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全院会诊（下）
十几分钟后，林语鸣进来，捧着搪瓷缸子满脸笑容的坐到主席台上。
他环视整个阶梯教室，临床绝大部分主任都到了。
几十名主任、副主任、责任主治医代表着矿总现在的中坚力量。
人到的差不多了，消化内科李主任坐在前排，瑟瑟发抖。
林语鸣端起搪瓷缸子，吹了吹茶叶沫子，喝了口水。
“人差不多了，现在开始全院会诊。”林语鸣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来，在阶梯教室里嗡嗡作响。
“普外科先汇报病史。”
阶梯教室里鸦雀无声。
全院会诊很多，说是全院，其实三五个相关科室已经算多的了。今儿这么多人齐聚一堂，应该……不，肯定有猫腻。
所有人都知道，伸长脖子准备看热闹。
陈勇硬着头皮站起来，他试图在原地汇报病史，但罗浩站在讲台上的麦克风旁冲陈勇招手。
没办法，陈勇这一刻恨死了罗浩。
来到麦克前，陈勇拿着病历开始汇报患者的情况。
“患者因腹痛、周身黄疸……”
陈勇拿着病历的手有些颤抖，这是因为激动、兴奋，身体内肾上腺素分泌过多所导致的，并不是因为他害怕。
开了个头后，陈勇冷静下来，身体对肾上腺素已经适应，手不再发抖，越说越流利。
几分钟的病史汇报，简明扼要，颇为干练。
他进入医院后，就是姜文明一手带起来的，基本功扎实可靠。
林语鸣对陈勇汇报的病历很满意，详略得当，突出重点。如果矿总的年轻医生都像他一样，那可真能说是未来可期。
“病史汇报完了，哪位主任先说一下自己的看法。”林语鸣问道。
消化内科李主任犹豫中要站起来，但她刚刚动了一下，就看见身边的温友仁大步走上讲台。
“我抛砖引玉，先来讲几句吧。”
温友仁恶狠狠的盯着李主任，眼神充满了不屑，像是看一个死人。
“刚汇报病史，大家也听到了，患者是20年前做的胆囊切除术。”温友仁大声说道，“20年，都过了20年，我不知道消化内科是怎么想的，还把患者送到我们普外科。”
“难道说20年内患者的胆囊又长出来，需要我老温再上台切一次？”
“李主任！院里面、市卫健委三令五申要求不能推诿患者，落实首诊负责制。你们是怎么做的？看不明白病，就信手把患者推给兄弟科室？！”
火药味儿充斥在所有人的口鼻之间，哪怕感知最迟钝的医生，此时此刻都目瞪口呆的看着温主任。
这特么哪是全院会诊，这分明就是温友仁在泄私愤。
好像有点过分，有些主任、责任主治医心里想到。
可当他们看见林语鸣林处长淡定的捧着搪瓷缸子喝茶，心生无奈。
温友仁这是找医务处给背书，给消化内科一个好看。
唉。
都是同事，何必呢。
“患者有肝脓肿，我想这是消化内科把患者推给我的原因。李主任你先坐下，礼貌的把我的话听完。”温友仁的言语开始狂野起来。
他也瞥见了林语鸣的小动作，认为林处长在纵容自己，所以愈发肆无忌惮。
“肝脓肿怎么办？外科手术？不怕术后脓毒血症？治疗肝脓肿，要穿刺！穿刺！！穿刺！！！”
“三基培训里，穿刺技术是每一名医生都要掌握的，不是非要转入我们普外科才能治疗，你李淑梅别说不会！”
温友仁已经开始指名道姓。
李主任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差点没被气哭了。
“把患者推给我普外科，居心叵测！要是我上台开刀，术后患者高烧不退要住icu，是你李淑梅负责，还是我老温负责！！”
“我这里是外科，药占比低。患者很可能有脓毒血症等等并发症，需要用高级抗生素。你这是把麻烦推给别人，把性价比高的患者留在你消化内科！”
“无耻！！”
温友仁的话一句比一句狠，甚至连性价比这类平时不会说的话都说出口，最后还直白的骂出口。
“我……”
消化内科李主任想要反驳，可她面前没有麦克风，声音在阶梯教室里像是蚊子的嗡嗡声一样，忽略不计。
“开玩笑！”温友仁继续指责道，“你这是推诿患者，没有确切落实市卫健委、矿总医务处的文件精神。是对矿总不负责，是对院长不负责，是对林处长不负责！！”
在座所有主任都傻了眼，老温的脾气不好，大家都知道。
可没人想到温友仁这次杀疯了，仗着有医务处撑腰，竟然一点都不提患者的病情，把矛头指向消化内科。
普外科与消化内科的矛盾由来已久，这事儿大家都知道，但万万没想到温友仁会借着全院会诊来打击消化内科。
“李主任，你来说说病情。”林语鸣打断了温友仁的话。
再说下去可能要骂娘了，林语鸣一直掌控着节奏。
温友仁横眼看着身材矮小的李主任，满是不屑。
李主任被气的血压都升起来了，走上讲台，冷静了足足两分钟。
这两分钟极其尴尬。
阶梯教室里安安静静的，所有人大眼瞪小眼，有几个和消化内科主任熟悉的医生想站出来帮她说句话，但思量半天后还是放弃了。
“患者的情况很复杂，b超看是肝脓肿并发胆道积气。我考虑，很可能是局部有炎症导致的。”
“什么炎症？”温友仁大声问道，“胆囊切除了，胆道里没看见明确的石头，你说是哪来的炎症？还不是肝脓肿来的！”
“再说，有炎症可以内科解决，和外科有什么关系？！”
温友仁的态度咄咄逼人。
虽然没有麦克风，但他的声音很大，压的消化内科主任喘不过气。
罗浩站在幕布旁看着这一切。
李主任面对咄咄逼人的温友仁，并没有给予有力的还击。
看样子李主任并不知道污水池综合征，她只是凭借着多年临床经验判断患者可能和20年前的胆囊切除有关系。
但要她具体说清楚为什么，李主任力有未逮。
还是得自己出手。
罗浩看向林语鸣，过了片刻，林语鸣见李主任不说话了，讪讪的憋得满脸通红，也看向罗浩。
目光对视，罗浩点了点头。
林语鸣的手从搪瓷缸子上拿开，放到桌子下面，做了一个一刀两断的动作。
罗浩认真点头。
“李主任，那你先休息一下，都是医院的同事，有些小矛盾是正常的，温主任也没必要上纲上线。”
温友仁一脸得意，他仿佛打了一个大胜仗。
“还有哪位主任谈一谈，咱们先聊病情。”林语鸣没着急，环视四周。
没人说话，鸦雀无声。
几秒钟后，林语鸣点点头，双手捧着搪瓷缸子，“那我们医务处说说意见，以供大家参考。”
嗯？
主任们都愣了下。
医务处说自己的意见？
全院会诊，医务处只负责主持，让相关科室别踢皮球。
怎么裁判要下场？
罗浩走上讲台，台下一片哗然。
曾几何时大家对这位协和的年轻博士充满了期待，可罗浩来矿总将近两年，一直默默无闻，以至于大家都忘记了还有这号人。
最近罗浩是有点活跃，可相关科室只有妇产科和普外科，其他人知道的不多。
罗浩打开笔记本，连接投影仪，打开ppt。
呦呵！
专业！！
台下的主任、责任主治医们眼前一亮。
这是开学科年会的时候那些专家、教授们的做派，没想到在全院会诊里看到了。
全院会诊时间紧迫，从来就没见过用ppt的。
这回真是开了眼。
“各位主任，大家好，我代表医务处讲一下这个病例，有不足之处还请各位指出。”
罗浩朗声说道。
他脸上的笑容温暖、和煦、敦厚，仿佛一道阳光照进所有人的心头。
刚刚温友仁带给大家的戾气被一扫而空。
“刚刚陈医生汇报过病史，这段我们略过。”罗浩道，“这里是患者在5个小时前做的磁共振胰胆管造影，简称MRCP。”
影像出现在屏幕上。
“十二指肠近端与胆总管之间可见胆道-肠道两者的沟通，肝内、外胆管内存在轮廓不清的低信号充盈缺损……”
罗浩开始讲述磁共振胰胆管造影的片子。
这段涉及到影像学专业高深的内容，哪怕在座的都是各科室的主任、责任主治医，但能看懂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别说是看懂，罗浩讲解，能听懂的人都不多。
“总结一下，磁共振胰胆管造影显示——胆总管十二指肠吻合口处存在肠内容物。”
肠内容物。
吻合口……
短暂的愣神后，在座的主任们都皱起眉。
“吻合口？什么吻合口？患者自己说20年前做的是胆囊切除术，哪来的吻合口。”温友仁诧异的问道。
刹那间，无数的回忆在温友仁脑海里浮现出来，他意识到可能有问题。
“是的，吻合口。”罗浩微微一笑，“在既往史中，温主任的描述是有错误的。”
错误！
错误的！！
罗浩直言不讳的指出温友仁有错误！！！
温友仁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凝结成冰，铁青的骇人，罗浩的话印证了他的一些猜测。
“不可能！患者自诉20年前在我院行胆囊切除术，这是患者自己说的！”温友仁大声吼道。
“温主任，麻烦小点声，这是全院会诊。”罗浩淡然看着温友仁，“既然手术是在咱们矿总做的，病历肯定在病案室。”
说着，罗浩点击电脑屏幕，切换界面。
古老泛黄的病历纸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哪怕只是影像，在座众人也能从当年的手写病历中嗅到时光荏苒的味道。
虽然病案室就在那，既往病历也都在病历架上，但却从来没有人去探寻过患者的既往病历，更别说眼前的患者是20年前做的手术。
无论李素梅还是温友仁，都遗漏了这一点。
诸多主任、责任主治医2mb的大脑完全搞不懂10g的内容，全部宕机。
罗浩轻轻手指轻轻滑动，找到当年老主任亲自书写的手术记录。
“这里，是我们矿总外科国华老主任亲自书写的手术记录。”
“我查过字迹，是国华主任亲手写的。”
亲手书写！
在当年那个手写病历的年代，写一份手术记录要20分钟，老外科主任竟然亲手书写，而不是交给手下的医生做这些杂事。
罗浩的话马上引起医生们的注意。
不用敲黑板，大家都知道这是重点。
尤其是温友仁温主任，他怔怔的看着熟悉的字迹发呆。
的确是老主任的笔迹，做不得假。
而老主任亲手书写手术记录，温友仁完全不用看内容就知道手术一定有问题，或者说是可能会出问题。
为了避免意外或者手下医生写不清楚，老主任才会谨慎的自己书写手术记录。
国华老主任看着粗犷，但其实却心细如发，他这么做一定有这么做的原因。
温友仁一颗心悬了起来。
他已经嗅到了危险。
定睛往下看。
温友仁瞬间如坠冰窟。
患者当年做的的确是胆囊切除术，但因为书中探查发现胆总管里有大量泥沙样结石，所以老主任除了切除胆囊以外，还做了胆总管十二指肠侧侧吻合术。
如果是这样……
温友仁的头发一下子竖起来。
“胆总管十二指肠侧侧吻合术，这是当年的术式。我们没有办法苛责患者，苛责一个非医疗行业的人能说出这个术式。一般来讲，患者只知道自己胆囊被切掉了。”
“病历就在病案室，我想如果有一点点职业精神，都应该去看一眼，您说呢，温主任。”
罗浩面带微笑，温和而坚定，直视温友仁。
！！！
温友仁血气上涌，怒发冲冠。
这特么是打自己脸！
当着全院各科室主任、责任主治医的面打自己的脸！！
啪啪作响。
而自己却没办法反驳。
“做了又怎么样？胆囊已经被切掉了，外科还能做什么？！”温友仁开始胡搅蛮缠。
“温主任，说话声音大并不意味着你有道理。”罗浩淡然回答道，“接下来我们就胆总管十二指肠侧侧吻合术术后并发症开始讲。”
罗浩没给温友仁像泼妇一样撒泼打滚的机会，开始就胆总管十二指肠侧侧吻合术术后并发症讲起。
“患者的诊断应该是污水池综合征，也称盲端综合征、盲袋综合征、盲窝综合征。”
“磁共振的影像上，我们也能看见食物残渣、结石等蓄积在胆肠吻合口至 Vater壶腹部形成的盲袋内，从而引起一系列的临床症状。”
“相关的诊断依据是……”
“相关的鉴别诊断是……”
罗浩在讲台上侃侃而谈。
有理、有据。
他就像是书写病历似的，把每一条都讲了出来。
刚开始还处于暴怒、怨恨状态中的温主任老脸惨白，双手颤抖。
医生，要靠职业素养说话。
在成为恶龙之前，每一名医生的梦想都很单纯——治病救人。（注：这句话来自本章说）
哪怕已经成为恶龙，面对自己无法撼动的、铁一般的事实，也只能无言以对。
温友仁想到罗浩的笑容，想到他跟自己请示要给患者做磁共振胰胆管造影。
一幕一幕像是临死前的走马灯似的在温友仁脑海里闪过。
他茫然中意识到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陷阱。
看着主席台上手捧搪瓷缸子慢条斯理喝茶的林处长，又看了一眼意气风发，用铁一般的事实攻击自己的罗浩，温友仁大脑一片空白。
这爷俩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笑里藏刀，自己上当了！
“污水池综合征是典型的外科病例，现在说一下治疗。在以前，类似的患者需要二次开刀……”
罗浩没有纠结于打击温友仁，而是继续讲病历。
一副血淋淋的手术画面出现在投屏上。
“这是1995年的一个病例，只有一张图片，术者发表于中华外科学杂志。”
“当时的治疗手段是外科手术，但是随着近年来微创技术的发展， ERCP联合EST取石在胆总管下端结石治疗中已替代传统开刀手术。”
Est？
Ercp？
两个缩写出现在投屏上。
“罗医生，那是什么术式？”一个坐在角落里的责任主治医看的入了神，下意识问道。
罗浩像是早就预料到有人会提问，手指在电脑屏幕上滑动，找到有关于ercp和esd相关资料开始简略解释。
这回连林语鸣都听的极其认真。
罗浩的讲解言简意赅，通俗易懂，深入浅出。
五分钟后，罗浩微笑，“大概就是这样。”
说完后，罗浩没有继续讲，而是停顿了几秒钟。
“吁~”
不知哪个角落，有人如梦方醒，长吁了一口气。
有人听说过ercp，有人没听说过，但经过罗浩的讲解，所有人都意识到这种术式对患者造成的创伤极小，论疗效的话远超外科手术。
罗浩打开了一扇大门。
门后的医生看见了一个崭新的天地。
如果要做外科手术的话，且不说患者受到的创伤，单单一个二次手术术中解剖结构改变，就给手术平添了无数的难度。
可ercp+esd手术避开这一点，只要切头乳肌、篮网取石就可以。
一想到棘手的手术治疗变得简单，在座的医生们都怦然心动。
只有温友仁是例外。
他脸色铁青，恶狠狠的瞪着罗浩。
“温主任，您听懂了么？哪里不明白我可以再讲解。”罗浩面对温友仁杀人一般的目光毫不畏惧，微笑说道。
“！！！”
挑衅，这是纯纯的挑衅！！！
温友仁双手握拳，咯吱咯吱的响。
“回到我们要讨论的病人身上，外科手术的话我觉得以温主任的水平拿不下来，所以医务处建议外请专家行ercp+esd手术。”
拿，不，下，来！
罗浩根本不给温友仁留脸，很直白的说了自己的意见。
关键是罗浩每一句话都带着医务处，他代表的是矿总医务处！
刚刚还沉醉在新技术中难以自拔的医生们彻底醒过来。
针对眼前的患者，既是诊疗的碰撞，又是新旧理念的碰撞。
虽然ercp已经不算是新技术了，可矿总迟迟没有开展，单就矿总而言，这项技术堪称高端医疗。
“你凭什么这么说？！”温友仁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每一个字都粗粝的像是石子，磨的人耳膜生疼。
罗浩若有所思的看着温友仁。
“你瞅啥！”温友仁一拍椅子扶手，霍的一下站起来。
他愤怒的看着罗浩，仿佛下一秒就要冲上来对罗浩饱以老拳。
众人紧张起来，有人看向林语鸣。
这时候身为医务处处长的林语鸣应该站出来安抚一下温主任，以免事态恶化。
然而。
林语鸣双手捧着搪瓷缸子在喝茶，对眼前的一切视而无睹。
罗浩没有笑，正色说道，“温主任，刚刚我对您的评价已经过高了，您确定要知道我凭什么这么说？”
哦呵！
罗浩的声音不大，但他面前就是麦克风。
每一个字都清楚的落到人们的耳中。
针锋相对。
温友仁的眼睛里有血丝出现。
“好，那我就告诉你为什么。对了，温主任，拳怕少壮，您最好坐下听我说，要是冲上来却被我打一顿的话……以后在院里谁看见您都会想到这件事。”
罗浩微微一顿，笑着道，“要是那样，但凡要点脸的都不会再在矿总里干下去。”
“你……”
温友仁知道罗浩说的是实话，可实话却很难让他接受。
罗浩打开另外一个ppt，“现在我们来看普外科在您当主任的前后手术难度、完成度、患者投诉数量的对比。”
“平时大家喝酒吹牛，怎么吹都无所谓。评定的省级名医到底是怎么回事，咱们都是医生，心里有数。骗骗普通人也就算了，可别把自己给骗了。”
温友仁险险把一口牙咬碎。
打又打不过，说也说不听，温友仁束手无策。
“这份ppt里的数据我查阅了近25年普外科的手术资料，应该没有疑问。”
“2011年，温主任成为普外科大主任之前，普外科每年完成1800例手术左右。4级手术占比450%，阑尾切除术、疝气修补术的相对数量并不多。”
“其中，胰十二指肠联合切除术平均每年完成30例左右。”
“2011年以后，胰十二指肠联合切除术咱们医院就没做过，高难度的4级手术也几乎为零。”
“虽然手术量下跌的不明显，可我查阅资料后发现腹腔穿刺术这种‘处置’都被温主任变成手术，汇报给医院。”
“真不知道温主任在做年度总结的时候，当着院领导的面是怎么说出来在自己的领导下，普外科的手术量再创新高的。”
阶梯教室里静的吓人。
罗浩已经不是在打温友仁的脸，而是把温友仁按在地上，脚踩他的脸在摩擦。
林语鸣很满意，手捧着搪瓷缸子，美滋滋的喝了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