,都是萧干和耶律大石故意喂的料,目的就是用来麻痹宋军。

刘宗吉走后,马扩也按照原定安排,踏上了前往燕州的行程。

这是他最终的使命之地,那里杀气腾腾,危机四伏,稍有不慎,随时可能人头落地。

马扩一路忐忑不安。

到达燕州后,马扩作为北宋使者,被安排到了净垢寺休息,辽国方面派了殿前指挥使姚璠、枢密承旨萧夔前来伴食。

礼数还算周到。

吃好饭后,姚璠、萧夔提出两府想看看马扩之前在新城县所读的招抚榜文(《三朝北盟会编》:“因请所持书榜样地云:两府官欲借看”)。

马扩拒绝了,推脱说宣抚司交代只有见到九大王(耶律淳)才能出示(《三朝北盟会编》:“仆云:宣抚司令见九大王亲纳不敢先以示人”)。

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榜文最终还是被姚璠、萧夔等人夺去了。到了晚上,姚璠、萧夔等人又将榜文送回,冷冷说到:“榜文语气傲慢,狂悖不通,怎么能够呈给皇上看呢”(《三朝北盟会编》:“辞难,久之众持榜去。既暮,诸人亲来云:书榜中语言大段狂悖多是指斥不通商量,安敢进呈,今复纳回”)。

马扩笑了笑,对萧夔等人说道:“诸位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在这里计较文字语气吗?”(《三朝北盟会编》:“仆笑而取之谓诸人曰:贵朝不度德量力,不审天时人事,此何等时而较此闲事耶”)

萧夔说道:“你们南朝自称是礼仪之邦,今天不顾盟约,派大军而来,出兵理由是什么呢?”(《三朝北盟会编》:“萧夔曰:南朝礼义之国,今不顾盟好辄先举兵,兵贵有名,不知兵戈缘何至此”)

马扩回答道:“这个是军中的机密,我只是个外交人员,具体军事行动不知道。但粗略的情况还是知道一些,辽金之间近年来战争不断,近闻天祚皇帝大败而不知所踪,你们现在的皇帝耶律淳非但不去寻找,反而趁机自立为君。现在听说已经被天祚皇帝贬为湘阴王。宋和辽是兄弟之国,现在弟弟家里出了事情,哥哥是一定要来帮忙的,怎么能说师出无名呢?”(《三朝北盟会编》:“仆答曰:朝廷命将出师,使人不能尽知。但略闻北朝兴兵累年并不相报,天祚皇帝播迁不发赴难之师,乃篡立於燕京。邻国义均兄弟,今来问天祚皇帝车驾驶员所在。又闻已削降为湘阴王,事出非常,兴师问罪访寻边主存亡,举合礼经何谓无名”)

萧夔说道:“国不可一日无主。天祚皇帝失道奔窜,致使国家处于奔溃边缘。在此危难之际,燕京军民拥戴耶律淳为皇帝是顺应天意,正如同唐明皇赴四川躲避战乱,唐肃宗即位於灵武期望中兴是一样的道理,南朝自称是礼仪之邦,怎么能趁机起兵来夺我国城池,这不是大国应有的做法”(《三朝北盟会编》:“夔云:国不可一日无主,本朝级天祚失道奔窜,宗社颠危,臣民拥戴册立今上事,与贵朝殊无干涉,何至问罪?况自古有之唐明皇奔蜀,肃宗即位於灵武但期中兴,岂不与此事体一同?南朝宜念邻国久和之义,假借兵力共除大难,今乃乘衅攘夺民土岂所望於大国哉!”)

马扩辩解道:“肃宗即位后就册封唐明皇为太上皇,平叛后马上从四川迎回来。这些都是有法定程序的。贵朝一开始就没有得到天祚皇帝的认可,现在又被贬斥,说明并不具有正当性和合法性”(《三朝北盟会编》:“仆曰:明皇幸蜀,太子监国,既即位乃册明皇为太上皇,祸乱既定迎还明皇,肃宗亲步控马,此则君臣父子之道尽矣。贵朝初非委托自立。又贬削湘阴之号,何可少望古人?况假师求救当在志诚,包胥泣秦孔明趋吴皆竭诚意则”)。

萧夔等人唯唯而退。

不久,姚璠过来告知,明天使臣可以上殿觐见皇帝,但警告马扩要注意言辞。

这是马扩的生死之战。能不能杀出一条血路活着回去,就看第二天的见面了。

只是马扩不知道的是,形势比他预想的还要坏,因为宋军大败。

不但东路的种师道军在兰沟甸大败,西路的辛兴宗军在范村也被萧干的大军打败(毕沅《续资治通鉴》:“辛兴宗与萧干战,亦败于范村”)。

果然,第二天一到大殿,马扩感到了扑面的敌意和杀气。

北辽大臣交替发难,有人说:“南朝的军队只是吹嘘人多,从不考虑形势和士气,昨天种师道发杨可世的军队一过白沟,只是受到我军小小的攻击就败逃了。你们南朝一面讲和谈,一面却派兵进攻,你这个使者有何脸面来我国大殿?”(《三朝北盟会编》:“数人者复集互发言云:南朝徒夸兵众,不思天理不顺人无斗心,昨日种师道发杨可世一军过白沟,本朝小小迎击,南朝望尘退走。若非借自来和好,已直入雄州矣。既一面遣使。又一面进兵却容易退走,是何颜面自此”)

马扩此时才知道宋军败了,心里暗叫不好,脑子里极速想着应对之策。

但更大的灾难还在后面,有人拿出了马扩给童贯的推荐信和鞋,厉声说:“南朝使者勾结辽人刘宗吉,现在刘宗吉已经被处决,看你这个使者怎么回得去?”(《三朝北盟会编》:“宣赞受刘宗吉之约,其人巳陈首,即探怀取所付书履作色云:宣赞却如何归得”)

生死关头,马扩决心一搏。

他缓缓说道:“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寻常的使者,我是招抚大使,招抚是我的使命。刘宗吉主动投靠,我怎么能拒之门外?”我朝的大军得到的指令是立旗招安,不允许随便杀人,因此警惕性不高,昨天肯定是被你们偷袭了(《三朝北盟会编》:“仆徐答曰:某之此来非寻常礼貌之使,每切畏谨唯恐为两国生事。今次乃招纳使人,刘宗吉献诚款,安得不受、大军之来初得朝旨不许杀戮一人,昨日,必是立旗招安为贵朝军马袭取”)。

马扩接着说,我们虽然败了,但并没有伤及元气。加上国土辽阔,经济雄厚,马上可以征集军队重新打仗,战火重燃对你们恐怕不是好事情(《三朝北盟会编》:“万一宣司申取朝廷,降一讨荡指挥,少俟西军毕集,恐非燕民之福”)。

萧夔一听,愕然道:“原来宋朝用的是死间计呀。把你派过来送死,然后找借口出兵。南朝就这么不爱惜士大夫的命吗?”(《三朝北盟会编》:“萧夔愕然曰:南朝遣宣赞来作死间耶?不谓南朝弃士大夫之命如草芥也”)

马扩笑了笑:“如果能用我一条命换来燕州的和平,那也算是值了。间是兵法中的下策,现今你们北边被金国攻打,燕京岌岌可危。南边宋朝的兵力是你们的百倍千百。如果不是念在两国百年友好的面上,宋军老早多路进军攻打燕京了,根本用不着什么死间计谋”(《三朝北盟会编》:“仆答曰:某之此来本以一己之命易全燕之命,悟则同生不悟则同死也。又岂以徒归为志。且兵家用间最为下策,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或用间以成功或用间以倾败或彼强我弱或彼我势均,固有间以离析其势者。如目今贵朝事势兵力自视南朝十分有一否百分有一否千万分中有一否。若非念自来邻国契好,即分兵数道整阵齐入,不识贵朝何以御之?何在使人矫陈祸福为死间耶”)

北辽众大臣听了哑口无言,唯唯而去(《三朝北盟会编》:“夔等唯唯而去”)。

马扩舌战北辽群雄,一战成名。

口水战是打赢了,但毕竟在辽国的地盘,能否安全回去?马扩心里还是没底。

这样战战兢兢过了几天。

26日晚,突然来了不少人,还带了许多锦绮衣袄和银绢等物。领头的自称萧奥、张觉,说明天使者就可以回程了。

带来的旨意是这样的:李处温本来想留马扩详谈和议事宜的,但辽军刚打了胜战,士气正旺,因此先派秘书王介儒都官王仲孙跟着马扩回宣抚司复命(《三朝北盟会编》:“二十六日晚,忽萧奥张觉押赆路锦绮衣袄并从人银绢等物来云:来日发宣赞回程。仆辞以未见九大王及未得回书不敢受赆。奥云:李门下传圣旨有故事支赐请留(李门下者处温也。初欲面议称藩因白沟之衄遂已),差秘书王介儒都官王仲孙赍回书同往雄州宣抚司”)。

马扩圆满完成出使任务。

6月3日,种师道被责令退休,主要是为宋军兰沟甸大败背锅,但也总算是保住了性命(《三朝北盟会编》:“六月三日庚寅,种师道回军雄州再为掩击,童贯劾奏师道责官致仕”)。

种师道上表致谢(《三朝北盟会编》:“国事盖有玷於祖风,深念平生大负,今日岂意至仁之度不加已耄之刑,俾上节麾亟归田里,乾坤施大蝼蚁命轻兹,盖伏遇皇帝陛下睿知有临,神琥不杀得驾驭英雄之要道,制服夷狄之大方,察臣临敌失机不出求全之过计,念臣守边积岁尚收可录之微劳,许免窜投获安间,散臣敢不拊赤心而自誓擢白发以数愆烟阁图形既已乖於素望灞陵射猎将遂毕於馀生”)。

这就是官道。

在当时的北宋,除去血统,最大的官道是拜入蔡京、童贯等人的门下,成为圈内核心骨干,升官晋级都能唾手可得。这是第一等级的。没有机会拜入蔡门、童门的,就要学会混,混的目的在于交换信息、互相支持。信息很重要,是一般人升官的重要渠道,有时候甚至是关键所在。比如哪个衙门空缺一个侍郎职位了?哪个衙门的主管快退休了或者要调整了,职位空出来了?这些都是需要及早准备跑吏部疏通的。在官场消息是王道,而消息滋养最佳的土壤就是各种宴请和交际,酒一喝舞一跳,就是自家兄弟了,也成了消息和利益的交换场。这是官道第二等级的,种师道属于这一类。官道第三等级的,就是马扩这样的人,虽然在金、辽都视为人才,对其非常尊重,但在北宋,他却没有多少价值。只知道干活不知道官场套路,不去巴结童贯,不积极参加各种宴请活动,消息不灵通,是不可能得到掌权者的青睐和提拔的。而且还会被排挤,出使北辽充当死士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北宋灭亡后,马扩在河北继续领导游击队抗金,南宋建立后任荆湖南路马步军副总管,但终因性格原因不愿同流合污,在秦桧执政后没多久,就解职归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