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蒂冈地窖(译文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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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拉利乌尔家族(Baraglioul中的gl按意大利语发音读作颚化辅音e,例如Broglie〔公爵〕和miglionnaire)的祖籍是帕尔玛。一五一四年,帕尔玛公国被并入教廷国后不久,菲利帕·维斯孔蒂(1)再婚,嫁给了巴拉利乌尔家的人(亚历山德罗)。另一位巴拉利乌尔(也叫亚历山德罗)在勒班陀战役中功勋卓著,一五八〇年在至今仍然神秘的情况下遭到暗杀。不难将这个家族的命运一直追溯到一八〇七年,即帕尔玛重新归属法国,朱利于斯的祖父罗贝尔定居波城的时期,但这种追述意义不大。一八二八年,法王查理十世授予罗贝尔伯爵冠冕,稍后他的第三个儿子(头两个儿子早年夭折)朱斯特–阿热诺高贵地戴着这个冠冕,在出任驻外使节时表现出非凡的睿智和无往不胜的外交才能。

朱利于斯是朱斯特–阿热诺·德·巴拉利乌尔的第二个孩子,结婚以后,他的生活规规矩矩。他年轻时有过风流事,但他至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他在情爱上从未有失身份。他生性高雅,大小作品中都充满优雅的精神,由于这一点,他的情欲才没有滑下斜坡,否则,小说家的好奇心大概会使他放纵自己。他的血液并不沸腾,但也并非冷冰冰,好几位贵族美人可以作证……要不是他的头几部小说清楚表现出这一点,我在这里也不会提及了。这些小说在社交界获得巨大成功,其部分原因也在于此。有能力欣赏它们的读者的素养相当高,小说才得以发表,一部刊登在《通讯》杂志上,两部发表在《两世界》杂志上。就这样,他还年轻就仿佛不由自主地被推向法兰西学院。他的翩翩风度,热情而严肃的眼神,因沉思而苍白的前额,似乎已经注定他要进法兰西学院。

昂蒂姆对身份、财富、相貌上的优越性公开表示蔑视,这不能不使朱利于斯感到受侮辱,但他欣赏朱利于斯生性善良又不擅长争辩,这往往使他自己的自由思想占上风。

六点钟时,昂蒂姆听见客人们的车在门前停下了。他走到楼梯口去迎接他们。朱利于斯第一个上楼。他戴着一顶喀琅施塔德帽,身穿丝绸翻领的直筒式外套,要不是臂上搭着苏格兰花呢围巾,简直像出门访客,而不像出门旅行。长途旅行未使他感到丝毫疲劳。在他后面是挽着姐姐手臂的玛格丽特·德·巴拉利乌尔。与丈夫相反,她筋疲力尽,带风帽的长大衣和发髻歪到了一边。她跌跌撞撞地爬楼梯,用手绢遮住半边脸,像是纱布……她走近昂蒂姆时,韦罗妮克悄悄说:

“玛格丽特眼里进了煤灰。”

他们的女儿,可爱的九岁孩子朱莉和女仆走在最后,惊愕地默不作声。

按照玛格丽特的脾气,这事可不能等闲视之,昂蒂姆提议派人去请眼科医生,但玛格丽特对意大利的江湖医生早有耳闻,“决不”愿听人提及。她有气无力地轻声说:

“清水,只要一点点清水。啊!”

“亲爱的妹妹,”昂蒂姆又说,“的确,清水能使您暂时好受一点,减轻眼睛充血,但去不了病因。”

接着他转向朱利于斯:

“您看清是什么东西吗?”

“不太清楚。火车一停我就想检查一下,玛格丽特却发起火来……”

“你别这么说,朱利于斯!你笨手笨脚,给我翻眼皮时把我的睫毛都翻进去了……”

“您能让我也试试吗?”昂蒂姆说,“也许我比他灵巧一点。”

脚夫将行李搬了上来。卡罗琳点燃了有反射镜的灯。

“嗨,你总不能在过道里做这个手术吧,朋友。”韦罗妮克说,并且领巴拉利乌尔夫妇去他们的卧室。

阿尔芒–迪布瓦的住所围绕着内院,走廊从门厅一直通往橘室。走廊通过窗户采光,房间的门都开向走廊,首先是饭厅,其次是客厅(这是拐角上的大房间,陈设简陋,昂蒂姆夫妇很少使用),然后是两间接待朋友的卧室,头一间给巴拉利乌尔夫妇,第二间较小,给朱莉,紧挨着的最后一间是阿尔芒–迪布瓦夫妇的卧室。这些房间内部都有门相通。厨房和两间女仆卧室开向楼梯口的另一侧……

“求求你们,别都围着我,”玛格丽特呻吟说,“朱利于斯,你管管行李吧。”

韦罗妮克让妹妹在扶手椅上坐下,自己手里举着灯。昂蒂姆在仔细观察,说道:

“眼睛确实发炎了。您能不能摘下帽子?”

玛格丽特大概害怕乱发会暴露什么虚假的东西,说她等会儿才脱帽,有撑边的系带女帽不会妨碍她将头仰靠在椅背上。

“您要我取出您眼中的麦秸,可我眼中的小梁还没有取出来呢。(2)这可是违背福音书的信条呀!”昂蒂姆挖苦地说。

“啊!求求您,别要求我付您过高的代价。”

“我不再说什么了……用干净手绢的一角……我看见了,您别怕,见鬼!眼睛往上看!……出来了。”

昂蒂姆用手绢角挑出一颗极小的煤屑。

“谢谢!谢谢!现在你们请便吧,我头疼得厉害。”

玛格丽特在休息,朱利于斯和女仆在打开行李,韦罗妮克在监督准备晚饭,昂蒂姆照料朱莉,将她带进自己的卧室。他离开这位外甥女时,她还很小,因此认不出这个严肃而质朴地微笑的大姑娘了。他让她待在身边,谈一些孩子气的鸡毛蒜皮的事,想逗她高兴。过了一刻,他的目光落到了孩子脖子上挂的一条细银链上,他猜那上面一定挂着圣牌。他用粗大的食指鲁莽地将圣牌挑到孩子胸前,摆出惊讶的面孔以掩饰自己病态的厌恶:

“这些小玩意儿是什么呢?”

朱莉很清楚他是明知故问。她又何必不高兴呢?

“怎么,姨父,您从来没见过圣牌?”

“真的没有,孩子。”他撒谎说,“它们并不特别漂亮,大概有点什么用处吧。”

泰然自若的虔诚并不妨碍开一两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孩子看见壁炉上方的玻璃镜前有一张她的照片,便指着它说:

“姨父,您那里有一张小姑娘的照片,它也不特别漂亮,那对您有什么用呢?”

这个伪善的小信徒居然具有如此机敏的应变能力,如此明白事理,昂蒂姆姨父一时无言以对。总不能和九岁的小姑娘讨论形而上学吧!他微笑着。小姑娘立刻抓住大好时机,指着那些小小的圣牌说:

“这是我的主保圣人圣朱莉的圣牌,这是圣心圣牌,圣……”

“你没有仁慈天主的圣牌?”昂蒂姆荒唐地打断她说。

孩子很自然地回答:

“没有,人们不做仁慈天主的圣牌……瞧这一块最漂亮,这是卢尔德(3)的圣母圣牌,弗勒里苏瓦尔姨妈从卢尔德带回来给我的,爸爸妈妈将我献给圣母的那天我戴上的。”

昂蒂姆已经忍受不住了。他一刻也不想明白这些形象所勾起的难以形容的美丽情景:一队身穿白色和蓝色衣服的孩子走在五月的天空下。他克制不了亵渎的怪癖,说道:

“这么说仁慈的圣母没有接受你,你不是仍然和我们在一起吗?”

孩子没有回答。她是否已经明白,对付某些放肆言行的最好办法就是不予理睬?况且,有什么可说的呢?对于这个离奇古怪的问题,朱莉并没有脸红,共济会会员倒是脸红了:由失礼而引起的暗暗的、轻微的慌乱,暂时的惶惑。姨父为了掩饰这一点,在外甥女纯洁的额头上恭恭敬敬地吻了一下,作为补偿。

“您为什么装作坏人呢,昂蒂姆姨父?”

小姑娘没有看错,其实这位不信神的学者是重感情的。

那又为什么顽固地拒绝呢?

此时,阿代勒推开了门:

“太太请小姐去。”

显然,玛格丽特·德·巴拉利乌尔害怕姐夫影响了女儿,不喜欢她和他待得太久。稍后,当大家就餐时,他竟然低声和玛格丽特提起这事。玛格丽特用仍然轻度发炎的眼睛看着他说:

“害怕您?亲爱的朋友,您的嘲笑在她心里不会起任何作用,她却会使十二三位您这样的人皈依宗教。不,不,我们这些人可是坚定的。不过,您想想,她还是孩子……她知道在我们这样腐败的时代,在我们这个由可耻的人统治的国家,什么亵渎的事没有呢?可悲的是,使她第一次感到丑陋的言论是从您那里来的,而您是她的姨父,我们希望教导她尊敬您。”


(1) 意大利望族,成员中有多位公爵。

(2) 出自《新约·马太福音》第七章第三、第四节。耶稣说:“为什么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你自己眼中有梁木,怎能对你弟兄说‘容我去掉你眼中的刺’呢?”

(3) 天主教朝拜圣母的主要地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