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与朝鲜时代汉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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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纂注分類杜詩》底本分析

在確定校注杜詩的機構及人選後,接著就要收集各種杜詩版本並加以選擇了。世宗要求“購杜詩諸家注於中外”,可見朝鮮朝文臣在注解杜詩前已做了大量資料積累的工作。那當時的“諸家注”有哪些呢?

尹祥在《刻杜律跋》中提及曹致曾“得會箋一部於星州教授韓卷”,成宗在命令柳允謙、金訢等諺解杜詩時稱:“杜詩,諸家之注詳矣。然會箋繁而失之謬,須溪簡而失之略。”“會箋”當爲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須溪”則爲劉辰翁批點杜工部詩。朝鮮朝與中國的文化交流極爲廣泛,就書籍而言,除了中國朝廷賜書外,朝鮮還從中國求購大量書籍,兩國民間的商人、文士也會帶書入朝鮮,所以朝鮮不但能及時獲得中國出版的圖書,甚至有可能還保存了一些在中國國内已不見的善本圖書。(48)可以想見,當時也有多種杜詩版本流入了朝鮮,因此,除了上面提到的兩種外,朝鮮的杜詩版本情况要豐富得多也複雜得多。(49)

《纂杜》爲分門編次的杜詩集,全書二十五卷,分七十一門:紀行、述懷、疾病、懷古、古迹、時事、邊塞、將帥、軍旅、宫殿、宫詞、省宇、陵廟、居室、鄰里、題人居室、田圃、皇族、世胄、宗族、外族、婚姻、仙道、隱逸、釋老、寺觀、四時(實指春)、夏、秋、冬、節序(千秋節附)、晝夜、夢、月(星、河附)、雨雪、雲雷、山嶽、江河(陂池、溪潭附)、都邑、樓閣、眺望、亭榭、園林、果實、池沼、舟楫、橋梁、燕飲、文章、書畫、音樂、器用、食物、鳥、獸、蟲、魚、花、草、竹、木、投贈、簡寄、懷舊、尋訪、酬答、惠貺、送别、慶賀、傷悼、雜賦,共收詩1447首。將《纂杜》與現存的分類編次的杜詩集相較,其分類、編次、篇目與題徐居仁編次、黄鶴補注的《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以下簡稱《集千家注》)(50)完全一致。(51)只有二十五題有個别字的差異,列表比較如下:

續表

續表

除了表格中的二十五首詩題略有差異外,還有篇目次序稍有不同的地方,《集千家注》卷十六《除架》在前,《廢畦》在後,《纂杜》正好相反。卷十七《集千家注》有《杜鵑行》《杜鵑行》《杜鵑行》(新添)三首,《纂杜》則爲《杜鵑》《杜鵑行》《杜鵑》(新添)三首。

上文表格中《集千家注》的目次缺字、誤字較多,《纂杜》應是有針對性地對目次中的錯誤進行了糾正,如《秋日阮隱居致薤三十束》一首,在《集千家注》目次中詩題爲《秋日阮隱居致薤三十水》,《纂杜》中作《秋日阮隱居致薤三十水束》,很明顯地留下了糾錯的痕迹。又如《纂杜》目次中的《與鄠縣源大少府宴陂》《寄彭州高使君州岑長史三十韻》《奉送蘇州李二十五長丈之任》,三題中加點的字應分别爲“渼”、“虢”、“史”。在正文中,《秋日阮隱居致薤三十束》與這三首詩的詩題都是正確的。

由於《纂杜》在分類、編目上都與《集千家注》完全一致,我們基本可以斷定《集千家注》就是集賢殿諸臣(52)用以注解杜詩的底本。詩集分門編次,後人多有批評,王國維云:“杜詩須讀編年本,分類本最可恨,偶閲數篇注,支離可哂。少陵名重身後,乃遭此酷,真不幸也。”(53)萬曼云:“分類本,最爲宋人陋習。”(54)周采泉云:“詩集分門類,爲編詩之下乘。”(55)此類批評更多著眼於作者與作品,分類編排的確會割裂創作的完整性,從而難以考察作者的時代、生平、情感變化以及詩藝進展等,也就很難從整體上對詩人、詩作進行把握與評價;但如果换個角度,就閲讀、學習而言,詩作按題材或體裁分門别類,便於“查考和就題摹擬”,(56)也可以幫助讀者體悟同類别詩作的結構、層次、情感表達、修辭手法、典故運用等,從而在比較中更好地學習詩歌的寫作技巧,這應該是集賢殿諸臣選擇《集千家注》爲底本的原因之一。

徐氏《集千家注》爲僞書,周采泉《杜集書録》稱此書“殆與現存之《分門》本異流同源,蓋坊賈取次《分門》本及《集百家注》等,附益黄、蔡二家之注,雜糅而成此編,非出於通人之手也”。(57)《杜集書目提要》也稱:“宋元杜詩諸本,此書成因最爲複雜,以今見諸本及諸家題録度之,乃坊賈取黄氏補注本,依徐居仁分類本排列,采擷蔡夢弼本、劉辰翁評點本,增益而成。”(58)結合二家所言,我們可以知道《集千家注》是分類集注本,收入了黄希、黄鶴補注、蔡夢弼會箋、劉辰翁批點等宋元間重要的杜詩研究成果。其“最爲複雜”也最爲豐富,據書中所列“集注姓氏”,“始韓愈、元稹,終以文天祥、謝枋得、劉會孟,共一百五十六家”,(59)這也就成爲集賢殿諸臣以之爲底本的另一重要原因。關於《集千家注》是否僞書,當時無論是中國人還是朝鮮朝人,對此並無認識。

《纂杜》雖以《集千家注》爲底本,並非全部轉録,而有較大的改動。以《北征》爲例,《集千家注》詩題下有“洙曰、鮑曰、蘇曰、黄庭堅曰、鶴曰”數家注解,《纂杜》在詩題下爲“洙曰、鮑曰、東坡曰、詩眼曰”,二家有相同之處,王洙與鮑彪注解的内容完全一致,但相異之處也很多:《纂杜》無黄鶴補注;將“蘇曰”改爲“東坡曰”;《集千家注》的黄庭堅語摘自《詩眼》,《纂杜》因而直接轉録《詩眼》中更爲詳細具體的内容。再將《纂杜》詩題中的“東坡曰”、“詩眼曰”與現存其他杜詩注解本比較,會發現與劉辰翁批點、高楚芳編次的《集千家注批點補遺杜工部詩集》(以下簡稱批點本)(60)完全相同,可以推斷集賢殿諸臣在注解杜詩時曾參照批點本。關於此點還有更爲有力的證據,《集千家注》在“集注杜工部詩姓氏”中列舉了劉辰翁的名字,但在實際操作中並没有收録劉氏評點,《纂杜》在《北征》一詩中則有四條劉氏批語:

“甘苦齊結實。”批:長篇自然不可無此。(卷一,第1册,頁104)(61)

“殘害爲異物。”批:秋(愁)結中得從容諷刺語,此大篇興致。(卷一,第1册,頁106)

“新歸且慰意,生理焉得説。”批:《北征》精神全得一段畫意,他人窘態有甚不能自言,又羞置勿道。(卷一,第1册,頁110)

“園陵固有神,掃灑數不缺。”批:謂每有喪亂終必反正。(卷一,第1册,頁115)

此四條不見於《集千家注》,與批點本相校,除了“愁”誤爲“秋”外,其他内容完全相同。由此可推斷,《纂杜》吸收了批點本中的劉辰翁評點,並使其成爲書中出現頻率較高的一家。同樣值得注意的是,《纂杜》中的劉辰翁評點,有些並不見於批點本,如《夢李白二首》之一“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一句下,《纂杜》中有劉批:“言蛟龍則又因應歷江湖而言,下篇‘舟楫’語同意。”(卷十一,第3册,頁112)此條不見於批點本,但在《須溪批點杜工部詩》中有相同内容。可見,集賢殿諸臣非常重視劉辰翁批點,在收録劉評時除了批點本外還參照了劉評的其他版本,儘可能做到全面而詳盡。

除了劉辰翁評點,《纂杜》還引用了魯訔編次、蔡夢弼會箋的《杜工部草堂詩箋》(以下簡稱《草堂詩箋》)(62)的内容。上文已論及《纂杜》以《集千家注》爲底本,而蔡夢弼注解是《集千家注》中的重要一家,同樣,“夢弼曰”在《纂杜》中也是出現最多的數家之一,但二本相較,兩家的“夢弼曰”並不完全相同。有的《纂杜》對《集千家注》做了删簡,如:

山果多瑣細,羅生雜橡栗。

《纂杜》夢弼曰:《高唐賦》:“芳草羅生。”晋虞摯流離鄠杜間,拾橡栗而食。(卷一,第1册,頁103)

《集千家注》夢弼曰:《西京賦》:“珍物羅生。”《高唐賦》:“芳草羅生。”後漢李恂徙居新安,拾橡實以自資。晋虞摯流離鄠杜間,拾橡栗而食。(63)

又如“青雲動高興,幽事亦可説”一句在《集千家注》中有“夢弼曰”,而在《纂杜》中則無。這些都比較容易理解,集賢殿諸臣在注解杜詩時以《集千家注》爲底本,又有所取捨,做了一些選擇簡汰、删繁就簡的工作。但這還不能完全解釋《纂杜》中出現的問題,因爲《纂杜》中的“夢弼曰”很多不見於《集千家注》,或者内容要比《集千家注》要豐富。如:

至尊尚蒙塵。

《纂杜》夢弼曰:至尊謂肅宗也,蒙塵謂暴露也。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天子蒙塵于外。(卷一,第1册,頁110)

《集千家注》夢弼曰:至尊謂肅宗也,蒙塵謂暴露也。(64)

除此以外,更多的内容則是“夢弼曰”只見於《纂杜》而不見於《集千家注》,如《纂杜》中“詔許歸蓬蓽”、“君誠中興主”、“人烟眇蕭瑟”、“屢得飲馬窟”、“邠郊入地底”、“緬思桃源内”、“顛倒在短褐”、“老夫情懷惡”、“移時施朱鉛”、“聖心頗虚佇,時議氣欲奪”、“昊天積霜露”、“胡命其能久”、“憶昨狼狽初”、“周漢獲再興,宣光果明哲”、“凄凉大同殿,寂寞白獸闥”等數句下的“夢弼曰”就是這樣的情况。再將此數句與《草堂詩箋》相校,則可找到幾乎完全相同的蔡夢弼注解。如:

詔許歸蓬蓽。

《纂杜》夢弼曰:蓬門蓽户,甫言所居三川是也。(卷一,第1册,頁100)

《集千家注》無。

《草堂詩箋》:蓬門蓽户,甫自言所居三川是也。

人烟眇蕭瑟。

《纂杜》夢弼曰:曹植送應氏詩“中野何蕭條,千里無人烟”。(卷一,第1册,頁102)

《集千家注》無。

《草堂詩箋》:曹植送應氏詩“中野何蕭條,千里無人烟”。(65)

《纂杜》中的“夢弼曰”與《草堂詩箋》如此接近,我們甚至可以大膽推斷,《纂杜》中的“夢弼曰”是從《草堂詩箋》直接轉録,並没有經過《集千家注》這一中介。

又如《纂杜》中《北征》一首下文的兩條“夢弼曰”:

坡陀望鄜畤。

《纂杜》夢弼曰:坡陀,高大貌。鄜音孚;畤,諸市切,祭天所也。前漢郊祀志:秦文公東獵汧、渭,夢黄蛇自天下屬地,其口止於鄜衍。文公問史敦,敦曰:“此上帝之徵,君其祠之。”於是作鄜畤,用三牲郊祭白帝焉。(卷一,第1册,頁105)

《草堂詩箋》:鄜音孚;畤,諸市切,祭天所也。前漢郊祀志:秦文公東獵汧、渭,夢黄蛇自天下屬地,其口止於鄜衍。文公問史敦,敦曰:“此上帝之徵,君其祠之。”於是作鄜畤,用三牲郊祭白帝焉。

谷巖互出没。我行已水濱。我仆猶木末。

《纂杜》夢弼曰:時甫家在鄜,故甫喜望鄜畤,而見其巖谷迭相出没,心欲速至,故先行已到水濱,而僕從遲在木末也。(卷一,第1册,頁105)

《草堂詩箋》:坡陀,高大貌。時甫家在鄜,故甫喜望鄜畤,而見其巖谷迭相出没,心欲速至,故先行已到水濱,而僕從遲在木末也。鄜畤乃漢武祭祀之田,在鄜州以祀太一。(66)

由這兩條同樣可看出《纂杜》的“夢弼曰”對《草堂詩箋》進行了整合與删簡,内容基本一致,而《集千家注》中這兩句並没有“夢弼曰”,“坡陀望鄜畤”一句下的注解尤爲繁複:

坡陀望鄜畤。

《集千家注》鄭曰:鄜,芳無切。畤,諸市切。

洙曰:鄜畤,漢武郊祀之所,春秋時白狄之地。

修可曰:前郊祀志:秦文公夢黄蛇自天而下屬地,其口止於鄜衍。文公問吏敦,敦曰:“此上帝之徵,君祠之。”於是作鄜畤,用三牲郊祀白帝焉。以此考之,鄜畤乃文公所作,非漢武也。(67)

這三家注解與《纂杜》有很大區别,由此亦可以推斷《纂杜》中的“夢弼曰”應直接源於《草堂詩箋》。

《纂杜》中劉辰翁批點與蔡夢弼注解的情况比較複雜,集賢殿諸臣較多地參照了批點本與《草堂詩箋》,與此相類的還有《纂杜》中大量出現的趙次公注解。“趙曰”多與《集千家注》一致,如:

雖乏諫諍姿,恐君有遺失。

《纂杜》趙曰:甫不忍輕去其君,恐君又有過而欲諫之。(卷一,第1册,頁101)

《集千家注》趙曰:甫不忍輕去其君,恐君又有過而欲諫之。(68)

但另一方面,“趙曰”也有很多見於《纂杜》而不見於《集千家注》者,如:

“君誠中興主。”趙曰:中興主指言肅宗也。(卷一,第1册,頁101)

“緬思桃源内。”趙曰:今見其果實而思之也。(卷一,第1册,頁105)

“見耶背面啼,垢膩脚不韈。”趙曰:見耶背面啼,使“耶”字乃出《木蘭詩》“不聞耶娘唤女聲”。垢膩脚不襪,王祺(琪)以爲轉石於千仞山之勢。(卷一,第1册,頁107)

以上三條都不見於《集千家注》,而在郭知達編《九家集注杜詩》(以下簡稱《九家注》)(69)中都可找到相似的“趙曰”,只是《纂杜》在引用時略有簡省。如“緬思桃源内”一句《九家注》中趙次公注解爲:“桃源在鼎州,陶潛有記有詩,今因見果實而思之也。”(70)相比而言,《纂杜》的引用要簡單很多,也更爲明瞭。

更爲有趣的是,集賢殿諸臣似乎爲了强調《纂杜》引用的趙次公注與《集千家注》有區别,全書共有46條標明“補注趙曰”,《北征》中有兩條:

“顛倒在短褐。”補注趙曰:短褐字長短之短。班彪論云:貧者衣短褐。(卷一,第1册,頁108)

“事與古先别。”補注趙曰:蓋謂古先亦有衰亂,而今日與之殊别焉。其殊别者何也?奸臣如楊國忠既誅,其黨與失勢而蕩析矣,此與古先别之一也。夏、殷亦衰矣,而褒、妲不誅,上皇乃能割情忍愛而誅貴妃,此與古先别之二也。(卷一,第1册,頁113)

與上文的三條一樣,這兩條也不見於《集千家注》,而與《九家注》中的内容基本相同。(71)由此同樣可以推斷,集賢殿諸臣在以《集千家注》爲底本注解杜詩時,還參照了《九家注》,並從中大量吸收了趙次公注的内容。那爲什麽從《九家注》補入的“趙曰”,有的會標明“補注”,有的則没有?由於没有直接資料,很難作出論斷,大概可以推測的是,《纂杜》並非成於一人之手,而是由集賢殿諸臣共同完成。這就存在兩種可能,一是因爲成於衆人之手,又無人最後把關,就導致了體例上的差别;一是在衆人完成注解後,由一人把關審閲,他再加入一些内容,並標明“補注”字樣。相對而言,前一種情况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下文在分析“補注”内容時會詳細論及。

同樣的情况也出現在了黄希、黄鶴父子的注解中。《纂杜》中的黄氏父子注多見於《集千家注》,或略有减省改動,但也有不見於《集千家注》的内容,如:

“怵惕久未出。”《纂杜》希曰:“怵惕久未出,殆是久得此命而不敢行也。”(卷一,第1册,頁101)

此條就不見於《集千家注》。(72)

綜合以上分析,我們可以清楚看出,《纂注分類杜詩》是朝鮮世宗朝文臣以徐居仁編次的《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爲底本,參照當時杜詩的重要版本——劉辰翁批點、高楚芳編次《集千家注批點補遺杜工部詩集》、郭知達編《九家集注杜詩》、蔡夢弼會箋《杜工部草堂詩箋》、黄希、黄鶴父子的《補注杜詩》等,進行編纂,再加上自己的“補注”而形成的東國第一部分類集注杜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