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烦心（七）

回到家已是晚上十点。

老余把老婆煮好的抄手端给静娴，“吃了，赶紧做作业吧。做完了，有时间的话，就背背英语吧。如果累了，就早点休息。也不要多想，等周末爸爸再和你好好交流一下。”他尽量轻言细语。

静娴的眼角泪渍尚在，眼睛还有些红。老余递过去一张抽纸，轻轻拍拍孩子的肩膀，“把眼睛揩一下，这么大了，还掉眼泪啊。爸爸相信你，我们一起努力。”他笑着做了个加油的动作。

等静娴回了寝室，看见她开始做作业了，他才长吁了一口气。趁老婆洗澡的功夫，轻手轻脚走到阳台，点燃一支烟，望着窗外的夜空，在烟雾缭绕中思考起孩子的教育问题。

今天晚上的见闻，让他产生一种新的认识，不仅是对静娴的教育，也包括自己从事的教育工作。他今天之所以不仅没有责骂小娴，而且还如此温和，完全也是这个原因。

一个小时前，三中吴老师的办公室。

小娴终于在下晚自习前完成了背书任务。吴老师也刚下课，正在抽查小娴的背书情况。

突然一个男人冒冒失失地走了进来，“我们家长不工作、不生活是不是？尽给老子找事！”来者径直走到窗边一个男生面前，抬腿就是一脚。男生先是一愣，继而大吼道“你凭什么踢我？”众人还没有回过神，“啪”的一声，男生又被重重地打了一耳光。

“凭我是你老子！”家长又扇过去，男生躲开了，回头恨恨地看着他的“老子”。

“皓宇爸爸要不得”，吴老师终于反应过来，赶忙向父子俩走过去。

“要不得”，几乎同时，老余也喊道。

下一秒，“老子不读了！”男生把书一扔，就冲出了办公室。等几个人反应过来，哪里还有孩子的影子。那“老子”瞬间就蔫了，愣愣地杵在原地。老余见识过这种场面，农村学校时有发生。倒是吴老师肯定第一次遇到，竟然有点手足无措。

“赶紧打电话给门口保安，叫他们注意拦一下。”老余提醒道。吴老师慌忙拿出手机打电话，手有点微抖。

回头老余又对家长说，“家长，你也赶紧去学校门口，找到娃娃后好好说，千万打不得了。”

“也不晓得这娃娃脾气怎么这么坏，那……吴老师，我去找娃娃去……今天不好意思啊”

吴老师挥挥手，“快，快……，还有，记着不要打娃娃啊。”

看着家长有些踉跄的样子，老余摇摇头，这是何苦呢？

现在的学生可不比以前了，他们从未经历过生活的磨练，也未见识过社会的风霜雨雪，从小就是在呵护中长大，养成了好强又脆弱，自尊又敏感的性格。他们什么不懂呢，玩手机比成人还溜熟，知道的新鲜事物比他们的父母还多，说出来的道理一套又一套。

别说城里的，就是乡镇的学生也是如此。而且，以老余的经验来看，富裕地区的乡镇孩子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早就不用下田干农活了，甚至不认识最为常见的庄稼。家里不劳动，学校里也不爱劳动。老余还发现，连体育锻炼都懒洋洋的。最近几年，乡镇孩子的体育中考成绩竟然比城里的低，低的还不止一星半点。

家长们如果依然用他们父辈教育自己的方式去教育自己的孩子，基本上是行不通的。

回头看看静娴，显然也被刚刚发生的事情惊吓到了，正眼泪巴巴的看着老余。而窗边的另一个学生，也没有背书了，显得局促不安——他的家长还没有到校来陪读。

吴老师惊魂未定，也顾不上和老余交流了。把手机拿给那个学生，叫他自己打电话给家长说不用来了，因为老师临时有事。正好家长才忙完手头事，还没有出发，这学生又是住校生，吴老师就叫他回寝室了。

回头向老余点点头，让他可以领静娴回去了。他也不好说什么，要交流静娴的事肯定不是时候，想安慰几句终觉不妥。也只好点点头，向吴老师道声谢，就提着女儿的书包出了办公室。

走出校门，打电话给老婆报个到，顺便让她给静娴煮点抄手。

回家的路上，父子俩一直沉默。他一路上都在思考如何和孩子交流学习的事，又该如何开导她看待今天的事。

老余知道现在教训她，不仅没有丝毫作用，反而可能雪上加霜。他了解她作为学生的辛苦和压力，更理解她作为教师子女的烦恼和焦虑，因为他教的就是她的同龄人，因为她常接触的伙伴们也多数是教师子女。

他偶尔在后视镜里偷偷观察孩子，发现静娴上车后一直把头靠在车窗上，静静地看着外面。当外面的车灯扫进车里时，老余瞥见女儿眼角还挂着泪，正被灯光照得晶莹透亮。这时候就算再好的道理，也是空洞的。

他甚至想过以自嘲的方式说说以前自己的英语就吃力，以此来鼓励其信心。但怕孩子想歪了，觉得自己英语不好是随了老爸，就有了学不好的理由。孩子一直是敬畏他的，他不想敬的分量变少。

到了家门口，他才拿捏着分寸说了一句“幺女，今天的事已经翻篇了，开心点，爱笑的女孩运气总不会差嘛。”

静娴回应了一声，和着他关车门声音，也分不清那是一声唉，还是一声嗯。

吐了一口烟，思绪拉回来，如果那一声是“唉”，意味着静娴心里依然苦恼着甚至郁闷着；如果是“嗯”，说明她还是认可他的开导。现在已经到了孩子成长的最为关键的时期，初二既是学习的分水岭，也是青春期叛逆期的活跃时段。多少孩子就是从这个阶段走了下坡路，又有多少孩子从此成了问题学生。老余心里是忐忑的，她相信自己的女儿，再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再叛逆也不会有多叛逆；但孩子的学习状态并不足以达到应该有的水平，不能满足老余对孩子的期待，也不能在数年后的高考中甚至一年后的中考中斩获至少说得过去的成绩。

女儿的教育问题算是老余的不得意，而且他担心这个不得意，一不小心有可能就从目前的小不得意，逐渐变大，变成大为失意。

幸好老婆叫他洗了澡早点睡，要不然烟头就要烫到手了。

“今天什么情况啊，看你女儿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老婆悄悄地问他。

“一会儿再说吧，抓紧洗个澡，明天有我早读，要早点去。”

等他洗漱完，老婆竟然已经睡着了。也好，免得和她说起小娴的事又烦心，甚至又有一番无谓的争执。

看看手机，快十一点了，确实也是该睡的时候了。静娴却还没有要洗漱的迹象，也不知道今天作业会做到几点。没奈何，只能轻轻敲敲她的门，叫她做完事情早点睡。

可是，这一晚老余注定是不容易入睡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