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时间军团
[美]迈克尔·斯万维克 著
付斌 译
LEGIONS IN TIME
by
Michael Swanwick
迈克尔·斯万维克,美国著名科幻作家,多次获得雨果奖,也获得过星云奖、世界奇幻奖、西奥多·斯特金奖等。斯万维克的经典长篇包括《地球龙骨》《潮汐站》等。同长篇小说相比,斯万维克的中短篇小说功力更加深厚,在创作高峰期,他几乎每年都会收获雨果奖或星云奖。《银河边缘·多面AI》曾刊登他的雨果奖获奖中篇《机器的脉搏》。
本篇荣获2004年雨果奖最佳中短篇小说奖。
Copyright © 2004 by Michael Swanwick
埃丽诺·沃伊格特的工作,比她身边人的工作都怪。她每天在办公室上八个小时的班,却没有任何事情可做。她唯一的任务就是坐在一张桌子后面,盯着那个小壁橱的门。她的桌上有一个按钮,如果有人从壁橱里走出来,她就按下按钮。墙上有一只巨大的钟,每天中午十二点,她需要走到那道门前,用预留给她的钥匙打开门。壁橱里面是空的,她已经看过了,里面既没有暗门,也没有秘密控制板。那就是一个空荡荡的壁橱。
如果她看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就得走回办公桌旁边,按下那个按钮。
“什么不寻常的情况?”被录用的时候她曾经问过这个问题,“我不明白,我需要提防什么?”
“等你看到的时候,就知道了。”塔尔布雷科先生用他那奇怪的口音说。塔尔布雷科先生就是她的老板,看上去有些像外国人。他的外貌超乎想象的古怪——皮肤惨白,头上一根头发也没有。所以,当他摘下帽子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某种蘑菇。他的耳朵特别小,还有点尖。她觉得对方没准儿得了什么病。但是,他每小时付她两美元,对她这个年纪的女人来说,这算不错的薪酬。
她轮值结束时,来接班的是个蓬头垢面的年轻人,他无意中说过自己是个诗人。早上当她来上班时,一位很胖的黑人女性会一言不发地从那个位置站起来,在衣架上拿起帽子和外套,仪态雍容地离开。
埃丽诺天天坐在桌子后面,无事可做。她获悉自己不能看书,免得沉迷于情节而忘记盯着那道门;但是她可以玩纵横字谜游戏,因为人们在玩这个的时候不会太过专注。百无聊赖的她,做了不少针线活儿,甚至在考虑要不要尝试一下梭织。
一段时间后,她琢磨起这道门来。如果违反禁令,在非正午时间打开它,会看到什么呢?她发现自己的想象力十分贫乏,无论她怎么努力地想要生动地描绘门打开时会出现什么,却都只想得到一些无趣的物件:扫帚、拖把、运动器材、胶皮套鞋或者旧衣服之类的。在一个壁橱里,还会有什么?还能有什么?
有时候,她会在这些想象的驱使下,不由自主地走向那道门。有一次,她竟然将手放在了门把手上,差点儿打开门。但是,害怕丢掉工作的念头及时阻止了她。
这可真让人抓狂。
她轮值的时候,塔尔布雷科先生来过办公室两次。他每次都穿着那套黑色西装,系着同一条黑色窄领带。“你有手表吗?”他问。
“有的,先生。”第一次回答时,她伸出手腕给他看自己的手表。他傲慢地漠视了这个动作,她决定下次再也不这样做了。
“你走吧,四十分钟后回来。”
她离开办公室,去了附近一间小茶室。她的午餐包落在办公桌了,包里有一块火腿蛋黄酱三明治和一个苹果,但她刚才慌慌张张的,一时忘了自己的午餐,又不敢回去拿。她味同嚼蜡地吃完原本十分美味的“女士午餐”,给了服务员一毛钱的小费,然后在离开三十八分钟后,准时出现在办公室门前。
四十分钟整时,她推开了门。
塔尔布雷科先生好像正在等她这么做,他戴上帽子,一阵风般穿过大门,似乎完全没看到她回来得多么准时,或者压根儿就没有察觉到她在场。他大步流星地走过,仿佛她并不存在。
埃丽诺被塔尔布雷科先生这个举动震惊了,她木然地走进房间,关上门,回到自己桌旁。
她估计塔尔布雷科先生极其富有,他身上有一种顶级富豪独有的傲慢,仿佛别人为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他们从来不会对任何事情心存感激,也懒得讲礼貌,因为他们并不觉得有这个必要。
她越想越烦。她没那么追求平等,但是她认为每个人都有资格获得一些权利,比如一些尊重和礼待。被当作家具一样对待,是一种侮辱,很不体面。可那些忍气吞声的人更是可耻。
六个月过去了。
门开了,塔尔布雷科先生大步走进来,就像几分钟前刚刚离开一样,“你有手表吗?”
埃丽诺打开抽屉,把针线扔进去;打开另一个抽屉,拿出自己的午餐包。“有。”
“你走吧,四十分钟后回来。”
她出去了。现在是五月,中央公园离这里只有几步路,她便去一个小池塘旁吃午餐,一群孩子在那里玩玩具帆船。她却怒火中烧——她觉得自己是个好员工,真的。她尽责、守时,从来没有请过病假。塔尔布雷科先生应该欣赏她这些品质,他完全没有理由这样对待她。
她差点想在这里待久一些,超过午餐时间,但是她的职业道德不允许她这样做。离开办公室三十九分三十秒后,她笔直地杵在门口,如果塔尔布雷科先生要离开,就不得不面对她。这么做也许会让她丢掉工作,可是……嗯,如果真是这样,她也认了,她觉得自己必须这样做。
三十秒后,门开了,塔尔布雷科先生大步走出来。不过,她仍然没能阻止他的脚步,相反,他面无表情,抓住她的两条胳膊,毫不费力地将她抱起来,转过身,放在旁边。
然后,他就走了。埃丽诺听到他的脚步消失在大厅里。
这个厚脸皮、冷酷、粗鲁的男人!
埃丽诺回到办公室,却无法平静地坐下,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大声自言自语,说了很多本想对没有停下脚步的塔尔布雷科先生说的话。他竟然把她就那么抓起来扔在一边……哼,这真是太气人了,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更郁闷的是,她完全没有办法表达自己的不满。
最后,她平静下来,开始冷静思考。她意识到,有件事她倒是可以做,虽然这事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她可以打开那道门。
埃丽诺不是冲动的人,相反,她做事向来有条不紊。因此,她在这么做之前分析了一番:塔尔布雷科先生很少来办公室,在她来这里工作的一年多里,他只出现过两次。此外,他在刚刚离开几分钟就返回办公室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她看过了,对方并没有什么东西落在办公室,他的办公室简朴空旷。而且,他也没有什么需要返回来完成的工作。
不过,安全起见,她还是锁上了办公室的门,把椅子从桌子后面拉出来,顶在门把手上。这样,即使别人有办公室的钥匙,从外面也进不来。她把耳朵贴在门上,侧耳倾听大厅里有什么动静。
没有任何声音。
于是她决定行动。奇怪的是,时间突然变得很慢,办公室也似乎突然变得非常大。她仿佛永远没法缩短自己和壁橱之间的距离。她的手用力穿过蜜糖一样黏稠的空气,摸到门把手,握住它,手指一根根合拢。在这段时间里,她有一百次想要放弃。她隐约听到了声音……低低的嗡嗡声,是某种机器的声音吗?
她把钥匙插进门锁,打开门。
塔尔布雷科先生就站在那里。
埃丽诺尖叫一声,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脚步错乱,膝盖一扭,差点摔倒。她心如擂鼓,撞得胸腔生疼。
塔尔布雷科先生在里面瞪着她,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就一条规则。”他冷冰冰、硬邦邦地说,“你只需要遵守一条规则,可是你打破了它。”他从里面走出来,“你真是个糟糕的仆人。”
“我……我……我……”埃丽诺发现自己的呼吸都在颤抖,“可我不是仆人!”
“你错了,埃丽诺·沃伊格特。你大错特错。”塔尔布雷科先生说,“打开那扇窗户。”
埃丽诺走到窗前,拉动窗帘。一盆仙人掌放在窗台上,她把它挪到自己的桌子上,然后再去开窗。窗子有些卡住了,她用尽全力,窗子下部慢慢抬起,然后,猛然一下子升到顶部。一阵清新的微风迎面而来。
“爬上窗台。”
“我才——”不要。她想这样说。可是,她惊惧地发现自己已经爬到了窗台上。她无法控制自己,好像已经没有了自己的意志。
“坐在窗台上,腿伸出去。”
这就像一场可怕的噩梦,你觉得它不是真的,却怎么挣扎都醒不过来。她的身体按照对方的指令行动,无法自控。
“在我让你跳之前,先不要跳下去。”
“你要让我跳下去吗?”她颤抖着问,“哦,求您了,塔尔布雷科先生……”
“往下看。”
办公室在九楼,埃丽诺是土生土长的纽约人,这种高度对她来说本来算不上什么。可是,现在这里的高度令人胆寒,马路上的行人像蚂蚁一样小,街上的巴士和汽车只有火柴盒那么大。汽车鸣笛声、引擎声、鸟鸣声,城市里慵懒的春日背景音向她涌来。窗台离地面远得实在令人害怕!而她和地面之间什么也没有,只有空气!她的手指拼命地紧紧抓着窗棂,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能保护她幸免于难。
她感到地心引力不断想要将她拉向地面,那高度令她眩晕、想吐。她竟然生出一种就这么放手,任由自己飞舞片刻然后坠地的冲动。她紧紧闭上眼,热泪滚落脸颊。她听到塔尔布雷科先生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埃丽诺·沃伊格特,如果我让你跳下去,你会跳吗?”
“会的。”她尖声回答。
“什么样的人,会只因为别人叫自己跳,就跳下去摔死?”
“仆……仆人!”
“那么,你是什么呢?”
“仆人!仆人!我是仆人。”她号啕大哭,一半是因为害怕,一半是因为屈辱,“我不想死,我会做你的仆人,什么都行,你说什么都行。”
“如果你是仆人,你会做哪一种?”
“一个……一个……好仆人。”
“回来吧。”
埃丽诺感激地转身,从窗台爬回办公室。她的膝盖酸软无力,让她完全站不稳,只能抓着窗沿,以防摔倒。塔尔布雷科先生则十分严厉地盯着她。
“我只会警告你这一次。”他说,“如果你下次再不守规矩,或者想要辞职,我就会让你从窗台上跳下去。”
他走回壁橱,关上了门。
接下来的工作时间还剩两个小时,刚够让她勉强冷静下来。当那个不修边幅的年轻诗人出现时,她将钥匙扔到包里,一言不发地离开,看也没看他一眼。
她径直去了最近的酒吧,点了一杯奎宁松子酒。
她得好好想想。
埃丽诺·沃伊格特并非没有头脑。当年在遇到已故的丈夫前,她曾是一名执行秘书,所有人都知道,执行秘书能为老板出色地打点一切事务。在大萧条之前,她家里曾有三个佣工,她还有自己的社交活动,经常花几个星期来精心准备家里的一些宴会。如果不是大萧条,她相信自己肯定能有一个比现在的收入好得多的职位。
她不想当仆人。
但是,在她找到脱离困境的办法前,需要先理解这件事情。首先,关于这个壁橱。塔尔布雷科先生已经离开了办公室,然而,几分钟后,他却又突然出现在里面。是有秘密通道?不,这会很麻烦,而且这种解释也太简单粗暴。她在打开门前听到了机器的声音,那么……这也许是一种传输装置,比如瞬移机,或者时间机器。昨天的她可绝对不相信这种东西存在。
她越想越觉得那是一台时间机器,而不是《周日画报》或者“巴克·罗杰斯系列”中的那种瞬移机,而“时间机器”来自H.G.威尔斯先生的奇思妙想。虽然塔尔布雷科先生刚离开就又出现在这里,似乎像瞬移机干的,但是,这需要塔尔布雷科先生从其他地方进入另外一台瞬移机,而他那会儿根本连走出这栋大楼的时间都没有。
不过,如果这是一台时间机器,谜团就都能解开了——她的老板长时间不在岗;这台机器在没人使用的时候必须有人看守,以防别人占用;塔尔布雷科先生今天的突然出现;他还拥有地球上别的人所没有的心灵控制能力。
她觉得,塔尔布雷科先生没准儿不是人类。
她几乎没碰自己的饮料,此刻也没了喝完它的耐心。她在吧台上扔了一块钱,没等找零就离开了。
她走过一个半街区回到办公楼,搭电梯上了九楼,心中制订了一个计划。
她大步走过大厅,没有敲门就直接推开办公室的门,那个不修边幅的年轻男人吓了一跳,从一堆画得乱七八糟的纸上抬起头,非常惊讶地看着她。
“你有手表吗?”
“有的,但是……塔尔布雷科先生……”
“出去,四十分钟之后回来。”
她板着脸,满意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将钥匙扔进口袋,把桌上的一堆纸放进另一个口袋,然后离开。真是个好仆人,她心想。或许他已经领教过塔尔布雷科先生刚刚在她身上演示过的小把戏了。毫无疑问,这里的每位员工都会有那种经历,从而保证他们服服帖帖。而仆人是不应该主动行动的……至少,不应该像主人一样发号施令。
埃丽诺打开包,拿出钥匙,走到壁橱前。
有那么一瞬间,她犹豫了。她真的做好准备,打算冒着生命危险去一探究竟吗?但是,她这么做的理由无懈可击——除了现在,她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如果塔尔布雷科先生知道她会第二次打开门,刚才肯定会直接命令她从窗户跳下去。他没有这么做,表明他其实没料到她会如此胆大包天。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门。
这里面藏着一整个世界。
埃丽诺望着这个和纽约完全不同的阴森都市,望了仿佛地老天荒那么久的时间。这里的大楼比她见过的任何建筑都高,可能有几千米高!它们通过空中天桥连在一起,就像电影《大都会》里的那样。但是,电影里那些建筑令人惊艳,这里的却没有任何美感可言,丑得不堪入目。它们没有窗户,灰蒙蒙的,污渍斑斑,缺乏色彩。每条街上都有单调刺眼的街灯,灯光下,穿着统一制服的男女脚步拖沓地缓步前进,像机器人一样毫无生气。她的办公室外,是美丽明亮的白日,但是在这里面,世界却暗无天日。
这个世界还下起了雪。
她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刚一踏上地板,地面好像立刻向四面八方延展开去。此刻,她站在由一圈门组成的巨大圆环中,其中只有两道门开着。一道通往这个冬日世界,另一道通向办公室,其他门都关着。每扇门旁都有挂钩,上面挂着上百种不同的衣服。她能认出的有古罗马男性公民穿的托加袍、维多利亚歌剧服、日本和服……但大部分衣服她都不认识。
在通向冬日世界的门旁,有一件长披风。埃丽诺穿上它,发现里面有一个旋钮。把它向右旋转,衣服突然越变越热,向左旋转,又变得很凉。她调了一会儿,感觉温度合适了,然后,她挺直肩膀,深吸一口气,走进这处禁地。
一阵轻微的咝咝电波声后,她站在了街上。
埃丽诺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是一块方形黑玻璃一样的东西。她用手敲了敲,发现那东西非常坚硬。但是,当她拿钥匙靠近它时,它闪了一下,她刚刚经过的奇怪空间再次出现。
所以,她还可以回去。
长方形背景墙两侧,有许多差不多一模一样的玻璃状长方形。它们似乎是荒凉大广场中间某个巨大的亭子(或者低矮的建筑物)的外立面。她绕着走了一圈,在每个长方形上试她的钥匙,但只有刚才自己身后的那块长方形可以打开。
她首先要确认这是哪里,什么时代。埃丽诺走向一个走得很慢、弓腰驼背的男人,“打扰一下,先生,可以请教您一些问题吗?”
这个男人抬起一张凄苦、绝望的脸,脖子上的一个灰色金属环闪了一下。“霍扎特,达格蒂克努特?”他问。
埃丽诺惊恐地退后一步。这个男人却像被手或脚临时挡了一下的发条玩具一样,机械地迈着沉重的步伐继续向前走去。
她咒骂着自己。不论她现在身处的是多少个世纪之后的未来,人们用的语言当然早就变了。好吧……现在要搜集信息就更难了。不过她惯于完成艰难的任务。她丈夫詹姆斯自杀的那个晚上,她独自清理干净了墙壁和地板,在那之后,她知道自己有能力用心做好任何事情。
首先,她并没有迷路,这很重要。她扫视了一圈这个时间入口处的广场(她暂且称它为“时代广场”)的中心,然后随机选了其中一条宽阔的道路。这条路,她决定称它为“百老汇”。
埃丽诺沿着“百老汇”走下去,观察看到的人与物。一些毫无生气的人用他们身上的复杂机器拖动雪橇,另一些人则弓腰驼着某种半透明的袋子,里面装着浑浊的液体与某种生物的模糊影子。空气闻起来也很糟糕,但不是她熟悉的味道。
她大约走了三个街区,警笛声突然响起——刺耳的噪音冲击着耳膜,在大楼之间回荡。所有路灯都在有节奏地闪烁。一个威严的声音从某处的扩音器里传来:“阿克冈!阿克冈!克朗兹瓦尔布拉卡尔!扎扎克斯特拉格!阿克冈!阿克冈……”
街上的人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把手放在旁边那些没有任何装饰的单调的灰色板子上,然后走进大楼里。
“哦,天啊!”埃丽诺嘀咕道。她最好也——
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骚动,一回头,就看到了她到这里来以后遇上的最奇怪的事情。
一个十八岁左右的女孩,穿着夏天的衣服——一件短袖印花衬衫,一条男式牛仔裤——慌慌张张地沿街跑来,竭力想抓住那些漠然的路人寻求帮助。“求你了!”她哭喊道,“可以帮我一下吗?有人可以帮帮我吗?求你们了……请帮帮我。”她开合的嘴里呼出白气。有两次她还冲向旁边的门,拼命用手拍打那些油腻的金属板。但是,那些门没有为她打开。
女孩一转眼已经跑到埃丽诺面前,几乎不带任何希望地问:“求你了,可以帮帮我吗?”
“我会帮你的,亲爱的。”埃丽诺说。
女孩尖叫一声,紧紧抱住她,“啊,太好了!谢谢你,非常感谢,太感谢了!”她喋喋不休地说。
“跟紧我。”埃丽诺大步从后面赶上一个毫无生气的家伙,在他把手放到金属板上还没来得及进楼之前,她抓住他粗糙的束腰外衣,猛地一拉。他转过身来。
“赶快走开!”她用最严厉的语气对他说道,拇指指向身后。
这个家伙走开了。他可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是她的语气和手势已经足够表达意思了。
埃丽诺走进门里,把那个女孩也拉进来,门在她们身后关上。
“哇哦,”那个女孩惊讶地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一种与仆人有关的文化。一个仆人想活下去,就得听命于任何看上去像主人的人,这很简单。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来这里的?”她一边问,一边四下看看。她们进入的这个房间有些昏暗,脏兮兮的,但非常大。目光所及之处,几乎没看见墙,不过有几根柱子和一道没有扶手的楼梯。
“我叫娜丁·谢波德,我……我……我看到一扇门,走进去,然后就在这里了,我……”这孩子有点歇斯底里。
“我知道,告诉我,你从哪儿来的?”
“芝加哥,在北部,靠近……”
“不是哪个地方,亲爱的,是哪个年代?哪一年?”
“哦……2004年。现在难道不是2004年?”
“时间和地点都不对。”四处都是那些缓慢移动的灰色人影,不过他们一直都没走出水泥地上画黄线的范围。他们身上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并不好闻,不过……
埃丽诺径直走向一个看上去很悲伤的女人,后者停下来时,埃丽诺从她肩上扯下束腰外衣,然后拿着外衣走回来。那个女人没有表现出任何愤怒,继续慢慢前行。
“给你。”她把外衣递给年轻的娜丁,“穿上这个吧,亲爱的,你肯定冻坏了。你的皮肤都冻紫了。”确实,这里面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我是埃丽诺·沃伊格特,或者也可以叫詹姆斯·沃伊格特夫人。”
瑟瑟发抖的娜丁穿上这件粗衣,不过她没有向埃丽诺道谢,而是说:“你看上去很眼熟。”
埃丽诺看了看娜丁,对方是一个蛮漂亮的姑娘,奇怪的是,她居然没有化妆。她看上去也非常伶俐。埃丽诺说:“你也很眼熟,我说不上来,不过……”
“好吧。”娜丁说,“请告诉我,我在哪里?现在是什么年代?发生了什么?”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埃丽诺说。透过那堵墙,她能隐约听到警笛声和扬声器里的声音。这里太黑了,她甚至看不出这个建筑的布局和功能。
“你肯定知道的!你那么……那么能干,那么有控制力,你……”
“我和你一样,是流落到这里的,亲爱的,我也是一边做一边想。”她继续在黑暗中观察,“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在很远、很远的未来。你在街上看到的那些可怜的退化生物是一个更高物种的仆人,我们暂时叫那更高物种‘未来人’吧。这些未来人非常冷酷,能轻易在不同年代进行时空旅行,就像我们搭乘城际线路在城市间穿行那样简单。我目前知道的就是这些。”
娜丁正通过门上的一道小缝观察,埃丽诺之前并没有注意到,于是她问:“这是什么?”
埃丽诺走过去借小缝窥探,只见一个巨大的球形机器在离这栋建筑一个街区远的地方停下。一大群昆虫状的东西——可能是机器人,也可能是穿了护甲的人——拥入这条街道,开始逐门检查。警笛声和扬声器戛然而止,路灯恢复正常。“我们得走了。”埃丽诺说。
巨大的人工合成声音突然响彻这栋建筑:“阿克冈!阿克冈!扎扎克斯彼尔德!阿尔佐特!扎扎克斯彼尔德!阿克冈!”
“快!”她拉起娜丁的手,跑了起来。
那些没有情绪的灰色身影转过身,不慌不忙地准备出去。
埃丽诺和娜丁尽量远离走道,但是空气变得让人非常难受,离走道越远越是如此。空气像在燃烧,让人刺痛。她们很快被逼到两条黄线之间,一开始,她们还可以在这群家伙中挤出一条路,但很快她们就只能侧身而行。那些家伙脚步沉重、源源不断地从金属楼梯上走下来。他们成百上千地从突然自顶层直接降下的电梯中拥出,纷纷离开了昏暗的建筑物。
从涌动的人潮中挤出一条路特别困难,后来则完全不可能了。两人像卷入暴雨洪水中的浮木般无助地随波逐流,然后被推出了出口,来到街上。
“警察”就在那里等着她们。
埃丽诺和娜丁的衣服在一片灰扑扑的制服里特别显眼,要找到她俩轻而易举。一见到她们,两个穿着护甲的人就拎着长长的棍子靠近,用棍子向她俩打过来。
埃丽诺举起胳膊想挡一挡,棍子狠狠地打在她的手腕上。
可怕的灼烧般的疼痛随之袭来,比她经历过的任何疼痛都更为剧烈。在那头晕目眩的一瞬间,她出现了一种奇异的漂浮感。她想,如果她能忍受这种疼痛,就没什么是她忍不了的了,然后她昏倒了。
埃丽诺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牢房里。
至少在她看来,这是一间牢房。这个房间很小,四四方方的,没有门。光秃秃的天花板上有一盏昏暗的灯,靠墙四周是一圈长椅,正中间有一个坑,里面散发的恶臭表明了它的作用。
她站起来。
娜丁在对面的长椅上捂着脸低声哭泣。
看来,她小小的勇敢冒险已经结束了。她反抗塔尔布雷科先生的暴虐,现在的结局却殊途同归。这是她自己犯的愚蠢错误,她没有经过充分思考,没有制订完备的计划,对敌人缺乏必要的了解,没有收集足够的信息,就草率行动了。她的对手,拥有毫不费力穿越时空的强大力量;而她的武器,只有一张手帕和一副备用眼镜。毋庸置疑,对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让她万劫不复。
他们甚至懒得收走她的包。
埃丽诺在包里翻了一下,发现一块用玻璃纸包着的硬糖,就把糖纸撕开,将糖扔到嘴里,木然地咂摸着。她已经失去了所有希望。
不过,尽管无路可走,她却仍然有自己的责任感。“你还好吗,娜丁?”她逼自己问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娜丁抬起满是泪水的脸,“我只是走过了一道门。”她说,“别的什么也没做,没做任何坏事,也没做错什么……什么都没做,但是现在我却在这里!”她暴怒道,“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怪我?”埃丽诺惊讶地问道。
“你,就是你!你不应该让他们抓到我们,你应该把咱们藏起来,然后回家。但是你没有,你是一个愚蠢的、一无是处的老女人!”
埃丽诺简直想扇对方几耳光,可是,娜丁还只是个孩子。也许,在2004年,人们教育出来的孩子就是这样。她劝自己,那些孩子给惯坏了,非常脆弱。21世纪的人有机器人为其完成工作,他们自己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坐在那里听节目就好。所以,她不仅控制住了自己的手,也控制住了自己的语气,平静地安慰道:“亲爱的,不要着急,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会从这里出去的。”
娜丁满脸不信,惨然盯着她,“怎么出去?”
埃丽诺自己也没有答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也许过了好几个小时吧。埃丽诺重新审视起当前的情况,虽然不一定有用,但总比在这里枯坐好。
这些“未来人”是怎么追踪到她的呢?
时空门上的某种装置或许可以警示他们,有一个未经授权的人通过了门。但是,这些“警察”轻而易举地准确定位了她!他们显然知道她的确切位置。他们的机器直接开到她所在的建筑那里,人们则像潮水一样把她逼到门外,送到“警察”面前。
所以,肯定是她自己——或许她身上有什么东西,能把“未来人”立即招来。
埃丽诺怀疑地打量着自己的包,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在旁边的长椅上,寻找罪魁祸首。
几块硬糖,一条带蕾丝的手帕,半盒香烟,钢笔,眼镜盒,一瓶阿司匹林,家门钥匙……还有那个时间壁橱的钥匙。这是她身上唯一一件来自塔尔布雷科先生的东西,她捏起那把钥匙。
它看上去非常普通,埃丽诺擦了擦它,闻了闻,用舌头轻轻舔了一下。有点儿酸。
这种酸,有点儿像你用舌头舔小电池时感觉到的那种酸味。此外,上面像有轻微电流带来的刺激感。这绝对不是一把普通的钥匙。
她把眼镜推到头上,将钥匙放在眼前仔细观察。它看起来就像普通的日常钥匙,哦,不对,它上面居然没有生产厂家,而且看上去非常新,几乎没有任何磨损。此外,钥匙顶端还有不规则的几何花纹。
这些花纹是装饰还是别的什么呢?
她看到娜丁像猫一样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娜丁,亲爱的,你的眼神儿比我好,可以帮我看一下这个东西吗?这上面是不是有些小开关?”
“什么?”娜丁接过钥匙,仔细看看,然后用指尖触碰了一下。
亮光一闪。
埃丽诺被晃了一下,等到能再次看清东西时,她们面前的一道墙消失了。
娜丁走到牢房边上,冰冷的风卷着雪花向她袭来。“看!”她叫道。接着,当埃丽诺走到她身边,准备看她发现了什么时,娜丁搂着她一起跳下了面前的深渊。
埃丽诺高声尖叫起来。
这两个女人开着警车驶上“百老汇大道”,朝“时代广场”开去。挡风玻璃周围有无数仪表,但是这车操作起来却非常简单:有根单独的操纵手柄,往前推,车子就加速行驶,向两侧推,车子就转向。车门和转向杆都没有上锁,显然,这里的人没什么攻击性,所以,连锁都用不着。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她和娜丁可以如此轻易地逃掉。
“你怎么知道这辆车在我们下面?”埃丽诺问,“你怎么知道我们能否开车?你拉我跳下来的时候,我心脏病差点儿犯了。”
“这棒极了,是不是?我在电影里看的。”娜丁咧嘴笑道,“请叫我杨紫琼。”
“随便你怎么说。”埃丽诺开始反思自己对这个女孩子的仓促判断。显然,2004年的人并不像她之前认为的那样,都是温室中的花朵。
挡风玻璃下面一块方形玻璃薄片闪了一下,发出嗡嗡声,然后,它亮了起来,一堆白色的光斑跳来跳去,最后拼成一张脸。
塔尔布雷科先生的脸。
“黎明时代的时空逃犯,”他的声音从某个看不见的隐形扬声器中雷鸣般响起,“听令,服从。”
埃丽诺尖叫着将包摔到可视屏幕上,“不要听他的!”她命令娜丁,“看看你能不能把这东西关掉!”
“立刻把偷来的警车停下。”
然后,让埃丽诺惊恐的事发生了——她竟然把那根手柄向后推去,警车慢慢停了下来。但是,与此同时,原本盲从塔尔布雷科先生的娜丁,也抓住那根手柄,发出奇怪的声音,身子一歪倒向手柄,将它撞向一侧。
车子歪向一边,撞到一栋大楼的外墙,翻倒了。
娜丁将车顶的车窗打开,将埃丽诺推出去。“快出去!”娜丁喊道,“我看到那个黑门一样的东西了,那个,你知道的,就那玩意儿!”
这个年轻女孩的英语表达能力似乎不是特别好,这让埃丽诺不禁好奇2004年的教育水平是个什么样。
她们来到“时代广场”中心的那一圈门前,路灯又闪起来,扬声器里开始喊“阿克冈!阿克冈!”警车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但是她们仍有一点点时间。埃丽诺用钥匙敲了敲离她最近的门,没反应,试下一道门,还是没反应。她绕着这栋建筑跑了一圈,在每道门上都试了试,终于……有一道门开了。
她抓着娜丁的手,冲了进去。
内部空间呈巨大的环形向四周延伸开去,埃丽诺转了一圈,到处都是门,而且所有门都关着,她完全不知道哪道门后是属于自己的纽约。
不过,等一下!每道门上都挂着对应本时代的衣服,她要是一一寻找,找到一套职业装……
突然,娜丁抓住她的胳膊,“哦,我的天啊!”
埃丽诺转过身,看见她们刚刚进来的门再次打开,塔尔布雷科先生就站在那里,不,更准确的应该是“三个塔尔布雷科先生就站在那里”。他们就像一个豆荚里的豌豆,她无法分辨他们,甚至不知道这几个人里究竟有没有自己的老板。
“从这里走,快!”娜丁尖叫起来。她抓起钥匙打开最近的一道门。
她们一起逃了。
“奥洛什图卢卢,阿舒拉卢穆塔!”一个女人唱道。她穿着一件连身衣,手上的写字板差点儿戳到埃丽诺的脸,“奥拉卢拉斯武拉,乌拉路林。”
“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埃丽诺结结巴巴地说。她们站在一片绿色的草坪缓坡上,草坪的一侧伸入海边。海滩上,男男女女操控着某些巨大的建筑机械(女人竟然在干这个!在她见过的惊奇事物里,这可谓首屈一指的级别),正在抬升一个巨大而神秘的东西,这个东西让埃丽诺想起《圣经》中的通天塔。热带的风温柔地抚过她的头发。
“黎明时代,阿默林戈。”写字板说,“具体时期无法确定。回答我的下列问题:汽油,是给灯用的还是给车用的?”
“大部分都是给车用的,不过仍然有一小部分——”
“苹果,是水果还是电脑?”
“水果。”埃丽诺说道。不过,与此同时,娜丁说:“两个都是。”
“前景,是梦想,还是复兴?”
两人都没说话。
写字板用一种满意的语气尖声说:“来自原子时代早期,一个在广岛事件前,一个在广岛事件后。你们可能会经历一瞬间的不适,但是不用害怕,这都是为了你们好。”
“拜托,”埃丽诺在那个女人和写字板之间来回看了看,不确定应该向谁说话,“发生了什么?我们在哪儿?我们有很多——”
“没时间让你问问题。”那个女人不耐烦地说,她的口音很奇怪,埃丽诺以前没听过,“你们得接受一些训练,刻上忠诚烙印,正式参加时间军团的训练。我们需要所有能找到的时间战士,这个基地明早就会被摧毁。”
“什么?我……”
“把钥匙给我。”
埃丽诺不假思索地把钥匙给了那个女人,然后,一阵恶心涌上来,她摇晃一下,在摔倒前失去了知觉。
“要不要来点儿?”一个脸上文着黑色鳗鱼花纹的男人坐在她对面,正咧嘴笑着,他的牙都磨得很尖。
“你说什么?”埃丽诺不确定自己在哪儿,也不确定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听懂这个令人不安的男人的话。她确定他说的不是英语。
“这个。”他将一个打开的金属盒子推给她看,“要来一点儿不?”
“不用,谢谢。”埃丽诺小心翼翼地说,尽量不冒犯他,“这个会让我起疹子。”
那个男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然后,一个年轻的女孩在她旁边坐下来,略带迷惑地问:“我们认识吗?”
她转过身,看见是娜丁。“嗯,亲爱的,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快就把我给忘了。”埃丽诺说。
“沃伊格特夫人?”娜丁惊讶地说,“可是你现在……你现在……看起来好年轻!”
埃丽诺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脸,发现皮肤紧致光滑,原本已略显松弛的下巴也恢复了。她摸摸头发,感觉自己的头发也变得柔顺动人。
她忽然非常想照照镜子。
“我睡着的时候,他们肯定对我做了什么。”她摸了摸自己的鬓角和眼周皮肤,“我竟然没戴眼镜!还可以看得这么清楚!”她向四周看了看,发现自己所在的房间比之前那个牢房更具斯巴达风格。对面摆着两张金属长椅,上面坐着各式各样的男女。那个超过三百磅的女人(她全身都是肌肉)旁边坐着一个得了白化病的小伙子,他清瘦矮小,很不起眼。不过,如果你看到他精明的面孔和炯炯有神的眼睛,就会明白,他才是这个房间里最危险的人。其他那些人也是,虽然都没长角也没长尾巴,但都不容小觑。
那个小矮人探身过来,“你们来自黎明时代,对吧?”他说,“如果你能活下来,就告诉我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吧。”
“我——”
“他们希望你当自己已经死了,不要相信他们!如果我一开始不知道自己能毫发无伤地活下来,那我绝对不会报名参加。”他眨了眨眼睛,坐回去,“现在的情势的确希望渺茫,但我也不太当回事儿。”
埃丽诺也眨了眨眼睛。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疯了吗?
与此同时,一块和警车里一样的可视化平板从天花板降下来,一个女人的影像出现了。“英勇的雇佣兵们,”她说,“我向你们致敬!正如你们所知,我们现在处于战争的最前线。‘未来人帝国’已经无情地逐步侵入了他们的过去,也就是我们的现在,一次占领一年。到目前为止,真正人类的理性时代在他们的冲击下已经失去了5314年。”她的眼睛因愤怒而闪闪发光,“现在,我们要结束这一切!一切到此为止!我们一直在失败,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他们的过去,无法掌握比他们先进的技术,我们发明的任何一种武器,在他们面前都不堪一击。”
“因此,如果我们要打败他们,就不能靠技术,而要靠人性,他们不再是人类,缺乏人性的特质。我们研究远古历史时发现,先进的技术也会被原始的勇气和纯粹的数量打败,使用射线能量武器的人也可能被只配备了落后中子弹的人打败——如果后者人数足够,而且不怕牺牲。一支装备能量枪的军队,可以被另一支意志坚定的军队用石头、木棍和决心摧毁。”
“几分钟后,上百万架运输机会抵达飘浮在虚空时间里的中转站,你们戴好呼吸器后就立刻出发。你们会在那里看到时间艇。每艘时间艇需要两名操作员——一名驾驶员,一名主控。驾驶员会尽力将你们带到离未来人‘无畏舰’最近的地方,主控则按下时间腐蚀弹的按钮。”
埃丽诺觉得这事太疯狂了,自己不会这么做的。但是,她同时意识到,她现在拥有驾驶员和主控的复杂知识与技能。那些人肯定是在让她重返青春、提升视力的时候,顺带让她拥有了这些能力。
“你们中只有不到千分之一的人可以活着靠近‘无畏舰’,这也足以让大家的牺牲不至白费。正是因为你们的牺牲,人类才能免遭被奴役甚至被毁灭的命运。勇士们,我向你们致敬!”她握紧拳头,“万死不辞!理性万岁!”
随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对着那块屏幕,握紧拳头,齐声响应:“万死不辞!理性万岁!”
让埃丽诺感到害怕和难以置信的是,她发现自己也和其他人一样在呼喊那句口号。甚至,更糟的是,她是真心实意地想去践行它。
拿走她钥匙的女人说过关于“忠诚烙印”的话,现在,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在灰色的虚空时间里,埃丽诺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进那艘时间艇。以她现在视力倍增的眼睛来看,这是一个非常原始的设备:配有非惯性推进器组件的折叠船体上,装载有十五克的纳米机械,艇内则装有五吨湮灭物。她知道,这东西具有极强的破坏性。
娜丁跟在她后面。“我来驾驶吧,”她说,“自打马里奥成为《大金刚》里的反派,我就在玩电子游戏了。”
“娜丁,亲爱的,有个问题请教一下。”埃丽诺坐到主控的位置上。发射这个毁灭性武器有二十三个步骤,每一步都很精细,如果哪一步没有正确执行,武器就发射不出去。而她自信可以稳、准、快地完成这项任务。
“什么问题?”
“你满嘴说的那些来自未来的词汇,真的不是胡话吗?”
娜丁的笑声被可视屏幕上的通话盒打断。之前发表演讲的那个女人出现在屏幕上,模样非常严厉,“二十三秒后起飞,理性万岁!”
“理性万岁!”埃丽诺和娜丁一起热切地喊出口号。不过,她在内心深处想,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没什么比像一个老傻瓜更让人懊丧的了。
“11……7……3……1。”
娜丁起飞了。
没有时间和空间,也就没有顺序,没有模式。未来人“无畏舰”和理性时代的时间艇之间的战斗,那些位移、佯攻、躲避,都可以简化成瞬间存在的点,最终呈现出一个二元数据:胜/负。
理性时代失败了。
未来人又向前占领了一年。
不过,在这场并非至关重要的战役中,有两艘时间艇——其中一艘由娜丁驾驶——靠近了驱动未来人战舰的旗舰的关键点。两位主控发射了炸弹,两道冲击波向前飞出,与未来人发射的不断扩大的对抗冲击波相撞,混合,叠加,融合。
然后,极其复杂的事情发生了。
埃丽诺发现自己回到了纽约,坐在阿尔冈昆旅馆酒吧的一张桌子前,娜丁坐在她对面。她们旁边是那个聪明的白化病小伙子,和那个脸上有文身、磨过牙的男子。
那个白化病小伙子笑容满面,“哈,原始人,我除了希望自己可以活下来以外,最希望你们也能幸存。”
他的文身同伴皱了皱眉,说:“请注意你的措辞,西弗。不论在我们看来她们有多原始,她们自己并不会这么认为。”
“你说得对,邓·加尔。请允许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3197到3992世纪超时空领主豪斯·奥彭的第七代克隆,未决王位后备继承人。简称西弗。”
“我是邓·加尔,雇佣兵,来自理性时代早期,那时理性时代尚未倾颓。”
“我是埃丽诺·沃伊格特,她是娜丁·谢波德。我来自1936年,她来自2004年。我们在哪里——这种表述对吗?”
“这不是哪里,也没有时代,亲爱的原始人们,我们显然是被抛进了超时空,这里不能用你们熟悉的那种无趣的七维时空理论来理解。假设我们能直接感知它而不疯掉,谁知道我们会看到什么呢?对我来说……”他摇了摇手,“这就像我父亲的克隆器,里面的很多个我都成年了。”
“我看到一个车间。”邓·加尔说。
“我看到——”娜丁刚刚想说。
邓·加尔突然脸色苍白,“一个塔尔布雷科零级人!”他跳起身,手本能地去抓在此状态下并不存在的武器。
“塔尔布雷科先生!”埃丽诺的呼吸急促起来。这是她在理性时代的时间堡垒中接受技术训练以来第一次想到他。一说出这个名字,相关信息便如潮水般涌了出来——“未来人”有七个阶层,他们叫自己塔尔布雷科人。人数最少的塔尔布雷科六级最为残暴,统御他人;塔尔布雷科零级数量很多,能让数百万的民众服从。最厉害的塔尔布雷科零级人可以轻易在一秒内控制四个人。这种力量要是展现出来,会非常可怕,埃丽诺如果早知道,当初可不会走进那道门。
西弗指着空椅子说:“嗯,我估计你也该现身了。”
那邪恶的灰衣未来人拉开椅子在桌边坐下,“这小个子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说,“其他人不知道。但是,向你们这样的人做自我介绍太丢份儿了,所以,他来说吧。”
“我有幸做过一些有关时间运作的研究,”那个小个子男人十指相对,面露神经质又略带狡猾的笑容,“所以我知道,物理力量在这里是无效的。我们只有通过辩论才可以一决高下,那么……我先开始吧。”
他站起来,“我的陈述非常简单:正如我刚刚告诉咱们亲爱的原始人朋友的那样,未决王位的继承人是很宝贵的,可不能随便冒险。在我获准成为雇佣兵之前,较为年长的另一个我从试验中返回,证明我可以毫发无损地活下来。我之前都活下来了,所以,之后我也会活下来。”他坐了回去。
短暂的沉默后,邓·加尔问:“这就是你要说的全部吗?”
“是的,就这么多。”
“好吧。”邓·加尔清了清喉咙,站起来,“现在轮到我了。从各方面讲,未来人帝国的本质都是不稳定的。起初,他们的出现也许只是一种偶然,也许他们仍是从正常的进化进程中崛起,这样,他们仍可以宣称自己符合自然进化规律。但是,当他们开始入侵自己的历史,一切就都变了。为了确保自己能够征服过去,他们得向所有过去的时代派出工作人员,去影响、去搞破坏,改变历史的面貌,从而保证他们可以出现。他们真的做到了。”
“大屠杀、集中营、种族灭绝、世界大战……”(还有很多没有翻译过来的词,埃丽诺估计那些内容比她能听懂的更可怕)你不会真的相信这是人类的所作所为,是吧?如果任我们自由发展,我们可做不出那些事。毕竟我们是很有共情能力的物种。人类的惨痛悲剧,未来人都是始作俑者。我们远远不够完美,最好的例子就是,在真正人类的理性时代的末期,指挥者对待战争的粗暴处理方式,几乎变得和未来人一样可怕。未来人可能就是从中诞生的,但是,我们本来会进化成什么样呢?
“没有未来人的干预,我们难道不会变成更优秀的物种吗?也许我们不会变成未来人,而会成为真正名副其实的最完美的人。”他说完就坐下了。
西弗有些讥讽地轻轻鼓掌,“下一位呢?”
那个塔尔布雷科零级的双手重重在桌上一拍,然后,他弯腰一撑,站了起来,“老虎需要向绵羊解释自己的行为吗?它有必要解释吗?绵羊只需要知道,死神就在身边,老虎会吃掉自己想吃的动物,现在暂时没吃,也只是因为老虎还不饿。当人类遇到他们的主人时也一样,我奴役人,不是因为这是对的或者是恰当的,仅仅是因为我能。证据就是,我已经这么做了!我们无须为力量正名,它要么存在,要么不存在。我有力量,谁敢说我不比你们强?谁能否认死神已经在你们身边?自然选择让人类中最有适应力的那些成员成为新的物种,物竞天择,进化让我用脚踩住你们的脖子,我就不会抬起脚。”
在众人的沉默中,他坐了下来,不经意般向埃丽诺的方向瞥了一眼,似乎在等她反驳。但是,她做不到!她的思维一片混乱,她的舌头也在打结。她知道他错了,也确信他是错的,但是她没办法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她甚至无法清晰、快速地思考。
娜丁轻声笑了。
“可怜的超人!”她说,“进化不是线性的,不是我们看的那种图示,线的这头是一条从水里爬出来的鱼,另一头是一个穿着商务西装的人。所有物种都同时努力地朝不同方向进化,高一些,矮一些,快一些,慢一些……当某种特质带来益处,就可能代代传承下去。未来人不比真正的人类聪明多少,甚至还可能差一些。他们没什么灵活性,创造力也不行……看看他们创造的那个停滞的世界吧!他们只不过是力量强大一些而已。”
“力量?”埃丽诺吓了一跳,“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想想希特勒、墨索里尼、古罗马皇帝卡里古拉……他们在个性上更强硬,能够让别人按照他们的意志行动。未来人很像是这些人的后代,但其操纵能力呈指数级别增长。还记得那个下午,塔尔布雷科命令你坐在窗台上吗?这对他们而言简直轻而易举,就像呼吸一样简单。”
“这也是理性时代的人为什么赢不了的原因。嗯,他们当然可以赢,如果他们能够根除自己潜在的那种强迫人服从的欲望。但是,他们正处于战争中,他们会使用自己拥有的任何武器。能让数百万战士牺牲自我的能力太有用了,不能就此放弃。在他们与外敌斗争的过程中,未来人的祖先就在他们中间诞生了。”
“你承认了。”塔尔布雷科零级人说。
“哼,别说话!你们这些愚蠢的小走卒,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面对什么。你们问过前沿的未来人为什么向历史进军,而不是向未来扩张吗?显然,这是因为未来有更为危险的事情,而你们不敢面对。你们害怕那一天,害怕会遇到——我!”娜丁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现在,你们都滚开吧。”
一道光唰啦一闪。
什么也没有改变,但是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埃丽诺仍然和娜丁坐在阿尔冈昆,但是西弗、邓·加尔,还有那个塔尔布雷科零级人都消失了。更重要的是,现在这个酒吧比之前那个真实不少。她回到了自己原来所在的时空里。
埃丽诺从包里翻出一包皱巴巴的绿好彩香烟,抽出一根,点燃。她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雾,“说吧,你是谁?”
这个女孩的眼中闪着充满兴味的光,“怎么,埃丽诺,亲爱的,你不知道吗?我就是你啊!”
所以,埃丽诺·沃伊格特其实是进入了时空中最独特的一个组织,它完全由成千上万个她自己组成。在数百万年时间里,她不断成长、进化,最终那个令人生畏又光辉万丈的她,已经远远不同于从前的人类。但是,凡事都必须有个起点,埃丽诺也得迈出第一步。
她觉得,未来人在人类终将面对的敌人中不算强,人类也算是自找的。不管怎样,人类都必须反抗,但要温和一些,不那么暴力,这也让任务变得有些困难。
经过十四个月的训练,她也恢复了年纪,被送回她最初借《时代周刊》应征那份奇怪工作的纽约时空。经过安排,处于这个时空的她并没有应聘,也就没有卷入这次事件,但如果有必要,她随时会被再次招募进时间军团。
“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她问,“我不明白,我需要提防什么?”
“等你看到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塔尔布雷科零级人说。
他把钥匙递给她。
她接过钥匙。她的身体里,藏着一些工具,其力量足以让这种原始的时空转移装置相形见绌。不过,这把钥匙中所含的编码信息会使未来人帝国的大门向她敞开。她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工作,破坏他们的计划,消耗他们的力量,最终,在他们第一次出现前就消灭他们。
对此,埃丽诺目前只有一些粗略的想法,但是她有信心,假以时日,她会圆满完成任务。而她有的是时间。
她有整个世界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