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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的上午,轮到我坐班法医门诊进行伤情鉴定。伤情鉴定作为伤害案件中一个为定性、起诉、审判、量刑提供依据的程序,几乎是我国公安法医,尤其是基层法医最日常的工作。
但是,法医们对这项工作通常是不感兴趣的。毕竟,伤情鉴定没有侦破命案时的紧张刺激,也没有破案后的酣畅淋漓,还很容易给自己惹来麻烦。被诬告过的法医,不计其数,比如我的“堂兄”(1)的称号就是这么来的。即便一身清正,也难逃“众口铄金”,所以,在网上就没几个“清白”的法医。
我们省厅法医部门,伤情鉴定的受理量算是很少的,但按时坐班法医门诊,也是我们的日常工作。法医门诊设在公安厅大门口的门卫楼里,隔壁都是保卫科的同事,所以虽然整个公安厅有一千五百多名同事,但是只有我们和保卫科的同事混得最熟。
那天我和大宝正坐着班,幸运的是没遇到什么来访。大概是这段时间还比较太平,最近也没啥积压的案子,到了快午饭的时候,林涛、陈诗羽和韩亮也顺道过来看我们,刚聊了两句,就听到法医门诊的门开了。
保安队队长张炎探进一个脑袋,神秘兮兮地说:“韩亮,门口有一个美女找你。”
公安厅里有很多保密部门,所以肯定不能随便进出。凡是来厅里找人的人员,都必须由被找的同事带进公安厅。这是为了安全,也为了秩序。
韩亮“哦”了一声,低头出门,去门口会见张炎口中的“美女”。
在一起工作了好些年,有美女来找韩亮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了,但我们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八卦之心。等韩亮一走出办公室,我们仨男人就扒在窗户上往大门口望去。
“就那个吧?”大宝说,“哎哟喂,你们说,为什么韩亮的女朋友都长得跟模特似的呀?”
我敲了一下大宝的脑袋,说:“嘿,我可听到了,我要告诉宝嫂去!”
“我说什么了?我也没说什么呀!”大宝摸着脑袋,一脸无辜。
“你们说,这是不是韩亮之前帮忙找资料的那位‘朋友’呀?”林涛别有用心地瞥了一眼陈诗羽。陈诗羽愣了一下,瞄了一眼窗外,开口道:“你们这么好奇,干脆走到人家面前去问不就得了?”说完,她开门就要往外走,却正好撞到了韩亮的身上。
韩亮轻轻扶了一下陈诗羽,陈诗羽却往他身后看去:“哎?人呢?”
“什么人?”
“你女朋友啊。”陈诗羽若无其事地说着,耳朵尖却有点发红。
“哦,她是我前女友。”韩亮也若无其事地解释道。
从韩亮进门起,我们几个就赶紧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各自做出正在认真工作的样子。听到这时也忍不住了,我先开口问:“哦哦?前女友来找你?这是要复合的节奏?”
“那倒不是。”韩亮挠挠脑袋,“她就是来报案。”
“报案?报什么案?”大宝跳了起来。他是一个“无案不欢”的人。
“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觉得她可能是悬疑小说看多了。”韩亮说,“她说,周末去龙番湿地公园玩的时候,在一片沼泽的旁边闻见了一股特殊的臭味,怀疑那儿有埋尸。”
“埋尸?要不要去看看?”大宝说。
“我让她直接去找派出所报案了,派出所会去看看的。”韩亮说。
我点点头,说:“这样也好。其实你刚才提到湿地公园的时候吧,我就有些担心。那个地方又偏僻,又是敞开式的,还没有监控设施。如果谁杀了人,那里还真是个很好的埋尸地点。成片的沼泽地,埋哪儿了,还真是不好找。”
“你这是多虑了,哪儿有那么多凶杀案啊,哈哈。”林涛看起来很开心。
“这不会就是个借口吧?”大宝一脸坏笑。
“你们真是想多了。”韩亮笑笑,“只是朋友而已,分手了难道就不能当朋友吗?”
大宝没说话,林涛赶紧先撇清自己:“别问我,我还没初恋呢。”
“如果是和平分手,当然可以当朋友。”陈诗羽倒是不咸不淡地回复了一句,“不能当朋友的,应该都是分手分得比较惨烈的吧。”
林涛顿时精神了:“那小羽毛,你,你之前……”
他越是想问,越是卡壳,忍不住用胳膊肘蹭蹭大宝,想让大宝帮腔。可大宝似乎被小羽毛的话戳中了心事,整个人木木的,好像有些走神。我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保安队张队长又一次打开了我们的门诊大门,说:“嘿,你们勘查组今天是要开家属联谊会吗?门口又有个美女。”
“又是找韩亮的?”我和林涛异口同声。
“不是。”张队长说,“这回找的是李大宝。”
大宝倒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后面跟着一个穿着米色连衣裙的女人,进门时女人的头微微低垂着,看着似乎有些虚弱,栗色的卷发垂在肩上,是那种精心打理过的造型。她一抬头,我就愣了一下。
“曲小蓉?”
女人抬起眼帘看了看我,礼貌地点点头,却没有挤出一丝笑容。她的眼睛好像有点肿。
所有人都看看女人,又看看我和大宝,等着我俩谁能来介绍一下。
“这……”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能对着曲小蓉问:“你,你怎么来龙番了?”
“我来找大宝。”曲小蓉哀伤地看了一眼大宝,大宝却避开了她的眼神。
我有些着急,又有些气愤,冷冷地说:“大宝已经结婚了,刚度完蜜月,你要是想了解他过得好不好,就不用操心了。”
曲小蓉咬了咬下嘴唇,一时没有说话,却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气氛有些尴尬,也有些微妙,我干咳了两声,转头问大宝:“大宝,需要我们回避吗?”
“不不不,不要,她找我是公事,没什么可回避的。”大宝赶紧摇头,说,“是杜洲,他突然失踪了。”
“失踪了?”我有些意外,但依然没好气地问,“失踪了就在当地报警啊,找你做什么?”
“我报警了。”曲小蓉低声说,“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想来找大宝。但我心里真的很慌……”
曲小蓉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我一时倒没了脾气。陈诗羽默默拿了一把椅子过来,让她坐下说。
“我知道,大宝你肯定还恨我,恨我们。但杜洲他也是你的发小,就算这件事我们做得不对,你也顾念顾念小时候的情谊,你帮帮他,好不好?你帮我找到他,我以后做牛做马,也会报答你的大恩大德的……”曲小蓉抽泣着看向大宝。我看大宝的脸色苍白,赶紧打断道:“别说这些,还是说重点吧,杜洲是怎么失踪的?”
“前几天,我和他吵了一架。”
曲小蓉接过韩亮递来的纸巾,一边擦拭着眼泪,一边说道:“之后,他没回家,我也赌气没理他。结果,过了好些天他都没回来,打他电话也没人接。他以前从来都不会这样的……我找遍了他的朋友,也没打听到他的消息,只听说他可能会来龙番办事儿。我在龙番也不认识什么人……只认识大宝……”
陈诗羽在一旁问道:“那你报案之后,派出所那边找到了什么线索吗?”
曲小蓉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他们说,一有消息会立即通知我,说不定杜洲自己气消了就回家了……可是,以前就算我们吵架了,他也总是会主动来哄我的……而且,而且孩子在肚子里都三个月了,我不相信他会因为一点小事就离家出走……”
听到这里,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我在基层派出所锻炼的时候,时常也会遇到这样的报案,夫妻吵架后一方离家出走,这在大多数情况下确实不是案件。派出所一天遇到的鸡毛蒜皮特别多,恐怕确实也没有办法把警力优先放在办理一个正常成年男人的失踪事件上。
“然后我又来到龙番,龙番警方说没有依据证明杜洲是在龙番失踪的,所以不能立案。”
曲小蓉泪眼婆娑。
“他们说得没错。”我说,“你说杜洲有可能来龙番办事儿,那有什么车票之类的吗?”
“这个很难查,青乡到龙番每天都有很多趟大巴。”大宝闷闷地插话说,“还有很多私人运营的中巴,不确定他有没有上车,也不知道上车时间的话,很难查。”
“有个朋友说,他最近可能想把业务拓展到龙番来,不过一直还没有落实这个事情。我觉得,他应该就是来龙番了,但肯定是在龙番遇到了什么事,才……拜托你们,帮我找找杜洲吧!我不想孩子出生的时候就没有爸爸……”
曲小蓉又哭成泪人了,显然把我们当成了救命稻草。
“我们是人,不是神啊。”我说了一句师父惯用的口头禅,“什么线索都没有,龙番一千多万人口,我们上哪儿找去?要不你还是等等派出所那边的消息……”
这个时候,指令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看来今天的事情真是都撞到一块儿了。
“指挥中心,是勘查一组吧?”指挥中心在电话里说,“昨天晚上,青乡市发生了一起命案,母女二人在家中被杀,经过一晚上的侦查,初步发现犯罪嫌疑人,但是因为证据问题,不能草草定案,想请求省厅支援,对下一步证据进一步完善。”
我挂断了电话,表情严肃。
“我们要去青乡市出勘一个命案现场。”我看向曲小蓉,“命案大于天,我们肯定要优先办理的。”
“可是,杜洲他……”曲小蓉哭得头发都沾在了脸上,“求求你们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样吧,既然我们是去青乡办案,”我挠挠头,说,“等办完案子,正好也可以问问当地警方在杜洲失踪的事情上有什么新进展。”
在基层派出所警力不足的情况下,省厅也是可以指导和协助办案的。我这么一说,曲小蓉的情绪多少平复了一些。我看了一眼大宝,从曲小蓉进门时他就紧绷着的脸色,似乎也缓和了一些。
“那你是留在龙番,还是和我们一起回青乡?”大宝低头不看曲小蓉,问。
曲小蓉坚定地点点头说:“我留下来,如果他真是在龙番,我每天出门去街上转,说不定,能在街上遇见他呢?”
“那你注意安全吧,找个安全的地方住下来。”我一边说着,一边整理勘查箱,招呼着大家上车出发。
大家坐在车上,都很想问个究竟,但是鉴于严肃而且尴尬的氛围,谁也不好意思先开这个口。
我咳了一声:“大宝,这事儿你打算怎么跟宝嫂说?”
“我……”大宝轻声叹了口气,说,“虽然当年出了那样的事,但一个大活人不见了,我也没办法放着不管。”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林涛忍半天了,“所以曲小蓉到底是谁?怎么听着人物关系这么复杂呢?”
“你可跟宝嫂好好说,别让宝嫂伤心。”我没有理林涛,继续说道。
大宝叹口气:“刚才上车前,我已经给梦涵打过电话了。梦涵说一码归一码,她支持我们的决定,让我别想那么多,先把人找到再说。”
“哎,还是宝嫂敞亮。”我由衷地感叹道,“大宝,你能遇到宝嫂这么善良大气的人,真是你的福气。”
“你们这是在打哑谜吗?”林涛的好奇心被充分调动了起来。当然,他只是作为其他两个人的代言人发话,因为所有人都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说起来,就有点狗血了。”我在征求了大宝的意见后,徐徐说道,“曲小蓉、杜洲和大宝是发小,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吧。大宝先向曲小蓉表的白,两个人谈了几年恋爱,也到了领证的地步。不过就在大宝和曲小蓉婚礼的那天,当伴郎的杜洲却突然在婚礼现场跟曲小蓉告白了,曲小蓉又哭又笑,就丢下大宝跟杜洲跑了。”
“我去,拍电影吗?”一向淡定的韩亮,都忍不住握着方向盘叹道。
“可不是嘛,我当时就在婚礼的现场,看得目瞪口呆。”我看了一眼大宝,他似乎已经看淡了往事,只是苦笑了一下。于是我继续说道,“如果这是拍电影,那大家可能还会觉得是个浪漫的爱情故事,但是在现实中,并不是片尾曲一出来,故事就落幕了。曲小蓉跟着杜洲跑了,可双方的父母、朋友还在酒席上坐着,司仪傻站在台上,大家全傻了。曲小蓉的妈妈,差点当场犯了心脏病。”
“那大宝……”陈诗羽从副驾驶座回过头来,脸上是不忍的神色。
“说实话,我当时整个人都麻了。”大宝耸耸肩,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不知道我在哪里,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一整个月,我都是恍惚的。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你看,这不就长胖了。”
我心疼地拍拍大宝的肩膀:“所以那段时间,大宝真的很不容易,我很担心他就这样垮了。他甚至不能看到婚纱,一看到婚纱,就会全身抽搐、不省人事。有一次我们路过一个婚纱店,大宝突然倒地,把我们都吓坏了,好在事发地离医院不远,我们赶紧把大宝送进医院抢救,可是当时连CPR(心肺复苏术)都没用,医生用了AED才把大宝抢救过来。”
“这么夸张?”林涛张大了嘴巴。
我点点头,说:“是癔症。”
“癔症这么严重?”陈诗羽也觉得不可思议。
“按照医生的说法,还有药物的作用。大宝那段时间一直靠药物维持睡眠,那几天熬夜办案,没有吃药,出现了药物的戒断反应。不过,我一直认为人的精神可以控制身体。”我说,“同样,也可以控制神经系统和心电传导。在治疗过程中,大宝偶遇了以前的老同学宝嫂,她是当地医院的神经内科医生。可以说,大宝和宝嫂一路走来,极为不易。最后,也是因为宝嫂的不懈努力,大宝才走出了阴霾。他们两个人一起参加了省城的遴选考试,双双考来省城,也是为了离开那伤心之地。”
“虽然不知道你们两个人经历了什么,但是我知道,想克服心理障碍,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韩亮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很是真挚。
“是啊。”大宝说,“一切都过去了,梦涵就是我的英雄。”
“你也是她的英雄。”林涛安慰道,“你陪她重生了。”
“不。”大宝把脸埋进手掌里,说,“从那场婚礼后,我一直不能看见婚纱,就连拍结婚照都没敢让梦涵穿婚纱。后来我鼓起了勇气,打算让梦涵穿婚纱在房间等我……她被伤害,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2)。”
说到后面几句的时候,大宝的声音哽咽了。他藏了好久的内疚,今天终于全部发泄了出来。
“宝嫂苏醒后,你已经看到了她穿着婚纱的样子,而且能够坦然接受。”林涛感慨地说,“这就说明你已经过了那道坎儿。你对宝嫂的爱,早已掩埋了那些伤害。”
“好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家整理心情,迎接新的挑战吧。”我叹了口气,正色说道,“现场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