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逆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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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要逆风去 不管艰辛

上海的春天,比所有人预期的都要来得早。三月出头就有微微的热风扑面,人们从容脱去厚重的冬衣,轻装上阵。有了好的气候,才能告别一季残冬,重新站回起跑线,迈开一年的序章。

在浦东郊区的南段,隔着主干道的两边,矗立着总计占地一千亩的巨大建筑群,气派非凡,尤其隔道两边主楼间还修了封闭式天桥,桥身挂着一排巨大的广告语——“我的城市,我的生活:自由麒”。

徐斯将他崭新的雷克萨斯驶停在马路一边,拿出手机打开财经新闻APP。经济版头条一排黑体大字,写着:“自由麒集团控股方四水市纺织一集团拟于近日对外出售原自由麒旗下分块业务”。他丢开手机,打开车窗,探出头往这边的天桥上一张望,天桥上有若干工人正在作业,准备将广告牌缓缓放下来。

徐斯把车开入厂区,堪堪停好,就见到了熟人。他剑桥的师兄、在投资行业里很有些名气的景阳资本创始人梅绍望,正同他手底下那几位有名有姓的投资人,从鞋厂车间里走出来。

梅绍望见到徐斯并不太意外,撇下下属,特地上前和他打招呼,“师弟啊,好久没见,难得在这里碰见了。听说你最近的投资动作跨行跨得厉害,果然啊果然。”

徐斯知道梅绍望话里藏的是什么话,也知道梅绍望虽然人颇有些世故圆滑,但也算商业场上难得的光明磊落的作风,便用玩笑口吻讲道:“果然什么?我是来随便看看的,如果有合适的,也有可能顺手收一收。”

梅绍望拍了拍徐斯肩膀,对他的潇洒坦诚倒有几分佩服的意思。

徐斯把话锋一转,“你呢?看中了自由麒哪块业务?”他说完,看向自由麒大厦外墙上贴着的那几个享誉国内的服装品牌LOGO。

梅绍望微微一笑,他也是聪明人,知道徐斯的直率话意之后会隐藏着什么,于是同样也不掩饰,“‘自由麒’旗下几个副牌,确实有收的价值,休闲女装、童装还有那个潮牌,是不是呀?特别是童装‘小红马’,看好的人不少。”

徐斯看似无意地笑着瞟了梅绍望一眼,“那你呢?对这些牌子也有兴趣吗?”

“我嘛——”梅绍望拖长了点音调,“不太合适做这些事。”

徐斯有点意外,他收敛了一下自己的态度,目光不再轻佻。

梅绍望继续说道:“老江董在世的时候,和我也合作过一些投资业务,帮过我不少。”

徐斯对梅绍望颇有几分肃然起敬了。

梅绍望看向自由麒大厦门前纷至沓来的人群,叹了声气。

徐斯也一同望过去,却没有跟着叹气。

他被梅绍望揭穿的计划,不是假的,而且准备做得很充分,也很有信心完成它,故而才光明正大地承认下来。

这就是徐斯在公事上的一贯行事风格,动了心思,就势必要执行出一个结果来。正因为如此,他的自知之明,让他明白自己既然来了,就没有了为逝者叹息的资格。他来这里的目的,同面前这些的人群一样,都是因为自由麒集团的分拆出售计划会在今日公布。

徐斯沉默下来,梅绍望却又追着问了一句,“我听说,你还想要腾岳制鞋厂?”

这却让徐斯有些意外了,没想到梅绍望居然还洞悉了他的一盘大计划中额外的小计划。他这回野心勃勃想把自由麒集团的童装品牌用个较为优惠的价格买下来,也预备着再购进一两间制衣厂制鞋厂以备生产之需。

梅绍望口中提到的这间腾岳制鞋厂就是他计划购进的其中一间。他能知道这个消息,可见确实与江家有着些老交情。

其实,腾岳制鞋厂在自由麒集团旗下的诸多资产中并不起眼。这间成立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老厂,生产的胶底鞋在二十来年前也曾红极一时。在外牌进入中国市场后,便渐渐落没下来,只能托赖接自由麒的订单和外贸订单来维持经营。如今自由麒大厦已倾,这间小厂自然就跟着支持不住了,但胜在有厂房有设备这些家底,一班工人的行业经验还是丰富的。

徐斯托中间人寻到鞋厂的裴姓厂长套了套意思,没想到对方竟然十分愿意,徐斯自然顺水推舟了。

只是梅绍望特地一问,让徐斯好生疑惑,他反问:“这小厂还有什么掌故吗?”

梅绍望讲道:“这鞋厂以前的厂长是老江董的丈人,老江董就是从腾岳开始入这行的。那时腾岳还是国企,后来是老江帮着私有化后还给了老丈人家,现在他们的厂长就是他的小舅子裴志远。”

徐斯一呆,实在是没有想到无意插手的鞋厂也会同江湖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他今日也是约了腾岳的厂长在此地进一步洽谈。

这么一想,他的心里立刻生出一些道不明的别扭劲来。

也真是白日不能说鬼,他跟着梅绍望一路上了二楼,一拐角,就在二楼会议室门外的等候区看到了江湖。

江湖坐在会议室外大型布展区的台阶上,她身后的布展区还有三五木模特身着去年“自由麒”的冬季新款。她坐在模特下首的阴暗角落里,蜷着腿,一动不动,目光放空。徐斯乍一眼看去,还以为那也是一个不会动的模特。

江湖身上穿着“自由麒”的春季新款露肩修身长绒衫,一直盖到臀部以下。绒衫是黑色的,她的腿上裹着黑色的长丝袜,同样一双黑色的羊皮长靴盖过她的膝盖。一身着装虽然黯淡,但又很得宜。

从徐斯的眼里看过去,一动不动的江湖的这个姿态很美。从她的额线到鼻尖到下巴,从她纤长的颈过渡到从圆领中袒露出的圆润的肩膀,以及修身的绒衫包裹着的身体,线条流畅得像是个假人了。

梅绍望上前一步,唤了声:“江小姐。”

江湖抬起头来。她的短发稍稍长长了些,盖住额头,她下意识用手拂了一拂,礼貌应道:“梅总,你好。”

梅绍望走上前去,徐斯停留在原地没有动。

他还没修炼到无论经历怎样的风云变幻,都能岿然不动声色的境界。那一夜的荒唐和惊变,是让他有一点尴尬的。尤其,他当时还打着她父亲公司的主意。往深层讲,他委实太欺负妇孺了。

洪蝶婶婶当时严厉地警告他讲:“这件事情你要快点忘记,不要对任何人提起,那有关人家小姑娘的清誉。”

徐斯不是不警醒的,他甚至自认确实做了一桩至大的丑事。他这般偷香窃玉的行径,同江湖之后那刚烈求死的对比,让他狠狠地羞愧了好一阵。

这实在是稀里糊涂的乘人之危,太不够光明磊落了。

徐斯甚至有考虑过,自己其实并无女友,他可以在江湖丧父这段时间,给予她一些情感上的补偿。

但似乎江湖并不这么想。

就在那夜惊魂后的次日清晨,徐斯走进旅馆大堂用早餐,远远看见江湖独自依窗而坐,面前放着本笔记本电脑。他走近一些,看见她上的是中国的门户网站,网页上偌大标题很显眼——“服装大王江旗胜覆没实录”。

徐斯在自己房间里上网时就看过这篇报导。报道写的很详细,记者似乎从多方面了解了江旗胜的过往商业行为,将其的猝死归根为两个原因——其一是江旗胜股改失败后,转而与房产商沈贵投机房地产,投资的经济房因施工方偷工减料而猝然塌方,相关人等自然免不了吃上官司;其二,便是江旗胜私人投资的香港利都百货股票因其和澳洲环宇金融以购股及物业换股形式收购计划失败而下挫,这一役让他的私人账户浮出水面不说,经济损失也十分惨重。

这两点都在点子上,和徐斯了解到的讯息也基本一致。

不过,那时候,他在想,以江湖当下的精神状态不太适合看这样的报道。

果然,江湖的肩膀耸动了一下,徐斯下意识地走了过去,递上一张餐巾纸。

江湖回头一见是他,起立转头想走。

因为她的无礼过于明显,徐斯面色不由沉了一沉,存着较劲的心,拉开她身边的椅子款款落坐下来。

江湖脸上青白不接,或许也发觉自己的反应过度了。但她没有立时说话,或者她本就认为她与他,在那时那刻没有进行交流的必要。

徐斯见状心里一冷。

从江湖的态度到江湖的神情,他大致能猜测出她的心理。恐怕她当昨夜是一出荒诞剧,是她放纵自己堕入深渊的魔幻夜。白日一线光现,她就警醒过去,准备把昨夜的一切擦除干净。这个念头,让徐斯不是那么舒服。

江湖大约是平复好了自己的心情,简短招呼道:“我得回房了,少陪。”

下一刻,徐斯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腕。昨晚他曾经沿着她的手,握牢过她的腰,让她没法动弹。她的反应,迷糊而热情。如今,她的反应居然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不过一夜,她竟然本能起了抵触,再加上这么个无视的厌恶的态度,令徐斯心头无端端起一阵无名火。

他松开手,让自己的口吻尽量显得稀松平常些:“昨晚我大意了,你……自己注意一些。”

果然,江湖咬咬牙,闭了一闭眼睛。徐斯心里莫名颤一颤,方觉自己的语气很有问题。纵然江旗胜已经身没,但至少在江湖上威名犹存,她江湖的千金身份依然有效。他用这样轻慢的口气和她对话,之于江旗胜的千金来讲,是过分了一点点。

但徐斯话从口出,就从不会收口,更不会认错。

很快,江湖清了清嗓子,这样同他讲:“出来玩的总是要承担一点责任的,这个道理我懂的,你放心。”讲完以后,她疾步走出此地,逃也似的。

徐斯愣了一两刻,看江湖走远。忽然手机就响起来,一把好听的女声响起来:“徐先生,你好。我是齐思甜。”

这么一个轻声细语的开场白之后,齐思甜用温柔又不失身份的,邀请又并非乞求的语调讲:“我第一部电影要上映了,不知道你有没有空捧场?”

刚才有一点点错愕的徐斯,此时太需要有这个空去捧场了。他答:“回国后我让秘书到你经纪人那边拿票。”

齐思甜讲:“好的。”

这才是徐斯该得到的异性的态度。他不甘心地望着江湖离去的方向,这个女人,翻脸赛过翻书,反应永远出乎他的意料。

当然,徐斯很快地命令自己释怀。他自小生长在女性掌权家族,一直都能很好地发扬女士优先美德,既然江湖当无事发生,他徐斯也就成人之美吧。只不过心情被撩拨得反反复复,总有一层挥之不去的不是滋味。

尤其现下梅绍望唤了一声江湖,江湖的目光明明往这边扫过来了,她是看到他的,但她就是能当成没有看到他。

徐斯不希望自己第二回自讨没趣,干脆就立定在原地,没有主动走上前去。

梅绍望往前走了几步,先看到展台对面的窗没有关牢。虽然三月微暖,但令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受这冷风,就太说不过去了。他先将窗户关牢了,待回过头来,江湖已经站了起来。

她说:“梅总,多谢你今天还能过来。”

梅绍望关心道:“你要注意身体。”

江湖欠了欠身,想要转身离去,梅绍望又叫住了她,招手让她过来低声嘱咐:“你爸爸生前同沈贵在高尔夫球场赌过一场球,赢了沈贵五百万。沈贵上周进牢里之前,已通知助理把支票转给你。”

江湖惨然地笑了笑,茫茫然问:“爸爸怎么会赢沈叔叔这么多钱?”

梅绍望没有回答。

江湖便明白他的不便之处,也就不问了,只向他又欠了欠身,转身往另一头的江旗胜旧日的办公室走去。

看二人的言谈之间确实熟稔,徐斯对梅绍望所说的江家掌故更上了点心,不免生出些心不甘情不愿的犹疑,开始觉得今日来凑此局是个错误的决定了。

江湖在父亲的办公室门外徘徊了许久,实在没有勇气踏入父亲去世的地方。

有人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江湖转头,是在自由麒集团服务了二十年的财务总监岳杉,她同时亦打理着江旗胜的私人账户,同江氏父女关系很亲厚。

江湖看到岳杉,就像望见了亲人,迷迷糊糊孩子气地问她:“岳阿姨,我爸爸走的时候,是不是没有痛苦?”

岳杉一向文雅和蔼的面孔上闪过一丝痛楚,用力抓紧了手上拿的文件。她是第一个发现江旗胜在办公室内气绝的人,她记得江旗胜最后的样子:他的上半身倒伏在办公桌上,侧面贴着冰冷的桌面,皱紧着眉头,微张着双眼,夸张地张大了嘴,双手紧紧抓着胸前的衣襟,好像刚听到了一个让他不能控制自己情绪的消息。

这根本不像一贯意气风发、运筹帷幄的江旗胜。

岳杉一直没有将这一幕告诉江湖,她宽慰江湖:“是的,你爸爸临终面容安详,就像在梦里过世。他没受什么苦。”

江湖的眼圈还是忍不住红了。

岳杉的眼圈也忍不住红了:“我还有些事情同你说。”

她默默看一眼江旗胜办公室的大门,转头把江湖领进了另一头一间小会议室,把门关上锁住,再把自己随身拿的文件一一放在了江湖的面前,说:“这是你爸爸生前存放在我这里的东西,所有的手续都清了,我也确认了可以动用这部分财产,今天正好全部交还给你。这些是他在本地、北京、广州和香港以你的名义购买的房产;这些是他存在本地银行保险柜内的珠宝首饰;除此以外,你爸爸有海外股票投资,不过你也晓得这部分亏蚀厉害,而且上面在查。他个人的银行户口全部被冻结了,要做清偿工作。”

江湖一份一份拿过来看,一份一份都令她惊讶。她说:“爸爸比我想象中有钱。他考虑得这么周到。”她把文件一一阅览完毕,问,“他亏了上百亿,怎么可能还剩下这么多?”

岳杉伸出手来,她紧紧握住了江湖的手:“这些问题你不要多想了,于你无益。”

江湖反握住岳杉的手,急促地发问:“爸爸买的股票亏了,投资的楼房倒了,连累自由麒跟着瓦解了——可是,他可以想办法还的,虽然——虽然还是要去坐牢,但他都是可以活着的,他为什么会支持不住,为什么会突然心肌梗塞?”

只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她问好了,自己又哽住了。她侧头,玻璃窗上折射出她的容颜。

她分明看清楚了自己的惊恐。是一种盘旋在心底缓缓酝化出来的惊恐,自天城山的那个下午开始生出的恐惧——她不敢再想。

岳杉并不知道江湖的心头万千情绪,但见她神情悲戚,怕她又要伤心,轻轻拍她的后背,安抚说:“他是个爱护女儿的父亲,他是个走在许多人前面的企业家。”她紧紧握住江湖的手,紧得江湖无法再思考下去,“这就够了,对你来说,够了。”

江湖茫然点头。不要想,不要想。她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岳杉最后还是忍不住讲了一句:“江湖,你要记牢,这条路是你爸爸自己选的,没的怨。”她讲好这句话,终于也忍不住氤氲了眼眶,只能低下头,忍了好一会儿,让眼角什么痕迹都没露出来。再抬起头来面对江湖时,还是那副和蔼模样,“下半月有个晚报做慈善晚会,昨天发来了邀请函,希望你代表你爸爸去领了这个慈善奖章。这是他的荣誉。”

江湖艰难地点了点头。

岳杉依然是不忍心,再三嘱咐:“你未来的路还很长,要好好自己照顾自己,你爸爸才会放心。”

江湖黯然着,在历经丧父之痛以后,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是万不得已的无奈和不得已而为之的悲戚。

岳杉打开会议室的门,自由麒的营销总监任冰正捧着箱子站在外头等着。这位业内人人称道的江旗胜得意门生的眼圈也微微泛着红,看到了江湖,说:“江董生前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任冰和岳杉都坚持为江湖拿了东西送到停车场。江湖再三道了谢,也是因为父亲的葬礼正是任冰一手操办,帮衬了自己不少。她还关心地问道:“你的去向定了吗?”

任冰迟疑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江湖露出一个祝福的笑容:“那就好,你们都会有新的开始。‘自由麒’也会有新的选择。”

任冰跟着笑了笑:“江湖,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确实的,岳杉、任冰连同这边的自由麒厂房,如今已成为属于父亲的历史,一切俱都过去了。江湖心中一痛。她打开车门正想上车,却无意中一眼瞥见舅舅裴志远陪着徐斯走出了大门,让她心底这一痛痛至大吃一惊。

舅舅裴志远要卖腾岳制鞋厂的消息,她从日本回上海时就听说了。这是父亲逝后的江湖的心头另一宗剧痛。

这世间,只剩下江湖一人明白腾岳制鞋厂对江家,对父亲意味着什么。父亲几经周折想要把自由麒私有化而始终不得如愿。但他曾经实现了将腾岳私有化。这是父亲完成的一个事业的奠基石,是父亲对母亲的一份真情挚爱,绝不容玷污。腾岳鞋的历史带给她的骄傲,甚至超过了曾经的“自由麒”带给她的荣誉和身价。

江湖曾几次三番寻舅舅磋商此事,她只有一个念头,腾岳是母亲和父亲仅剩的了,是属于裴江两家的,舅舅不应该轻易卖掉工厂。但舅舅裴志远因为炒股亏蚀了本,铁了心要卖厂套利,嫌这外甥女麻烦,想出各种办法回避着她。

江湖根本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遇见舅舅,而且他又是一副谄媚的情状跟着徐斯。这实在不能不把事情往她最不能接受的一个方向想。

而任冰为她揭晓了答案。他是犹豫了又犹豫,最终决定不再瞒着江湖,说:“你舅舅打算把厂卖给徐风集团。”

江湖狠狠咬唇,拔腿箭步上前,高声唤道:“舅舅。”

这一声极不友好又极其尖利,裴志远乍听到江湖语气如此无理的呼唤,脸上马上有些挂不住了。

徐斯察言观色,不知这对甥舅有何公案,但显然,他不想当炮灰,赶紧同裴志远道别,寻到自己的车就钻了进去。裴志远见他要走,颇有几分焦急,想要撇下江湖跟着徐斯,却被江湖一把拉住。

江湖气急败坏地厉声问道:“舅舅,你是打定主意要把腾岳卖给徐风?”

裴志远根本就是理直气壮兼气愤江湖坏他大事,出口也不算客气,讲:“连自由麒都被卖光了,我小小腾岳又怎么了?你也晓得我每年做的那点代加工是自由麒的,还有一些外单,这回全部落空,我厂子几百来号工人也是要活口的。你捞着遗产可以坐吃山空,不要闹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话到我厂子里一干民工弟兄头上。”

一句话就噎住江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心头气本就不顺,被裴志远一顿抢白,更是气得脸色愈发惨白。裴志远见外甥女这番模样,知道自己说的话过分了,把口气软下来:“江湖,我谅解你关心家里的产业,但是你得面对现实,今时不同往日了。”他讲完后拍拍江湖的肩膀,就像在哄一个孩子,哄完立即又四处去寻他的金主去了。

江湖站在原地发了好一阵呆,只觉得自己刚才就是个傻蛋——她站在这座原本属于父亲的厂区里,却什么都干不了。她抬起头,看到自天桥上缓缓下降的“自由麒”广告牌。她听到岳杉在她身后担心地唤她,她只能垂头丧气地摆摆手,那个广告牌被抽离了,她的心也跟着被抽离了。

眼前的这一切,她都无能为力。

江湖开着车慢慢出了厂区,心底压抑的悲伤才奔涌出来,她猛一闭眼,踩下油门,想要速速将这一切抛离,却又不知自己该驶向何方。

这时候临近下班的高峰期,车辆渐渐多了起来,在这充满阻碍的路上,江湖的快速都被阻挡了,不得不开得拖拖拉拉,一程快一程慢,她的心情也是一时气恼一时伤心,躁郁得无法释怀。好不容易过了江,前头路面才稍微通畅了些,江湖刚想加速,她前头有一辆雷克萨斯跑车,像是与她唱反调一样,速度竟然慢了下来,还拦着她的道。江湖一时间心急,准备超车过去,谁知前头的雷克萨斯竟也突然改了道,又一下挡住了她的道。她一时闪避不及,往雷克萨斯的车尾灯上擦了过去。

两辆车都不得不同时急刹车停下来。江湖心急火燎怒不可遏地下了车,冲过去,雷克萨斯驾驶位的窗也跟着摇下来,竟就是那个她一见就更加火冒三丈的熟人。

江湖立刻嚷了出来:“徐斯,你给我滚出来!”

雷克萨斯车里头坐的正是徐斯。

江湖站在他的面前,毫不掩饰她勃然的怒意,一边叫嚷着,一边伸手过来抓在他的车门窗上,使劲往外拽。

徐斯先是一头雾水。刚才他只是想靠边停车接个电话,这个电话好像是刚才那位裴厂长打过来的。他本来不想接,但是手机一直响,他听得心烦气躁,便决定停下车来接了这个电话。

他是看准了的,此段路正临近公交车站,允许车辆停靠,而且他打了灯。技术上规则上,他都没有错。后头的红色保时捷cayman是怎么擦上来的?这女人又是怎么突然出现的?他的脑筋还来不及转过来,这女人就用她粗鲁的动作和粗暴的态度,让他的神经也突突跳了起来。

在他徐斯的面前,这位江湖小姐不是将他彻底漠视就是对他歇斯底里,小姐脾气发得太过无理取闹了些?他自小到大,何曾受过别人这样的待遇?于是,徐斯也懒得摆出和颜悦色的神情,干脆就坐着不下车,微微把头一抬,轻佻地对江湖讲:“打122吧,开单子,我保险公司会处理。”

江湖是头一回正视了徐斯,也是头一回把徐斯的面孔看得这么清楚。

徐斯有一张风流倜傥的卖相,眉眼周正,不可谓长得不好。但是有一点,只要他想,他就能明明确确摆出一副气焰嚣张的神情。此刻,他就是这副神情。

徐斯坚持没有下车,只是从放在副驾座的包里掏出手机,拨了122,同那边通话。他有条不紊地说,发生了事故,有红色保时捷擦到了他的车尾,他的车在某路某段。

他根本是懒得同她计较。

江湖瞪着态度轻忽的徐斯,她想,刚才舅舅就是要巴住他;她想,就是有人这么虎视眈眈落井下石……就是他,就是这些人……短短几秒钟,江湖想了很多,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忍了半天的怒火,随着这些想法喷薄而出,终于抑制不住地发泄了出来。

她指着徐斯,拔高了声量:“你长没长眼睛啊?这叫什么态度?路上随便乱停车啊?你妈没教过你公德吗?算不算个男人啊?”说完,她伸脚就往他的车门上狠狠踹了上去。

江湖这一脚用狠了力气踢出大大的一声“咚”。她还嫌不解恨,又补了一脚,接着再一脚。

车里的徐斯起先是被江湖突如其来的撒泼吓了一跳,待到她真踹到他的车门了,还连连踹了几下,也撑不住了,“蹭”一下打开车门走下来。江湖一脚没收住,重重踢到徐斯的腿上。

这一下还挺重,徐斯皱了眉头,心头火起,跺一下脚,冷笑:“吆,力气还挺大的。违规超车你还有理了?说吧,想打架还是想耍无赖?哥哥我都奉陪!”他讲完还撸了一下袖子。

围观的路人见了,真怕这开跑车的男人当场揍了那开跑车的女人,热心肠的赶忙过来拦徐斯一拦,讲:“朋友,说归说,别动手,人家毕竟是小姑娘。”

那头的江湖握紧了拳,一副毫不惧怕随时想挥过去的架势。路人又劝:“小姑娘火气不要这么大,你快把人家车门都踹出坑了,这可是一百来万的车!”

交警来的时候,看到这一男一女两位当事人站在马路旁边冷冷对峙,谁都没说话。热心的路人不是正忙着劝解,就是在议论这两辆车理赔起来所费多少。交警一番检验,得出结论:车头车尾的碰撞不碍事,雷克萨斯的尾灯碎了,保时捷车头擦了点漆,开了单子嘱当事人寻保险公司理赔即可。本次事故应该是由保时捷车主担全责。

这个结论一下来,雷克萨斯兄弟立马利落地上了车,绝尘而去。独留保时捷小姐留在原地,继续接受交警的质询。

江湖回到地处本市老洋房区的自家公寓楼下时,已经过了夜里九点。

刚才经历的一切很窝气,但又无可奈何。她被交警扣了驾照开了罚单当众教育了一通。周围有很多陌生人围观,她本该感到屈辱的,但是当街站着,热昏昏的头脑却逐渐冷却下来。她是不该当众自暴自弃的,既然在日本的悬崖边已经折返,便要好好保重自己。

江湖在停车库内停好了车,抱着纸箱子进了电梯上了楼,终于回到家里。

她扭亮灯,一眼便望见大门对面的父亲的房间,茶色的大门紧紧闭着。望了很久,还是没有勇气进入那间房间。

江湖只能把目光调开,她环视着室内。

母亲早逝,家中的一切都是父亲按他老派的品位置办的,雕花刻画的红木家具很硬,黑色的真皮沙发很冷。

原来有父女相依为命,江湖并不觉得家里又硬又冷。可是如今只得她一个孑然一身,她环目四周,只是想,原来红木冰得像冰棍、黑色的沙发黑得像石头。幸而在客厅的电视柜上放着好几只相架,都是家庭照片和父亲创业以来获得的各类国家级部级省级市级奖状,五彩缤纷的,这才显得稍微热闹了些。

江湖从父亲的纸箱子里翻出两只他一直放在办公室内的相架,加到电视柜上的相架中,仔细端详着。

头一只相架里插了全家福照片,照片里的父母都还年轻,美丽的母亲一手挽着包,一手搀着不过三四岁的江湖,父亲两手叉腰,英俊的面孔满是睥睨天下的神气。他们的身后是“自由麒”在市百一店里第一个专柜,当年自由麒的老员工们正在他们身后摆放货品。

另外一只相架上是江湖与父亲的合影。照片里只有三四岁的小江湖,正张扬地坐在爸爸的脖子上,噘着嘴笑眯眯的,一双小手紧紧抱住父亲的脸颊。被江湖的小爪子挡住半张英俊面孔的父亲抓住她两条白嫩的小腿,向着镜头笑得畅意开怀。

父亲笑起来,总会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令人望之亲切、倍生好感。江湖没有遗传到父亲一口漂亮牙齿,但笑起来却有着父亲一样的自负畅意。

父亲曾经讲:“我给你取名字叫江湖,就是希望你带几分男人的豪气。”当时,江湖向父亲扮个鬼脸,搂着他的脖子笑着说:“爸,原来你要我当男人婆啊?”父亲瞅着她,知道她在撒娇,刮刮她的鼻子,眉宇之间全是宠爱。

昔日情景宛在眼前,如今却只剩悲伤排山倒海。江湖抱着自己同父亲的合影,歪倒在沙发上,将身子蜷缩起来。

她又如这些日子以来一样,做了那个老长的梦。

梦中的自己不过是个七岁的小女孩,窝在父亲的怀里。梦中的男孩也只不过才十二岁,被他的妈妈牵着他的手局促地站着。

男孩仰头看着她,看着小小的她俯视着他的眼神,没有打招呼。

小女孩歪在父亲怀里,说:“哦,你是我家保姆的拖油瓶啊!”

男孩仍是望着她,依旧一句话都不说。

父亲发了火,拍了小女孩的脑门,下手很重,“丫头片子说什么混话?要叫高屹哥哥,哥哥成绩好,以后做你的小老师。你要跟哥哥好好学习。”

小女孩的脑门很疼,把嘴巴一扁,哭了出来。边哭边用眼角余光看着男孩。男孩垂下了眼睛,根本不去看她。

一忽儿小女孩猛地摔了下来,一屁股坐在草坪上,地上很冷,头顶更冷,仿佛有人俯视着她。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她叫她嚷她撒泼。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声嘶力竭:“你这个骗子!环宇金融要收购利都百货的消息,是你放给我爸爸的!你还去商业罪案调查科录口供!”

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来,“你要不要听故事?”

她想,什么故事?她已经听过一个故事了,一个逆风之处有朝阳的故事,怎么又有故事了?

她仰起头,看到面前的人漠然地俯视着她。这副面貌熟悉又陌生,她害怕地揪住了自己前襟,她想了起来,原来在这天,在逆风之处有朝阳的故事之前,她还听了一个故事。

江湖捂住耳朵,而是他的声音这么清晰地传了进来。

二十多年前,江旗胜手头有从北京要来的外汇指标,请我爸爸利用在深圳罗湖地区进出口公司工作的便利,为政府机关从香港进口办公设备,把手头的汇率差价清洗成流通差价套利。这是一笔很大的买卖,我爸爸动心了,他们配合得很好,也赚到了钱。但是这么大的一个逃汇案,怎么可能被放过?我爸爸被抓了起来,因为他的单位往来凭证有交易的记录。

“江旗胜变成了证人,出庭指证了我爸爸和他单位的领导。我爸爸被判了死刑。”

江湖是自下而上地透心地冷凉起来,瑟瑟发抖,眼泪迸流,声嘶力竭地吼道:“我是个笨蛋!笨蛋!还是我把你推荐给爸爸!我害死了我爸爸!我害死了他!”

她不停地哭着、抽泣着、气都接不上来,又缩成了七岁大的女孩儿。

也不知是梦里还是梦外,江湖脸上冰了一片,一摸,触手都是泪。她终于醒了过来,在黑暗里,听到自己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

江湖站起来进了卫生间,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苍白的面颊,背后一大片晃白的瓷砖,阴冷冷地覆盖在她的背后。她用冰凉的水抹了一把脸,脸颊瑟缩了一下,受不住冷。

她想了起来,那根本不是梦。

就在天城山旅社的花园里,高屹站在她的跟前,同她说出了这些话。这些话随即变成她心头的刺,深深扎进深处,在深处凝结出渗不出来的淋漓鲜血。

高屹——这么多个日日月月,她只要想到他的名字就会哑然失声,心疼得纠起来,却无法宣之于口。

江湖盯着镜子,忽然哑声问了自己一句:“你信不信有神?”

问好之后,她打开水龙头放出热水洗了一把脸,抹干以后,才想起来,这句话是父亲说过的。

那是父亲在母亲罹患肠癌去世后,安慰她的话。

——“女儿,你信不信有神?”

——“妈妈就是神,所以她不会离开你。”

后来父亲决定顶着压力将自由麒总部从四水市迁到交通更为便捷的浦东南部,也曾在家里一边吸着香烟,一边这样自问自答。

——“你信不信有神?”

——“我就是神。”

江湖想得太疲倦了,懒懒地回了自己房间,躺上床,闭眼,入睡,复又昏昏沉沉。

晨昏瞬息,世事浮沉,她希望自己能够睡到不知今夕是何夕,浑浑噩噩地把日子过下去。

偶有能清醒几分的日子,江湖就会跑去墓园,坐在父亲的碑前,从天亮待到天昏。

墓园很安静,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江湖坐在父亲的墓碑前,想,如果永远在这个世界里不再出来那该有多好?

于是,她每回从墓园走去入口停车场都会走得极慢,像是存心延长在这里停留的时间。一路上,她总是低头刷着手机,习惯性地翻着浏览器首页推荐的新闻,把网络大数据根据她的浏览习惯,推送给她的大新闻小轶事都看完了,才堪堪走到自己的车前。打开车门一上车,刚才浏览的一切,在脑海中又全部清零。

这样周而复始的循环,持续了好一阵子,直到这天才戛然而止。

江湖在自己的车前,把刚才看过的最后一条新闻又看了好几遍,怕自己没有看进去一样,将标题读了出来:“百货业坚信冬天已过去,春天即将到来!近日利都百货副总经理高屹接受财经媒体采访……高屹……副总经理……”

高屹?江湖模糊地想着、想着,骤然间握紧了手机,她手指快速滑动着手机屏,最后目光停留在一长串文字中间的人物照片上——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挂着那副冷冷的骄傲的旁若无人的熟悉表情。

他原来回来了,还代表市西新近要开业的百货公司接受了采访。

江湖木知木觉地上了车,在手机导航APP里,鬼使神差地把刚才看到的地址输了进去。

一路上,江湖敞着窗开车,什么都没有想,直到看到百货公司裙房的外围包了印着“即将开业”的大型灯箱布,那一片画面花红柳绿,就如春天般温暖。

江湖把车停在这缤纷的色彩旁,打开车门,穿堂风毫不留情地迎面吹来,吹得她打了个冷战。

她心头一悸,想,她怎么来了此地呢?难道想再见那个人一面吗?见了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江湖甩头,她不该如此,她必须速速离去。只是转头的那一瞬间,她的目光就瞥到了她想着的那个身影。马路上的喧嚣瞬间消失了,安静得几乎麻痹掉她的意识。

高屹从百货公司的正门走了出来,穿着剪裁合身的西服西裤,换了新的发型。乍一眼看去,有点陌生。可那疏朗的眉目,还是旧时那样,颀长的身形,也如往日一般,需她仰着看他。

江湖想起了拼命想要忘记的天城山的那个傍晚,她也仰望着他。他过分的高,让她在他的面前,只顾仰望而忘却其他,最后一跤跌倒,全是她的咎由自取。他是从来都不会对她侧目的,从未曾有。

江湖握紧了拳头,却连上前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高屹停在百货公司门口,他身后跟着走出来两名男子。一名比他还略高些,身上穿了扎眼的海蓝色长风衣。另一名矮一些,但一身挺括的西服让他看上去精神奕奕。

江湖的目光掠过了高屹,停在这两人身上,脑袋立即炸成了浆糊。

这三个人怎么会混在一起?她想。原来人与人的组合会这样滑稽!徐斯高屹会聚在一道,还要加上个前自由麒集团营销总监任冰。

她瞧着他们,瞧徐斯,瞧高屹,瞧任冰,想要把他们瞧个清楚。他们怎么就能相处得那么泰然自若?

任冰一直在同高屹讲话,声音不大,江湖是听不到的。但是做营销的口才都很好,江湖相信他讲的话一定都是重点,因为高屹听得很认真,还时不时点个头。徐斯则是态度略为悠闲,偶尔插嘴一两句。他开口的时候,高屹才会跟着讲一两句。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江湖的脑中轰然而出:就像上一次看到徐斯同舅舅一起自自由麒大楼里走出来一样,当时任冰还在她的身边,告诉她这是怎么一个情况。现在任冰在她的另一边,她不知道是怎么一个情况。

江湖的心直往下沉,驱使着她使出劲儿冲上前去,厉声唤了任冰一声。声浪有点高,那边三个人男人都把头转了过来。

她是气势汹汹而来。

任冰呆了一呆,被突然出现的江湖吓到了,他看了看徐斯,这个细节立刻被江湖捕捉到。江湖把目光一转,一个眼风狠狠朝徐斯身上剜过去。

徐斯却是撇一撇唇,满不在乎甚至是挑衅地回望着她。

就是这个徐斯,江湖想,这个人在这几个月到底干了些什么?他想买走腾岳,他还同父亲的旧人在一起。他们就在她的面前,镇定地谈笑风生,个个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她就差要愤怒了,可是在胸中翻腾的怒意爆发到顶点时,她一眼瞥到了高屹,所有上火的情绪全部被临头浇灭。

高屹没有讲话、没有表情、没有动作,只是疑惑地看着她,仿佛她打搅到他了。那种不带丝毫责备的、疏离的、又隐隐陌生的眼神,她太熟悉了。他只要这样瞧她一眼,她就没有办法再理直气壮下去。

任冰进前一步,似乎想要解释一般唤了一声:“江湖。”

江湖眼里却只有那个站在近处,却好像远在天边的高屹。她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太难堪了,也太让她无地自容了。她转过头去,却正好对上了旁观人徐斯轻忽的目光。他正瞅着她,好像在看一个笑话。

这一切都够了,够了。江湖猛地扭头,不辨方向地向前狂奔。她只觉得自己傻,是真的傻,傻到主动跑到这边来,最后求得这么个自损尊严的场面。

江湖心内翻江倒海,眼前模糊一片。她以为她自悬崖回转,就是一段新生,原来不是的,她到现在都还不能新生。这个念头让她的步子慢了下来,让她贴紧行人道一边的墙根,仿佛想要借助这一片墙角,躲避世间的一切。

可是旁边的马路车来人往,全是沸腾的市声,骚扰她的耳朵。就连夕阳的余光也欺进这里渺小的角落,让她在光天化日之下现形。这一切仿佛都在嘲笑她。

江湖立定下来,紧紧地捏着自己的虎口,告诫自己:“不可以再哭。”

循环了几次,泪终于止住。她喘着气想,高屹回来了,高屹还同那个徐斯混在了一起,还有那个在父亲身边待了十多年的任冰。他们的日子很好,她的日子不应该更坏,不然她便不是江旗胜的女儿。

有人在她的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江湖回头,竟然是回国后便未曾再见的洪蝶。她慌忙又扭过头,掏出餐巾纸擦干脸上的残泪。

洪蝶温柔地微笑着等待着她将自己打理干净,才对她说:“孩子,这么巧又碰到你,有没有空陪阿姨一道吃晚饭?”

江湖望着长辈真挚的笑脸,点了点头。

洪蝶把江湖领到附近一所本城闻名的洋房式高级社交会所,叫做CEE CLUB。

江湖对此地并不陌生,父亲生前带她来此间赴过不少商务宴请。整个会所的规格和消费在城内虽属首屈一指,但尽管如此,一到营业时分,宾客仍是络绎不绝。

现在离正式营业还差半个钟点,会所内空空荡荡,一桌客人都没有,但在大堂值守的服务生,隔着门一见洪蝶二人,便恭敬地开门迎出来。

洪蝶对此间颇熟,与服务生招呼后,径直走进去择了一处幽静座位,携江湖坐下,问她:“要点些什么吗?”

江湖摇摇头,洪蝶便做主点了菜,然后说:“这里的鹅肝不错,我点了一份,不要怕胆固醇高。”说完,她把江湖打量了一番,女孩憔悴萎靡,看上去甚是可怜,她不禁又问,“好孩子,你怎么还在和自己过不去?”

江湖不由窘迫,微微低了低头。

自日本回来,她一直感激着洪蝶的那番扶持她于生死之间的言语安慰,所以此刻以这番不堪形态再见到这位长辈,她很是惭愧。江湖强自扯出一个笑容,说:“洪姨,让您见笑了,是我失态了。”

洪蝶颇有点怜惜眼前的女孩,她鼓励地拍拍她的手。

待服务生上了两杯极品香片后,洪蝶极坦诚地同江湖说:“我们徐风集团很想收购‘自由麒’的‘小红马’和几间制衣制鞋厂。”

江湖闻言一怔,抬起头来看向洪蝶。她在愕然之中又生出几分悚然,愕然的是,她没有料到洪蝶这么开门见山,仿佛知道她刚才经历的那番心理折磨是因何而生。而悚然的是,洪蝶短短一句话就让她瞬间回到现实。她没有想到徐斯的野心这么大,想要吃下的不仅仅是舅舅手中的一间腾岳制鞋厂,还有自由麒的一个子品牌。

大惊大怕大恸的情绪之后,任何不忿哀伤自怜都不及再发作出来,她唯一的反应是瞠目无言。

洪蝶伸手过来拍拍她的手背,“我应该提前告诉你并致歉的。自由麒的营销总监任冰被徐斯招过去负责这些业务。”

她的开门见山和开诚布公丝毫不带骄傲抑或嘲讽的意思,表述的也都是正在发生的现实。江湖的心头翻江倒海好一阵,才慢慢凉了下去,最后想的是,那么刚才徐斯和高屹谈了什么?谈他拿下自由麒的新业务后一起合作吗?所以洪蝶也会出现在现场?

江湖忧伤而冷然地望向洪蝶,这位长辈正姿态优雅地喝茶。她刚才的口气又温和又坦然又歉然。他们是正当的商业交易,光明正大。既然如此,她就不可以应对失礼。

江湖把思绪厘清,用平和的语气说道:“自由麒都四分五裂了,各自自寻各自门,市场经济自由买卖,也很正常的。”

她的瞬间黯然和从容面对,洪蝶都看在眼里,在想,眼前的女孩心思细腻,高傲之中不乏敏慧,便又增几分怜惜,“我们点菜,让阿姨好好请你。”

菜一道一道上来,洪蝶很想安慰江湖,不停为她布菜,一边还介绍着菜肴活跃着气氛说:“我最喜欢这里的厨师做的鹅肝。在澳大利亚吃过一回以后一直念念不忘。后来他被重金聘来了CEE,正合了我的意。”

江湖低着头,装作认真品尝着这被重金聘回国的厨师料理的鹅肝,心思却全不在入口细腻丝滑的美味上。

眼前长辈的好意,不管是真心还是客气,不过是对她孤女身份的怜悯罢了。这一顿怜悯之后,她改变不了任何已经发生的事实。她能怎么办呢?

江湖味同嚼蜡一般,把口里的食物咽了下去,又喝了口红酒,心头热了点。她还在想,她能怎么办呢?

突然地,但也毫不意外地,有一个念头从江湖脑海深处浮现出来,就像黑夜和大海相接的深处探头而出的一线光,刺眼地、跳跃地、让她的心头狂跳起来。她想,她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一瞬间的念头,让她的心脏快速跳动起来,几乎能够掩盖住她刚才猝发的全部的悲伤和绝望。江湖甚至为这一触之念而生出些许激动。在彼时彼刻,遇到洪蝶,是巧合,也是机遇。她想她要抓住这一线生机,放手试他一试。

江湖几乎是急迫地开了口:“那么,洪姨,我是不是能从你们这里把‘小红马’再买回来?”

洪蝶闻言一愕,问:“江湖,你知道这需要多少钱吗?买了以后还要多少钱用于日常的运营?”

当头就是一盆凉水泼淋下来,江湖也愣住了,这是她片刻之间真的没有考虑过的细节问题,她一时不知该任何回答。

洪蝶向她继续解释说:“这对徐风投资来说,也不是个小项目,要调用一大笔资金,都是徐斯在全权负责。”她顿了顿,思考了一番,很是审慎地继续讲道,“但是,如果你真的想回购‘小红马’,可以和徐斯沟通。”

江湖仔细听着,她沉默下来,让自己可以冷静地思考。

原来徐斯果真是这宗业务的主导人,所以他才会和任冰一起出现在高屹的百货公司门口,他们恐怕确实在谈合作。江湖仔细想着,洪蝶的话不无道理,是她念头一起所没有想到的。如果她要将这个想法付诸实际的行动,是需要掂量自己的实力,考虑方方面面的现实,最起码要想好到如何同徐斯来谈这宗交易。

这时,门外涌进了一群新客人,都是年轻人,有着朝气的面孔,可衣着样貌并不像平日来此间消费的商务客户。

洪蝶忽而笑道:“这些小白领有魄力和勇气来这里感受一番,回头增加谈资和阅历也是好的。并没有什么丢脸,说不定找清了路子,努力努力,以后就是这里的常客了。”

一句话把江湖说得心头一暖。她望着洪蝶,她的笑容总能在适当的时候给予自己继续前行的勇气。

洪蝶说:“孩子,你别紧张。这件事情你可以回头好好想想,有什么洪姨能帮你的,一定会帮。”

江湖恢复了镇定,她把酒杯端起来,笑了一笑,对洪蝶讲:“洪姨,谢谢你的指教。”

洪蝶同她碰杯,“哪里,是洪姨要谢谢你陪我这老人家来这里吃鹅肝。”

同洪蝶短短的会晤,江湖不是没有收获的。自CEE CLUB一归家,她先洗了个热水澡,在热气氤氲中,剥离了这段日子以来累积在自己身上失去至亲的悲伤枷锁。

她知道她必须要继续向前行路。

只是这一晚,江湖又做了旧梦。梦境变得真实而熟悉,往事历历如老电影。

仍是高屹那张小小的、星眸剑眉的面孔。他看人的时候,眼波静定,如同平静大海掩盖全副心事。

她总是喜欢跟着他,当他是玩伴。但他总是冷冷的,不愿意搭理她。她寻衅向高妈妈告状:“高屹不睬我。”

无意外地,高屹会挨一顿狠骂,然后他待她的态度依旧如此。

江湖总是想,这个人怎么天生性格就这么冷?

可是,就在母亲去世的那天。外间风声凛冽,雨声滂沱,她孤独地坐在黑暗里。一旁的夜灯发出的微弱的光,把她小小的身影照在地面上,像个孤独的小山丘。

高屹走到她的身后,紧紧抓住了她的小手。江湖看到对面墙壁上两人的影子渐渐合在一起。

就是母亲去世的这晚,高屹掌心的温度让她温暖。

江湖这才暖起来。她低头看去,握着自己手,原来不是高屹的掌心,而是父亲的大手。

父亲清隽的面孔上胡子拉杂,低头靠着她的面孔时,刺痛了她粉嫩的脸颊。

父亲一手抱着她,一手拿着同母亲的结婚照。照片上的母亲,含情脉脉的脸容这么温柔。

父亲喃喃:“志坚,如你所愿,我把腾岳买下来还给爸爸了。”

父亲没有走远,这句话就在江湖的耳朵边,她听了一个真真切切。她在想,志坚是谁?再一想,原来是母亲。

父亲又说:“你走了,但我还活着。我活着,就有希望。”

江湖一个冷颤醒了过来,身上盖的被子被踢到了床底下。

她干脆翻身下床,走进客厅里,把所有的壁灯吊灯打开,整个世界光亮起来。然后,她盘腿坐在放着家庭相片的电视柜前,看向那一帧一帧的相片。

那里有父亲,也有母亲,还有小小年纪的她。那才是一个完整的家。后来缺少了母亲,她以为和父亲仍旧是一个完整的家。而如今,只得一个她。

但是父亲和母亲都在相片里对着她微笑,仿佛就在她的身边。

她对自己喃喃:“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江湖揉揉眼睛,坚定地站了起来,走进卫生间洗了一把热水脸,把脸洗得红彤彤的,再抬起头来,对着明亮的镜子,命令自己开口讲话。

过了一会儿。

她听见自己在说:“你信不信有神?”

她听见自己在答:“我就是神。”

江湖回到自己的房里,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支票。这是一张她在前几日就收到的面值五百万的支票。江湖生出了另一个念头,她是买不回“小红马”了,那么,倾她所有,她是不是能够把腾岳买回来呢?

然而,洪蝶是提醒了她,她有的是念头,却没有计划。

江湖走到电视柜前头,将那张一家三口的全家福抱在怀里,喃喃:“爸爸,妈妈,至少我还能保留我们家最后一点记忆,对不对?我不应该让腾岳再丢到了别人手里,对不对?”

她将全家福照片放在枕边,才又安心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