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邀请
晨读后,他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在过去的那个高中时代,他对这位班主任印象不算深刻,她似乎对自己比较淡漠,很少上课时抽他回答问题,几乎没家访过,也没和他就学业和人生方向上深聊过,比较有印象的是,她丈夫酒后来宣扬她出轨,闹出不小动静,再有就是母亲被父亲杀害后不久,在街上碰到,请他吃过一碗面,再就没有其他交集。
可能是有个不和睦的家庭,他觉得班主任似乎有些忧郁,毕业后他偶尔在高中的班级群里听人说,带完他们这一届,她就辞职了,还说她家里也死了人。
跟着来到办公室,张宇洋板板正正的站着,并把课本小心翼翼的放到课桌上,梗着脖子承认错误:“老师,我知道错了,下次一定会长记性。”
班主任坐在椅子上,把英语课本又递给他,淡淡的说:“我知道你年后要参加艺考,但文化课也不能落下,忘记带课本是小事,学习态度得端正,后边两节都是我的课,书你先拿着。”
他重新接过课本,并道了谢,努力想着过去十七岁自己的状态,无论怎么想都是自己讨厌的面孔,曾经他仗着有点音乐才华,家庭条件也不错,常常不可一世,眼睛和人都是飘着的,把自己真当尊神一样。
“出去吧,下次注意点。”
出办公室,张宇洋进教室坐下,刚准备对魏莱说点什么,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孩突然笑着跑到他身旁,尖着嗓子说:“张宇洋,今年元旦联欢晚会的节目你得好好准备了,咱们班一共出两个个节目,一个大合唱,再有就是你的钢琴独奏。”
“你……你叫郭……”他突然想不起她叫什么,只记得她好像是个班干部。
女孩和旁边的几个女孩突然噗嗤笑了。
“张宇洋,你开什么国际玩笑,我叫郭曦月啊。”女孩笑的乱颤,然后问他准备出什么节目,他瞥了一眼正在看课本的魏莱,回答:“我再想想。”
郭曦月走了之后,张宇洋不断地撇着旁边的魏莱,还在确认他真的回到了十七岁,这时魏莱突然从课本拔出眼睛,盯着他说:“你看我干啥?”
他挠了挠头,说:“你要不骂我几句。”
魏莱的眼神像在说着“有病”两个字,但语气上却格外温和的说:“你今天怪怪的。”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凳子往她旁边挪了挪,认真的说:“还有一个多月就元旦了,你有什么想法?”
“什么什么想法?”
张宇洋凛然说:“我决定邀请你和我一起表演节目。”
“啊?”魏莱顿住,随后摇头:“我什么也不会。”
他没有理她,看到郭曦月看他,就对她说:“把魏莱算上,我们俩一起出个节目。”
突然一众人回头看他,先是一愣,大多笑了,郭曦月和一个女生走过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魏莱,笑着说:“你知道什么是影响市容吗?不,是影响班容。”随后郭曦月走到魏莱旁边,手在她肩膀上捏了捏说:“她这个吨位,恐怕一个琴凳都坐不下,你让别得班怎么看咱们?是实在没能拿的出手的人了吗?”
话音一落,几个女生又开始笑,魏莱则低着头把脸埋在书里,厚厚的头发似盖住了整个头。
在曾经那个高中时代,母亲和小姨的死,父亲和姨夫的入狱,成为当地重大新闻,几乎家喻户晓,也让他从神坛跌落。
在学校,他的头突然低下了,似乎连背也弯了,曾经喜欢他的那些女生也对他避而远之,仿佛他也能像父亲那样去杀人,曾被他鄙夷的那些人,则明里暗里的欺辱他,甚至推他一把笑着说:“张宇洋,你现在应该是孤儿了,有没有得到国家的救济?”
“张宇洋,我听说疯病遗传,你以后不会疯吧?安定六院可给你留着床位呢……”
就连被全班看不起的“魏大头”都开始同情他,可能是他不愿意接受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厄运,所以把一股对命运无处发泄的恨撒在她身上,还可能他的恶语相向其实是在一种自己无法接受的对一个人莫名的爱里。
在之后的十年,他才知道在高考前最为混乱的那几个月对一个关心自己,不断试图温暖自己的人做了什么。
张宇洋看着这几个心智不成熟的女生,顿时不知道该不该发作,好想告诉她们现在嘲笑的女孩,在十年后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但她们毕竟才十七岁,和她们计较不着,他也不想和女孩多嘴多舌,只能保持沉默。
但他瞥了一眼魏莱,又瞥了一眼满脸嘲笑之色的郭曦月,突然血液涌到了大脑,像一个罪人迫切的想要将功折罪也像做了亏心事的人急于要补偿,说:“是我邀请她和我一起表演的,不是所有人都以貌取人,还是有人长眼睛的。”
这时上课铃声响了,郭曦月铁青着脸离去,魏莱这时才抬头对他说:“你什么意思?谁要和你一起表演节目?”
他知道魏莱小时候得过肾病,因服用激素药导致发胖,因此总被人嘲笑,性格也很怯懦,每年班里但凡有露头露脸的活动,都被人遗忘,而且被一些人颐指气使,他这么做也想帮她立威,也让她有机会可以展示自己,于是说:“你别不领情,就这么定了。”
“刚才郭曦月的话你也听到了,我影响班容,你若真想找搭档,我看郭曦月梦寐以求,再说我不懂钢琴,五音不全,你真的找错人了。”
为了说服她,张宇洋只能说:“你就当你的存在,是为了衬托我的帅好了,钢琴很好学,我教你啊,再说……”他声音压低了很多,但确保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你其实长得很好看。”
魏莱怔住,只把眼睛看向课本,但那不聚焦的目光显然在想着什么……
中午放学,张宇洋骑着自行车就往家飞驰,可回到家并没看到母亲,于是又慌里慌张的去到母亲的裁缝铺,正巧小姨也在此和母亲一起吃午饭,看到他连忙笑着说:“洋洋,你怎么来了?中午没去学校食堂吃吗?”
张宇洋看到母亲正踩着缝纫机,旁边的饭还没动,于是过去说:“妈,吃饭要紧,活什么时候干不行。”
小姨又笑道:“姐,瞧瞧,还是你家洋洋知道疼人,要兆明能有他一半知道关心人就好了。”
张宇洋的疯母亲突然把饭推给儿子说:“妈把手上的活干完再吃,你吃我的。”
张宇洋没有接母亲的饭,而是对小姨说:“孩子不是用来比的,你还是有时间多关心关心兆明吧,你知道他每天干什么吗?”
小姨细细的眉毛一挑,冷哼了一声,边吃着快餐边说:“我看他是已经把我这个妈忘了,就算有事找我,不是在学校和人打架,需要我去赔礼道歉,就是要钱,你看他流里流气哪里还像个学生。”
张宇洋去隔壁叫了份水饺,就坐在裁缝店的沙发,他知道母亲有股倔劲,一旦工作起来,一定要把手上的事干完才吃,而且疯病上来他也没辙,只能作罢,于是看向小姨,她身穿一件杏色的妮子大衣,棕色尖头皮靴,脖子上挂着一根黄金链子,很有老板娘的派头,他记得小姨被姨夫烧死后,宋兆明从殡仪馆回来手上就拿着这根金链子……
他忽然觉得喘不上来气,仿佛把二十七岁的病带回到了十七岁。
“小姨,我觉得兆明本身不是个坏孩子,也聪明着呢,你不要总把他说的一无是处,人活一辈子到头来,也就图个阖家欢乐,你等着兆明以后一定会有大出息。”
突然母亲停下手中的活,抬头撇了他一眼,又埋下头继续干,小姨则拿着筷子顿住,笑了,“这孩子,小小年纪怎么说话老气横秋的,你才多大,你还没正式开始活人,懂什么是人生吗?”
看着小姨轻蔑的眼神,张宇洋过去把饭塞到母亲手里,说什么也让她先吃,小姨又说道:“你妈是个有福气的,能嫁给你爸这样老实又能赚钱的人,你也这么懂事,同胎不同命哦……”
张宇洋母亲江茵茵终于接过儿子手中的饭碗,开了口盯着妹妹说:“保行这么多年对你不错,没让你饿着,还给你开了理发店,别鸡蛋里挑骨头,好人身上挑毛病,兆明这孩子是淘了些,但也是我打小看大的,以后走不了岔路,倒是你别快四十了,走岔了路……”
小姨突然放下筷子,脸色变了,尖着嗓子说:“江茵茵,你疯了都不忘了数落我是不是?算了……我和你个疯子有什么好置气,但我还告诉你,我和他宋保行这婚必须离,死也得离。”
张宇洋坐在门口的沙发,一言不发,等隔壁的饺子送过来专心吃起饭,有时候他觉得母亲并不疯,可每当他这么觉得的时候,母亲总会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来,这不母亲突然站起,端着饭碗到他身边,把他的饺子夺走说:“我吃饺子。”
哪有母亲抢孩子的饭吃,但他只能作罢,吃起母亲不愿意吃的盖浇饭,小姨似从母亲的疯上找回了优越感,脸上再次绽出了笑。
江茵茵边吃边对着饺子说:“别看这饺子长的秀气,这陷可真难吃,浪费了一张秀气的脸……”说着拿着饺子往妹妹江蔓蔓嘴里塞,江蔓蔓皱着眉推开说:“难吃你还让我吃,给我起开!”
江茵茵自己吃了好几个饺子,又叹了口气说:“花了钱,难吃也得吃,不吃就饿肚子,人是铁饭是钢……”
江蔓蔓叹了口气,站起来对张宇洋说:“我回店里了,你吃了饭赶紧回家睡午觉,要不下午没精神。”说完摇着头走了。
张宇洋看到母亲数起盘子里的饺子,发现数不对,就端着盘子去了隔壁饺子店,对着后厨喊:“龚老五,你骗孩子算什么本事,你这饺子不够数,怎么少两个?”
现在正值饭点,店里都是人,龚老五从厨房探出脑袋,涎着笑脸说:“茵茵姐,我看是被你吃进肚子,忘记数了吧。”
江茵茵眉头刚皱起,龚老五连忙端出一小盘水饺说:“你说少两个,我还你五个总行了吧,快别再这添乱了,洋洋,快把你妈带走……”
张宇洋连忙把母亲拉回裁缝铺,母亲依然数着饺子,嘴里喃喃说道:“就是少两个,龚老五不是个实在人。”
曾经那个十七岁,张宇洋没耐心和母亲分辨,但如今他以此为幸,对母亲说:“人家都还了五个,差不多就行了,龚老五人还不错。”
江茵茵把五个水饺倒在儿子的盖浇饭上边说:“赶紧吃,吃完回去睡觉。”说着又和饺子较劲,“龚老五这个奸商……”
这时有客人来取定做的衣服,母亲放下碗又开始忙,像会变脸似的,突然热情洋溢,就在一瞬,他忽然想起了同样热爱服装的魏莱,他得好好想想元旦的节目,好让魏莱在学校扬眉吐气一把,母亲的热情是另一种疯病,在这个狭小的裁缝铺,顾客就是母亲的上帝,而她的上帝们似乎没意识到自己是上帝,总会被母亲的热情吓一跳。
母亲的目光向他投来,和二十七的他的目光突然触碰,然后像回避似的看向别处,对他说:“以后中午别来店里了。”
张宇洋离开了,在门口碰到了龚老五,问道:“你的饺子是不是总不够数?”
龚老五只是嘿嘿笑着,说:“你不知道你妈是什么人吗,她说的你能信?”
他突然感到气愤,走了几步回头说:“龚老五,你这个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