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镜:西羌国列王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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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旦国译者给太祖皇帝的献词

至尊无上的天子!

陛下最热诚的心愿,是看到天下万民皆得福祉。圣上废寝忘食、躬勤政事,所思所想的也正是这个。这一愿景时时萦绕在陛下心头,每一次的朝堂论政,每一次下诏钦定律法和律令,每一次施仁德于天下,陛下都不会将之忘怀。它让您亲贤远佞,仿效天下明君圣主,多行善举,谨防恶行。

陛下,您傲视列国诸王。让天下苍生皆得福祉这事情,若亲身躬行心头念想一般容易的话,那您是何等幸运!若真如此,您就真的宛若天上的玉帝,只需心想便能事成,只需寥寥数言,便能让圣意奉行于凡间如同在天上!

然而,如您亲眼所见,即便您呕心沥血劳神苦思,现实和心愿总有无限距离,或许这也是您人生的大不幸。朝廷里有那数之不尽的文武百官,他们官衔、品阶和出身各不相同,您得将权力下放,与他们共治天下,只因无上的君王也会被人性所限。您几乎事事不得不依赖那些辅佐您施行仁政的国器,这一点让您——愿微臣的逆耳忠言不会惊扰到陛下!——成为这泱泱大国中最不自由的一员。往往一个野心勃勃的奸诈小人、一个欲壑难填的穷凶极恶之徒便有足够的权能——唉,我又何必罗列各种人欲和恶习的名号呢,我本可用一个词就概括所有?他一个人就足以借着圣上的威名干着忤逆圣意的勾当!在您执掌权柄的每日每夜、每时每刻,甚至可以说在每个瞬间,国家的各州各郡都可能发生不义之举,令国法面目全非,令圣旨遭逢曲解,令圣意沦为一纸空文;善人被欺,孤寡遭劫,无功者受禄,施暴者受保,美德令人不齿,恶习人人颂扬。

听到我此番大胆的谏言,您的朝臣们是何等惶恐不安地望着我。国家有此等贤明之君,罪恶却如此肆无忌惮,暴行屡屡逃脱严惩,此等荒谬之事何以可能?那唯一的解释怕是会辱没圣上的美名,令您的英明治理背负指责。圣上皇恩浩荡,请恕臣斗胆直言,恶行横行无忌,即便未到在光天化日之下耀武扬威的境地,却也丝毫未受惩罚!原因不外乎,它们没有亮出自己的庐山真面目,而是戴上了“正义”“慈悲”“为宗法和礼教鞠躬尽瘁”“为君主和国家出谋划策”的面具。总而言之,它们戴上了道德的假面,而实际上却是道德的宿敌和世仇。它们施行妖法邪术的能力可谓无穷无尽,再仁德的君主,再无瑕的智慧,要抵御它们的花言巧语怕也力不从心。陛下以为已经批准裁决了一个暴徒,而实际上制裁的却是仁义之人,其丰功伟绩反倒成了他唯一的罪状了。陛下以为擢升一正人君子,而最后上台的却是一卑鄙小人。这些都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对此您心知肚明。

您抱怨身居庙堂之不易,到底何人可信呢?美德与恶行、真相与谎言皆长着同一副面孔,说着同样的语言,穿着同样颜色的衣服。技艺精湛的骗子(世间万物中没有比他们更有害的了)比正直之人更懂得如何顶着一张写满仁义道德的嘴脸到处显摆。前者可谓把欲望掩藏在漆黑心灵深处的行家里手,他善于溜须拍马,极会利用猎物的弱点为其渔利。他的殷勤厚谊、他的隐忍谦让、他的崇高美德、他的虔诚孝道对他来说其实一文不值,因为这一切不外乎是嘴上功夫和肢体表演,目的就是为了掩盖内里的真实目的。他当然不会无偿地进行这类表演:披着这层画皮,他极尽放纵自己粗鄙的欲望,干着低贱的勾当,甚至恬不知耻地为自己的罪行索要奖赏。天子,这一切是不是奇哉怪哉,这世间竟有那么多人不用心去培养自己其他方面的天赋,竟对建功立名的康庄大道视而不见、绕路而行,反而一门心思都花在如何把欺世盗名之术练到炉火纯青之境上。

可是又该如何呢?难道内心热爱真理,四周却又被虚情假意、心怀叵测之徒占满的君主们都该因此绝望,仿佛再也无法把他们的真实嘴脸从戏子般的浓妆艳抹中辨认出来?苍天可不许这种事情发生!真心热爱真理(没有它,世上还有什么值得热爱?),哪怕真理不懂得用甜言蜜语讨好人心,却依然爱它如故的人亟需一双火眼金睛,方能辨析那无比微妙的表情。这些表情少有人有能耐可以不动声色地模仿而不露出破绽。去哪儿找寻这双火眼金睛呢?没有它,越是善良的心肠就越加容易成为阴谋和诱惑的俘虏。为了得到它,我们除了在人类的编年史书中阅读那些关于智慧与愚蠢、鉴言与欲望、真理与欺骗的历史外,别无其他可行之策。在这些永不说谎的镜子中,我们可以看到天下万民、制度礼法和历时历代,它们皆素面朝天,不为任何萧墙之祸所粉饰,即便我们深陷时下迷乱的幻局之中。又或者,只要愚笨抑或诡计、欲望抑或偏见都在不遗余力地想要算计我们,那没有什么比挥挥手把虚饰的香气一把扫尽更容易的了,正是它们让万事万物的真实色彩模糊不清。

人类愚蠢之历史最真实的源头正出自那些挖空心思想要推动此类蠢行之人的手稿中。他们如何扭曲词语的含义,这一点并不会左右我们的判断。他们可以一如既往地板起面孔、波澜不惊地宣讲荒诞不经的事儿,可以对此深信不疑或者装作深信不疑。这样做并不会消减其把健全人之心智变成傻子这一行为的荒谬程度,不让我们对之哄堂大笑。某些爱自欺欺人的半吊子可以继续歪曲礼法的本质,继续把千夫所指、禽兽不如的不义之行当作英雄和神明的事迹大加赞颂,而对公义和端正的仁义之举则恶语相向。君不见物换星移,几个世代转眼而逝,这曾经让那半吊子目眩神迷、眼花缭乱的迷雾,此时想要看透它,早已不是太难了。可能对他来说,孔夫子是个骗子,而老君1则是智者:他的判断改变不了事物的本质,也改变不了无拘无束的灵魂对他的印象;这些人的品行所作所为仅是坚定我们对他们一向的看法而已。

由此,我们民族的至圣先师们教导我们把古代的历史当作修德和治国的最好教材,当作这些高尚哲学最纯粹的源头。它让习得者大智大慧、遗世独立;它还教导人们如何把人性的表象事物从其本质真相,虚妄的价值从真实的价值,博爱的情操从自私自利的关系中区分出来,同时还教会人们如何防止自我欺骗以及如何不被外在的愚行感染的方法;这样的哲学不会排斥和危害任何人,而对于有着优越理性的人来说,它更是王者之学

若是这番道理令您信服,至高无上的天子,就请您在日理万机、为国操劳之后,从所剩无几的闲暇中抽出时间,好好熟识过往时代的奇闻轶事吧。并且也研究一下人世间诸国的变迁,还有那行动中的人,以及遵照鉴言和欲望而生的行动,并且在所有这些因素的相互关联中去考究人类幸福和不幸的因由。这是一项既有益心灵又令人放松的活动。

微臣愿将《西羌国列王纪》一书,献于圣上足下。恕臣斗胆妄加揣测,陛下才思机敏,日夜为江山社稷大事操劳,所剩的休憩时光甚是宝贵。此书虽小,也非全然无值,若将阅读此书也纳入闲暇时分的活动中,必可让您的精神在继续活跃的同时又得以放松。那些宏大而又关系到人类群体的真理,那些不同寻常的历史节点,那些启迪人心的榜样和典范,以及对人的理智和心灵所犯之错误和腐化的如实记载和描摹,在我看来,都让这部史书出类拔萃,也赢得了明镜之美名(震旦国的大理寺2曾对之赐予此等美誉)。因为在明镜之中,智慧和愚蠢的必然结果都将在强烈的光芒中,带着如此清晰的特征和如此温暖的色调一览无遗,以至于人们以罕见的程度变得智慧而美好,或是变得愚蠢而堕落,即便使用同一面镜子他们可能也不会变得比这更美好更智慧。

微臣私心甚巨,妄求在苍天赐我等芸芸众生在凡尘世间的有限时日里,至少得以存留为同辈尽善心表善意之美名。故此臣略尽绵力,将这部记录古代历史的惊奇之作从印度文翻译成我们的文字。臣此番工作可谓情真意切,愿将此书和臣交由皇天定夺。它的旨意不可阻挡,但对于智者,与其说它在震慑魂魄,倒不如说在慰藉人心。臣此时心神宁静,只因有此等爱慕真理、敬重德行的君主庇护;臣此时无比荣幸,只因我辈人中龙凤皆视臣等为挚友;臣此时气定神闲,若凡夫俗子所能达致的,来面对……3


1 [译按]本书提到的“老君”是道家学派创始人老子,参见Kurrelmeyer, S. 46。维兰德虚构的这位《西羌国列王纪》“震旦文译者”项福泽似乎很不喜欢老子,推测维兰德应该想把他塑造为一个其心目中典型的儒生形象,他敬仰和崇拜孔子的同时又对老子颇有微词。

2 [译按]原文为das hohe Ober-Polizei-Gericht von Sina,直译为“震旦国高级警察法庭”或者“震旦国高级治安法庭”。

3 拉丁文译者注:我不得不在此留白。我的震旦文译本书册恰好在此处出现缺文(这应该只是偶然情况),但因我手头没有另一册,无法进行填补。不过基于所看到的,项福泽接下来要说的内容很有可能是些效法大名鼎鼎的佐伊洛斯而作的“大放厥词”,震旦国的作家跟我们的作家一样,写作前言时通常都不会缺少这些东西;当然,即便此处留白,读者也不会缺失什么信息。

[译按]佐伊洛斯(Ζωίλος /Zoilus)是生活于公元前4世纪的古希腊色雷斯地区安菲波利斯城的演说家、修辞学家和犬儒学派哲学家。此人以言辞激烈著称,曾批评不少名家,如柏拉图和伊索克拉底等。他对荷马的猛烈攻击最广为人知,甚至获得了“荷马鞭笞者”(Ὁμηρομάστιγος)这一外号。其乖张的言辞更让他的名字在后世逐渐成为“诽谤者”的代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