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葬礼
祖父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了，一开始只是不能说话，后来连咳嗽的力气也没有了，李福看着祖父房间的门越开越小，直到母亲不再允许他去请安——祖父的门彻底关上了。
祖父的病大约已经有六年，彻底的躺在床上也有四年之久了。村子里曹大夫的药方都换过好几遍了，但这病也总不见好。李福记忆里迂腐又刻薄的老头一天天衰败下去，直到被束缚在一方卧榻之上，再也说不出那句挂在嘴边的“规矩”。李福对祖父的情感是复杂的，幼年时祖父留下的“罪恶形象”给李福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但有时李福抬头望天会想到独自躺在屋里的祖父—就好像再也不能飞在天空的笼中的小雀一样，李福总会下意识的心软。后来祖父的病越来越重，先前祖父咳的厉害的时候李福总希望那骇人的咳声快些止住，好像咳声止了祖父的病就会好。但后来祖父真的咳不出来时李福才明白，真正的恐惧往往来自寂静。
“你说你娘会带你走吗？”木生嚼着嘴里的草看向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知道”李福枕着胳膊躺在草地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样的对话在过去的两年里重复了无数次。在李福看来，他们二人分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娘怎么会带他走呢？但对于李福娘的离开，两位少年心照不宣。
“我祖父的情况很不好，这几天连人都不见了。”李福闷闷的开口，岔开了上一个话题。
“你怎么想?要是你祖父死了，你娘会带你走吗?“不知怎的，这天的木生格外执着，就是不肯抛下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大概不会吧。”李福皱了皱眉头，承认这点让他心里不怎么舒服。况且他从未想过离开这里。镇北村的风景很好，秋天快要到的时候田里的麦子熟了，金黄黄的一大片，风一吹就哗啦啦响。李福喜欢躺在刚割完的麦地里，周围都是高高的麦子，天顺着麦尖长成尖锐的模样，和园子里四四方方的天不同，这样的天更神秘，更高远，更让李福着迷。
“天凉了，要入秋了。”木生突然转头看向李福：“蚂蚱要出来了”。
秋天快要到的时候祖父走了，李福跪在祖父房里里听着门外哭丧的人卖力哭号着，麻木的将一张张纸钱扔进火盆。祖父的身体还躺在那张木床上，屋内的烛火一闪一闪的，隐约照出祖父扭曲的面容。“跟之前比起来好像瘦了许多”李福默默的想。烛火跳动起来，一明一暗间祖父的脸越发可恶起来，一股陈旧的气息将李福笼罩起来。李福扭过头去，不再看向那具枯槁的躯体。一张张黄纸飘进了火盆，火盆愈加明亮起来，屋子愈发黑起来。李福牢牢地盯着火盆，他不止一次想要离开这里，然而屋外的哭号将他牢牢钉在地上，李福终归是替祖父守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祖父就入了馆，棺盖合上的时候李福象征性的敲了敲头一颗钉子，然后走在了送葬队伍的前列。祖父的棺在李福身后一晃一晃的，身后的恼人的乐声不停，白色的纸钱糊满了天，挡住了李福的眼。李福不能回头，只是机械的向前走。那感觉就好像祖父仍旧在他身后将他向前驱赶着，一步又一步。然而耳边的哭号时刻在提醒着李福——祖父已经不在了。某一刻他突然想起了空荡的祖宅，想起了总有一天母亲会离开，想起了祖父时常对他念叨的那句“念书夺魁，复兴李家”，那时候他终于深刻的意识到“李家长孙”这几个字的重量，李福有些想哭，但眼泪没有流下来。
唢呐吹了一路，队伍走过的地方留下了长长的白色的丝带，那是一沓沓的纸钱，也是一沓沓尊严。李家上次这么热闹还是在棺里的人娶媳妇的时候，那时的李家还很体面，还可以摆一场热热闹闹的宴席，还不必喝着小米稀饭追忆过去，还不必将紧闭的朱红的大门当作尊严的象征，还不必卖掉祖宅来换一场浩大的葬礼——这时候李福还不知道：李福娘用李家最后的象征成全了李家人的体面。
一切都已经忙完的时候秋风开始吹了，李福娘开始整日整日的往城里跑，村子里的闲话也顺着秋风传了起来，
“过几天咱们去捉蚂蚱吧，南山那边有那么大的‘洞洞山’（蚂蚱的一种）。”木生自顾自用手指比划着蚂蚱的长度，希望引起李福的兴趣来，他这几天总是蔫蔫的。
“好，过几天就去。”李福晃了晃手里的鱼竿“这大半天也没条鱼上来。”
“你不跟你妈走吧？”良久的沉默之后木生闷闷的开口，水面泛起了波纹，木生往水里撒了一把玉米。
“鱼上钩了！”李福和木生的钓竿同时抖了起来。
“比比谁的大！”“好，就这么办！”两支竹竿在水上沉沉浮浮，谁也不让谁，两人在暗暗较着劲。似是察觉到鱼的泄力李福突然猛地一甩杆，一尾小臂长的鱼猛然脱离水面，鱼尾带出的水花在空中留下了好看的弧度。几乎是同时，木生的鱼也拍在了湖岸上。
“我看还是我的鱼大。”木生翻来覆去的比较着两条鱼的大小。
“我看你还是去捡几块柴来吧，这些烧不了多久。”李福用石头在沙地里围起来一个小坑，生起了火。天渐渐黑了，四周暗了下来，空旷的湖岸边慢悠悠长出了一束火光。火苗跳动着发出噼啪声，李福和木生坐在火堆旁烤着火，鱼肉香混着烟味蒙住了二人的脸。饿了一天的二人狼吞虎咽起来，鱼肉的气味，草地的气味，潮湿的空气和朦胧的月光混合在一起，构成了这个后来在李福的心里难以忘记的夜晚。
到了不得不分别的时候了（李家早就雇不起长工了，于是木生的爹带着木生搬进了王家），二人在村口分别时木生的嘴张了张，似乎有什么话要涌出来，然而李福拍了拍木生的肩膀，似乎在提醒木生不该打破这个夜晚的宁静。木生最终什么也没说，今夜的月亮格外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