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花”盛衰记
做一个小打小闹的个体经营户,显然不是李书福的追求。路桥乃至台州地区,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广泛形成“一乡一品”“一县一品”现象,产品的各个相关配件都可以在区域内就近采购,形成了较大规模的零部件市场。从生产活动和资源配置的角度看,市场外部交易机制替代了企业行为。
那个时候,整个社会正好有一种自由感、身份松动的氛围,这种开放度激发了全体国民的想象力,行动随之而来。李书福的“机会”,正植根于此。社会生活的日常化,人性的复归,对新财富的期盼,人们长期受到压抑的物质要求、生活本能和肉体欲望,如井喷般爆发了。全体社会成员在精神上也诞生了开拓的冲动,与外界正常化的交往与流动,也激起民众思维与物质的双重“创造欲”。包括家电、汽车和住宅在内,那些被马克思深刻分析过,大家熟悉而新奇的“商品”,开始被社会全体所聚焦,也为大众所羡慕、所渴望。整个社会的新需求,如同出闸之水,势不可挡。
李书福在1984年果断出击,租了几间厂房,搞了一个电冰箱配件厂,自己担任厂长。生产初期,基本上就是李书福他们一两个人苦干,举着锤子敲出一批异形铁片,然后装到包里,骑着自行车把零部件送到台州冰箱厂。
因为是初创公司,没有土地更没有厂房,李书福只能租用街道的厂房进行产品试制与研究。虽然设想很好,但实际生产出来的产品总是不尽如人意。近400多天的反复摸索与失败,让他的手掌都被折腾得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见人不敢伸手,浑身疲惫不堪。试生产终于成功了,但街道要发展工业,决定收回厂房,李书福只能转移到其他地方。可是转移到哪里去呢?
天无绝人之路。在同学家长的帮助下,李书福找到了路桥中学,以校办工厂名义开工,并生产、销售产品。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所有机器设备搬迁到了新租用的路中校办厂。刚安顿下来,开始生产不到一个星期,事情又发生了。这个校办厂的周边是老师宿舍,李书福他们加班加点生产电冰箱零件,产生了一些噪音,老师们晚上很难入睡,集体罢教,学校要求他们必须立即搬迁,这样李书福又被如何解决厂房的问题难住了。
搬到哪里呢?李书福在方圆几十里到处托人,找来找去找到了一个废弃的自来水厂。房子虽然不大,周边却没有居民,他很高兴,终于找到了一个新的安身立命的地方。
然而这个水厂当时已经切断电源,必须重新找供电部门批电。李书福与村支书反复协商,几经周折,找到这个村的电管员,请求装一个电表,把村里的电分一些给李书福他们用于生产。结果却被人举报,说李书福的工厂没有经过工商局批准私自接电,黄岩县电力公司要求县检察院将厂长监视居住并立案审查。这吓得他根本不敢再去这个村。生产又陷入了停顿,这一年李书福22岁。
就在恐惧、无奈、叫天不应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在向我发出召唤”,当地一位乡工办主任主动找到了李书福。在这位主任的协调下,李书福他们租用了一个村庄的生产队仓库。
搬运设备,李书福他们都是用人力手拉车,像蚂蚁搬骨头般转移。一辆手拉车三到四个人,一共有几十辆手拉车,边推边拉。那几天,碰巧下了倾盆大雨,“虽然汗流浃背,但根本分不清雨水还是汗水,只要能向前挪动一步,就是成功”,李书福后来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就这几十公里,道路泥泞,坑洼窄小,设备又太重,捆绑锁紧难度很大,几个昼夜才搬运完成。那种艰辛与折磨,与他当年放牛时看到牛在耕地时的感受混为一体。
因为搬迁,路桥中学校办工厂的名称就不能用了。还是在这位乡工办主任的帮助下,李书福他们获批了一个“戴红帽子”的乡镇企业,叫“黄岩县石曲电冰箱配件厂”。这个厂,由李书福与兄弟们合伙经营。当时电冰箱处于一种供不应求的状况,他的这个电冰箱配件厂凭借质量高、产量大、销路广,第一年就达到了900多万元产值。
有了营业执照后,李书福便大规模地招聘员工,扩大产能,添置设备,研发新产品,产品也由异形配件扩展至保温套、电线、膨胀螺丝、水管、变压器,直至攻克技术含量很高,工艺比较复杂的冰箱关键部件——冷凝器、蒸发器,成为周边地区最有竞争力的同类产品生产企业,为全国几乎所有的电冰箱厂作配套,包括上海的“上菱”“远东阿里斯顿”,安徽的“美菱”“扬子”,杭州的“西泠”“华日”。
“供应链”“外协配套”,还有关键技术、核心零部件、行业壁垒,这些概念在李书福头脑里逐渐明晰起来。就在创办电冰箱零部件工厂过程中,这个“不安分”的人得到了工业化、商品经济和价值法则的“启蒙教育”。
虽然电冰箱配件的销售形势很好,但是20岁出头的李书福并未就此止步。
从1986年开始,李书福把注意力放在了电冰箱重要的零部件“蒸发器”上。蒸发器被认为是电冰箱的中枢部件,许多人跃跃欲试,但是都因为不能掌握蒸发器的制造技术,最终放弃。李书福跑到上海去找专家,去同学的化工厂作实验,集中力量对蒸发器进行了技术改进,终于取得了突破。李书福的这家工厂,也就成为当时台州唯一能够制造蒸发器的厂家。
稍后他又作出了一个更大的决定,不再只生产电冰箱配件,而是直接生产电冰箱。当时电冰箱是国家统一配售的商品,私人企业生产电冰箱是不可能被批准的。可是李书福决定冒险“赌”一把,于是联合几个兄弟,组建了“黄岩县北极花制冷电器厂”,时间是1986年11月6日。这个由李书福兄弟创建的电冰箱厂,就是日后“吉利集团”的前身。
一个家族企业就此起步,并迅速崛起。
1986年,是“吉利”元年,也是李书福真正步入实业(虽然远没有接触汽车产业),诠释“书写幸福”这一名字的“创世纪”。当然,这不是纸上谈兵,而是“将业绩书写在大地上”的行动。一个人奋斗一生,仿佛就是为了写好自己的名字。
当代中国,是一个企业家脱颖而出的年代。这既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因,也是果。反过来说,无论多么伟大的商业天才,必须遇到一个开放的时代,一个开明的政府,无数被正常的消费欲望所推动的民众,才有其表现才华、实现抱负的机会。
就当时而言,李书福是个不折不扣的“乡村才俊”,一个“无师自通”的“潜在企业家”。
次年,也就是1987年,在广东怀汉新的“太阳神”生物健口服液取得成功的同时,宗庆后也开始创业;柳传志作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离开IBM转而代理销售AST;马胜利宣布创建“中国马胜利造纸企业集团”,在全国20个省市陆续承包100家造纸厂,成为当年度最具爆炸性的经济新闻;而鲁冠球则于1986年开始了他的创业。一个“群雄纷起”的年代,一个时生时灭的时代。说到底,这是一个市场意识觉醒、想象力高扬的时代。
因为掌握了电冰箱生产核心技术,李书福的“北极花”电冰箱迅速在市场走红,企业发展迅猛,但只能以“贴牌生产”的形式生产,合作者是当时赫赫有名的青岛“红星电器”。青岛红星是个区办企业,在当时是全民所有制单位,具有合法身份,1988年进入鼎盛时期,旗下形成了海尔、红星、青岛牌(电视机)等大品牌。
其时李书福他们的“北极花”电冰箱,年销售额达4000多万元,每天在厂门口等着拉货的车子排起了长队,是黄岩县一道壮观的“风景”。这个26岁的年轻厂长,已经是一个十足的千万富翁。
可是好景没有维持太久,“北极花”电冰箱经营很快就到了冰点。
那是1989年6月,为了“规范市场”,政府实行电冰箱定点生产。李书福的父亲很严肃地告诉李书福,“工厂必须关门”。在极短的时间内,生产电冰箱的厂家从400多家缩减至41家,留下的大多为国有工厂。戴着乡镇企业“红帽子”的“黄岩县北极花冰箱厂”,本来就不在定点生产企业名单之列,厂里的股东意见又出现分歧,企业何去何从让李书福陷入迷茫。
对于李书福而言,这只是他人生一道小小的“坎”。
1989年下半年,考虑许久之后,他和兄弟商议,决定把电冰箱厂全部资产上交乡政府。最后政府以“代管”的名义,把企业接收过去了。
北极花,据说是高纬度寒冷地区一种“常绿、匍匐小灌木”,一般在7—8月开花,是一种“具有克隆生长习性的珍稀物种”,而李书福的“北极花”电冰箱厂,好归好,却在将要“开花”的七八月份,就成为一个“冬天的故事”。“北极花”电冰箱厂的千万资产上交乡政府之后,李书福在一夜之间一无所有。按他的话来说,他又重新回归到了“无产阶级”队伍。他感觉到凭自己已有的企业管理知识,不足以支撑自己去经营和管理更大规模的企业,于是他决定南下深圳读书“充电”。
到了深圳大学之后,李书福又开始了新的“不安分”。起因是寝室环境太差,他和同学商量着一起把寝室装修一下,就到当地的建材市场采购材料。
就像在路桥皮鞋厂发现生产电冰箱的商机一样,李书福这次又在建材市场发现了另一个商机。他发现一种进口的镁铝曲板装修材料非常畅销,市场前景很好,但是国内生产的镁铝曲板不论是工艺,还是产量处于很大的劣势,而且正规的国内厂商也还没有,完全处于供不应求的情况。
于是,在课程告一段落的时候,他马上中断学习,重新回到了台州。
他与二哥李胥兵商议,决定联合重新创业。那时装潢材料大规模依赖进口,国产的装潢材料研究、生产才刚刚起步,在市场上很难找出一家像样的厂家,但人们对生活质量的追求正越来越高,装潢逐渐成为人们生活的重要部分。
虽然生产建材是机缘巧合,但事实也证明了这是个好机会。他从之前送给乡政府的“北极花”电冰箱厂的资产中回租了一部分厂房,创办了“浙江台州吉利装潢材料厂”。
按照李书福惯有的商业思维,技术永远放在第一位。
他自己设计、制造设备,逐步扩大镁铝曲板的生产规模,逐渐将业务范围拓宽到了铝板、幕墙材料等,生产出了中国第一张镁铝曲板,随后他的装潢材料厂又成了全国第一家铝塑板生产厂商。“一炮打响”之后,李书福很快就开始扩大生产规模,把送给乡政府的厂房、土地,以市场价格一点点租买了回来,这使得生产效率大幅度提升,产品开始出口,销售范围覆盖了几十个国家和地区。
就像当年的“北极花”电冰箱厂一样,各地经销商排队订货,吉利装潢厂成了市场的“新宠儿”。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吉利装潢材料厂”每年能够创造上亿元的利润,也已经研发出了铝塑板、铝单板、耐火板和塑钢地板等多种类型的装潢材料产品。李书福再次尝到了创业、技术和商业的甜头。这样,他就更接近了一个商业新境界。过程的乐趣大于结果,而好的结果又增加了前行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