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的内侧,或关于海洛与勒安得耳的小说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1

“在生命的第一阶段,女人生孩子;到了第二阶段,她不是弄死并埋葬自己,就是弄死并埋葬她身边的人。问题是,这个第二阶段是从何时开始的。”

化学专业大学生海洛尼雅·布库尔一边思索这些问题,一边把煮过头的鸡蛋在额头上磕开,吃了下去。那是她拥有的全部食物。她头发特别长,能让她当鞋拔子用。她住在贝尔格莱德最繁华的城区、金桶咖啡馆楼上的一个出租的房间,冰箱里总是塞满恋爱小说和化妆品。她年龄不大,购物时,会把钞票像手绢一样团在手里。她梦想着下午躺在海滨某个地方的水面上睡半个小时。她记得父亲的手掌,上面的掌纹像风中的波浪一样泛着涟漪,而且她能听得出大调和小调。人们都叫她海洛;她爱吃辣椒,她的吻总是带着辛辣味;她那化学家白外套下面有一对毫毛浓密的乳房。她特别敏捷,可以咬到自己的耳朵;食物还未下肚,她就已经在嘴巴里把它消化了;她发现每过几个世纪,有些女人的名字就会变成男人的,剩下的则保持不变。

然而,有些事情,她却根本无法融入她的关于世界的清晰形象。那就是梦。在如此简单的只能在两只耳朵之间游走的生活中,怎么每天晚上都会发生那些如梦一般莫名费解的事情——那些事情甚至在人死之后仍依然存在下去呢?

“梦可以转世重现,”海洛想,“它们通常都是具有男性形体的女性梦,反之亦然……在现今的梦里一个人会遇见多少人啊!空前之多!我的梦里已经是人满为患了!”

这就是海洛的结论。她立刻去买了一本硬皮记录簿,然后按照复式记账的所有程序,开始盘点她做过的梦。她下决心要把这件事理出头绪。她写下这些梦里出现的所有东西——瓷器、梨树和建筑物,独角兽和马,发夹和船,野驴子和天使,镜子和鸽子飞落到上面变成乌鸦的派瑞戴克斯树(1),厨房里的座椅和通过耳朵受精的喀迈拉(2),汽车和黑豹那无法抗拒地吸引了在她梦中出现的其他猎物的香气馥郁的咆哮——把它们一个不落地统统登记在不同的栏目里,让每样东西都有编号、价码和登记入册的日期。她梦里会特别频繁地出现一条不敢越过树影的蛇。每逢这种情况,那条蛇通常会爬到树上,伪装成一根树枝的样子,直到有只鸟落在上面。那时,蛇会问鸟一个问题。如果那只鸟答错了,蛇就会吃掉它。海洛不知道这样的梦是应该记录在一个栏目还是两个栏目里。另一个反复记录在海洛的梦之书里的事项是关于一个玲珑的小男孩的。这个男孩的父亲除了肉别的什么也不吃,而他的母亲则是非小扁豆不吃。因为父亲,这孩子只敢吃肉;因为母亲,他又只能吃小扁豆;于是,他出现在海洛的梦里,活活饿死了。

“显而易见,我们内在的自己与我们内在世界里的他人,每天都会活动到很遥远的地方。”海洛在她记录簿的空白处写道,“我们通过某种内在的活动来实现这样的旅行,这样的活动速度快捷,能跨越我们在实际生活中永远无法跨越的广阔空间。梦里的这种内在活动比外在的活动更完美,因为静止不动是不会有过失的,它是一切事物最初的原动力,甚至在其静止中包含着运动。但是,”她思索着,“梦也可以被视作一种动物。”

由于海洛和她哥哥自孩提时代起就一直学外语,海洛尤其会注意去盘点她和其他人在她的梦里所运用的语言形态。所以,这特别像是一本关于梦的语法书——梦境语言学,一本有关睡眠中所用语汇的辞典。海洛的这本辞典很像1920年代后期在年轻女士中间风靡一时的那些“小狗辞典”,她们在里面记下她们的猎狼犬、贵妇犬或斗牛犬所能领会的表达方式。所以,在海洛的辞典里,一个梦就被当成了一种动物,它和主人讲不一样的语言,却能从海洛的现实语言中学会那些应景的语词,就像海洛自己渐渐开始掌握了这个陌生动物语言的语法一样。她得出了结论:在梦的语言里,各种名词一应俱全,但动词却没有它们在现实世界中所具有的任何时态。

然而今天早上,她却没去在意那些梦。三月正在偷走二月的日子,扶手椅里填充的干草散发着如同新鲜干草一般的气息,她正在用一支红色铅笔为她的学生于寒假里用法语写给她的明信片纠错并打分。她靠给学习糟糕的学生补课来维持生计,但现在不是那种季节;两颗心在她的犬齿里跳动,每颗虎牙里都有一颗心,她饿得像一条鱼。当她翻阅报纸时,左大腿灼烧着右大腿。报纸上写着:

聘请给孩子们补课的法语教师

一周两次

杜布拉琪娜街六号三楼

她用辫子包住自己的耳朵,发现自己到了杜布拉琪娜街六号的三楼,面朝庭院的那个门口。这里的每套公寓都有一个朝阳的窗户和一个挡风的窗户,但在夏天就连里面的狗也会生满蛾子。她将后脑勺靠住门铃,从手袋里掏出罗莎牌唇膏,让那支唇膏口朝下擦了擦下嘴唇,然后用下唇抿了抿上唇,这才用脑袋按响了门铃。西莫诺维奇——她念了姓名牌上的名字,走了进去。放她进去的是个十岁男孩;她立刻明白这男孩将是她的学生,跟着他往里走时她心想:“这家伙屁股真高,都快到腰部了。”

西莫诺维奇夫妇让她在一把三条腿的椅子上坐下。他们首先需要商定,她担任家教每月可以拿多少报酬。报的价码是每个小孩一千第纳尔。这很诱人,她同意了。她让自己的头发裹住腰身,坐在那里,用舌头数着牙齿,注意到每当西莫诺维奇先生发“r”这个音时,他的左眼就会眨一下。他们等待了片刻,夜幕降临后往三只细长玻璃杯里斟上了烈酒。

“祝你身体健康!”男主人说道,同时眨了两下左眼,仿佛在数他舌头里有几块骨头。注意到女主人嘴唇上面挂着一丝怪异的、祈求般的微笑时,海洛才开始觉得自己是在浪费时间。那丝微笑颤巍巍地挂在那儿,恰似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照这样看来,他们的孩子肯定跟手掌心一般浅薄!”海洛推断。恰在这时候,她的手蹭到了玻璃杯。几滴酒洒到了她的裙子上。她望着斑点,注意到酒渍在扩散,便赶紧告辞了。离开的同时,她生出一种感觉:她的指甲正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生长。

她在瓦西纳街买了两个大笔记本,当晚就用它们为她未来的学生做起了准备。就像在孩提时代被人教过的那样,她在每页纸上竖着画了一道红线,将纸面分成两栏。右栏留给法语动词的现在时态和过去时态;左栏留给将来时态、条件从句,以及相当于主要从句的分词形式

户外,冬天的湿气与夏天的湿气交替出现,房子里的每间屋子散发着去年的气味;在这种时节,海洛带着两个笔记本,前往杜布拉琪娜街去给她的学生上第一堂课。当她走进三楼的西莫诺维奇公寓时,脚底板上的“魔鬼啃”让她倍感痛苦。

“老老实实告诉我,今天是礼拜几?”海洛问她那位学生,像一条蛇盯着一只青蛙那样盯着他。他有些慌乱不安;海洛看到他冒出一层奇怪的汗气,并再次把后背对住了她。

他把海洛领到一张围着三把绿椅子的桌子跟前;白天阴暗的房间里亮着灯,到了夜晚灯先熄灭,因为一到天黑就没有谁会坐在这儿。过了一会儿,他们开始小口抿着茶;她注意到男孩用指甲将一块方糖挤碎弄进茶杯,又吮了吮手指,接着他才开始在崭新的笔记本上写下他的第一个法语动词。他们面前的桌上还摆着第三只茶杯,不过一直没有人用它。

“你怕死吗?”他忽然问海洛。

“我对死一无所知,我只知道我将会在十二点零五分死去。”

“你说十二点零五分,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那个意思。我家族中所有叫布库尔的人过去都是地雷工兵。他们布设地雷并在正午将其引爆,这在他们干活的地方是一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情——在矿井里,在铁路上,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所以只要中午时分的警报器一响起,人们就赶紧隐蔽。如果地雷没有爆炸,那么在十二点零五分,一个布库尔就得去检查出了什么差错。通常这也就成了他们的末日。”

“可你又不是工兵,为什么你会在十二点零五分死去呢?”

“很简单。我上学的化学学院每天中午就关门。我把那些危险的、禁止的实验留在十二点钟过后,在所有人都离开之后,我就点燃一种真正的火。所有人都跟我说:‘你会像你们家族的其他人一样死在十二点零五分……’好啦,请继续你的功课吧,不然你永远也成不了男子汉的;在你的余生中,你会像你父亲那样打喷嚏,像你母亲那样打哈欠。”

海洛一边说着话,一边望着那没人用的第三只茶杯和对着第三把座椅摆在桌上的另一个笔记本。让她失望的是另一个孩子还一直没有出现过;这家人在招聘广告和沟通谈话中一直用的都是复数,而且酬金对应的也不是教一个小孩。

“这些人在天亮前的三天前就起床,”她暗忖,然后布置好新的课程,下楼来到雨地里,走路时脚底上的“魔鬼啃”让她益发感到刺痛。她的脚弓正在塌陷。

不过,脚弓还未来得及下陷变成平足,意想不到的事就发生了。那个月正接近尾声;正值狗以草为食的时节,有天早上,她第一次在杜布拉琪娜街寓所的桌子上看到装着她酬金的信封。里面不是一千第纳尔,而是这个数目的两倍:她得到了两个学生的家教费,而不是一个学生的。

“这些多出来的一千第纳尔是怎么回事?”她问那个男孩。

“那是替卡楚恩齐察付的。”

“卡楚恩齐察?”

“我们家还有个卡楚恩齐察。”

“我要狠狠揍你一顿,把你的头发拔干净!谁是卡楚恩齐察?”

“我妹妹,”男孩答道,咧嘴大笑,他的耳朵都快挤到脖子那里了。

“那你们家的这个卡楚恩齐察为什么不出来上课?”

“我也想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我从没见过卡楚恩齐察。”

“对他来说时间永远只有下午。”海洛自言自语,接着又高声问:“你们这位卡楚恩齐察到底存不存在?”

“我父母说她存在。但凡有谁怀疑,妈妈就会非常生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每天他们都为四个人布置餐桌,尽管卡楚恩齐察的椅子总是空着;他们早上会煮第四个鸡蛋,当作卡楚恩齐察的早餐,而且他们说我们家的狗考丽亚,是她的……去年冬天,他们让我从我的房间里搬出来,因为,他们说,一个男孩和一个她那种年龄的女孩不应该再合用一个卧室……”

男孩陷入沉默,海洛注意到他死死盯着圆桌旁那第三把空着的椅子。

“有点怪异,不是吗?”他补充说。海洛知道,随着他的舌头弹出“r”这个音,他的左眼就会马上眨一下。

“他们像风一样疯狂!”她断定,拿好她的双份报酬,离开了。

然而到了上下一堂课,在玻璃门前等候她的不是那男孩,而是他的母亲。为了抵御潮气,这女人穿过走廊时把自己的头发当成了披肩;不过,一旦进到公寓里面,她就显露出她像海洛那样会说法语,海洛尽管苦苦学过四年,却完全不能与她相比。这女人让客人坐到圆桌前,并要求她授课时尤其要把注意力放在孩子们感觉难懂的内容上。她说话的时候,两只耳朵像哨兵似的轮流活动着,还用复数形式提到孩子们;她的笑颜益发颤动不止,并用一只手的指甲抠住桌沿。疼痛,就像她中分的发型,在她头上简直清晰可见。她嘴上虽然说的是法语家庭作业,那副样子却如同正在谈论生与死的问题。

“我的耳朵会因为悲伤而枯萎!”海洛一边听她说,一边暗想。

“当然,对孩子们的进步我们总体上颇感满意,”这女人宽慰海洛,“不过已经有事实证明他们在现在时态和过去时态的理解上有困难。相反,对将来时态,他们却领会透彻。那上面他们不需要再做任何额外的功课……”

海洛坐在自己的长发上,完全搞不懂这个对她讲着完美法语的女人为什么不自己担起教育孩子们的责任,反而偏要选择多此一举的方式来培养他们。就在这时,那男孩从外面一间阳光明媚的屋子来到了她们所在的这间昏暗的屋子。做母亲的退出房间,海洛冲向那位罪魁祸首。她用下巴示意他坐下,用脚把桌子下面他的双腿姿势踢踢正,然后抓起那个有法语动词变位的笔记本,决定拿现在时态和过去时态考考他。但与此同时,她感到自己的指甲又在疯狂增生。她看着指甲,发现它们真的在生长,同时她却无法记起写在笔记本右栏里的任何一种变位形式、任何一个字母,她原本是想考考他那些东西的。她翻开笔记本,想恢复一下记忆,她一边念着题目,一边要求男孩背诵法语助动词的现在时态和过去时态。男孩对答如流,这让海洛颇感惊讶。

“在这儿你所有东西都懂,到了学校你却像牛奶挤到一半就堵塞住的牛一样。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母亲对你很是不满意。”

“她不满意的不是我,是卡楚恩齐察。”

“又来这一套?”

“妈妈说,卡楚恩齐察对将来时态掌握得特别好,可就是学不会现在时态过去时态。我简直不能想象她居然搞不懂这些时态,因为这些太简单了,比另外两种都容易……不过,妈妈说你来这儿就是因为这个,把卡楚恩齐察从她所处的顽固不灵的困境里拉出来……”

海洛盯着男孩,若有所思地用头发缠住自己的腰,随后离开了。下一次再来时,她的头发做成了时髦的双色发型;她从关于海洛和勒安得耳故事的课文里选了十行诗让男孩翻译,这篇课文就在法语教科书里。男孩慢慢读着这篇课文,实际上这是一首古希腊诗歌的法语翻译:

当海洛垂下目光望着地面的时候,

勒安得耳眼里充满爱意,不顾疲惫

凝视着这位朝气蓬勃少女的纤细脖颈。(3)

教科书翻到此处,男孩见是一幅图画,便中断了他的阅读。

“他是在什么里面游泳呢?”他问道。

“多么愚蠢的问题啊!除了波浪里、海水里,他还能是在哪里游呢?”

“勒安得耳是朝着你游来吗?咦,你就是海洛啊!”

“我就是那个啃自己手指甲和脚指甲的海洛——而你,小伙子,严禁那样做。”

“勒安得耳为什么朝你游来呢?”

“因为他爱上了海洛。在他游水的时候,她给他掌灯照明。”

“你不怕他吗?要是他游上了岸,会怎么样?”

“答案你是不会懂的。”海洛答道,她有一对形状漂亮的乳房,一个深似耳穴的肚脐,脚趾上还戴着响铃。

“那么人们最后对他做了什么?他游到岸上了吗?”

“读下去,你就知道了……他没有游到岸上。根据一种说法,海洛的哥哥在一条船上点亮一盏灯,用这盏灯的灯光把勒安得耳引到海上,然后熄灭了灯光。他返回海岸上,留下勒安得耳在远离海洛的黑暗中溺水身亡。”

“我喜欢这个故事!你哥哥保护了你啊!”

“你一直在胡说八道。我哥哥在布拉格学音乐呢;最好是别谈他。继续读吧,聚精会神,不然你早上会不从原来那一边起床的。”

然而,到了早上,反倒是海洛从不该起床的那一边起了床。床的左侧。她醒来时感觉自己的舌头像蛇的舌头那样分成两叉,虽然她只能感觉到左侧的叉尖——右侧的不起作用了。她起了床,搽了些“天然化妆水”,用自己的长发掸了掸桌子,开始为她的毕业期末考试复习功课。复习在一定程度上进展顺利,但后来就停滞不前了。于是她决定检查她学生的课外作业。她发现自己再也搞不懂现在时态过去时态了。简单地说,就是笔记本右栏里的那些词形让她头痛。然而,左栏里的内容反倒让她觉得格外明白易懂;确实,之前她从未如此精通过她的母语和法语中的将来时态。法语中的将来完成时态尤其让她着迷。她觉得:有些人会尽可能在最接近当下的时段啃噬时间,但也有一些人,就像舞毒蛾,会飞至时间的中段开始咬噬,并在身后留下破洞。这些想法让她觉得自己头上仿佛有两种头发,于是她决定休息……

她在衣橱里找到第一天去杜布拉琪娜街时被泼洒的酒液染上污渍的那条裙子,拿着它去了洗衣店。

“吓唬一个人,动物也会做出反应!”她边走边想,“所以,倘若有人吓到你了,就要留心你身上哪个地方最先并最快对危险和意外做出反应:嗓音、双手、大脑、眼睛、头发、味道发生改变的唾液,或者气味发生改变的汗水……把这个牢记在心吧,假如还来得及的话。它们是先驱、是先锋、是有什么东西威胁到你的第一个信号……”

因为,在酒洒出来的那天,海洛身上没有哪个地方做出反应——或可以说几乎没怎么产生反应,如果不考虑那只手不巧碰到酒杯以及那只手上的指甲可怕疯长的话。那可是仅有的预警信号,她却有大半年时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如今,在一切似乎为时已晚,人们发现她已经失去平衡的时候,她才惊讶地瞧着那只满是长指甲的手,对这些指甲她没有及时注意到。

“再也无法忍受了吧?”一名女大学生在学院教学楼前心怀叵测地对她说,还向她问时间。海洛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回答,尽管她知道那会儿是几点。她想顺着从卡莱梅格丹要塞那边吹来的两股风继续往前走,就没去回应,然而突然间她却脱口说出了答案,用的则是将来时态

“马上就十二点零五分了。”

“要当心,你不是那种在十二点零五分注意看时间的人;你看上去太心不在焉了。”那女生回答,任由她张着嘴巴。显而易见,海洛因为法语所经受的心病,这种对现在时态运用的麻痹,也同样影响到她讲母语了。

“既然我不再需要使用现在时态了,那现在时态会出什么状况呢?”海洛惊恐不安地想,“它现在是不是去了别人那里?是不是别的什么人要接管并继承我的记忆?”

的确,海洛似乎是在使用另一种语言,迥异于她的同代人所使用的,虽然她使用的还是同一种语言。她感觉自己仿佛是在一条静静停泊在汪洋大海中央的船上;她的梦之“三齿”鸟正在用它的巨翅阻断那本可以吹动船帆的风,与那条船的风帆鏖战。她开始用小手表来代替纽扣,但终归徒劳。她没有通过期末考试,因为,从她描述的交由她负责的实验的过程和步骤来看,你根本搞不清先发生了什么和后发生了什么。她的指甲疯狂生长,走到哪里就剪到哪里,甚至是在拜客参观的时候,尽管人们警告她这样会给大伙带来厄运。

她没有再去杜布拉琪娜街,因为那男孩对笔记本右栏的内容掌握得比她还要好,她还发现自己越来越频繁地只测验他左栏里的内容,也就是对她来说既亲密又熟悉的将来时态栏里的内容。不过,她停止到杜布拉琪娜街授课的主要原因却很特别,也更加重要。她担心某天自己会发现,坐在那间黑屋里圆桌旁的不是那个男孩,而是卡楚恩齐察,她转动手上的戒指冲着海洛闪出光亮,嘴上半含着微笑。她害怕自己会丝毫不觉得诧异,并且会仿佛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似的开始给她讲课。她担心既然自己再也认不出现在时态,那也就没法去教卡楚恩齐察这种时态了。情况远不止如此。她既疑虑又确知,她们两个在将来时态的问题上将会相处得既轻松又顺利,为了她们那命定的、但依然没有完成的使命,酿造人们从未喝过的犹太樱桃酒。至于第三把椅子,小男孩的那把现在时态的椅子,对她们两个来说,将永远保持空虚无人的状态。

心里萦绕着这些想法,她碰巧在书架上看见她的梦境记录簿。她拂去蛛网,将它打开,眼前的迷障立刻烟消云散。问题其实不复杂。她盯着她的记录簿,发现即使在梦里你拥有的也不是做梦人的现在时态,相反,是某种类似分词形式的东西,其动作形态对应着做梦人在睡眠中使用的时态。梦的语言学清晰表明做梦的时态中有副词存在,并表明通往现时的道路会穿越未来,而这一点又是通过做梦来实现的。因为梦也一样没有过去时态。一切都仿佛是未曾经历过的事物,如同一个预先开始的陌生的明天,如同花费在未来生活上面的一笔预支贷款,这种未来的实现是在做梦人(陷入将来时态的包围)避开了那必然发生的现时之后。

于是忽然间,一切问题都变得极为简单而又可以理解了。海洛使用的语言,具有她在记录簿里细致研究过的梦境语法的全部特征与缺陷。它没有现在时态。海洛最后得出结论,她语言上的毛病来自这样的客观事实:她实际上一直都在沉睡,根本无法从沉睡中挣脱出来回到现实。她尝试了所有可能的办法想要醒来,却无济于事。在多少有点惶恐失措的情况下,她断定只有一种可能性会让她挣脱出来。在十二点零五分,等所有人一离开,她就炸掉化学学院,如果她没有睡觉,她会在死亡中醒来;如果她没有醒着,她会从她的生活、她的现实状态中醒来。

“我必须得这样干。”海洛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沿着奇卡·柳碧娜大街匆匆走去。随后她发现时间尚早,还有半个钟头才到十二点零五分。她正好路过她把那条裙子拿去洗的洗衣店。

“我要进去把钱付了,我有时间。”她说,并且付诸了行动。

“嗯,洗好了,”店主说,“不过我得提醒你,那不是一道污渍。你以为是一道污渍的地方,在右边这里——其实是这条裙子唯一干净的地方……”

“这家伙可能是对的。”海洛边说,边走到街上,“笔记本的右栏见鬼去吧!反正它永远都会比左栏可恶!”她没去学院,没在十二点零五分把那里炸掉,而是直接去了杜布拉琪娜街上的西莫诺维奇家,做她的家教。

西莫诺维奇夫人得意洋洋地把她介绍给笑容满面的西莫诺维奇先生,仿佛引领她走进一座大教堂;他们把海洛心怀懊悔的重返当作一场胜利。当着全家人的面,海洛让男孩在那间黑魆魆的起居室里的圆桌旁坐下,那第三把椅子,为卡楚恩齐察准备的椅子,永远空在那里。接着,让那家人大吃一惊的是,海洛往圆桌旁边又拉了一把椅子。海洛想:“现在我要反其道而行,跟你们开个玩笑,直到你们的耳朵掉下来!”

“这把椅子是给谁的?”男孩母亲惊骇地问,她的笑容开始瑟瑟发抖,像一只受惊的仓鼠那样。

“是给勒安得耳的。”海洛镇静地回答,“他已经游了过来,从现在开始他将跟我、跟卡楚恩齐察,还有你们的男孩,一起上课。我现在每天早上也给勒安得耳煮个鸡蛋。”

那一刻,海洛感到她的魔咒、梦境、白日梦,或随便那是什么,在她的周围像肥皂泡似的破裂了。

“你为什么像个傻鸟似的看着我?”她问那个男孩。然后,她哈哈一笑,离开了,投奔住在布拉格的哥哥去了。


(1) Peridex tree:欧洲中世纪传说中的一种印度树,鸽子喜欢这种树结的果子,还可以在上面躲避恶龙攻击。

(2) 喀迈拉:希腊神话中一种狮头、羊身、蛇尾的怪兽。

(3) 原文是法语:Tant que Héro tint son regard baissé vers la terre,/ Léandre,de ses yeux fous d’amour,ne se lassa pas / De regarder le cou délicat de la jeune fil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