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纪事本末(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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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册

左传纪事本末序

史家有六,首《尚书》家,次《春秋》家。《书》记言,《春秋》记事。唐刘知幾谓古人所学以言为首,《尚书》百篇,废兴行事多阙,而《春秋》自夏殷以来非一家,皆隐没无闻。记事之史不行,记言之书见重久矣。独《左氏》之传《春秋》,义释本《经》,语杂他事,因为《申左》一篇。知幾之论,以记事为重也。盖孔子取义鲁史,而二百四十年之行事亦云略矣。

《左氏》先《经》以始事,后《经》以终义,依《经》以辨理,错《经》以合异,是记事之史,《左氏》其首也。又稽逸文,纂别说,为《外传》以广之。分八国,各为卷,是亦一国之本末也。其传一人之事与言,必引其后事牵连以终之,是亦一人一事之本末也。然则《内传》纪事,而《外传》即所以足其事之本末者与;顾《内传》以事为主,既以时断,首尾不属;《外传》复以言为主,国之大事不具,至宋、卫、秦、吴之国竟无语焉。夫《春秋》既治世之大经大法,《左氏》独亲得其传,而限于编年之体,虽有《外传》,不遑件系;譬隋珠之未贯,如狐腋而未集,令学者前后讨寻,周章省览,岂若会稡而种别之为暸如哉!

今宫詹高澹人先生所以放建安袁氏《通鉴纪事本末》而有作也。顾司马氏之书,其征事也近,而立义也显。近则易核,显则易明,袁氏特整齐钩釽其间,为力少易。《左氏》能传《经》之所无,亦时阙《经》之所有,又参以二《传》,每多不同。好语神怪,易致失实,而自啖、赵以来,多有舍《传》立说、独抱遗《经》以终始者矣。先生特为起例,皆袁氏所无有。夫“夏五”“郭公”,《经》无其事亦书,岂可《经》文炳如而《传》或脱漏?于是乎不遗一《传》,曰“补逸”。《经》义微婉,寻涂自殊。既各专家,无取单行,于是乎不党一《传》,曰“考异”。文人爱奇,贪于捃拾,史家斥诬,须勇刊弃,于是乎裁《传》以存《传》,曰“辨误”。理所难明,每以旁曲而畅,辞所驰骤,要以根柢为安,于是乎错《传》以佐《传》,曰“考证”。好学深思,心知其意,申解驳难,惟其宜适,于是乎舍《传》以释《传》,曰“发明”。盖先生经学湛深,雅负史才,在讲筵撰《春秋讲义》,因殚精竭慎,条分囊括。而为是书也,征远代而如在目前,阐微言而大放厥旨。事各还其国,而较《外传》则文省而事详;国各还其时,而较《内传》仍岁会而月计。足补故志,岂是外篇?

昔袁氏之书成,参知政事龚茂良以进,孝宗嘉叹,颁赐东宫及江上诸帅,曰“治道在是矣”。况我皇上以天纵之圣,富日新之学,讲求治道,久安益勤,是书进御,诚足备乙夜之观,而因颁布中外,为读《春秋》者法。将《通鉴》以前兴衰理乱之迹,易考而知。既可以足成袁氏为完书,亦有以征《春秋》家之记事,非偏略于《尚书》家之记言,诚乃圣经之助,岂特功于《左氏》而已。菼于经学至芜陋,辱先生之不鄙而委之作序。妄不自量,缀言简末。窃窥寻撰述之苦心,而略其大趣,固无能有以加云。

康熙二十九年庚午夏五月既望长洲韩菼序。

史书流派有六种,首先是《尚书》流派,其次是《春秋》流派。《尚书》记录言论,《春秋》记载事情。唐朝刘知幾认为古人学习把记言史书放在首位,《尚书》一百篇,兴亡事迹大多已经残缺不全,而《春秋》流派的史书从夏朝、商朝以来不止一家,都已散失不为世人所知。记载事情的史书不能流传,记录言论的史书受到重视由来已久了。只有《左氏传》解释《春秋》,要义阐发依据《春秋经》,叙述兼记其他事情,于是创作《申左》一篇。刘知幾的评论,是以记载事情为重的。大概孔子借助鲁国国史来确立大义,因而二百四十年间的春秋事情也就叙述得简略了。

《左氏传》先于《春秋经》来开始叙事,晚于《春秋经》来结束大义,依据《春秋经》来辨析义理,抛开《春秋经》来聚合不同,因此记载事情的史书,《左氏传》是它的第一部。又稽考散失的文字,编纂不同的说法,作《春秋外传》(即《国语》)来扩大它的记事范围。分为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八国,每国各自成卷,这也是一国事情的始终。书中记载一人的事情与言论,一定要追述此人后来的事情关联来结束,这也是一人一事的始终。既然这样那么《春秋内传》(即《左氏传》)记载事情,而《春秋外传》就是用来补充那些事情始终的史书吧;考察《春秋内传》以记载事情为主,既然以时间为断限,从开始到结束就不能连接;《春秋外传》又以记录言论为主,各国的重大事情就不能详尽,至于宋、卫、秦、吴这些国家,竟然对它们都没有专门的叙述。《春秋》既然是治理天下的基本法则,《左氏传》唯独亲自得到它的传承,然而局限于按年代顺序编排史料的体裁,即使有《春秋外传》,也顾不上将每件事都连接起来;这就譬如隋侯的宝珠未能贯穿,又如狐腋下的毛皮未能集中,使求学的人前后检索寻找,通篇观看阅览,哪里比得上将事情汇聚起来然后按类区分一目了然呢!

如今宫詹高澹人先生就是本着这一原则仿照南宋建安人袁枢的《通鉴纪事本末》而有所创作。考察北宋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一书,其征引事实时间不远,然而确立大义十分显著。时间不远就容易详尽,立义显著就容易明了,袁枢只是将其间的事情条理化、系统化,所做的稍微容易。《左氏传》能够记载《春秋经》所没有的事情,也有时遗漏《春秋经》所有的事情,又拿《公羊传》《穀梁传》二传进行比较,常常有很多不同的地方。《左氏传》喜欢谈论鬼神怪异,容易导致失去真实,因而自从唐代啖助、赵匡以来,有许多抛弃《左氏传》提出的见解,只是死守着遗留下来的《春秋经》来终生研读的学者。高澹人先生特意为此创立凡例,都是袁枢所不曾有过的。至于“夏五”“郭公”,《春秋经》没有它们的事情也加以记载,怎么可以《春秋经》上文字明显昭著而《左氏传》偶尔遗漏?因此不遗漏三传中的一《传》,叫“补逸”。《春秋经》要旨精微委婉,考求途径各自不同。既然各有专门研究,不取单独流传的一种说法,因此不偏袒三传中的一《传》,叫“考异”。文人喜欢奇异,贪于捡拾,史家指斥诬妄,必须勇于删削,因此删减《左氏传》来保存《左氏传》的真实记载,叫“辨误”。事理难以辨明的地方,常常通过其他的细节而畅通文意,文辞烦琐重复的地方,重要在于以基本事实作为保证,因此抛开《左氏传》来佐证《左氏传》的基本事实,叫“考证”。喜欢学习深入思考,内心领会其中的意思,说明解释辩驳责难,只为做到恰当适中,因此舍弃《左氏传》来阐释《左氏传》的矛盾史料,叫“发明”。大概高澹人先生研究经学功底深厚,一向拥有修史才能,在讲筵时就撰写了《春秋讲义》,于是竭尽精力用尽心思,逐条排列包罗史料。而创作这部书时,征引久远年代的史事就如同形在目前,阐发精深微妙的言辞而充分发挥其旨意。事情各自恢复到它们所在的诸侯国,因而与《春秋外传》相比较就显得文字简练而事情详尽;诸侯国的事情各自恢复它们所发生的时间,因而与《春秋内传》相比较仍然按照年月顺序加以记载。这完全可以弥补古史的记载,哪里只是属于附论性质的外篇?

从前袁枢的《通鉴纪事本末》一书写成,参知政事龚茂良将这部书进献,宋孝宗赞赏感叹,颁发赏赐给东宫太子及长江沿岸各位统兵将帅,说“治理国家的措施都在这部书中了”。况且我大清皇上凭借上天赋予的圣明,拥有日日更新的学问,讲求治理国家的措施,长期安定越发勤奋努力,这部书进献,确实足可以供皇上在二更时进行阅读,并乘此机会颁布朝廷内外,为阅读《春秋》的人所效法。大概《资治通鉴》以前兴盛与衰落、治理与动乱的轨迹,就容易考察并通晓了。既能够用来补足凑成袁枢《通鉴纪事本末》成为完整之书,也有助于验证《春秋》流派史书所记载的事情,并不只是简略了《尚书》流派史书所记录的言论,确实是对儒家经典的辅助,哪里只是有功于《左氏传》而已。韩菼我对于经学十分浅薄,承蒙高澹人先生看得起并委托我写序言。我斗胆不自量力,在全书末尾附言。我私下探索著述的良苦用心,然后概括他的主要旨趣,确实没有能力再多赘言了。

康熙二十九年(1690)夏季五月十六日长洲人韩菼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