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糕点
“无可用之兵可用之民。”
韩安两眼放光,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如此毒辣的计谋,是怎么样的。
用毒吗?把雍国臣民杀尽吗?是不是要把毒投入水中?
想办法让楚国进攻雍国吗?如今能同雍国抗衡的,只有楚国了。
魏忌眉目清朗的脸含着笑意,从衣袖中取出一片薄薄的丝帛。
其上弯弯绕绕,绘的似乎是山水图纹。
“这是?”韩安大失所望。
一块布能有什么用?
他不明就里地盯着那片丝帛看。
“这是雍国水文,若国君想要得数年安宁,非此不可。”
魏忌一只手摩挲着衣襟边缘,一只手伸过来。修长的手指敲在丝帛正中,胸有成竹道:“请国君记牢。”
韩安凝神屏息听着魏忌的解释,前殿的歌舞声渐渐遥不可闻。
他的神情从怀疑再到惊讶继而豁然开朗,最终忍不住拍案而起,在殿内快速踱着步子。
“此计甚妙!”
“这不是诡计,这是阳谋!纵使雍国国君识破,也不会把我韩国怎样。”
“只要看到了这个,他非得入瓮不可!”
“赵政,赵政!他们都说你有经天纬地之才,定国安邦之智,偏偏你又阴险狡诈歹毒狠辣,贪心不足与邻为敌。但你却不知道,世间有魏国公子!”
有魏公子,他可以阻挡你的道路,杀灭你的锐气,挫败你的图谋,安定六国天下!
因为激动,韩安涨红着脸,把那片丝帛托在手中,絮絮叨叨感叹不已。
而魏忌已经站起身。
他对韩安点头算作拜别,抬步向外走去。
幽暗的宫殿里似乎有一条浑身雪白的神龙,飘忽却又果决地向外游去。日光使他鳞甲生辉,秋风吹起他的额发如水波蔓延。
魏忌的身影没入鳞次栉比的宫殿群楼中,消失不见了。
无人能挡他来,也无人能挡他走。
自从韦相国被禁足在府中,送呈赵政御案前的奏折便多了起来。
虽然腿伤令他疼痛难忍,夜里常常只能睡着两个多时辰,但赵政还是勤于公务,未敢有怠。
魏国使团遇刺的事已有七日,在中尉军的接引下,使团也已在使馆下榻。
中尉军同魏国使团一起寻找魏忌,却还没有找到。
昨日卫尉军统帅苏渝来报,说魏国国君对弟弟遇刺失踪的事非常关切。魏国边境隐隐有调配粮草的痕迹,几位上将军也奉诏回京。
看来因为这个了不起的弟弟,魏国国君真有可能同雍国开战。
赵政翻看着文书,眼中露出一抹冷峭的光。
此时有小内侍在殿外示意,李温舟抬脚出去询问,回来后躬身请示道:“奉常大人求见。”
“不见。”赵政摇头。
李温舟退后几步转身,赵政又添了一句:“传孤的旨意,若再有敢为相国说情者,笞刑两百。”
笞刑就是以竹板、木板等责打犯罪人的身体。虽不算重,但若打两百下,也会要了这些文臣的命。
李温舟面有凛色退下,回来又请示道:“廷尉大人求见。”
看来这位不是来给相国求情的。
“不见,孤没空。”
赵政丢下一卷竹简,再拿起另一卷。
“王后殿下求见。”李温舟又道。
赵政翻动竹简的手停下,眯眼抬头,疑惑道:“她……有事吗?”
自从那夜姜禾回答说要嫁给给她写信的那个人,似乎有些事变了。
看得到她时,赵政忍不住想要奚落逗弄她。
可一旦晨起后上朝处理政事,赵政便总觉得有些焦躁。
有时候被接连不断讨论政事的大臣拖住无法回宫,赵政便不仅仅是焦躁,还忍不住想要发怒。
今日他原想早些处理完这些政事,好赶上止阳宫的晚膳。
姜禾是从不等他用膳的,有时候赵政饥肠辘辘回去,虽然御膳还有许多,但姜禾已经吃饱出去溜达了。
如今宫里人人都知道,国君新娶的王后喜欢散步,每日带着合宫上下的婢女内侍在宫中闲逛。
摘果子揪花驱赶野猫,甚至拔出宫殿檐角的金质瑞兽换成铜的,无恶不作。
却不知为何今日才到申时,姜禾竟来“求见”了。
外面天阴,赵政不能去确认一下日出的方向。
但他很确定,姜禾不太寻常。
李温舟见赵政脸上眨眼间已掠过惊讶、疑惑、揣测、傲慢以及压制着喜悦的神情,便打好腹稿,温声回答道:“王后殿下今日亲自下厨,做了三样糕点,想带来给陛下尝尝。”
糕点,尝尝……
赵政微微张口,旋即低头掩饰惊愕的神情,打开一卷奏折,用再平淡不过的语气道:“难得王后有心。”
姜禾走进大殿时,赵政仍然在专注地批阅奏折。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宣德殿。
雍国虽无“后宫不可干政”的禁令,但由于姜禾对雍国的政务不感兴趣,白日里也不想多见到赵政,故而从未来过。
自从魏忌出事,她苦于无法得到消息,每日便多在宫中闲逛。
遇到觐见太后的贵人,姜禾便打声招呼。若有心情聊上几句,她会适时提起九嵕山祭典。既然聊起了祭奠,少不了说说六国前来恭贺的使团。说起使团,魏国使团遇刺是大事,即便姜禾不再提,对方也会滔滔不绝说出来。
可她打听了七日,仍旧一无所获。
其实姜禾知道,最接近真相的人是雍国国君。
来宣德殿看看,说不定会有什么消息。
糕点呈上来。
糖水拌合荸荠粉蒸制而成的马蹄糕,柔软甜糯;糯米和青梅、薄荷搅拌揉匀蒸成水晶糕,食之甘美;最复杂的是九层糕,层匀美观,乳香甜润,一看便是下足了工夫。
李温舟忍不住开口赞叹,姜禾便捏起一块递给他。
“阿翁也尝尝。”
李温舟激动地说不敢,连连摆手。
赵政却冷不丁道:“这是王后要你为孤试毒。”
他面无表情声音冷漠,透着一种拒人千里的气息。
赵政不吃外面做的饭菜,就连止阳宫御厨做的,也是要由试毒的内侍宗郡尝过无碍,他才会吃的。
听赵政这么说,李温舟虽然面露尴尬之色,还是恭谨地接过,把一块水晶糕放入口中。
糕质晶莹透亮、糯软耐嚼,清凉爽口。
李温舟笑道:“奴婢竟从未吃过如此好吃的糕点,不如陛下就让奴婢把这些全试了。”
赵政斜睨他一眼,点头道:“那便拿下去吧。”
“陛下也尝尝。”
姜禾也不管赵政是何脸色,便捏起一块马蹄糕,送到了他嘴边。
赵政左手扶着竹简,右手握着毛笔,并未用手接,而是张口便把那块糕点衔住。
这下意识的举动惊呆了姜禾。
她的手像被烫到般收回,赵政也被自己的动作惊到。
他的耳朵迅速红了。
为了掩饰,他立即抬手捏住那块糕点,竹简掉落在桌案上,“啪”地一声。
李温舟强忍着笑意别过头去。
姜禾已经托起整盘的糕点,快走几步跪坐在下首的桌案前。
“陛下已经尝过,阿翁,你来吃余下的吧。”
李温舟也不再客气。
姜禾坐着,他站着。姜禾时不时递给李温舟一块糕点,李温舟抬袖掩唇吃下,赞不绝口。
赵政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他咽下那块马蹄糕,回味着唇舌间的香甜,没有喝茶。
一刻后,翻动着竹简的赵政目光突然凝聚,接着眼角露出一丝了然的笑容,把那卷文书丢在一边。
李温舟连忙踱步过去,捡起文书整理好。见赵政抬头看向他,目光中笑意盎然。
好几日了,国君终于笑了。
李温舟躬身垂头靠近,等着听赵政的训令。
赵政的声音却并不低,他清声道:“韩国使团的正使,被韩安下令杀了。”
李温舟继续听着,只要赵政不问,他是不能多说什么的。
“奏折里说,韩安突然下令,甚至都没有给出一个理由。”
李温舟虽未应声,但姜禾却道:“那便是被人逼迫。”
谁能逼迫韩国国君去杀有功之臣呢?
赵政话里有话道:“韩国使团好大的狗胆,竟敢行刺魏国使团,妄图嫁祸于我大雍。”
只是一个线索,赵政便抽丝剥茧察觉到背后的原委。
姜禾的眼睛忽然亮了。
赵政继续道:“如今被人逼迫,也算咎由自取。”
被人逼迫,被谁逼迫?
赵政的语气像是这一切都瞒不过他,像是真相已经昭然若揭。
刺杀魏国使团,又被人逼迫杀掉亲近大臣的韩国国君,被谁逼迫?
一个念头在姜禾心中升起,让她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赵政已经又拿起毛笔朱批,似乎放下了一件心事般,他淡淡道:“魏忌没有死,可惜了。”
果然!
果然是他。
是他没有死,是他逼迫韩国国君!
姜禾低下头咀嚼着九层糕,不知为何,甜美的糕点中忽然混入了一点咸。
那是她强行压下的泪水从喉咙中滚过,是她的喜悦,她的欢欣!
“你说,她埋在这里?”
雍国都城郊外的荒原里,头戴帽兜遮掩面容的魏忌站在一座坟冢前,询问身旁的人。
那人跪在墓碑旁,再次确认过后道:“这一座是那位姓姜的女官的坟,旁边那座是齐国送嫁使团护卫队长的坟,没有错。”
魏忌卓然而立的身姿有一瞬间的颤抖。
他向前站了一步,缓缓跪坐在地,沉默良久道:“来人,挖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