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唐代政治格局与城市布局
都城位置与国家的规模、气象有直接的关系。所谓“秦中自古帝王州”(1),唐以前的众多王朝中,凡以长安为都者,都气魄宏大,国力强盛,西周、秦、西汉,莫不如此,这一现象说明政治格局、城市布局对国家规模与实力的奠定起着关键作用。李唐皇室崛起于关中,利用此地被山带河、四塞为固的有利地理形势而立国,北拒突厥、回纥,西抗吐蕃,而以中东部及西南内陆腹地为依托。故此其战略态势就是立足关中以制四夷,一中华。自杨隋至于李唐,定鼎关中后,逐渐形成以长安、洛阳为战略重心的东西两京政治格局。陈寅恪先生的“关中本位论”,很好地说明了这点。立足关中含有两大战略意图:一是制内,如张良所说:“夫关中左殽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2)换句话说,即利用关中地区在经济、政治、军事、地理形势上无与伦比的优势以制内(3);二是御外。纵观唐代地理大势可知,那时的中国西北内陆,比现在更辽阔,而长安则是最接近这一带的中心城市。如果要有效地控制这片广阔的土地,国家的政治军事重心无疑最适宜放在关中,在交通、通讯落后的古代,尤其是这样。从上古至中古时代,一个又一个强大的游牧民族崛起于北方,对农耕民族造成巨大的威胁,而关中处在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对垒的沿线附近,有巨大的内陆腹地作依托,以此为据点,能获取经济、人力的支援,攘拒敌寇,保护绝大部分农业民族聚居地不受游牧民族的破坏,隋唐都长安,主要原因就在于此。唐初突厥威胁严重之际,李渊、李建成父子议欲迁都樊、邓,李世民就反对,云:“‘夷狄自古为中国患,未闻周、汉为迁也。愿假数年,请取可汗以报。’帝乃止。”(4)唐王朝在开拓西域,开发河西、陇右,经略朔方、幽蓟等方面取得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取决于这种制内御外的战略。全汉昇谓东南地区没有外患的威胁,“最为安全,很少外患的威胁,国防问题并不重要。反之,在西北方面,因为须防御吐蕃及其他漠北民族的入侵,国防问题却很迫切,有配置重兵的必要”(5)。梁启超亦谓:“历代王霸定鼎,其在黄河流域者,最占多数,固由所蕴所受使然,亦由对于北狄,取保守之势,非据北方而不足以为拒也。而其据于此者,为外界之现象所风动所薰染,其规模常宏远,其局势常壮阔,其气魄常磅礴英鸷,有俊鹘盘云横绝朔漠之概。”(6)这是说黄河中上游具有地势上的优势,在战略上容易掌握控制全局的主动权,立国后容易造成宏大的格局。他又谓起自黄河上游者“积千余年之精英,而黄河上游,遂为全国之北辰。仁人君子所经营,枭雄桀黠之所搀夺,莫不在于此土,取精多,用物宏,故至唐而犹极盛焉”(7)。据此,则立国于长安既有地理上的天然优势,也有政治、文化上的优越性,其他地区都不足为全国之重轻。这些优势所造成的宏远之规模、壮阔之布局、磅礴英鸷之气魄,亦深刻地反映到唐代的城市布局与交通格局上来,决定着二者也有着此种宏远、壮阔、磅礴英鸷。这种特色,在积极开拓进取的唐前期,表现得尤其鲜明,突出。安史之乱以后,经济文化重心虽自西向东、由北向南倾斜,但宏放、壮阔的气势仍依稀可见,从唐代的城市布局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
东西两京为中心的政治格局决定了唐代的城市布局与交通格局:以连通长安、洛阳的两京大道为枢纽,汴州、凤翔为枢轴两端的延伸点,以太原、幽州、凉州、成都、襄阳、荆州、扬州、广州等为区域发展的核心。长安有大小十四条驿路达于四方,洛阳也是典型的四通八达之区。凤翔南通山剑滇黔,北达朔方,西北至甘凉鄯州,正西通陇右,向东有宽阔的官道直达长安。汴州北至河北平原大郡魏贝镇州,西通京师,东至扬越洪赣交广荆益诸州,与河南道东部及淮南道、山南东道、江南西道亦有驿路相通。由此两轴端、四都市向四方辐射伸展,形成一个巨大的交通网络,东北经太原、幽州达于渤海;西北由凉州、西州而通葱岭;北疆由灵州、黄河北岸军城(即灵、丰、胜、三受降城)逾沙碛,直通铁勒、回鹘牙帐;向南经兴元、成都,过石门、青溪二道,可通南诏、安南乃至更南诸国。国疆之外,凡唐之声威所届,亦颇有中国式的馆驿制度之记载。《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三次记载,高昌以西,天竺诸国模仿唐制,设置“邬落马”,有“邮骏”,转牒。而《三国史记》卷三七《地理四》引贾耽《古今郡国志》也记载,自新罗泉井郡至栅城府,凡三十九驿。贾耽贞元十七年(801)撰成的《海内华夷图》及《古今郡国县道四夷述》四十卷,包括以中国为中心的百余国。其《进书表》云:“臣闻地以博厚载物,万国棋布;海以委输环外,百蛮绣错。中夏则五服、九州,殊俗则七戎、六狄,普天之下,莫非王臣。”(8)这些事实证明,政治格局的奠定对于弘扬国家的声威多么重要。
唐代的整个城市布局,像一个西北—东南斜向伸展开的巨大扇形,头胸在关中、河南,四肢在以两京为中心的中心城市,侧重点始终在关中河洛,但愈到唐末五代,东南愈是后来居上,这可以从下面几个事实看出:
(一)唐代仿效前代,设立陪都,因有“五都”。除京城长安外,洛阳在高宗显庆间即立为东都,其后陆续建立的有北都太原、西京凤翔、南京成都。上元元年(760)省去蜀郡南京之号,另立江陵为南都。虽建置时间不一,作陪都的时间也有长短,但立为陪都即表明其为五个地区性中心城市。五个都会中,北方三个,南方二个。值得注意的是,“五都”中,地位稳定的长安、洛阳、太原都是北方城市,不稳固的除凤翔外,成都、江陵都是南方城市。长安、洛阳、太原三足鼎立,像一个三角形的骨架,牢牢拱立于关中、河南,中以三条驿道相通,显出固守此地、待机而动的态势,这显示,国家的重中之重始终在北方。
(二)开元年间因山河形便所置的十五道采访使治所,京畿、关内、都畿三道分治于京师、东都城内,此外,各道依次治汴州、蒲州、魏州、襄州、梁州、鄯州、扬州、苏州、洪州、黔州、益州、广州(9)。其中北方七个,南方八个。开元十节度、观察使治所,分别在龟兹、北庭、凉州、灵州、太原、幽州、营州、鄯州、成都、广州,其中北方八个,南方二个。而以后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四十四个元和方镇,则北方有二十五个,南方占十九个。
(三)据《旧唐书·地理志》,武德、贞观间所置都督府,北方十六个,南方十四个,沿边开府尤多。到景云二年(711)六月,置二十四都督府,就变成北方十个,南方十四个,扬、益、并、荆四大都督府是重中之重,可是四个之中,三个在南方(10)。《唐会要》卷二四《诸侯入朝》所载玄宗开元十四年《边要州不在朝集敕》中,所列要州为扬、益、豳、潞、荆、秦、夏、汴、澧、广、桂、安十二州(11),其分布与上述都督府大体一致,且南方要州多于北方。
(四)天宝间十万户州,在黄河流域者为长安、洛阳、汴州、曹州,河北有相、魏、贝、冀、沧等六州,河东有并州。长江流域则有益、襄、宣、润、常、苏、婺七州。扬州虽户口仅七万余(此殊不可解者),却仍与益州齐名,时称“扬一益二”,为长江上下游两大经济都会。
由上述材料,可以归纳出唐代城市布局的基本特点:
其一,由于政治军事重心在北方,城市中的地方性政治中心,人口繁盛、经济发达者,北方多于南方,这显示出北方即使在文化上对南方也占优势,南北文化交流中将主要是强势的北方文化的南输,南方文化吸纳、受容北方主流文化。直至唐末五代,这种不均衡、不对等的双向交流仍在继续。
其二,城市分布虽仍以黄河中上游为重心,但出于开拓疆域的需要,照顾了沿边地区,设置军政中心,显示出积极进取的态势。十节度、经略治所在沿边的居多,所置都督府也多。到唐中叶,出现了凉、灵、幽、云等著名边疆城市,吸引大批文人游边出塞,踪迹远至回中、漠北、碛西,这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文化现象,说明政治格局、城市布局的变化会敏感地反映到文学创作上来,也说明国家对东北、河陇、朔方、西域、岭南、黔中等地的重视和开发是前所未有的。
其三,城市有自西向东、由北到南扩展之势。成都、江陵在肃宗朝被立为陪都,长江流域出现人户集中的城市,南北都督府数相对平衡,安史之乱以后南方方镇使府剧增,这些都很能说明这一变化趋势。这一变化,与唐代人口迁移趋势也一致。翁俊雄指出,唐前期人口分布重心虽在北方,但流动方向是从西向东、从北向南转移。贞观十三年(639),关内、剑南道户口百余万,占全国的三分之一。天宝十二载(753),降至五分之一。反之,东部的河北、河南道,贞观间仅一百零五万户。天宝间,达三百三十万户,占全国的三分之一。而在东部,人口又由北向南迁移。贞观十三年,淮南、江南道四十八万户,仅占全国的六分之一,天宝十二载,增至二百一十万户,占全国的近四分之一。大量逃户由东畿、剑南等人稠地狭的地区,迁向河南、淮南、江南等宽乡(12)。而安史之乱又加剧了人口的向南移动,造成中国历史上第二次人口大浪潮。周振鹤《唐代安史之乱和北方人民的南迁》一文指出,大规模的移民实际上是人口再分配。这次人口再分配造成两个明显变化:一是南北人口比例大变。天宝时,南方八道与北方七道人口总比例为四比五。至元和间,这一形势已逆转,变成南方多于北方;二是南北人口分布趋于平衡,岭南、黔中、江西、山南一些地广人稀地区人口大增。这促进了南方的开发,带动了南方城市的兴起,使南北城市分布趋于均匀(13)。重要城市自北向南,沿着交通要道沿线布列,呈西北—东南的带状分布,东北—西南方向的交通线上名城较少。
其四,较之于汉隋,唐代城市的布点更均匀,呈发散型的扇形格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全国十道,由中央至沿边,都有地区性中心城市,南方城市增加。虽然东西南北都有都会涌现,但这个扇形的辐射方向实际上偏重于东南、东北。西南、西北主要为西南各少数民族及吐蕃、回纥等外族所据,地阔人稀,崇山峻岭,地理、生态环境、生活条件都不及东部地区,故城市稀少。如果以太行—潼关为界划分东西,则西部城市主要分布在长安至西域道路沿线以及长安西北、北部边防线,东部则河北平原、黄河中下游仍保持传统优势,而运河沿线、太湖流域、长江流域城市的发展势头更劲,岭南地区物产丰饶,与中原地区以郴州—韶州道及大庾岭—赣州道相通,广州、桂州、邕州、韶州、端州等城市日益重要起来,商人与官员常南来北往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