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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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阳面(2)

01

我是第二上班后才知道事情真委的。

这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按时去办公室上班,一进办公室就看见卢局长坐在我办公桌前,满脸春风荡漾。因为昨夜战果丰硕,他心里那个得意劲实在需要找人发泄,于是一大早来找我。他眉飞色舞地对我讲了半个多小时,加上后来我找李士武旁敲侧击了解到的一些情况,我算是基本上搞清楚事情的真相。说来简直不可思议,这么多兄弟的死,起因只是静子舅舅即野夫机关长即兴说的一句闲言碎语。

事情是这样的,宴请结束,野夫和卢局长、李士武等人陪同白大怡从餐厅走出来。餐厅在三楼,下楼时恰好遇到两位年轻歌伎穿着和服上四楼。四楼是歌舞厅,情意绵绵的舞曲从楼上汹涌下来,说明娱乐时间已到,她们是去上班的。李士武对我说:“你没看见,白先生见了那两个歌伎后眼睛顿时间绿了,目光全被吸走,追着跑,不会打弯了。机关长见他这样子——完全是色迷迷的样子,临时兴起,问他想不想上楼去放松放松。”

正是这句话,给我的兄弟们埋下灭顶之灾!

从当时情况看,野夫说的应该是一句客气话,但白大怡是个色鬼,楼上情色绵绵的音乐一定让他想见了和服里的身体,欲望之火瞬间被点燃,便丢下初次见面本该有的礼貌和矜持,不客气地捧住野夫这句客气话,要上去见识见识。野夫说他还有事,不奉陪了。卢局长很知趣,跟着也说有事,失陪了。李士武说:“听话听音,做事看样,这样子你还好意思上去?人家机关长说的分明是一句客气话嘛。可也许是酒劲在起作用,白大怡照去不误。于是辛苦了我,机关长让我陪他去。”

楼上的女人都是男人的玩物,个个风情万种,撩得白大怡心花怒放。借着酒劲和在香港混迹的遗风,白大怡在舞厅里如鱼得水。他本是好色之徒,酒后更是本性毕露,色胆包天,卸掉了为客的拘谨,忘记了白天的惊魂(早上在上海火车站才撞上一场血淋淋的枪战呢)。他精神抖擞,忘乎所以,陶醉在香艳和对香艳的迷恋中,跳罢一曲又一曲,久久不走。

与此同时,中华门、中山门和小老虎、小桃子,根据我提供的情况已经顺利入住招待所,在房间里静候白大怡回去。他们等啊等,久等不见人回,心中忐忑不安。对门,绵绵的舞曲声不时从窗外飘来,透过闪烁的霓虹灯光,他们仿佛看见白大怡正在楼上舞池里翩然起舞。十一点钟,中华门派出的年轻的小老虎和小桃子,装扮成一对恋人去舞厅侦探。以下是通过李士武讲述,我想见的一幕——

小老虎和小桃在服务员的引导下,手牵着手走进舞厅,找了一张桌子坐下。随着一支新曲起,小老虎和小桃子步入舞池,起舞。

李士武老是盯着小桃子看,好像认识她似的,却又一时想不起是谁。

正在他苦思冥想之际,小桃子有说有笑的从他身边舞过,他听到小桃子的声音,他的记忆一下子被唤醒……那是几个月前,还是中央大学大气科学系学代委主席的小桃子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列,领头高喊着“打倒日本鬼子!”、“打倒亡国奴!”的口号。

声音久久地回响在李士武的耳边。

音乐依旧,香艳依旧,但李士武的眼里却只剩下小桃子和小老虎,他的目光从此像一口恶痰一样粘在他俩身上。很快他发现,两人经常在偷偷窥视白大怡……

李士武得意地告诉我:“我从他们的目光里发现了他们的秘密,哈哈,我有那么傻嘛,我就是傻瓜也该发现他们的秘密。你想想看,上午白先生才遭人暗杀过,现在一个整天闹游行的家伙又把他当贼似的盯着,你说我会怎么想?我马上想到他们心怀鬼抬。”

于是,他开始丢诱饵,挖陷阱。

于是,黑暗中一支部队秘密潜入熹园。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是一次注定要失败的行动!小老虎,小桃子,你们真是太年轻了。因为年轻,他们付出了惨重代价,太惨重了!事实上,不光是我的四位兄弟牺牲了,我自己也因此埋下隐患。我脚下踩着陷阱,身份随时面临暴露。

02

中午下班,我和秦时光等人结伴从楼里出来,秦时光和众人向右拐去,只有我向左边去。“你去哪,有饭局啊。”秦时光问我。我说:“什么饭局,回家。在吃中药,必须饭前吃。”俞副局长恰巧出来,插嘴问:“怎么啦,身体不好?”我说:“没什么,就是上火,在吃中药,卸卸火。”俞副局长盯着我的脸说:“我看你脸色是不太好。上火嘛,就是缺休息,多注意休息。”当然,我的脸色一定不好,但不是因为火重,而是心痛。痛心疾首啊!我不知道革老他们知道情况了没有,刚才下班前,我看见刘小颖把火钳子挂在窗台上,我估计他们是知道了。但幕后情况只有我知道,所以我得赶紧去报告。

我先去书店。

刘小颖正在门口烽窝煤炉子上烧饭,见我走过去,喊我:“老金你来了,吃饭了没有?”随即把大声变成小声,“鸡鸣寺要你过去一趟。”我嗯一声,告诉她正准备去。她有些疑惑地问我:“怎么又让你过去,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觉得我快要流泪了。我真想告诉她情况,但我无权擅自告诉她。此外,我也不想让她来分担这些痛苦。她已经活得够苦的,这半年来我觉得她至少老了十岁。分手时我不经意看见她额头左角,飘动着两根白发。

从书店到诊所,有四公里路程。我买了两个包子,想在黄包车上吃,好有点精神。可怎么也吞下不去,像当初妻子死的时候一样,肚子里没有食物,却总觉得满当当的。人啊,说到底是精神决定身体,精神不好,身体各个器官都会出问题。这不,下车的时候我一脚踩空,差点软倒在地上。我的腿脚也不顶用了,都是因为伤心啊。

四个战友就这么走了,能不伤心!

诊所的大门只开着一条缝,我轻轻推开门,走进去,院子里静得出奇,墙角的水龙头滴嗒着,声声入耳。守门的黄毛土狗,安静地卧在一隅,见了我,对我呜呜的吭一声,透着哀怨和孤独的气息,和水龙头的滴嗒声,似乎有一种内在联系。

革灵已经在房间里哭了大半天,她捧着中华门的照片,蜷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哭,压抑、隐忍的泣哭声,在昏暗、逼仄的房间里显得尤其阴暗、疹人,仿佛来自阴曹地府。革老带我去看她,房门吱溜一声,一道昏暗的亮光随着我们拖进来,把我们两个人影铺在地上。

革老走上前,弯下腰,对女儿说:“深水来了。”革灵抬头一看,二话不说猛然扑到我肩膀上,呜呜地哭出声,一边说:“中华门走了,他们都牺牲了,四个人……”我说:“我知道。”父女俩很吃惊,惊异地举目看我。我很平静,因为我已经被痛苦浸泡一夜。“你知道?”革老拉开女儿,面对面看着我问:“你怎么知道的?”我静静地说:“我当时就在场,我看着他们走的。”我上前扶住革灵的肩膀,动情地说,“中华门是好样的,走得非常壮烈。”转而对对革老说,“我建议组织上要隆重表彰他。”

父女俩更是吃惊。

革灵焦急地问我:“你看见他走的,怎么回事?”

我示意他们坐,自己先找了个位坐下,准备告诉他们这十几个小时里的所见所闻……

革灵的房间里的有一个暗红色的枣木大衣柜,双开门。衣柜里挂满衣服,但撩开衣服,却别有洞天:里面有个小暗室。小暗室真是小,三四平米,刚好放得下一张单人床。这张床永远不可能躺人,因为摆满了东西。都是铁家伙——发报机!这是专门用来藏电台的暗室,我们组织的心脏在这里。其中全部机器设备都是我搞来的,纯正的日货,很先进。我在单位就是管这摊子事,弄这些玩艺不过是顺手牵羊的事。

我讲完后,目光落到那个枣木大衣柜上,一边问革老:“您向重庆汇报情况了没有?”革老说:“昨天夜里两点钟,我在知情后的第一时间就汇报了。”我又问:“重庆有什么新的指示?”革老看看女儿,革灵心领神会,一声不响地打开衣柜钻进去,出来时手上拿着一份电报。

我接过电文看,上面只有两个字:饭桶!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像个孩子一样激动地对革老控诉道:“不,不,我们不是饭桶!我们牺牲了四个兄弟,他们那么英勇无畏,我们怎么会是饭桶!”说着湿了眼睛。我眼泪早含在眼里,这会儿终于夺眶而出。革老扶住我肩膀,狠狠地说:“我们当然不是饭桶,不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殃祸,更何况我们这片天,简直就是地狱!”

革灵受了感染又哭起来,眼泪赶着鼻涕一齐流,五官都歪了,一脸丑态。“别哭!没有人可怜你,只有人骂你!”革老训斥她,一边去关上衣柜门,回头对我说,“商量一下,下一步怎么办。”我说:“他已经被野夫接管,现在要杀他已经很难。”我听说他被连夜转移到宪兵司令部密码处的小楼里,那地方一般人进不去的。再说,除奸组的人伤亡这么大,现在要马上组织行动可能也没这方面的力量吧,我想。

“现在杀不杀也无所谓了。”革老叹一声气道。

“为什么?”

“我估计他可能已经把密码跟鬼子说了。”革老摇摇头说,“他现在知道我们想杀他,是鬼子救了他,他更要讨好鬼子了。操他娘的!”革老骂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们牺牲了这么我同志,结果反而把他往敌人怀里推了。重庆一定也猜到这点,来电除了骂人什么指示都没有,他们也放弃了。”

我说:“不见得。”我把中华门就义前对白大怡喊的话陈述一遍,接着说,“我猜他一定是听到了中华门喊的话,他现在也一定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不是靠吓唬人过日子的。”

“你的意思……”革老欲言又止。

“我在想,”我思量一会说,“你知道,他在国内上有老下有小,我想中华门的话可能会对他起点作用,至少不会随随便便交出东西。”

“嗯,”革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么说,我们还会机会。”

“现在的问题是他被鬼子接管了,而我们现在又没什么人,要行动很难。”

“人可以调,我们这边没有,其他小组有人。”革老说,“就是从上海调人过来也就是几个小时。”革老来了精神,目光瞬息间变得明亮,“这样吧,你马上回去,尽快摸清情况,他降了没有。只要他没降,我马上组织人,我把老命拼了也要睹住他的嘴!”

我虽然答应下来,马上走了,但心里一点不热烈。我总觉得,这是一件沾染了倒霉毒素的差使,不会给我们带来好运的。

03

日军南京宪兵司令部长官佐介中村是个文质彬彬的人,五十开外年纪,长得慈眉善目,走路慢幽幽,说话总是笑容可掬。他平时不大爱穿军服,冬天经常穿手工织的毛线大衣,夏天经常穿白色圆领汗衫,看上去随和,和他的身份和手上掌握的生杀大权极不相符。他喜欢收藏中国书法和有彩陶瓷,热爱日本茶道。我曾随卢局长去过他办公室,很大的一间屋子,办公室外面的会客室更是豪华、讲究,专门设有品茶区。

我回到单位后立即上楼去找卢局长探听情况,他告诉我,上午十点钟,中村在办公室品茶室接见了野夫和他,还有白大怡,并共进午餐。他把这件事当作他的荣耀和身价来讲,讲得洋洋得意。我故意装蒜问他:“中村将军干吗要接见白先生?”他反问我:“那你说以前将军出阵,皇上干吗要当街给将军饯行,还要给他们牵牵马、整整铠甲?这是帝王之术,他给你卖好,是要你给他卖命。”我说:“白先生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中村将军怎么可能有求于他?”他说:“你不知道,重庆怕他与皇军合作,交出桂字密码的密本,派出一批人来要他的命,还威胁他,如果把密码交给皇军就灭他的家门,老小都要杀。”我问:“他怕吗?”他说:“谁不怕?当然现在不怕了,中村将军请他吃了饭,给他装了胆。士为知己者死,将军如此器重他,等于是给他灌了英雄酒,豪情侠胆就有了。人啊,就是这样,骨头说轻就轻,说重也能重的。”我问:“这么说,他已经交出密码,那我们该喝庆功酒了。”他呵呵笑道:“现在还没有交,不过他答应了,现在正在皇军密码处加班工作,应该是指日可等吧。”

我决定去密码处探个虚实。

鬼子司令部大楼朝南,高五层,曾是南京绥靖公署的办公楼,门口有一对汉白玉雕的石狮子,像马一样高大,坐在十九级台阶上,高高在上,蔚为大观。从大楼出来,下台阶,往右百十米,再往左几十米,是一栋白色两层小楼,楼前楼后各有两棵枝繁叶大的广玉兰,把小楼掩得阴凉。在其背后几十米开外,有个小院落,无牌无名,无声无息,幽静得像没有人住的废院子。其实,这是鬼子密码处,前者(白色小楼)是人办公的地方,后者是存放电报的库房。我每个月都要来这里领取密码,平时也常来这儿开会。

听说白大怡在白色小楼,我倒是有点窃喜。这地方别人进来难,我却有得天独厚优势。这儿的人我都熟悉,从站岗的哨兵到每一个办公室里的人。我刚领回下个月的新密码,“发现”有些错误,某一卷里有破损页,或者字迹清处。这种情况很少见,但不是绝对没有,像新出版的书出现个别装帧错误一样。有破损当然要调换,我就这么去了,夹着一只黑皮夹,一副例行公事的样子。

好运气,半路上碰到给白大怡送饭的小战士。小战士皮肤黝黑,印尼人,打小在上海长大,今年十七岁,是密码处处长影中叨夫勤务兵,我自然认识他。看他提着一只盛满食物的竹篾篮子,我问他:“怎么?阁下今天没胃口,这么好的饭菜都没吃一口。”他说这不是给处长送的。我说:“谁有这么大面子,吃的比阁下还好?”他说是新来的一个人。我旁敲侧击一下,知道这人就是白大怡,现在野夫正在接待室里训他。

以为进了楼就可以听到野夫骂声,结果没有。上了楼,还是没有。楼里静安如初,厕所里传出滴水的声音。甚至,还听得见阳光从窗外钻进来的声音:丝丝的声音。太静了!我的脚步声反而被放大。我觉得有点害怕,像被人暗算,走在一个专为我挖的陷阱里。正当我忐忑不安时,身后突然传来福音:

“大声点说,我耳朵没你好。”是野夫的声音,口气充满不敬和嘲弄。

“……”静默中,我仿佛看见白大怡战战兢兢的样子。

“你放屁!”野夫骂道,“要知道你现在不是在破译密码,密码是你编的,难道还要绞尽脑汁?”

“……”我依然听不到白大怡在说什么。

“告诉你,”野夫像从椅子上起了身,在边走边说,声音因而时大时小,“别以为中村将军请你喝茶吃饭,你就是贵宾了。就算是贵宾,也是因为看你手上有解开这些天书的密钥。”我仿佛看见他抓过一把电文拍在白大怡面前,用指头敲击着说,“皇军急需看懂这些电报,知道吗?现在它们都被你施了魔法,我们看不懂,你必须尽快交出密钥!”

“……”

“听着,别不识抬举,我的耐心有限,别考验我。”

“……”白大怡好像在说什么,但声音很小,我把耳朵提得发烫也听不清一个字眼。但野夫紧随其后的训斥声给我一个安心:白大怡可能是中华门的忠告吓破了胆,至少到现在还没有交出密钥。

我回到单位,看到门上贴着小青的条子:局长找你,回来请速上楼。我揭下条子,放好东西,直奔楼上。小唐秘书不在,下班了,办公室只有局长一人,在看报,见了我,笑脸得收不拢。我以为他在报纸上看到什么好消息,上前随意地游览一眼报纸问他:“上面登什么好消息了。”他说:“什么好消息,都是屁大的事。”我说:“看你喜气洋洋的,还以为报上在表扬你呢。”他一下笑开了,挺着大肚子朝我走过来,“我是替你高兴呢,你这次可交上好运了,哈哈,当然也是我的好运。你猜是什么好运?”我想套他的话,问:“是不是你昨天说的那个人要给我了?”他说:“人暂时还不能说给,但可以把他脑袋先给你。”我给他递上一根烟,点上,“局长,您这是越说越玄了,考我呢。”他说:“不是我玄,是他玄。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嘛,造密专家,现在正在广西、鄂西跟我们交战的桂系部队的密码——桂字密码——就是他设计的,谜底就在他手上,在他脑袋里。你说把他脑袋给你是什么意思,就是没有密码,脱密了!”

我问:“问题是他愿意给吗?”

他说:“问题是他已经给了。”

我问:“什么时候?”

他说:“刚刚。准确说,是二十分钟前。”

我心想,他妈的,这么一转眼就没骨头了。

局长说:“我刚接到野夫机关长电话,让我明天派人去帮助他们工作,据说有一大堆电报要等着译出来。哈哈,我想明天还是你亲自去吧,这是大事,你参加到译电工作中去,顺便也可以给我收些信息回来。哈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可是宝贝哦,有了密钥,天书都成白话文,你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喜事嘛。”

局长沉浸在喜悦中,滔滔不绝,口沫飞溅。我只觉脑子里嗡嗡响,像一脚踏空,坠落深渊,身体在飞速下行,灵魂被速度甩出去。这狗日的,果真是个没骨头的贱货,野夫只对他拉个黑脸他就招架不住了,趴下了,天生是一条走狗!

这天夜里,我感到很无力,以致连闭上眼睛的力气都没了。

04

其实是虚惊一场。

第二天,我带着小李早早去密码处报到,帮助他们“摘桃子”。白大怡供出密钥,等于是交出字典,现在需要尽量多的人手,把以前截获的电报译出来。这是个行活,虽然不需智慧,但要一定的专业知识,不是人人都做得了的。小李和秦时光都是业内人士,但我没喊秦时光,一来处里需要有人留守,二来,我也不想让他掺乎这事。

工作的地方就在密码处小楼里,牵头人是密码处影中处长。影中把我和小李安排在二楼楼梯口左手边第一个办公室里。看上去,这是一个会议室,放着一张长条桌,有十一个座位,桌上分门别类堆放着一沓沓电报,还有铅笔、钢笔、草稿纸、资料书等,但凡破译需要的物件一应俱全。在桌子主位上,竖着一块小黑板,写着两组对换公式——这就是所谓的密钥。

桂字密码的密钥!

我和小李依次坐在桌子右边,刚坐定,影中又带来四人,都是日本人,依次坐在桌子左边。待大家坐定,影中讲解一番,从理论到技术,从标准到要求,从工序到分工,从可能出现的疑难到可以解决的办法,讲得头头是道。接下来大家便开始工作,各自破译分摊在自己面前的电报。

以为,有了密钥,正如有一盏照妖灯,所有天书式的桂字密电码在它的照耀之下,都将纷纷剥下伪装,露出真相,译出一份份可以阅读的电文。但第一轮下来,没有一个人看到一句完整的话,看到的全是一些狗屁不通的乱字码。比如我译出来的是这么一串东西:

大英特法扁可伦,啊的了木经就几五晶森二灾……

这是怎么回事?

我马上想到,白大怡在搞鬼!

情况反映上去,野夫匆忙赶来。野夫看到一连串的乱字符,气得哇哇叫。他甚至连听取影中意见的耐心都没有,囔着要影中把白大怡带来。不一会影中把白大怡带来,我注意到白大怡叼着烟,看上去还蛮轻松自若的。野夫性急,白大怡还在反手关门时,他冲上去把他揪到桌前,将那些乱字符往他面前一丢,气呼呼地责问:

“看看,你给我们的到底是什么玩意。”

白大怡看看那些电文,反问:“这是什么东西?”

影中解释说:“这是我们按照您白先生昨天给的方案破译出来的电文。”他故意把“破译”二个字说得比较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白大怡。

对这次谈话白大怡似乎早在料想中,已经有充分心理准备。“嘿,这哪是电文,这不是乱码嘛,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他巴眨着双眼,感觉比他们都糊涂。

“所以要你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野夫说,依然凶神恶煞。

“这……我也不知道。”白大怡避开野夫恶狠狠的目光,幽幽地说。

“会不会是你提供的密钥有问题?”影中问,他继续唱白脸,面带笑容。

“我的方案绝对不可能有问题。”白大怡说得坚决。

“只怕是你的良心出了问题!”野夫骂,“你在把我们当猴耍,你的良心大大的坏!”野夫把那些乱电文撕得稀巴烂,朝白大怡脸上扔去。

白大怡捂住脸,挡住纸屑的袭击,松开手后照样按照事先想好的话挡驾,只是不敢对野夫说,而是对影中说的:“会不会是……你们解密程序……搞错了……”

“放屁!”野夫又一次穷凶极恶地揪住白大怡胸襟,气愤使他力气倍增,他差不多把他拎起来,又按下他头,让他低头看满地纸屑,“你看清楚了,这里可有十多份电文,分别是由六位专业的脱密员完成的。一个人可能出错,六个人可能同时犯一种错误吗!”

“是啊,我想问题可能还是出在白先生您这儿。”影中帮白大怡解围,把他从野夫手里解救出来,一边对他开异说,“先生应该好好想想,我们是来请教您的,问题可能出在哪里。我们不明白,只有请白先生您来做解释了。”

白大怡没想到野夫会这么野蛮,受了惊,魂都散了,哆嗦的手在口袋里四下摸索。他想抽烟,可烟放在他自己办公室里,怎么可能在口袋里摸到?影中把自己的烟拿出来,替他抽出一根,插在他嘴上,又替他点火。野夫朝影中瞪眼,分明是在指责他不该对他这么好。影中对他还以笑颜,并趁机好言劝走他。野夫唱够了红脸,骂骂咧咧地走了。影中送走野夫回来,看白大怡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屋中央,像傻了似的,便扶他坐下,一边说了些宽慰的话,又给他点了一根烟。

抽完烟,白大怡装模作样地开始查看电报,一份又一份,翻来覆去看,边看边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不知是由于做贼心虚,还是刚才被野夫吓的,脸上的汗水大颗大颗地滴落。影中递给他一张手绢,让他擦汗。他一边擦汗,一边低头沉思着。

“我觉得只有一种可能。”白大怡猛然抬头对影中说。

“说来听听。”

“有人修改了我设计的密码。”

“谁?”

“那我怎么知道,肯定是他们另外请的密码专家呗。”

“他们为什么要请人改你的密码?”

“因为我跟白崇禧反目成仇,一直躲在香港,他们担心我出卖他们,把密码泄露出去,所以就请人修改了密码。”

“既然请了人,何必修改,不如重新设计一部。”

“那是因为他们请不到像我这样的高手,没能力独立制造一部高级密码,只能在我的基础上进行改动。”不等影中说什么,白大怡迫不及待地装出一副激愤的样子,大骂白崇喜:“哼,姓白的,你干吗不重新设计一部密码,要在我的密码上面修修补补?哼,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姓白的,我当初真是瞎了眼,跟了你!”

我像的听到了同志的声音,迅速感到体内燃烧的热烈。隔着空气,我真想对他说:白大怡,你演技不错,一定要继续演下去啊,这出戏,可能就是你一生的戏!

05

当天晚上,我来到诊所汇报白大怡的最新情况。

也许是悲痛压跨了他,革老听罢,没有像我想象的那么高兴,他皱着眉头说道:“我担心事情不会像你说的那么简单,以我看如果他真的是被中华门的警告给吓住,他应该什么都不说。”我说:“可那样他又无法应付鬼子,他说一些藏一些,既可以应付鬼子也可以敷衍我们,算是两全其美。”革老想了想,说:“我不知道密码是怎么回事,他怎么能做到又有说又有藏。”

革灵刚才一直在旁边听,没有插嘴,这会儿说到她的“领地”上来,便接过父亲的话头,“爸,这我跟你说吧,密码就是上了锁的保险柜,你要打开保险柜必须要有钥匙。打个比方说,这个保险柜有五把锁,白大怡现在只交出三把真钥匙,剩下两把他交的是假钥匙,这样你还是打不开保险柜。五把锁他交出三把真钥匙,可以证明是他诚心的,那两把假的,你打不开锁,他可以推说是别人把锁换了。”

“对。”我说,“这样他两头不得罪。对敌人搞鬼,说明他并没有叛变,至少到目前为止。”

“可也许那两把锁真的是被人换过呢?”革老问。

“这种可能也是有的。”革灵举头望着我,“这样的话,并不能证明白大怡在搞鬼,同样也无法证明他没有叛变。”

“这容易,”我说,“我们马上把情况报给重庆,请他们核实一下,这部密码到底有没有被修改过。如果确实没有,说明他没有叛变,他在跟鬼子捉迷藏,这对我们是好事。”

“嗯,这主意不错。”革老问革灵:“现在能联系吗?”

“可以的。”革灵说,“这两天重庆随时在等着我跟他们联系。”

“好,”革老吩咐女儿,“你马上联系,把这个情况报上去。”

我是十点钟离开诊所的,到家洗洗弄弄,快十二点钟才上床。第二天早上八点钟不到,我去上班,途中看到刘小颖早早在门口熬药,而且窗台上挂着火钳子——这说明有情况。我上前跟刘小颖搭话,刘小颖告诉我:重庆来人了,要我晚上八点钟去望江楼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