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对簿公堂
提要:煮豆燃豆萁,相煎何太急?
咸康三年,腊月初一,年关将近,寒风凛冽,冬雪飘飞。
钱县令端坐大堂之上,看着堂下一跪一立两个人,乌眼鸡般互瞪着对方,一阵心力交瘁之感袭来。
“唉……”
八天前那一幕历历在目,钱县令此刻恨不能立即昏厥过去。
那一日,那位仪态端方但冷若冰霜的妇人,一纸诉状递来,钱县令心底里直呼要命,难怪此妇如此博学且难缠,原来这竟是王家那个旁系的人?
说起这王家来,可是这建康城中独一份儿的存在。王家目下权势滔天,但其本家子弟各个克己奉礼,加之姿容翩然,世家风范可为当时名典,端得是一等一的人中龙凤。可是这旁系……
钱大人一声暗叹。
眼下这支据说六代以前也同属本家,奈何人丁一直不算兴旺,所以,每一代家主皆是单传的独苗,从小都如珠如宝般被伺候养大,也因此,代代家主都被骄纵得无法无天,纨绔异常,完全不似什么高门大户人家的子弟。这支旁系也因此盛名远扬,当然,说出去的,不外乎是那些斗鸡走狗、辣手摧花的下作行径。
到了上一任家主王昑时,更是将“纨绔”一词推上了高峰,正房之外,连娶了九房妾室,甚至还有一位曾经名噪建康城一时的“赤伶”,真乃艳福不浅啊……彼时,他刚刚来这建康城中,世家大族们挨个来拜会了一遍,他也因此记住了这个仪表堂堂的知名纨绔。想他一介寒衣,官场沉浮几十年,不过将将能混上个七品中县令,撑死才娶了三房姬妾,留下一儿一女,而这些世家子弟,只因着自己有个好出身便可以妻妾成群、儿女满堂,简直是白瞎了王家祖上积德传下来的这幅好皮囊,钱大人无比嫉妒。
但是嫉妒了没几日,这不,知名纨绔一命呜呼,钱大人又不禁唏嘘了起来。看吧,有钱有颜有个屁用,没有命了照样白搭。
而后,这位王家新上任的家主来拜会了,远远走来,仿佛一只圆滚滚的汤圆儿,钱大人震惊了!
那老王家主生前虽然百花丛中过,片叶皆沾身,但到底是有一副好皮囊,却不料,养出的儿子竟是如此地出人意料?除去这圆滚滚的身材,便是那面貌也与老王家主相去甚远,看来老王家主连娶九房姨娘真是事出有因啊……只是可惜,老王家主这一世玩儿够了本,临了,竟连带儿子的先天福利也给玩儿进去了,这世间当真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啊!
现如今,这位知名纨绔的继承人——圆滚滚的白面包子,闹出一场人命官司摆在眼前,将个钱大人逼得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钱大人愁啊!
八天前,他欲随意攀咬、想草草了结无名尸案中途,被这多事的妇人打断,愣生生地将一件本来可以轻巧断下的案子,变成了“某神秘的朝廷大人物雇凶杀人”的坊间传闻,且,他钱大人拘来的,更是盛产八卦的建康第一青楼——万花楼一众,于是乎,那日,被这妇人一提点,以万妈妈为首的老弱妇孺开始哭爹喊娘,喊冤之声几乎掀翻了整个公堂,招来了无数市井街坊。是以,钱大人案子还未断完,那句未经确实的传闻就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仿佛下一秒就能直达天听,公布真相。
钱大人无奈,只好当庭释放了那一干人等,想要发作那横插一杠子的妇人,顺便将罪名扣在她头上,却不料,被那妇人一纸递过来的诉状,堵在了当场。钱大人看着诉状,想着这次办事不力,过几天,那位“大人”不定要怎么发落自己,思及此,一肚子无名邪火上涌,头风当场发作,偏生那妇人不依不饶,非要趁他昏厥之前讨要解决时限,逼得钱大人不得不作出腊月前升堂会审的承诺。
又是这个王家!一个混世魔王已是难缠至极,偏偏又来个巡海夜叉?
钱大人恨不能将一口银牙咬碎,恶狠狠地盯着堂下跪立的这一双冤家。
“堂下原告,所诉何事?”
钱大人声音沙哑异常,看来,这几日他过得颇为心焦。
那跪立的妇人依然雪松一般笔挺,她道:“回大人话,冬至夜,我家老爷过世第二日,立之老爷就将胞兄——大郎君苓之投入鸡笼山顶古井中,欲置其于死地。草菅人命,视国法如无物,是为不忠;罔顾我家老爷尸骨尚未寒,是为不孝;行事阴狠恶毒,是为不仁;完全不念手足之情,是为不义。敢问大人,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国法家规难容,民妇如何诉不得?”
“你放屁!”
一旁跪着的王立之闻言大怒,包子一样富态的脸皮瞬间涨得通红,肥墩墩的身子猛地跳将起来,作势就要上去给这不知死活的吕氏一记窝心脚。
“啪——”
惊堂木一拍,上火多日的钱大人终于忍无可忍:“放肆——”
窝心脚闪在了半路,于是,一站一跪的两只乌眼鸡开始了僵持。
“王公,对于吕氏的诉状,你有何话说?”
“大人,绝无此事,小人那胞兄自打亡父过世之日起就已失踪,连给亡父扶柩都未曾出现。小人早些时日遍寻不着,只道他躲出去风流快活了。却不料,今日竟被吕氏这毒妇如此诬陷?万望青天大老爷给小人做主。”
钱县令略一沉吟,道:“你二人各执一词,难辨真假,可有证据否?”
“小人有人证。”白面包子一声嚎叫,满脸得色。不得不说,这位钱大人当真是个机灵角色,前几日邀他过府时,早就已经替他筹谋了许久,此刻……
“哦?王公有何证据,不妨提出?”
“回大人,小人家里的仆从皆是人证,不信您可传唤一二。”
“大胆!尔今既为家主,仆从还不是皆为你所用?不传唤也罢,可还有其他人证否?”
白胖的包子脸略一沉吟:“大人,倒是还有一人,冬至日时,家母曾因头痛,找过城北郎中张德庆,此人德高望重,他的话,大人总该放心吧?”
钱县令捻须沉吟许久:“也罢,张郎中此人妙手仁心,市井中名望颇高,速传张郎中前来。”
言罢,钱大人余光瞟了一眼那冷若冰霜的妇人,却见她脸上依然止水不波,他与王老爷这番一唱一和,她竟视若无睹,钱大人不禁有些泄气,这个女人,果然不是盏省油的灯。
公堂之外,人头又已攒动。百姓们听闻,那个欺男霸女的混世魔王杀了人,可能要被杀头,一时间,十里八乡沸腾了,前脚白面包子刚刚进公堂大门,后脚,“呼啦——”一阵喧哗,众百姓已蜂拥而上。
及至面色白皙,看起来像个世家子弟的斯文郎中赶来时,时间已过一炷香,那苦主依然静默跪立不发一言,任由那浑身肥膘的白面包子内涵辱骂,百姓之间嗡嗡之声渐起。
“启禀大人,冬至当日,草民确实在王家,给王老夫人诊断头风,王老爷为人至孝,一直随侍在老夫人左右,未曾离开半步。”
那妙手仁心的郎中跪在堂下,别有一番凛然正气,及至他铿锵有力的证词一出,众人心里的天平逐渐开始倾斜,莫非,这混世魔王也有被冤枉的时候?
“张郎中何时离开王家的?”
“启禀大人,是亥时末。”
“哦?张郎中缘何记得如此清晰?”
“回大人,那日卯时三刻,王老爷差人将我接到王家时,王老夫人因头风发作已昏厥许久,草民耗尽毕生所学,直至戌时三刻才将老夫人唤醒,因其病势凶险,在草民三十余年的问诊中实属罕见,加之又是冬至,故,草民记得尤为清晰。”
“这么说来,王老爷一整日都与先生待在一起,并未离开半步?”
“确是如此!”
“先生可要想好,证词若有虚误,先生一世英名可就毁于一旦了!”
“草民绝不敢欺瞒青天大老爷,草民愿以这几十年的声名起誓,冬至当天,王老爷确实寸步不离地待在王老夫人身边,半步未曾离开,又哪有时间去城郊外杀人呢?”
“对对对,没错,小人即便再混账,也断不敢咒家母重病吧?望大人明察。”
钱大人微一沉吟:“那,吕氏,你可有什么人证?”
那妇人摇了摇头:“民妇并无人证!”
“那对于他二人所言,你可能提出何反证?”
“民妇手里亦无反证!”
此言一出,钱大人暗自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着了,只要将这难缠的女子诬告罪名坐实,那无名尸首的公案自然有去处了,他默默抹了一把脑门上刚刚渗出的冷汗。
公堂门外,围观的街坊们议论纷纷,有如蚊蝇。
适才,那郎中一番言辞铿锵有力,且兼其人素日里救死扶伤无数,在市井中端得是个好名声,众人的心里已经是信了四五分。加之那混世魔王的一番表白,合情且合理,众人的四五分信任已是到了七八分。及至,这位冷若冰霜的妇人提不出任何反证来,围观的众街坊们心里的天平,终于开始不自扼地倒向了这位混世魔王。
“没想到啊,这混世魔王平日里素行不端,没想到也有被冤枉的一天?”
“这呆霸王好勇斗狠的,原来也有点为人子的孝义啊?”
“可不是?看来还没坏透气儿。”
“就是,这妇人好像也就是个妾,一看就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儿,这是瞅着老家主过世打算争产来的吧?”
“没错,自家亲夫没了,也不着孝,还允着身边的丫头花红柳绿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
“啪——”惊堂木响震天。
钱大人憋屈半个来月的怒火终于有了出气口。
“大胆刁妇,你既诉你家现任家主杀人,却一无人证二无反证,反观王公这边,人证齐全,条理分明,你此番举动是为诬陷,吕氏,你可认罪?”
那冷漠的女子嘴角绽出一丝冷笑,微微抬起眼皮,眼眸有如一汪寒潭,深不见底,直视着眼前这位“廉清如水、爱民如子”的县令大人。
“大人,民妇没有人证,也没有反证,但是,民妇,有苦主……”
“什么?”“不可能!”
两道异声同时袭来,却见那白面包子一张面皮瞬间紫涨,再次跳将起来,一只手恶狠狠地指着眼前的冰霜妇人:“你放屁,不可能,王苓之明明——”
“王公!”
钱大人再次厉喝一声,截断了眼前这位不怎么靠谱的小王家主接下来的话头,他的头突然有些疼了,这些士族子弟啊,缘何,都如此让人不省心?
那紫涨脸皮的白面包子总算没有傻透气,及时闭上了嘴,公堂之外,嗡嗡嗡的蚊蝇之声再次激越了起来。
一片嘈杂之中,唯独那夫人,依然跪得如雪松一般笔挺,但是那寒潭一般的双眸却射出了猎人一般冷峻的光芒,钱大人心底暗叫不好。
“大人,可需传唤苦主上堂?”
“这……”
“大人您素有清廉美名,难道您竟不想知道真相?既然您不信我等言辞,便由苦主自己来跟您交代如何?”
女子的声音清越,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瞬间将公堂内外的嘈杂一扫而空,公堂之外,几十双眼睛如眼前这女子一般,直勾勾地盯着欲言又止的县令大人,或探究,或好奇,或期待,或鄙夷,总之就是,如同一座大山凭空落下,将他死死压住。钱大人的额头立马又涌上了一层薄汗,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要是这次再办砸了……
他有些绝望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三天前那黑影的威胁再次涌向耳边。
罢了,死就死吧,好歹留些薄名于世,也算不枉此生。
思索良久,钱大人睁开了眼睛,眼神清明,声音决绝到悲壮。
“带上来吧!”
“大人?”“谢大人!”
白面包子和冰霜妇人同时应答,钱大人更加头疼。
遇见他们,真是,冤孽啊……
正当钱大人开始悲叹自己命途多舛之时,公堂外一阵叽喳作响,四个女子并一个短发男子挤过密密麻麻的人堆,由两个衙役一前一后押着,走到了公堂之上。三名颜色娇艳的女子,皆如吕氏一般,虽一身素色,却并未着孝,但那衣料皆颇显华贵。只见她们三人礼仪万方地跪在吕氏身后,料,应是那王昑的几位姨娘。而那位一身劲装的红衣女子则是上次的那位老熟人,三寸钉的师爷看着那人便开始吹胡子瞪眼,但先前吃亏之事历历在目,到底是不敢上前。
只是这青衣的短发男子……
他傻笑地看着满堂跪着的人,却不肯跪下,只是嘻嘻哈哈地东摸摸西碰碰,看起来颇有些不大灵精,“啊,这是真的?原来真是这样的啊?好玩好玩,真有趣!”说着,那人将一双手拍得山响,“县官儿老爷继续,不用管我,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活的升堂呢?比电视剧里有趣多了,而且我还能客串,真好啊,我一定要告诉姐姐,哈哈哈哈哈哈……”
钱大人的额角跳了两跳,终是忍了下来。
“吕氏,这位——”
“他是谁?”
白面包子到底沉不住气,一声怒喝,诘问众人。
“立之老爷,难道您就这么恨您的亲生手足?他不是苓之郎君又是哪个?”
“你放屁,他根本不是王苓之!”那白胖的大手一把揪住那个傻乎乎的男子前襟,“你看看他这张脸,哪里是王苓之的样子!还有这副德行,这……这分明就是个傻子!”
“老爷慎言!郎君他……”
“哇……”
一声杀猪般的痛哭声从白面包子耳边传来,那男子咧开大嘴,放声痛哭了起来:“我不是傻子,姐姐说我是最聪明的人,你才是傻子,你全家都是傻子,你是坏蛋,四娘……四娘……他……他欺负我——哇啊——”
白面包子耳边的惨嚎越发激烈了起来,他一张已近青紫的面皮上横肉毕现,亮出一排闪亮的利齿:“小子,你少给我装疯卖傻!”
“老爷请自重!”
那冰霜一般的女子突然疾言厉色,一声低吼,公堂上一时静默了几分。
“大宝,过来四娘这里。”那冰霜般的女子眨眼间又换上了和风细雨,那个还在发懵的白面包子不自觉地撒开了手,眼睁睁地看着那装疯卖傻的男子,没脸没皮地,扑进了吕氏的怀里,由着吕氏抱着,一下一下顺着背,他自己还在吕氏怀里抽抽搭搭地撒着娇?白面包子的一双眼睛几乎瞪出了眼眶,双手使劲揉了揉眼睛,恍惚间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那个吕氏竟然……还有那个傻子?这……这到底都是些什么事儿?
同样被头顶上的惊雷劈焦的,还有这位钱大人:“吕……吕氏……这……这是……”
“启禀大人,他,便是我刚刚跟您提到的,立之老爷的同父胞兄王苓之。来,大宝乖,跟县令大人说说,你是怎么来的?”
那吕氏一边淡定地安抚着怀中那个委屈不已的少年,一边用比冰霜更冷的语调重复着眼前的事实。
少年从吕氏怀里抬起头,一双眼睛有如兔爷儿般,已然哭到红肿。
“我……我掉进井里了,我喊救命,没有人理我,井里面好黑好黑,水很凉很凉,四娘我怕……”
“然后呢?”钱大人循循善诱着。
“然后我就醒了,是豆蔻姐姐和四娘救了我。”
周围一片哗然,窸窸窣窣的讨论声四起。
“那,你又为何会掉进井里?”
那呆傻的少年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那你还记得什么?”
“我记得……哦,我叫王大宝。”
“王大宝?那王苓之又是谁?”
少年继续摇摇头:“我不知道,四娘这么叫我,我就是王大宝。”
“大人,如此,您可信了吧?”
“那他为何自称王大宝?”
“回大人,苓之郎君他半生坎坷,无人照料,年纪轻轻父母双亡,落井之后更是一脚踏入了鬼门关,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民妇想,郎君经此大难未死,始得重生,那王氏苓之的前尘过往自应一笔勾销,故唤他作大宝。大人若不信,不妨问问几位妹妹便知。”
“四姐说的没错”,吕氏左后方一个鹅黄襦衫的女子娇怯怯地开了口,“冬至那晚,妾身几人都赶去了四姐房里,那时候苓之郎君躺在床上,浑身皆青紫,眼看着就要缓不过来了……”
说着,她拿出绣帕,在眼角拭了拭泪,“这可怜的孩子,几年前就没了亲娘,可怜的九妹妹啊……”
吕氏右后方一个浅青色襦衫的女子也拭着泪,“是啊,九妹妹走了以后,苓儿这孩子都是由妾身等一众姨娘照拂的,看着当时只剩一口气的苓儿,妾身这心都要碎了,为了救他,四姐不得已才给他断了发,好不容易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妾身等人商量后,皆同意要给他改个吉利的名儿……”
“你们都放屁!我再说一次,他不是王苓之!王苓之他早就死透了!”
“王公!”
钱大人再次喝止,却终究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位立之老爷,果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王立之原本还在紫涨的脸“唰——”地白了。
“不……不……大人……小人……小人的意思是……不是……不是我……”
“立之老爷说得没错,当时,若非豆蔻赶去及时,劈开被封的井,那如今在公堂上跟立之老爷对簿的,恐怕只是苓之郎君的尸体了,天可怜见,郎君他终究是活了下来,可是您也看到了,他成了这副样子。”
那女子如冰山一般,亮出了一柄利刃,直击王立之的七寸,王立之终是方寸大乱。
“不……不……这不可能……”
“若老爷不信,不妨派人去城外鸡笼山探查一番,也好确定,当时那口被封死的井现在究竟是何模样?”
“不对,脸,脸不一样,我知道了,你找了一个人来假冒王苓之对不对?大人您相信我,他真的不是王苓之!”
女子冷冷地看着他,真相已然大白,公堂之外一片哗然。
“原来呆霸王真是死不悔改啊……”
“还真像他能干出来的事儿……”
“连老娘的命都能拿来赌咒的人,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原来这就是王家那个庶长子啊,可惜了……”
……
“敢问立之老爷,您从出生至今长了这一十八年,见过郎君几次?”那压迫感十足的冰山再次加压,冷冷的语调带着彻骨的冰寒,将眼前白胖的王立之打得毫无还手招架之力。
“这……”
“再次敢问立之老爷,郎君他生辰八字您可知晓?他与谁更加亲厚?有何喜怒好恶?您在意过他的生死吗?”
“这……他……他不就比我大两岁吗?一个优伶之子,天生下贱,多看他一眼就够恶心了,老爷我又凭什么要关心他的生死?”
“所以,直至如今,您都不知他真实面貌,是也不是?那您如何能一口咬定,此人非苓之郎君?”
“你放屁,我的仆从王大水一众几乎每日都与他照面,他们自然能证明我所言非虚,大人——”
王立之一个稽首,钱大人心有灵犀般一个点头:“唤王大水前来。”
未几,一个土黄色短打的男子被传唤至公堂。那人年约三十余岁,生得人高马大,肤色黢黑,脸上有一道纵贯的刀疤,带着些许地痞流氓的杀气,一看便是个看家护院的打手,趴在吕氏怀里哀哭的男子突然噤声,身子更加使劲地往吕氏怀里缩了缩。
王立之一个示意,那男子沉默地蹲在吕氏身边,伸出一只铁钳般的手,使劲挖出了那男子藏着的脸,将他一把拽出吕氏的怀抱,拉到自己身前,仔仔细细端详着,这是一张颇为清秀的脸,跟被沉井的那位倒是有些相似,只是这张同样白皙瘦削的瓜子脸上涕泪横流,写满了痴蠢,与那人无论何时都不肯低头的气度,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而吕氏在一旁看着,也只是淡然地瞥了一眼,并不做声。
良久后,那土匪一般的高大男子撒开了行一礼,瓮声瓮气地回道:“大人,他,确实是王苓之。”
“什么?”
白面包子的脸再次紫涨了起来:“王大水!你给我好好看看,这张脸,根本不是王苓之,你眼瞎吗?”
“老爷,他……确实是苓之郎君,小人知道,当时您确实吓坏了,但那只是一场意外,老爷您也无需自责了,都怪小人,没有及时向官府报案,一切罪责,小人王大水愿一力承担!”
那王大水面黑似锅底,抬起头来,不停地用眼神示意着,脸上那道纵贯的刀疤越发狰狞。
“你放屁,给我滚!”
忍无可忍的白面包子终于掀出了心底的毒蛇,大白于天下:“没错,我是讨厌他,我是找人把他填了井,你们这群贱人,竟然敢忤逆我?老爷我才是家主!”
公堂内外一片哗然。
吕氏嘴角绽出一丝轻微的冷笑。
“老爷,您冷静!”
王大水铁钳一般的手使劲握住了白面包子的双肩,脸上的神色越发焦躁了起来,而后,他低头,在王立之的耳边轻轻呢喃了几句,王立之的脸,瞬间转白。沉吟了半晌,他终是不情不愿地再次跪下了,一个响头磕下。
“回大人,此人……确是胞兄王苓之。小人适才口不择言,请大人责罚。但是,天地良心,小人确实从未起过暗害胞兄之意,这一切皆是一场意外,胞兄乃是自己不小心跌入井中,小人初时并不知情,等听下人们回禀后,一切已尘埃落定,小人只怕前来公堂之上难以分辨,故而只得将井封上,并非如四娘子所说那般,恶意残害手足,还望大人明察。”
“这……”
钱大人有些为难地瞅瞅那冷漠的冰山。
“按本朝律例,杀人者偿命。但如今,苦主尚未殒命,故,死罪可免,但这活罪难饶,这样吧,着立之老爷赔偿苓之郎君十万钱,吕氏你看可好?”
“……大人是说,苓之郎君这遭落水,因为没有死成,所以立之老爷的所为就算不得杀人?也无需偿命?十万钱便能改了当朝律例?”
“那,依吕氏你之见,又该当如何?苓之郎君如今并未被杀……”
“大人是说,需民妇等到苓之郎君被杀死之时,再来击鼓鸣冤?”
“那你又待如何?”
钱大人已经隐隐有薄怒。
“大人您今日所见,皆非我等无知妇人妄言。郎君先前落水,不管是立之老爷有意所为还是无意所致,到底让我等妇人心寒。更不用说,郎君如今成了这样,那往后于王家,更是他人砧上之肉,再无立锥之地,民妇众人皆手无缚鸡之力,又能护我家老爷的血脉到几时?”
“所以?”
“所以,吕氏代白氏、简氏、何氏三人并苓之少爷恳请青天大老爷做主,让民妇一众,与立之老爷,分家!苓之郎君虽是妾室所生,但到底是王氏血脉,故此,民妇等人恳请青天大老爷裁度,准许我等妇孺拿走先老爷一半的家产,自立门户,自此以后,生死与王家再无干系。”
“你说什么?没门儿!”
白面包子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腾地再次点燃,一蹦三丈高,再次站起来指着吕氏恶狠狠地道:“要走你们自己光着走,一个子儿都别想从我这儿拿去!”
“哦?老爷?您当真要如此吗?”
那吕氏轻笑着,低头,正准备从襦衫袖中抽出一份什么物什:“唉……那就没办法了,我这里有一份——”
“大人,我们老爷同意了!”
王立之愣在了当场,再次看向倒戈的王大水,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指着他,口唇颤抖不止:“你……你……”
而后,一阵急怒攻心,终是眼前一抹黑,昏了过去。
月上柳梢之时,白面包子王立之悠悠醒转了过来,一抬眼,看到了床边坐着的老娘晋氏。晋氏见他醒转,微微一侧首,身后一个老嬷嬷走上前来,将他扶了起来。
“娘……”
“啪——”
晋氏未等他说完,已是狠狠一巴掌甩了过去,那鼓胀的白面皮上,瞬间留下了一个五指掌印。
“废物!”
那老妇咬牙切齿地怒骂。
王立之捂着左脸,满眼委屈:“娘啊,都是那个王大水,要不是他……”
“闭嘴!”
那老妇怒不可遏:“我晋碧水聪明一世,怎么养出你这种蠢货来?你爹一死,过段时日,那个小贱人你待怎样料理不成?非要填井,还闹如此大动静出来?若非我让王大水去帮你善后,你当如今还能舒舒服服躺回自己床上?”
“都怪那个吕氏”,王立之依然捂着左脸,一肚子委屈。
“这笔账,为娘记下了,你受的委屈,他日,为娘自会一桩桩一件件为你讨回来”,晋氏阴恻恻地开口道,一张核桃脸上写满了阴鸷,“且让她们开心几日,过段时间,我会让她们一个个,生不如死!”
“啪——”
一声轻响,晋氏身下的太师椅扶手,裂出了一条小小的细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