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只能独行:金性尧杂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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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个声音消失了

因为写作关系,每天晚上总要伏案到深夜,但到了十一点,就有一个声音悄悄传来:“已经十一点了。”我“嗯”地应了一声:“知道了。”隔了一会儿,声音又传来了:“十一点半了。”写文章的人,最怕打断文思,于是激起了我的恼怒:“你过去也写过文章,怎么连这点都不体会?”

到了第二天,声音重复传来,却加上这样两句:“尽管给你骂,我还是要催你。”再到后来,我看看时钟,快到十一点时,便主动向她打招呼:“我就要结束了,不要催了。”她果然不再催,渐渐蒙眬入睡,等到我钻进被窝时,她睁开眼来,看看手表,又自语着说:“哎!快十二点了。”这两年,由于我日益枯瘦,她催得更加频繁。

可是从今年二月份起,我仍然在写作,这声音就不再听到,听到的却是她的呻吟声,这呻吟声逐渐成为可怕而可怜的挣扎声。她明明看见我在灯下执笔,却无法催我。偶尔嘴里也喃喃自语,因为她的舌尖已发硬,我又是半聋,所以听不清楚。女儿告诉我:“她在数数字。”一二三四直到一百。有些失眠人,常用数数字作为催眠的方法,她不可能意识到这一点。相反,她的绝大部分时间是在昏眠状态中,如今当真是长眠了。

我几次问她:“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她却用普通话回答我:“我没有什么话。”她怎么会没有话说呢?至少至少,也得叮嘱我:“不要写得太晚。”

黄仲则《金陵待稚存不至适容甫招饮》有云:“偶然持论有龃龉,事后回首皆相思。”黄、洪是挚友,写诗时大家还健在。夫妻之间的争吵摩擦更是难免,一旦存殁相隔,连从前的星米之争,也成为永难重现的怅惘。又因自己也已西崦暮齿,说是长别,其实也是小别。

她已经有四个月不戴手表,我还需要继续写作,洞穴杳冥,即使有清醒时节,也没法分得清白天与黑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