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华州之战(一)
凌晨天刚微亮,沙陀军的驻地人马已在准备行动。
这支军队一向是三更造饭,五更行军。
不过考虑到前一天才进行了一场规模不小的作战,李克用已经特许今日晚半天开拔,让士卒多休整一会。
过了黄河,就是韩建镇国军的地界了。在对手的地盘,行军不可不谨慎。所以士兵们需要更充足的休息。
在战略上藐视对手,在战术上重视对手。李克用统军几十年,不会犯低级错误。
“哨兵抓了个舌头。为了保命,那家伙说自己是朝廷派来的,还拿出了个小物件说是信物。殿下可曾见过?”李克用找到了延王李戒丕问道。
按道理说,战斗结束、打扫完战场,已经是接近晚间时分。
朝廷就算能传递出一些消息,再派人前来,应该也不会来得这么快。
故而众人皆认为,这是敌军前来刺探军情的奸细。
“这个是…彭王的玉蟾香炉?”延王端详了一下。“难道是…快把那人领进来。”
郭振被绑着双手带进了营帐。
“我好像见过你几面。你是…彭王府上的小厮?”延王道,“是彭王派你来的?”
“彭王…已经遇害。他就义前让小的辅佐翼王,是翼王命我前来传信。”
“计量路程甚远,为何你来得如此之早?”李克用问道。
“小的五日之前已奉翼王之命,专候大军于黄河之阴。因未知大军渡处,昨夜觅渡三十里,并非从华州赶来。”
李克用见他所言合情合理,点头离开。
朝中之事李克用不愿过多掺和,再加上说到某位亲王之死。此事李克用在太原也是知晓的,但一直没有告诉延王,怕他听了伤心。
“彭王是怎么薨逝的?”延王急切地问道。
郭振简明扼要地介绍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随后他垂头说道:“彭王之死,是彭王自己选择,并非众人未尽心尽力。
“古今复兴社稷,没有不是在流血中功成的。今日圣朝未闻有流血者,这就是国家不昌的原因。彭王以身就戮,自作伊始。殿下请节哀。”
延王倒吸一口冷气,双手捂住脸颊,跪倒在了地上。
“朝廷有那么多王爵,那么多不肖后人,却只让长兄一人弃世。黄泉路上,岂不是太孤单了吗…”他喃喃地说道。
“长兄既然临终前将亲近之物交由翼王,必然是信任翼王。速速转述翼王遣使来意,我必然遵行。”
在出逃前,延王李戒丕觉得李亿是个不成事的毛头小子,年纪轻不懂事。
但他能取得长兄的信任,再加上调遣安排地仅仅有条。除了此次,还有韩偓前些日子出行河东的一回也是。
所以延王明白,现在不是争权、摆长辈架子的时候,而是要按照李亿的布局开展行动。
“殿下深明大义,此乃朝廷之福。”郭振从怀里掏出了李亿的亲笔信:“万军作战,非同小可。天子安危,不可轻动。请殿下依计行事。”
诸王最担心的事情是,韩建虽然不敌李克用,但如果直接拿捏天子,威逼李克用退兵。
届时无论李克用退不退兵,圣上李晔的安危,都由不得其他人了。
所以延王李戒丕读罢了李亿的计策,已经全然明白。
“知道了。此事我会向晋王明言,就让我来充当先头之任。你下去吧,不要再回华州了,近些日子就跟随在我身边行事。”
营帐外的空地。
李克用和李存勖在练习射箭。清晨是一个人目力最佳的时刻,他们每日清晨都会练习射箭,即使在军中也是如此。
神射手都是练习出来的,一天不练,手感就生疏了。
延王李戒丕掀开营门,走到李克用身旁,说了几句。
“延王是要充当先锋,立即率军前往华州?”李克用放下箭,惊讶地看着对方。
在得到延王的肯定回复后,李克用道:“不可不可。殿下万金之躯,不似我等习惯于军中之事。”
勇于向上级请缨,这是沙陀族人的热血传统。李克用没想到,这次居然是延王率先请求充作前锋。
“我也曾是一军之帅,虽然不及晋王,如何不晓军务?况且韩建贼子,与我之仇不共戴天。请求晋王予我数千部曲,立即先行。”
李存勖在一旁拉弓,射出一箭后道:“父亲,皇叔父并不擅于马战,不如让孩儿前去引兵搦战,而后攻城。”
李存勖对于朝廷的诸王称呼是“皇叔父”,以示宗亲身份,以及亲近之意。
“二位所言极是。只怕韩建畏头畏尾,不敢出战,固守城中。华州城墙坚固,攻城不是易事。此战却必须由我先行…”延王靠在了李克用的耳边又说了几句。
李克用微微思考了一下。
“好。拣五千精锐,交于延王。再派我得力心腹数人,我会嘱咐他们,令他们听从延王指挥,调度军队。”
李克用派心腹,不是怕延王反水,是怕延王指挥不动沙陀士兵。
而且延王提出的计划,需要在军中威慑力较强的将领才能镇住。
“阿耶,为何不让孩儿前去领兵?”待到延王离开后,李存勖问道。
“我儿虽战必胜,却只能立得小功。欲成大功,却不能一味取胜,故而延王此去,倒是更显合适些。”
李克用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领兵厮杀的将领,却不总能成为运筹帷幄的大帅。儿啊,你的将来还长着…”
……
黑欲压城城欲摧。
李克用渡过黄河,沙陀军距离华州城只剩下一天的行程。
大战之前,最多还剩一两日的安宁与和平了。
韩建巡视华州城头,却总感觉守城的士兵准备不足。
城墙上垒的沙石不够多,油料、箭矢也不充足。
士兵们缺乏守城的训练,甚至一些城楼上的器械都不知道怎么用——镇国军这些年就没有打过城防战,华州都十几年没被大军进攻过了。
这帮人,不打仗的时候作威作福还挺厉害。一要打仗,总感觉差得太多了。也难怪他们。镇国军就未曾遇到如此强劲的对手。
韩建亲身视察过后,觉得这城池怕是也难守。
他把希望又放到了城外的守军身上,也许他们凭借拒马等设施、陷坑等陷阱、战壕等工事,能阻挡住沙陀的铁骑?
不过韩建也明白,自己是在痴心妄想。没有坚固的城墙、可靠的补给,城外的情况只会比城内更差。
沙陀军在北方攻城陷地,他们的对手也不是傻子,可不还是一一败于李克用之手。
“妈的,早知道就应该带着皇帝逃跑的!李茂贞、朱全忠都能收留镇国军。
“对了,给这两边求救的信都发出去好些日子了,回信到底有没有?”
韩建找来了部下和幕僚,文书工作毕竟不是交由自己处理的,所以需要询问他们。
“岐王李茂贞的回信已经到了。信中说,西川王建屯军于剑阁,和他对峙日久,再加上长安在他控制下,也需要派人守卫,可能没有多余的兵力前来。”
韩建不禁暗骂,说好的一起挟制天子,现在自己遭难了,李茂贞就开始见死不救了。
还有王建,当年和自己可是同军的情义,同是“忠武八军”的都将,怎么不念旧情,净给自己添乱呢?
“宣武军呢?”韩建觉得,只有朱全忠,是有可能和自己一起对付李克用的人。
“信使已到汴梁,但梁王现在不在城中。信使立即转进,回信可能还需些时日。”幕僚说道。
朱温人在郓州,距离上千里外,太远了。
“立即去催促。”
“不过…”幕僚迟疑地说道:“根据汴梁传来的消息,梁王大概是不满相国在朝中的作为。这可能会影响宣武军是否出兵牵制…”
朱温在朝廷里面,当然也有一些势力。比如原宰相崔胤,他就是一个铁杆支持朱温的重臣。
韩建对此不是不知道。但是自从朝廷到华州,韩建已经把朝廷中不合意的声音全部剔除、清理掉了。朱温肯定会不高兴啊。
韩建咬了咬牙:“现在也没办法了。正好孙偓离开,宰相之位空缺一人。你这就写奏疏,让圣上赶紧给崔胤复相。
宰相这种职位的任命,是必须要天子印信才有效力的。
而且朱温那边,韩建也需要更具有说服力的凭据,让朱温赶紧起兵。
“而后再命六百里快马,带着消息传给梁王。许诺事毕之后,梁王独占大功,我亦有金钱百万相谢。”
幕僚赶紧照办。
“还有沙陀军的动向,必须密切注视。要多派侦察兵出去,把所有的流星探马都派出去,去摸清敌军动向。”
就在此时,恰好一个侦察兵回到城中,直接找到韩建报信:
“禀大帅,我们已经发现沙陀军前锋部队,距离城东北只有不到二十里的距离了!”
这个距离,眼尖的哨兵甚至能看到敌军的动向。
韩建努力眯着眼睛望向了东北边,隐隐约约看见一些黑点,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前锋数量多少?领军之人是谁?镇国军对应协防的是哪个部分?是哪个将领?”
韩建一条一条询问,下面的士兵把知道的逐一对答。
“领军之将是延王李戒丕?”韩建听闻此讯,如同天降大礼。
“我就知道,延王昔日出逃,一定是前往河东搬救兵了。没想到今日居然出现在这里。”
“李克用是老糊涂了,居然用这种唐廷的败军之将为先锋。一将无能,累及三军的道理,他难道不明白?”
“相国,为何不利用圣上,还有彭王之事,让延王不得名正?”幕僚建议道。
韩建点了点头:“还是你们文人点子多。我这就去亲自面见圣上。”
……
华州行宫中。
李晔在深宫当中,不闻世事,也不问世事。
他病体未愈,又没人尽心调理。身边人事渐少,总感觉如同已经被剥夺了皇权。
就连翼王都好些日子没来面圣了。只有前些日子,宰相陆扆以询问政务的名义前来过一回。
也是从他口中,李晔知道了,李克用已经向华州发兵,声称要救出被挟制的天子。
李晔的态度,也许是任其自然,也许是不想再被任何人利用。明明身体病得不轻,还是使劲喝酒,灌醉自己。
这下什么政务也不用自己动手,干脆让朝廷直接停摆好了。
因为这样,韩建在朝中更是说一不二,所以韩建对此很满意。
不过,现在韩建需要李晔亲自让崔胤复位,就不得不让圣上再任一回事了。
“这崔胤向来直言不讳,行事草率,为朕不喜。相国昔日曾经亲自面见,向朕陈述此人不堪为相,今日是为何又来为崔胤请求复位?”
“臣建思前想后,才明白忠言逆耳。太宗皇帝留有魏征,方成贞观之治盛世。此等谏臣,在朝廷中无害。可以召回使用。”韩建举着象笏说道。
“不急不急。此人离朝时间不长,就让他在外,多历练历练再回朝。”李晔不管韩建的用意是什么,只想一律回绝。
“陛下,此乃国事紧急,请立即请出大宝。”韩建催促道。
大宝,就是皇帝的传国玉玺。自从战国“和氏璧”被雕刻成传国玉玺,底部刻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历任几个朝代的皇帝,已经流传使用了上千年。
中间出过一次王莽篡汉的事件。相传当年的太后不忍将玉玺交出,怒而把玉玺直接扔向王莽,把玉跌破了一角。后世又用黄金将其补上。
李晔装出迷迷糊糊的样子,让侍女把玉玺找出来,急急燥燥地盖章。
“陛下,玉玺…拿倒了。”韩建看着李晔居然把玉玺倒着盖章,心中强忍不快。
“倒了?有韩爱卿在,谁能把大唐上下颠倒过来?”李晔假装糊涂,直接装作饮酒太多的样子,倒在了龙榻上。
韩建冷眼看着这一切。他已经不想管李晔是不是真的神志不清。
他猜到天子可能会不配合,所以准备了两封奏疏。此刻,他拿出了备用的册封奏疏,直接走到御案上,拿过玉玺,自己盖了上去。
李晔倒在龙榻上,直盯盯地看着韩建这个下臣,僭越使用玉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