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周复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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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时人事日相催

生命中的所有可能与不可能,都是因你而存在。

1

2005年 南泽

方早是在开学第四周,转学到南泽市实验高中。

转学第二天,便是高三第一次月考。

成绩单出来的那个下午,方早第一次不能准时回家——她被同学堵在了教室。

说是堵,一点也不过分。

同班的同学将她围在了座位上,拿着她的试卷翻来覆去地看,教室门口和窗外都围满了别班看热闹的同学。他们七嘴八舌地问着,方早烦不胜烦,想起宋敏诗要她和同学好好相处的叮嘱,忍住了将自己的试卷扯回来的冲动。

“你真的只有十五岁吗?”

“天啊,我还以为你只是发育不良才那么矮,没想到你是天才少女?”

“周声一直都是年级第一,从来没有人打破这个魔咒,你太可怕了!”

“你原来在樟城,也一直是全校第一?”

“你有什么特殊的学习技巧吗?大家都是同学,传授一下?”

……

方早已经很久没有被这样围观过,她虽然已经习惯,但并不喜欢。听到“天才”二字,她很用力克制住自己,才没在同学面前撇嘴和翻出一个白眼来。

从小到大,每换一所学校,她便要接受一次众人x射线般目光的洗礼,毕竟久经沙场,不容易被这样的阵仗吓到。只是对于各式各样的问题,方早也不知怎么回答,只好以点头或摇头作为回应。许是天色渐晚,许是她看起来实在木讷无趣,围观的同学逐渐散开。

方早好不容易突破重围,背着书包离开学校时,依旧能感觉身后的目光,紧紧地跟随着自己。

如芒在背,如刺在喉。

回到家比往常晚了不少,父母难得都在家,等着她开饭。

见她晚了,母亲宋敏诗不免多问两句:“怎么那么晚?”

“前几天月考的成绩下来了。”

方早说完,就感觉母亲盛汤的手顿了顿,“怎么样?”

“数学英语和上次一样,理综和语文都进步了,年级第一。”方早低着头抠着桌子,饿过头,胃有些难受。

宋敏诗看了她一眼,对于女儿拿第一并没多大喜悦,给她添了满满一碗饭:“你最近英语成绩总是停滞不前?”

方早不吱声,满分150分,最近几次月考,她都稳如泰山地保持着148分。这会儿看着碗里的饭,原本就不佳的胃口,这会儿直接离开出走了。

旁边的方书愚,给了她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这一年,方早十五岁,因为父亲方书愚工作调动,他们举家从几百公里外的樟城搬迁到南泽。

方早出生在一个让人艳羡的家庭,父母都是高校博士生,早年在日本留学时相遇,回国后双双在药研所上班,幸福恩爱。方早自小又是众人口中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学习好,又不让人操心,每每别人提起,都称赞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方书愚和宋敏诗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得意。

就连这一次紧急的工作调动,也是连升两级,被任命为南泽药物研究所第一研究室主任,方书愚连嘴都合不拢,准备也帮妻子也申请职位调动,倒是方早母亲宋敏诗有些犹豫:“方早岂不是又要转学?”

2005年,樟城的跳级政策已有了规定,学生三年内不能接连跳级,去年方早刚从初一跳到初三,今年不能再跳一级,想到南泽并无跳级规定,宋敏诗当即拍了板:“转,转到南泽再跳一级。”

此次调动紧急,只有两周时间,方早听闻要搬家,并无其他情绪,只是问:“什么时候走?转学手续办了吗?”

“也就这一周的事,你要和朋友告别吗?”宋敏诗看着一脸平静的女儿,原本还想给她放两天假,想到她似乎没什么朋友,干脆作罢。方早也知趣得很,学校不用去,每天吃完饭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

方早的确没有朋友,但这不能怪她。

当周围同学还在学拼音,方早已经能够进行简单的英语对话,从小学开始便从未跌落过第一名。上了初中,又因为跳级而吸引了别人的目光,优秀的人本就容易受到排挤,加上方早本就年纪小,不合群,也不爱和方早也不爱和女孩们一起讨论明星化妆和漫画,就连看的书都是枯燥乏味的名著或药研报告,让她们头皮发麻的三角函数和几何证明,方早总是最快得出正确答案,这在青春期敏感的女孩中无疑是嘲讽,加上方早从来不肯给同学抄答案,久而久之,她便没有朋友。

方早每日来去匆匆,她也从未察觉自己被孤立,只是觉得自己与班里女孩的喜好大相径庭,玩不到一块也正常,所以从来独来独往。

搬家转学,于方早来讲,只是换了个城市换了个地方上课而已。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感受,那就是办转学手续后这两周她可以不用去学校,虽然每天要多写一篇作文和多背三百个单词,且宋敏诗还争分夺秒让她上多几节德语课。

但方早还是难得地觉得愉快。

于是方早便在宋敏诗的期许中,从樟城一中转到了南泽市实验中学,从高一跳到了高三。

早在转学前,老师便知她成绩优秀,智商超群,但还担心她不能够适应,没想到她的适应能力极强,比他们想象还要更快一些,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转学第二天就开始的月考中发挥正常水平,甚至还进步了。

对同学们对围观,方早从前还会坐立不安,现在已经习惯。但第二天,看到自己贴在学校公告栏上的照片,方早不淡定了。

那是转学前,母亲宋敏诗硬拉着她去拍的。

方早自出生起便厌恶拍照,一看见镜头便狂哭不止,留下的仅有几张照片基本都是哭脸。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对拍照的厌恶有增无减。

宋敏诗抱怨说从来一家三口从来未曾拍过全家福,要离开樟城应该留下点纪念,向来听话的方早却不为所动。宋敏诗咬咬牙,许诺她可以少背两百个单词,好说歹说才将方早拉了出来。结果两人在照相馆等了半天,等得方早不耐烦将头发抓成了鸟窝,才接到父亲方书愚的电话,他工作未交接好,无法抽身。

方早要走,宋敏诗却不让,对摄影师使眼色:“他不来就算了,给你拍个个人照。”

她才意识到是宋敏诗的阴谋,转头要拒绝,摄影师却在这时候按下了快门。

镜头里的方早头发一片蓬乱,凶狠地瞪着镜头像是要与人打架,一洗出来方早便将之毁尸灭迹,没想到宋敏诗留了底片,还洗了好几份,转学填资料的时候直接贴上去。

方早毫不知情,以至于放学后在学校公告栏看到自己翻着死鱼眼的大头照时,愣了许久。

昨天月考成绩出来后,整个学校都已经沸腾,直到今天课间还有时不时有人以上厕所和借书的名头,过来窥视这个天才转校生长什么模样。可惜没有看到青春言情小说里描述的腿长肤白貌美的转校生,只有矮小脸圆其貌不扬头发还有点自然卷的方早,大受打击,失望而去。

方早可以接受并且已经习惯被当成猴子围观,却不能接受自己的照片被贴在了公告栏,还是那么丑的照片。方早有些后悔转学,毕竟在旧学校,从来就没有这种将年级前三的照片贴在公告栏上被瞻仰的坏习惯。

方早瞪着照片看了许久,决定将之撕下来。

可明明已经是放学时间,在公告栏前围观的人却不少,且多是女生,估计是教室离得远,消息滞后:“天啊,周声怎么第二了!”

“第一是那个转校生,好像是从樟城转来的。”

“怎么长得这么丑,还凶巴巴的!”

“会不会是放错照片了?”

……

方早站在公告栏边,没有人将她与照片上的人联想起来,因为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高三生,像是从初中部跑来串门的。

方早听着她们议论自己,并未出声,只是仰着头盯着自己的照片,坚定了将它撕下来的心。

天色渐晚,学校里的人陆陆续续离去,为了保险起见,方早仍是等到篮球场和校道上的学生都走光才对公告栏的照片伸出了魔爪。

可她悲催地发现,自己够不着。

照片到顺序是按照名次排列的,方早努力垫高了脚尖,却只摸得到第三名照片的边边,她尝试了好几次,甚至助跑跳跃,仍旧无法触碰到自己的照片。

就在方早犹豫着要不要找个课室搬个椅子来垫脚的时候,一只手自后上方伸了出来,一把将照片撕下。

“撕拉。”

方早猛地回头。

那是个穿着校服的男生,很高,她需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脸,大而黑的眼睛,鼻梁高挺,薄薄的嘴唇微微抿着。

这人看起来有些熟悉,好像是在哪见过。方早正想感谢他的出手相助,男生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转身走了。

“喂。”

听见声音,他顿住脚步,背后是大片的火烧云。

逆着光,方早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有种奇异的感觉——他似乎不大开心。

“你帮我把照片撕下来了,我谢谢你,但是麻烦还给我!”方早走近两步,朝他伸出了手。

这下,她终于看清了,他的确不大开心,皱着眉抿着唇,照片被他攥在手中,皱成一团。

这下,方早也不开心了。

他却没有把照片递给她,而是指了指背后的公告栏。方早顺着他的手指回头望,自己的照片还好好地贴在那里,倒是她照片下方的位置突兀地空了出来,只留下两个方正的字体:周声。

方早盯着那两个字,终于知道为什么觉得刚刚那个男生有些面熟——原先他的照片便贴在她的下方,他就是隔壁班的周声,本次考试的年级第二。

这是方早转学的第二周,班里的同学除了她的同桌徐茉莉,她一个也不认识,却记住了一个叫做周声的名字。这还要归功于她自来熟的同桌,从她转学而来的第一天,她便对着她科普周声,长得帅,成绩也好,每天都有豪车接送上下课,有女孩子塞情书和巧克力在课桌里,就是少女漫画的标配男主角。

可惜,方早没有看过少女漫画,对在学校引起轰动的风云人物并不感冒,对方早来说,他不过是众多校友中的一个,长得挺不错的,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对了,在她转学来之前,周声一直都是年级第一。

但现在不是了。

原先他的照片就贴在她的下方,她仅瞄了一眼,便顾着对着自己可怕的照片默哀。这会儿看见那个名字,才后知后觉地和那张精致的脸画上等号。

那天到了最后,方早也没有将照片撕下来。

因为在她去课室搬了椅子出来后,她遇到了教导主任。

2

那天的晚餐,方早显得心不在焉。

方书愚刚调动,交接工作很多,啃便当加班,是宋敏诗做的饭。

看着焦黑的鱼,半生不熟的茄子,和黏糊糊又夹生的饭,方早更不开心了。偏生宋敏诗还一个劲给她夹菜:“多吃点,你就是不爱吃饭才不长个子,那天我去帮你办手续,你的同学都比你高太多了。”

因为他们都比我大两岁。

方早本想反驳,但想想自己好像已经有一年没有长过个子了,入学体检时自己的身高比同班同学矮了大半个头,话也说不出,一个劲地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饭。

“是不是新学校不习惯?有人欺负你?”

“没有。”方早想了想,“我交了个朋友。”

得到方早的答案,宋敏诗更觉得反常:方早向来没有朋友,怎么才转了学,就交到朋友。

方早并未撒谎,她的确有了朋友,便是她的同桌徐茉莉。

徐茉莉是个外向的自来熟女生,从方早转学第一天便向方早宣布她们成了朋友。虽然徐茉莉话很多,多得让她觉得有点吵,但从来不问她要作业抄,成绩虽然差劲考试却完全靠自己,所以方早没有拒绝她“交朋友”的要求。

第二天方早刚到校,徐茉莉便十分尽职地与朋友分享八卦:“周声的照片被人撕了!”徐茉莉环顾四周,忽然压低声音:“据说是有人暗恋周声,撕了他的照片去珍藏。”

方早想起昨天自己还未将照片撕下来,当下有些郁闷,也懒得和徐茉莉说昨天自己目睹的凶案,趴在桌上寻思着放学一定要将照片弄下来。

结果上午的课还没上完,八卦的风向已经转变,徐茉莉上了卫生间回来,一直盯着方早看,好几次都欲言又止。

“怎么了?”

“方早,我们是朋友对吗?”徐茉莉突然发问。

方早想了想,还是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你暗恋周声?”

“我没有。”方早瞠目结舌,她压根不认识他。

“那你为什么把周声照片撕下来珍藏?有人说昨天放学看到你在公告栏边徘徊,还有同学说看到你踮着脚撕照片。”

方早无奈:“我在撕自己的照片,因为太丑。”

徐茉莉点头:“的确很丑。”她顿了顿,疑惑道,“可是你的照片还在那里,周声的照片却不见了!”

“他自己撕的。”

徐茉莉打断她:“不可能,他以前照片也一直贴在那,都没见他去撕。”

方早不是周声,无法理解他的做法。

但她十分愤怒,因为周声撕照片的行为,学校当天下午就给公告栏加了一面玻璃落了锁,方早看着玻璃里自己的照片,忍不住翻了一个同款白眼。

方早的照片便一直贴在公告栏,据徐茉莉所言,必须到第二次月考成绩出来后,公告栏上的照片才会被替换。

方早每日路过公告栏,都想砸了那面可恶的玻璃。

除了这点小插曲,方早的日子与从前并无太大区别,就如她所想,真的是换了个地点学习而已。

方书愚换了工作,忙碌得很,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药研所。他对工作的热忱是实打实的,每日不着家,不像混日子的宋敏诗,刚换了新单位,却还记得帮她请了个晚间补习老师,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寻得的资源。加上方书愚一忙,每日做饭的成了宋敏诗,她连吃了一周,吃得感觉自己面黄肌瘦。

方早看向桌上黑乎乎的似乎还带着毛的红烧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边扒白饭边想,再这样下去,她宁愿一天三餐都吃快餐或方便食品。

吃了晚餐,方早有半小时的休息时间,可以看一会儿电视,不过是万年不变的新闻联播,若不是宋敏诗硬性要求,说政治考试有许多时事题,她更想用这半小时来睡觉。因为新闻联播结束后,会有补习老师来敲他们的门,从她七岁开始,雷打不通。

这八年间,补习老师换了无数个,唯一不变的是,每次进门都是鬼鬼祟祟,补习结束送老师出去时若是遇上邻居,宋敏诗还要补上一句那是他们家的亲戚。

老师一脸菜色,方早倒是无所谓,反正没过几天,又要换新的老师。

宋敏诗也不知道哪来的门路,总是能弄到一群名校导师来给她上课,多是高年级的课程,以便于她能够在跳级后跟上进程,如果不是已经高三,估计宋敏诗还想让她再跳级,毕竟有个人人称赞的天才女儿还是很满足她的虚荣心。

方早逆来顺受,并不反抗。

至于方书愚,他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专注学术,从未察觉家庭的教育方式有太大问题,且向来对妻子言听计从,从不插手方早的教育问题,偶尔有过异议,还没发言便被压制。

在某些方面,方早继承了方书愚的粗神经。

转学第三周,学校轰轰烈烈地流传着方早暗恋周声的故事。

方早却是毫不知情。

她每天都是上课铃响三秒前进教室,下课铃响五秒后离开教室,课间的时间争分夺秒,一口气做完当天的家庭作业,除去老师拖堂的情况,雷打不动。

天才转校生暗恋周声的流言再学校传得沸沸扬扬,她却毫无察觉。

对于女生总要成群结队去上卫生间,或者放学不回家去看男生打球的做法,方早无法理解。恰巧,她的同桌徐茉莉也是喜爱这一行径,邀请过她两次,得到拒绝后,便和别的女孩子一起去了。

她们在走廊上热烈地八卦的时候,方早已经解完了好几掉函数题。

所以,当她放学在校道上被几个女生拦住的时候,她很是莫名其妙。

对方虽都穿着统一的深蓝色校服,但似乎和方早身上松松垮垮的不大一样,裤腿收紧了,裤脚的松紧带也没有了,勾勒出少女们曼妙的身材。头发似乎也和她自然卷的钢丝球不一样,都是一水的披肩,其中一个似乎还染了颜色,淡淡的棕色,衬得皮肤更加白嫩。

方早盯着她柔顺的长发,不由得有些嫉妒,宋敏诗说她发质不好,从来不让她染发。

“就是她?没有搞错,长这样样子?”染发女比方早高了半个头,手指着她,有些不相信:“你就是方早?”

方早点头,不明所以。她原本准备直接走人,但无奈问话的女生长得实在好看,耳垂上还吊着个像锁头一样的耳坠,随着她的动作而晃动。

“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

对方被她平静的理所当然的语气噎了一下,似乎要发火,被身后的女孩拉住:“苍苍,她刚转学,不认识你也正常。喂,转学生,她叫赵苍苍,记住了,以后见面要叫苍姐!”

方早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们看,既无聊又不耐烦,天有些暗沉,似乎要下雨,但她没有带伞。

赵苍苍估计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清了清喉咙说:“你每天跑得可真快,你知道我守了你几天吗?”

的确,平时这会儿方早已经快到家了,今天是因为轮值。

“有事?”

赵苍苍长得好看,脾气却实在不怎么好,一下子又炸了:“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找你,肯定是有事,没事我找你干嘛!你,把东西拿出来!”

方早这下真的是一头雾水:“什么东西?”

“你别给我装蒜,东西不是你的,你快点交出来!”

“我没有拿你的东西。”

“你是没有拿我东西,但你拿了不该拿的东西!”

“既然不是你的东西,你有什么资格来找我索要?”

赵苍苍哑口无言,方早说完便想走,又被扯住了衣袖。

她的手指细而纤长,指甲盖是漂亮的粉红色,长得好看的女孩儿,连手都要比自己好看,方早愈发觉得烦躁。

赵苍苍咬着下唇瞪着方早:“你把照片拿出来!”

“什么照片?”

“你又装蒜!周声的照片,别和我说你不知道,是你从公告栏上撕下来的,拿出来,那不是属于你的东西!”

赵苍苍声音刚落,她带来的女孩们便跟着附和起来:“对,拿出来!”“真是不要脸,偷偷私藏周声的照片!”“交出来,不然我们不会放过你!”

方早错愕:“为什么你们会觉得是我撕了那张照片!”

“那天大家都看见你鬼鬼祟祟在公告栏徘徊,听说你还去搬了椅子。你不是去撕周声的照片,难不成还是去撕自己的不成?”

没错,就是这样!

可她的照片还好好的贴在那里,失踪的是周声那一张,方早讨厌被冤枉,这下也觉得有口难言:“不是我撕的。”

“不是你是谁?一定是你,你拿出来,我不和你计较!”赵苍苍又一次朝方早伸出手。

“是他自己。”方早话音刚落,忽然看到一个高瘦的身影,她随即指向他:“就是他!”

赵苍苍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怎么也没想到,她指的人会是周声,一下子紧张又慌乱。

方早当然察觉不到她的小女生心思,直接拉着赵苍苍往周声的方向冲,原先还气焰嚣张的赵苍苍这会儿却变得温顺扭捏,声音也降了好几个调:“你拉着我做什么,放开,难看得很。”

周声正准备回家,面前忽然出现两个不速之客,一高一矮,不禁愣了一下。

方早拉着赵苍苍,指着周声:“你告诉她,公告栏的照片不是我撕的,是你自己撕的。她说我撕了你的照片,来找我要,可是我没有,怎么给?”

方早说得委屈又无辜,赵苍苍却连头也不敢抬,直接脚一跺,跑了。她的那群小喽啰,一见她跑了,也不明所以地跟着脚底抹油,溜了。

犯罪现场便只剩下方早和周声面面相觑。

这是方早第二次和周声面对面,对她来讲,他真的是太高了,必须努力养着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方早清了清嗓子:“我说……”

她话没说完,周声已经绕过她走了。

“喂。”方早忙追上去,又一次拦在他面前。

周声只能再一次停下来,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有事?”

他太过平静,以至于显得方早的激动有些滑稽,可她还是将话重复了一次,就怕明天又被拦住索要照片:“是你自己撕的公告栏的照片,对吧?那你要和去她们说明啊,不然她们明天又来找我要照片,全世界都以为是我撕的!”

“这不关我的事。”

周声再一次绕过方早,往校门口走,那里有车和司机正在等着他,见他出来,司机忙为他开门。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方早总觉得周声在看自己,但隔着玻璃,她看不清。她正准备走近,车子却突然开走了。

因为放学这突发性事故,导致方早没能按时到家,更糟糕的是,她走到半路,酝酿了一下午的雨终于落下,方早没有带伞,被淅淅沥沥的雨淋成了落汤鸡。

方早将这一切,都归罪于周声,都是因为他,才带来这一系列的蝴蝶效应。

这个姓周的,实在是太讨厌了。

3

后来方早常常想,若不是那场滂沱的大雨,或许她一辈子都不会遇见阿崇。

那是方早来到南泽之后的第一场雨,雨势之大,几乎要将整个城市淹没。

方家家离学校并不远,方早原本是在路边的商店躲雨,但眼见雨越来越大,路上的行人与车辆越来越少,她开始感到慌乱。

虽然手机已逐渐普及,学校不少人都用上了西门子和诺基亚,但方早没有手机,因为她并不需要,每日来回家和学校,也没什么朋友,每日宋敏诗会在她抵达家后五分钟打来电话。

药研所在城西,距离她家有一段距离,宋敏诗和方书愚现在不是被雨困在实验室便是还在路上赶不回来,平时这个时间她已到家,宋敏诗打不通电话,以她的性格一定翻了天。

想到这里,方早咬咬牙,冲进了雨幕中。

就像是有人拿着水桶从头顶往下倒,方早抱着书包在雨中奔跑,她完全看不清路,只能凭着记忆埋头往家的方向跑,好在路上几乎没人,她这样横冲直闯也没遇到什么障碍物,只是越跑脚步越重,感觉身上没有一寸不是湿的。

眼见家越来越近,她都看见路口亮着的路灯,她正准备做最后的加速,脚却不知绊倒什么东西,整个人狠狠地栽进泥水里。

虽然她已全身湿透,但与栽进泥水还是完全不同的体验,方早狼狈地爬起身,只觉得浑身疼得厉害,当她看清绊倒自己是什么东西的时候,连疼都顾不上,连滚带爬往家里跑。

绊倒她的,是个直挺挺的人。

雨冲在他身上,流下来的都是暗红色的血水。

方早刚进家门,电话就响起。

方书愚和宋敏诗果然困在了实验室,暴雨淹没了整个南泽,气象台已经发布了10级台风警示,交通基本停运,暂时回不来,叮嘱方早一定要锁好门窗。方早听着他们的嘱咐,想到暴雨阻断了补习老师的路,刚刚的惊魂未定都变成了窃喜。

但很快,宋敏诗一桶冷水将她浇醒:“昨天买的数学练习册,做二十页。”数学老师都不敢这么布置作业,但方早已经习惯了,从七岁开始,她基本就没在十二点前睡过觉。

方早洗了澡,又热了冰箱里的饭,外面的雨却没有减小的趋势,反而愈演越烈,吹得广告牌啪啪作响。

方家是独栋复式楼,此时诺大的家中只有方早一人。

宋敏诗出差,方书愚在实验室过夜偶尔也会有,方早不怕黑,也从未畏惧孤独,这个夜晚却一直坐立不安,对着习题本好一会儿都静不下心来。

最后,她套上了雨衣,又翻出方书愚的黑色大伞,出了家门。

门口的积水比原先又涨了一些,方早并不高,只有一米五多一点,裤脚被高高地挽起,雨水已没过小腿中部,她感觉淌的不是雨水,而是一条不知深浅的河流。

雨夜,路上空无一人,只有因台风而瑟瑟发抖的路灯。

方早走到路口,原先躺着人的路口这会儿空荡荡的,血迹也被雨水冲刷得不见踪影。若不是脚上还残留着原先摔倒时的疼痛感,方早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方早盯着地面的雨,不知该庆幸还是着急。

她正准备往回走,一只手忽然搭在她的肩上,方早吓了一跳,手里的雨伞差点飞出去。

那只手很用力,几乎是将所有力气都压在她肩上。

方早握着伞柄转头,想着要从哪个方向给后面的人来个突然袭击,可当她举起雨伞的时候却愣住了。

那是一张精致的脸,虽布满血迹和污秽,仍旧无法掩盖他俊秀的眉目。

他看起来很年轻。

说是年轻,也不恰当,因为那还是一张少年的脸,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多少。他的个子很高,却弓着背,一只手捂着腹部,一只手搭着方早,沉重地喘着气。

方早认得他的衣服,是原先躺在地上的那个人。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方早仍旧高高地举着伞,风将她雨衣的帽子掀开,头发和脸都是湿漉漉的。

少年的嘴唇动了动,不知是雨声太大,还是说话声太小,她一下子没能听清。

“你要干什么?把你的手拿开!”

她正在想着要不要做出行动,肩膀上的力量陡然一松。

方早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却见那人摇摇晃晃,整个人往后倒下,砸出一个漂亮的水花。

十五岁的方早不高,且瘦,在班里玲珑有致的女同学们的衬托下,她就像一株发育不完全的豆芽菜。

她是半拖半扛地用了十几分钟,才气喘吁吁将那个少年弄进了家门。

他并未完全失去意识,她拖着他往家里走的时候,他因疼痛而撩起眼帘看了她好几次。

“你能动吗?能动就自己走!”

“我告诉你,最好别动什么坏心眼……”

“我和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你是不是被仇家追杀,千万别连累我……”

方早不是话多的人,这会儿却显得絮絮叨叨,因为她不忍心将他丢在原地,一时间也难以送到医院,抉择了好久,才选择将他弄到家里去,毕竟他长得挺好看的,不像坏人。

对于方早的问话,少年没有给予作答,唯一的回应便是被方早磕磕绊绊拖进家门时因疼痛而忍不住短促呻吟。

进了家门,灯光一照,方早才发现他看起来比想象中更严重,浑身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衣服也有不同程度的撕裂,像是刚结束一场斗殴,且是狼狈退败那种。

方早将他拖进门,却不知如何处置他,只能将他丢在地板上,无辜地面面相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人才微微睁开眼:“你……能给我倒杯水吗?”

“你是什么人?”方早没有动。

他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事,忽然笑了起来,又不小心扯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半晌,才抬头看向蹲在不远处的方早,见她真的没有扶自己起来也没有倒水,才无奈道:“你这样比把我扔在雨里自生自灭有什么区别。”

“这里不用淋雨。”她指了指他身上的伤口,“你看起来不那么疼了,至少有力气说话,也不晕了。”

他不怒反笑,可一笑,又扯到腹部的伤口,只能露出一个难看的表情来。

“喂,小朋友。”

“我不是小朋友,而且我有名字,我叫方早!”

“嗯……我叫阿崇。”他声音仍旧虚弱,却嘴贫,“现在我们都知道对方的名字了,你要么把我拖出去扔在刚刚的地方,要么给我倒杯水,拿点药行吗?救人也是有程序的,这样救一半是不对的……”

方早目测了他的身高,最少一米七八,她将他拖进门已经费尽力气,实在没力气再将他拖出去,只能听从他的建议,给他倒了水,又翻出医药箱,甚至拿了一身方书愚的旧衣裳。

“你自己喝点水,上点药,卫生间在那边,你可以洗洗,这是我爸爸的旧衣服,送给你。”没说出口的是,反正方书愚也不要了。

阿崇有些吃力地从地上撑起来,喝了几口热水,说话总算听起来不那么吃力:“你家里没人吗?你胆子这么大,不怕我是坏人?”

方早没说话,只是斜眼看他,嘴角带着嘲讽的笑。

阿崇估计没被这样蔑视过,觉得应该做些什么挽回自尊,可是他连站都站不稳,只能暂时忍了这口气,摇摇晃晃地扶着墙,艰难地往卫生间走。

“喂……”

阿崇以为那小姑娘良心发现,准备好人做到底,却不想听见她说——“你小心点,别把血弄到墙上和地板,我可懒得去擦!”

阿崇脚下一滑,差点没稳住。

可方早一脸认真:“如果弄脏,你得自己擦。”说完,她又回到了客厅的沙发边,开始地做宋敏诗布置的作业。

她救了你,帮了你,不能打。虽然她算不上女人,可是打小孩也不好。

阿崇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将心里的躁动压下去,他觉得自己今日实在倒霉,不仅遇到了仇家,还遇到了克星。

雨一直没有停歇。

阿崇去卫生间的间隙,方早又接到方书愚的电话,这雨下不停,他们估计要在实验室过夜,嘱咐好方早关好门窗,注意安全。方早听着卫生间断断续续的水声,握着刚刚从储物室翻出来的扳手,心不在焉地应付着。还好打电话来是方书愚,若是宋敏诗,一定能够注意到她的反常,毕竟她是连自己做作业走神都能第一时间发现。

阿崇从卫生间里出来,已经是将近一个小时后的事情。他洗去了一脸的血污,露出干净的脸庞,即便脸上的伤口胡乱地涂了药,即便方书愚的衣服皱巴巴又很短,他看起来却没有半分狼狈,与原先判若两人。

方早正在解三角函数,被他忽如其来的开门吓了一跳,扳手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阿崇看看地上的扳手,又看看方早,慢吞吞地拖着脚步走到她面前。他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人也精神一些,不再是那副半生不死的模样。

方早还沉浸在这尴尬的局面中没缓过来,转眼间,那武器已经落到了阿崇手中,失去了反抗的余地。

方早还在想着要怎么任人宰割,不想阿崇反手一伸,将扳手递给她:“小朋友,有什么东西吃吗?”

方早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你才是小朋友!”

“好吧,我是小朋友,那有什么东西吃吗?”

他看起来真的不像坏人,且如果他是坏人,也为时已晚,倒不如好人做到底。想通之后,方早也不纠结了,直接往厨房走。

阿崇听着她在厨房叮叮当当地捣鼓了半晌,却捧着一碗泡面出来,面色不大好看:“就这样?”

“我只会做泡面。”方早毫无惭愧之色,她在家除了学习,什么都不用做。

阿崇拿着筷子翻了翻:“连个鸡蛋也没有?”

“我说了我只会泡面。”

寄人篱下,阿崇只能委屈地忍气吞声,端着泡面坐在沙发上吃起来。他也不知道饿了多久,吃东西的速度很快,却没给人狼吞虎咽的感觉,方早盯着他看,半滴汤汁也没漏。

阿崇吃完了面,把碗一放,整个人瘫在沙发上:“小朋友,你明天还要上学吧,快去睡觉。”

方早没有动。

“放心,我要做什么早做了,你把值钱的东西收好,带着扳手把门反锁去睡觉,我对你这小孩也没有什么兴趣。”

方早懒得去纠正他对自己的称呼,想想家里似乎也没有什么好偷的,便听从他的建议,关灯上了楼,当然她还不能睡,毕竟宋敏诗布置的任务还没完成。

黑暗中,她看不见,阿崇的眼睛始终是睁着的。

4

方早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她的睡眠时间总是不够,导致她养成了随时随地都能快速入睡的技巧。父母不在,没人盯着自己,方早觉得自己不至于就这样睡过去,毕竟刚刚才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带回了家,且那人看起来是刚被人寻过仇,指不定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她是应该提高警惕的。

她反锁了门窗,坐在书桌前。

起初方早还很努力地保持着警觉,可外面除了滴滴答答的雨声,毫无动静。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早听见外面有开门声,她猛地被惊醒,看了一眼时间,竟然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

她又抄起扳手,蹑手蹑脚地往外走。

她才走到楼梯口,楼下的灯却忽然亮了,方书愚正一脸错愕地看着她:“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沙发上没人,方书愚浑身湿透,头发滑稽地粘在额头,洗手间哗啦啦响,应该是宋敏诗。

“你们怎么回来了?”她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蒙蒙亮,雨小了,还没停。

“不放心你,所以雨小一些就回来,现在才五点,你要不要多去睡一会?”

方早左顾右盼,也没发现阿崇的存在,怕引起方书愚的注意,点点头回了房间睡觉。

她不知道阿崇是什么时候走的,或许他还没走,那会躲在家里哪个角落?方早迷迷糊糊地想着,结果又睡着了。

若不是在门口的垃圾桶发现了阿崇那一身带着血迹的衣服,她会觉得这一夜发生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因为那天之后,阿崇没有再出现。

接下来几天,雨仍旧断断续续地下着,学校却没有停课的通知,方早不得不每天踩着积水去上课。

赵苍苍没有再来找麻烦,在学校遇见了几次,隔得老远,她就朝方早飞眼刀。方早只当她眼神不好,倒是徐茉莉追问了好几次:“你是不是得罪了赵苍苍,怎么她老是瞪你。听说她妈妈是我们学校家长会主席,家里很有钱,学校计算机室的电脑都是她家捐赠的,不然以她那么差的成绩怎么上得了我们学校。”

“没有。”

赵苍苍要找麻烦的是撕了周声照片的人,她没有撕,所以这不属于她惹来的麻烦。

她打从心底不喜欢周声这个人:成绩好又怎样,考试名次还不是位于她之下;长得好又怎样,对自己做过的事不敢承担,算什么英雄好汉。

即便方早很讨厌自己的照片被粘贴在公告栏,虽然冒出了随便考考的念头,但却不敢真的实施,她只要稍微退步,宋敏诗肯定会再给她请家教,况且,听说周声总是第一,她怎么也不能输给他。

但,第二次月考成绩出来的时候,方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公告栏上她的照片与周声掉了过来,他高高在上地压了她一头,好巧不巧,总分只比她高了一分。

从转学前,她就一直是年级第一,年级第二这种情况,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方早并不是得失心太重的人,但这些年来,她从都是稳坐第一的宝座,对于自己此次的成绩,一时间无法接受,更别提方书愚和宋敏诗了。

她可是众人口中“智商超群”的天才少女,天才怎么可能沦落到第二名。她看着周声那张周正的照片,怎么也抑制不住内心那点愤怒。

证件照这种东西,能拍得好看的没有几个,而周声那一张便是堪称其中典范。照片中的周声神情淡漠,眼睛平静地直视镜头,他的嘴唇微微抿着,明明没有在笑,可方早越看越觉得他嘴角带着一丝骄傲的嘲讽。

活了十五年,一直被誉为天才少女的方早,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挫败感。

那天放学,方早难得没有在下课铃响后直接回家,她坐在教室里对着成绩单看了半晌,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家面对父母。

这些年来,她也不是没有失利过。初三时她在书店忍受不住诱惑买了漫画书,不过看了半本,就被宋敏诗扔进了垃圾桶,遗憾的是那次月考刚好成绩不够理想,比之前退步了好几分,但还是与人并列第一。

此后的一个月,她就没有在凌晨三点前睡过觉。

偶尔邻居看到她面有菜色很是担忧,宋敏诗却云淡风轻:“昨晚看了一整晚漫画,真是让人糟心。”在邻居的恭维里,宋敏诗将背挺得老直。

她长得好看,单位好,丈夫年轻时也是帅气的小伙,事业有成还将她捧在掌心,宋敏诗简直是人生赢家,加上她的“天才女儿”,她已经习惯了被瞻仰。

方早不敢想象,她回到家,得知自己女儿考了第二,宋敏诗会是什么样的脸色。

最后方早直接将成绩单撕了个稀巴烂,回去就说丢了就好,宋敏诗不是每一次都看成绩单,她习惯了她总是第一。她问了,她假装忙碌或是没听见就可以,虽然是这样想,方早还是没有起立。

她一直在学校呆坐到天色发暗,才像是被猛然敲醒,急匆匆收拾了书包离开学校。

学校回家有两条路,一是大路,一是小路,要经过一座废弃的工厂。

若是平时,方早都是走大路,可那天时间太晚,她一着急,便走了小路。

许多可怕的绑架事件,便是在荒无人烟的小路里发生,方早走了一半,才想起在法制在线里看过的警示。可路都走了一半,再回头算什么事,她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走。

太阳已落山,路灯还未亮,天灰蒙蒙的一片,方早埋头走路,经过废弃的工厂却听见不该有的争执声。

她知道好奇害死猫,本是没准备围观,走过半掩着的大门时,不经意往里探了一眼,却顿住了脚步,因为在里面拉拉扯扯的两个人中的一个,她认识。半个小时前,她还在对着他的照片飞眼刀。

周声上下学一直是有车接送的。

在一群走路的,骑自行车的,坐公车上学的同学中,有专车接送实在是引人注目的事,学校那么大,有汽车接送的学生也就那么十来个,而周声则是最引人注目的,因为来接他的车听说是所有车中最好的,甚至比赵苍苍家的还要好,且每天会有司机下车给他开车门。

再者,在方早转学到来之前,他是南泽实验高中成绩最好的,长得又好看,不仅是本校,连外校的学生,提起南泽实验高中,都知道有个叫周声的男生,堪比校园明星。

且方早每日在徐茉莉的道听途说熏陶下,对周声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这个认知根深蒂固。

所以当她在废弃工厂看见他与一个中年男人拉拉扯扯时,不禁停住了脚步:周声早该被车接走了,这个时候,不应该会在这里。

工厂空旷得很,所以即便他们的声音不大,也清清楚楚地传了出来。

“我说了,别来找我!”模模糊糊的光影中,方早看见周声厌恶地甩开那个男人拉住他胳膊的手。

“小光,这真的是最后一次,我求求你,我求求你给我点钱!我是你爸爸,你怎么忍心……”她看不清男人的脸,但他的声音却显得苍老,佝偻着身躯又朝周声靠近,一声声地哀求:“我求求求求你,你在周家过得那么好,这点钱对你来说算什么,可对我来说在,真的很重要!”

周声冷笑:“很重要?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我给你钱,继续让你像现在这样吗?”

“我真的要戒的,这真的是最后一次……”

“你和我说了多少次最后一次?我不会再给你钱了!”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再说,我哪里有钱,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别人给的。”

他们的对话,就像炸弹在方早的耳边炸开,她的脑袋晕乎乎的,一时间还搞不清楚,他明明是周声,可为什么男人叫他“小光”,还说是他爸爸,他们相处的模式,一点都不像父子俩。

周声似乎准备离开,方早匆忙地往后退,觉得应该在他看到之前开溜,免得被发现自己偷窥,却看见男人从背后朝周声扑了过来,猛地将他压在地上。

周声猝不及防,头狠狠地磕碰到地上,发出清脆到声响。但男人毫无察觉,面目狰狞地在他身上搜索着。

周声觉得头疼得厉害,无法反抗,只能由着他在自己身上掠夺。

周声听着他沉重的喘息,整个人都被绝望所笼罩,他知道不该对他抱有期望,早该预料到现在这个结局,可接到他电话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赴约了。

有个声音从背后响起,伴随着一丝光亮。

“喂,你在干什么!我报警了!”

听到声音,男人吓了一跳,好在他已从周声口袋里拿到自己想要的钱,手忙脚乱地往另一个方向跑,忙不迭被什么绊了一跤,他像是没察觉到痛,慌乱地逃命。

周声艰难地从地上撑起,顺着声音往外望。

路灯在她的背后亮起,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站在光影中,微微踟蹰地朝他靠近:“你没事吧?”

周声看到那张脸,不禁愣了一下。

他记得她,她叫方早,天才转校生,上一次考试,她压了他一头。

下一秒,方早看见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5

周声回到周家大宅,已经是一个小时后的事。

他头上的伤口已经在小诊所处理了,止住了血,纱布也被头发盖住,应该看不出异常,倒是衣服有些脏,还沾了几滴血,好在夜幕降临,看不出什么。

他才进大门,陈阿姨便冲了出来:“阿声你回来了,打你电话一直没有听,老郭说你让他先回来,给我骂了一遭,回去接你了,说没接到。”

陈阿姨与司机老郭是夫妻,在周家工作许多年,算是看着他长大。

周声还未来得及说话,陈阿姨已经低声惊呼:“你怎么了,衣服怎么有血?”

“别人的血,不小心沾到的。”

看周声不愿讲,陈阿姨也没有追问,他一直都是让人省心的孩子,却也固执,他不说,自己也没有逼问的权利。陈阿姨帮他脱下校服,要拿去洗,走到一半又折返:“你回来的晚,太太说不等你,我给你留了饭,再给你蒸个鸡蛋好不好?”

周声不挑食,点点头:“我自己来就好,你忙你的。”

陈阿姨刚进了洗衣房,母亲姚苏云就从楼下下来,见到周声,冷了脸:“这么晚才回家,你知道现在几点吗?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周声张了张嘴,那个“妈”字卡在了喉咙里,没有发出声来。他想说,他已经考完试了,成绩出来了,上次他拿了第二,这一次又是第一。

可姚苏云没给他机会,只留给她一个匆忙进厨房的背影,她也从来都不在乎他的成绩,无论是第一,还是最后,反正都不会多问一句。

周声听见姚苏云在厨房的响动,心里忽然一动。

姚苏云手艺其实不错,但极少下厨,偶尔丈夫周震霆回家她会下厨做一餐。

他回来时看了车库,周震霆的车并不在。

厨房门半开着,姚苏云背对着他正忙碌着,灯光下,她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圈。

姚苏云不到二十岁便生下他,又保养得当,三十七八岁仍拥有少女的身段,与他站在一起,谁也不敢相信那是他的母亲。

好几次,周声想要走近,迈开了步伐又顿住,他站在那里,只希望时间能走得慢一些。

姚苏云盛好了汤,见他还站着,眉眼跟着冷了:“杵在这里做什么?”

周声刚伸出接的手却因姚苏云的话而停住,待他看清碗里的汤料时,更是像一桶冰水当头淋下。

姚苏云煲的是海参汤,鲜嫩的海参伴以香菇在鸡汤中慢煨,最后加上少许盐,香气扑鼻,这是姚苏云的拿手好菜,可周声一次也没有吃过,因为他海鲜过敏。

这汤并不是给他的。

周声看着姚苏云端着汤上了二楼,听见她轻轻地敲击着某一扇门,忽然觉得可笑。

虽然每一次希望都是幻化成空,但他仍旧无法自控,抑制不住自己的期盼,渴望得到她的温柔,即便只是一个微笑,一个眼神,但一次也没有,他总是一次次地失望,又忍不住一次次痴心妄想。

陈阿姨从洗衣房出来,恰好看见这一幕,无奈地摇了摇头。

“大哥回来了?”周声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可怕。

陈阿姨点点头,想去厨房给他热饭,周声却摆摆手,转身上了楼。

十七岁的少年清瘦,背影在灯光下显得尤为孤独。

这一天对周声来说,实在是糟糕透了。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几个小时也没有睡着,黑暗中,他总感觉有人在看着自己。

那是一双黑黝黝水汪汪的眼睛,像小时候玩过的玻璃球,睫毛浓密卷翘,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那双眼睛似乎会说话,一遍又一遍地问他:“你没事吧?”

语气带着同情,又像是带着一点嘲笑,像一把利剑,轻而易举刺穿他的伪装。

真是糟糕透了。

方早并未因为自己撞见别人的秘密而沾沾自喜。

虽然她对周声并无好印象,但谁都有秘密,他不想被窥视,知内情的人应妥善保管。

她也有秘密。有时候方早也幻想过某天被戳穿,自己不用继续这样辛苦地伪装,可是仔细一想,又觉得冷汗津津,她已经习惯了众人的仰望,不敢相信,失去那些,自己会是什么模样。

像周声一样吗?

那一天的周声看起来实在狼狈,与平时的高傲大相径庭。

方早自作主张将周声归结在高傲那一栏,因为每次见到他都是一个人,并无朋友,背影高大笔直挺拔,被整个学校的女生众星捧月着。方早毫无自知之明,她不知道,在同学眼里,她比周声更高傲。

那场意外的偷窥没有打破方早的危机感,被周声超越是铁一般的事实。

学校公告栏只是公布了名次和总分,却没有各个科目的成绩,但这难不倒方早,她只是随口问了一句,热心的徐茉莉已经把周声的科目成绩送到她面前来。

总分750分,周声是708,而方早是707。周声的数学和英语皆比她高两分,语文却被她压了四分,最后这一分关键是出在理综上,周声比她高了一分,总分便超过了她。

方早盯着成绩单看,那种挫败和愤怒的感觉又来了。

从前方早看周声总觉得这人高傲冷漠讨厌,现在看见他的时候,又有了别的微妙情感:一是这个人超越了自己,是不可小觑的对手,二则是他的生活和表面上看到的那般优越似乎有所不同。

有异样的情绪,方早再遇见他的时候,便无法再像往常那样云淡风轻,难免多看了几眼。也不知是她的眼神太过炽热,还是周声背后长了眼睛,她明明是走在他后面,多看他一眼,他便回头,直勾勾地对上她的目光。

好笑的是,一看到是她,他原本就淡漠的神色更加冷峻。

方早起初不明所以,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只是两人教室就隔了一道走廊,一周总得碰见那么几次,有次方早迟到,抱着书匆匆往教室跑,不小心撞到了他,书撒了一地。方早明明是看见他要蹲下身帮自己捡书,可看清她是谁后,已经弯了一半腰带周声忽然站直了身子,直接越过她往自己的教室走。

方早的“谢谢”已经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即便是方早这么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到,周声是厌恶自己的。

她有一瞬间的恼怒,只是那么一瞬间,很快又释怀。

他讨厌她,有什么关系呢,反正那是他的事,与自己无关。方早想,下一次考试要超过他才好,被自己讨厌的人超过,应该是件不怎么愉快的事。

其实,嘴上说没关系,方早的内心,也极为锱铢必较。

她的成功看似得天独厚,只有自己明白,每一步都极为艰辛,她不容许任何一个人摧毁。

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过,转眼间已经是十一月。

南泽的秋天短暂,来得又晚,到了十一月,才能感觉到一丝秋的凉意。

在秋天的第一片叶子落下之际,方早再次遇见了阿崇。

准确来说,是阿崇认出了她。

学校门口总会聚集大批的飞车党,骑着改装的摩托车,轰轰轰地拧着油门,在校门口嚣张地游窜,校领导与保安多次驱逐都无效,后来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与本校学校有纠葛,不予理会。

南泽实验高中是南泽最好的一所中学,每年高校保送和高考状元皆是从实高走出去,这里的学生当然不会与飞车党有什么纠葛,他们是教导主任中的社会渣滓,不把自己与他人生命当回事。

学校三令五申不许与飞车党有任何接触,却阻止不了少女们延绵的心思。方早不止一次听见徐茉莉偷偷地感叹,那群骑着改装摩托车飞窜在校门口的人好帅,尤其是领头那个。

方早不明白,他们都戴着头盔,连眼睛都掩藏在塑料片后面,是怎么看出帅来。

放学的时候,女孩子们都磨磨蹭蹭三五成群故意路过那些飞车党身边,方早依旧抬头挺胸,望也没有多望一眼。

倒是又看见了周声的车,他站在车旁,远远地看着那群飞车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方早转头走自己的路,再回头时,周声的车已经开走了。

方早是在第二个转弯的路口发现有人在跟着自己的。

彼时南泽还没有禁摩,街上大大小小的摩托车并不少,起初她听见有摩托车声跟在自己身后并没有多想,路这么大,有车跟自己一路是正常的。

但那车的引擎声与普通摩托车不同,明显是改装过的,声音特别响。她走得并不快,那车也慢吞吞地跟着,油门的引擎声像一个虚弱的喘着气的老头。方早加快了脚步,车也随着她快一些,不紧不慢,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方早回过头时,那车像意识到一般,忽然停下。

她听见一个闷闷的笑:“明明刚刚就发现我跟着你,怎么这么沉得住气。”

身后的车很熟悉,黑色的摩托车,原先在校门口就见过。车上的人还戴着头盔,长腿撑着地面,手散漫地搭着车头。

方早觉的那张隐藏在头盔里的脸异常熟悉。

下一秒,那人摘下了头盔,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来。

是阿崇。

方早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间难以描述内心的感受。

他脸上的伤已经好了,光滑得看不出一点痕迹,他的声音清澈,与学校里正变声的公鸭嗓们完全不同。

明明是一个人,五官也凌厉依旧,他看起来却像换了个人一般。

阿崇看见方早愣着不动,疑惑地抓了抓头:“你不记得我了?嗯,虽然很久没见,但我这么帅气的面孔,不至于那么快就忘记才对,况且……”

“阿崇。”方早准确无误地叫出他的名字。

“我就说嘛,你怎么可能不记得我。小朋友,你去哪里,我送你。”阿崇戴上头盔,又将车上挂着的取下来,扔给她。

方早接过头盔,想说我家就在前面,很近,不需要你送。可阿崇已经发动了引擎,摩托车发出轰轰的声响。

真是吵。

那张成绩单在这轰隆隆的声响中,又一次从她的脑海里冒出来,方早鬼使神差地戴上了头盔,走到了他的车旁。阿崇的摩托车有些高,她一脚跨不过去,只能费劲地攀爬,阿崇也不帮忙,笑嘻嘻地欣赏着她狼狈的模样。

“坐稳了。”

方早还没坐稳,阿崇的车已经开了出去,手忙脚乱间,方早扯住了他的衣裳才没有掉下去。

刚入秋,阿崇仍旧穿着夏天的T恤,很薄,隔着棉质的布料她几乎感受到他身体的热气。

方早坐在阿崇的车上,风很大,将他们的衣裳吹得鼓鼓的。

阿崇开的却不是回家的方向,而是一条陌生的路。

“喂,你要带我去哪里?我要回家!”她在头盔里大声地嚷着,“你这是拐卖妇女你知道吗?”

阿崇听见了,说了句什么,可方早没听清。他只能声嘶力竭地在头盔里又重复了一次:“算了吧,充其量就是拐卖儿童,况且,还没有把你卖出去不是吗?”

说完,他又拧了拧油门。

方早没有害怕,她觉得阿崇不是坏人。

她没有后悔那天晚上救了他,也没有后悔上他的车。

人不可貌相,可眼睛却是骗不了人,他的眼睛那么清澈那么干净,像电视旅游节目中讲过的挪威冰山水,你不能长久地盯着看,太容易被吸引,太容易沉醉。

那个下午,阿崇载着方早去了海边。

来了南泽好几个月,方早才知道,原来南泽是有海的,广阔无垠。夕阳远远地悬挂着,像是一颗漂浮在水面上的巨大橘子。

海风大却温柔,吹得人昏昏欲睡。

方早才理好被头盔弄乱的头发,又被风吹得一团糟,她索性扎成个小团子,风再也无法撼动。

“你那天晚上去哪里了?”方早问,“为什么我爸爸回来的时候,你不见了。”

“这不是怕被你爸发现吗?听到门响,我就躲到地下室了,第二天早上才走的,可怜我,在黑漆漆的地下室和老鼠睡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我读这个学校?”

“我不知道。”阿崇耸肩,“我只是来看看有没有美女,没想到只抓到一只小萝卜头。”

“你才是小萝卜头。你现在伤好了吗?你多大,你不用上学吗?”

方早有太多的疑问。

“你怎么问题这么多,吵得我脑袋都痛了,不许再问,再问我将你丢在这里,自己回家。”

方早没有再问下去,她才不怕阿崇将她丢下,只是他不想说,她问下去也得不到结果。

阿崇十分高兴她的识时务,看着她摇头晃脑地踢着沙子,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头上的小团子。

方早猛地回头瞪他,他尴尬地收回手:“你这么小个,初几了?”

方早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看得阿崇浑身发毛,才听她慢悠悠道:“我高三了!我说了,我不是小朋友。”

阿崇脸上的震惊不似作假,方早不知为何有些沮丧,她蹲在地上,用手拨弄着沙滩上的细沙,将它们堆成一个塔的形状。

方早忽然觉得脸上一凉,抬起头,阿崇又捧了一捧水,朝她泼了过来。

“你干什么!你别跑!”方早这下也心思悲春伤秋,抓了一把沙子朝阿崇扔去。

两人在沙滩上追逐着,方早追不上长腿长脚的阿崇。她跟着跑在后面,仍是落于下风,索性一屁股坐在了沙滩上。

阿崇见她不追了,也不跑,慢悠悠又晃回她身边。

“做小孩有什么不好,装什么深沉,等你真正长大了,你才明白,成长是最痛苦又无法逃避的事。”

直到很久之后,方早才愿意承认,阿崇没有说错。

成长啊,是最痛苦又无法逃避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