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风入松
1
“不就是一个戏子,爷想怎么玩还不就怎么玩!在洛州地界儿,还没瞧见谁敢跟爷说句‘不’字!”
雅座间一个三十开外的男人把茶杯往桌上一搁,哐当一声响,吓得德庆班班主庆祥瑟瑟发抖。
庆祥的脸快垮到地上了,又不得不赔着笑,一张脸比哭还难看。“二爷、二爷,这……这……咱们那位是个烈性子,搞不好要抹脖子的……”
男人一掀旁边的随从端着的托盘,露出排列整齐的一盘银子,“爷还就喜欢烈性子,他孟小棠真要抹脖子,就到爷眼前来抹。抹得漂亮了,说不定爷一开心就不难为他了。”
庆祥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二爷,不瞒您说,上回在晋州,就差点闹出人命。这可万万使不得……”
男人抬了抬眼皮,掏了掏耳朵,“庆班主,你们德庆班上月住过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听说那人和孟老板同住一屋,还同你们整个戏班子把酒言欢。衙门怀疑他就是乱党的头目!爷呢,是德庆班的铁杆儿戏迷,也不想瞧见好好一个戏班都投进大狱里头,是不是?叫孟老板来,交代清楚就完事儿了。”说着一递眼色,身后的随从将那一盘银子递到庆祥的面前,托盘上还有一个小纸包。
漏花窗外,一人身穿白色西服、头戴礼帽,纸扇轻摇,极是飒爽风流。他看了半晌,然后不屑一顾地走开了。边走边摇着扇子讥笑道:“二哥这是要糟践谁去?”
旁边的小跟班模样俊秀,仔细一看,耳垂却是有小洞,原来是做了男装打扮的小丫头。丫头小梅快要哭出声,讨好地说:“五小……”
扇子停下来,帽檐下一双俊眼冷冷扫过去,原来是个穿了男装的年轻小姐。丫头抽了自己嘴巴一下,自然没下力气,样子却夸张,“哎呦”了一声,接着期期艾艾道:“五爷,求您了,去救救孟老板吧,您忍心见好好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就这样被毁了啊?”
明蓁漫不经心道:“与我何干?与卿何干?”
小梅拉住明蓁的胳膊,撒娇道:“五爷,我们可喜欢看孟老板的戏了,要是他真抹了脖子,以后还去哪里听戏啊,还要不要人活了?”
明蓁把胳膊抽了出来,不耐烦道:“知道爷最烦这些妖里妖气的戏子,小爷懒得管。你们这些丫头片子,今日爱这个、明日又爱那个,不过看中一副皮囊。反正这花花世界,好看的皮相层出不穷,总有新鲜的——你们啊,死不了的!”
小梅一跺脚,“五爷,不争馒头争口气,二爷是怎么对您的啊!您要是从他手里抢了人,不知道能把他气成什么样儿呢!您忘啦,前几天谁在老爷前头嚼舌头说您……”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咽了口吐沫,心道,幸好没说错话。
“二爷说您逛窑子赌钱狎妓,同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把刘家四爷打得剩半条命。还说啊,烟花柳巷一大半窑姐儿都是您的相好,简直辱没祖宗!五爷,您不看功劳看苦劳,我这样一个水灵灵的黄花大闺女,赔了名声跟着您出入青楼这么多年,也没求过您什么,您就当可怜可怜我那点儿念想?”
明蓁气笑了,停了脚步,小梅自顾自地说着,差点撞上她。
明蓁扇子一合,扇柄往小梅头上一敲,“得了得了,姑奶奶您就歇歇嘴吧,爷给你去救人还不成?说起来,这兄妹二人同抢一个戏子,听起来倒是刺激。”
隔了几日,孟小棠下了戏,刚卸完妆,就有人来要带他去揽月楼见官。
庆祥陪着他,心里七上八下的。一边暗骂着自己不干人事,一边又只能自我安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德庆班大大小小的性命都在明文翰明二爷手上。官字两个口,上下都能吃人。罢了,成了角儿的,谁没这么一出呢!
“小棠啊,你同明二爷仔细分辨,咱们都指望你了!”庆祥挤出几滴眼泪,真情假意他自己也辨不出。
孟小棠尚蒙在鼓里,还安慰道:“班主莫慌,他们说的那个人是来寻我娘的,怎么会是乱党?我同他们说清楚就好,总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就诬陷咱们。”庆祥胡乱点头称是。
到了揽月楼,有几个兵勇见人来了,引着孟小棠去了包间,把庆祥打发走了。
庆祥心底叹息,“小棠啊小棠,我养你们母子十多年,对你们不薄,就当是你报恩吧!有了明二爷做靠山,在洛州不怕没有好日子过。”但心底到底是愧疚难当,索性找了一间酒馆把自己灌了个大醉了事。
小梅从门缝里看见孟小棠进了包间,早急得不成样,“五爷,快点吧!人进去了!”她早早打听清楚了,明文翰今日就会对孟小棠下手,是以一整日都在揽月楼里蹲守着。
明蓁却是不紧不慢地坐着又听了一首评弹,这才赏了歌女一锭银子。歌女眼含春水,媚眼轻抛。明蓁在她下巴上捏了捏,“唱得好,下回还叫你来唱。”
歌女含嗔带怨道:“五爷风流,向来喜新厌旧,这是多久没听桃红唱歌了?”
明蓁还要同她打情骂俏,小梅忍不住了,将她连推带拽地往外赶,“五爷,赶紧的,等着救命呢!”
明蓁哈哈大笑,“好,好,辜负了美人了,下回定然补偿桃红姐姐。”然后摇着扇子不紧不慢地出了包间,往二楼去。
二楼早被清了场,守着两排兵丁。为首的一见明蓁,顿时苦了苦脸。这位洛州总督家五小姐最是难对付,虽然是庶出的小姐,但在明家却向来是无法无天,无人敢得罪。
说是出生当日,有位道长正在家中给老太君布道。道长忽然放下拂尘,问:“府中可是有妇人临产?”
老太君极是诧异,道:“确实是,道长何以得知?”
道长还未开口,这时候丫头进来禀报:“老太君,二姨娘刚刚生下了一位小姐。”
道长便向老太君道喜,说这个婴孩是大富大贵之命,前途贵不可言,明家生死全系于她一身,万万不可怠慢。
众人将信将疑,并未对这女婴特别另眼相待,结果第二日明老爷就进了总督。明老爷大喜,便对她尤其宠爱。
有一年明家二子明文翰同明蓁抢一个小玩意儿,明文翰向来瞧不上这个庶出的妹子,便是将她推倒在地,脑袋上磕出了血。结果当日明老爷在外头就受了乱党的刺杀,中了一箭。回到家里见明蓁受伤躺在床上,想起道长的话,大惊失色。从此以后,谁也不敢动她一根汗毛,凡事千依百顺,唯恐她一个不开心伤了自己。
明蓁生母死后,突然转了性子,整日里做男人打扮,成天吃喝玩乐不务正业。但明老爷一管教她,她便闹得家宅不宁,家里的人还会染上倒霉事。如此一来,便无人敢管教,只得由她去了。她更是无法无天,连“五小姐”也不许人叫,只准叫“五爷”。
明蓁拾阶而上,兵丁头目硬着头皮上前作揖:“五、五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明蓁斜眼一扫,那人只得让开了路。可坏了明文翰的好事,回头也脱不了一顿胖揍。他便赔着笑,“五爷,二爷在上头有重要的军机要事在谈,您老人家能不能移步去对面邀月楼?”
明蓁脸色一冷,小梅狗仗人势般地哼了一声,“吴队长也敢挡五爷的路?你是皮痒痒了不是?”
吴队长说着“不敢”,眼睁睁看她上了二楼,闲庭信步地走到了那间包间外头。
廊子里的花凳上摆了一盆万寿菊,明蓁摇着扇子俯身看花盆上的字,“白云浮海际,明月落河滨。好!好!真是好意境。”
房间内突然传出巨大的声响,像是桌翻盘碎还夹杂着人声低呵。吴队长紧张地望了一眼紧闭的门,踟蹰着是进还是不进。毕竟明文翰交代过,谁也不许进去打扰他。
明蓁眉头蹙了起来,仿佛是被人扫了雅兴,她直起身子,“这是什么军机要事?怎么像是在演全武行?二爷身子金贵着呢,你们也不进去瞅瞅?”
吴队长可不敢,他同副手面面相觑,小梅则是一个劲儿地拉她的袖子。明蓁一收扇子,“得了,你们不心疼二爷,爷可心疼呢。”说完抬脚一踹,踹开了门。
门一打开,里面的咒骂声随着也飘出来,“谁不长眼……”
包间里有张罗汉床,明文翰此时正压着一个人,他正欲发火,一见来人便硬生生把话咽了下去。小梅见状,尖叫一声,羞得小脸通红,人跑出去,然后哐当一声把门合上了。
明蓁扶起一张椅子,施施然坐下,跷了二郎腿,瞅着两人微微一笑,“是妹子我。妹子没长眼,二哥你继续。”
趁着明文翰一走神的功夫,他身下的人猛地一挣扎,推开了明文翰,连滚带爬地从罗汉床上滚下来。
明蓁见茶几上有一壶茶,自顾自倒了一杯。明文翰正要拦,嘴刚张开,半途却咬牙闭上了。那茶本是给自己助兴用的。
他理了理衣衫,系上裤带,讥讽道:“五妹今日真是闲,我当你还在艳阳苑里醉生梦死呢。”
明蓁闻着手里的茶,茶是好茶,她慢慢啜着润嗓子。闻言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是啊。不过庸脂俗粉见多了,听说二哥这里有个……”明蓁这才把目光移到那人身上,只是一眼,便挪不开眼了。
十六七岁的清瘦少年,一袭月白长衫,苍白的手掩着衣衫。涨红的双腮似染了海棠颜色,那一双眼睛微微泛红,带着滔天的怒意和羞愤。双唇在颤抖,连同长长的睫毛都在颤抖。是深秋白露洗过的芙蓉花,花蕊在西风里细细惊颤着。
那样一张脸,直看得人出神。
明蓁情不自禁往前微微倾了倾身子,良久才涩涩地吐了后半句话,“……人间绝色。”
明文翰嗤笑,“轮得到你?别忘了你自个儿的身份!跟窑姐儿厮混就罢了,难不成还玩起了男人?你还要不要脸面了?五妹,别忘了,你跟曾家还有婚约的!”
那茶越喝越渴,明蓁胸中燥热起来。她解了一粒钮子透气,稳住心神。她从孟小棠脸上挪开了眼,闲闲地把玩着扇子。扇了扇,热气还是往上顶。
“二哥同我还说什么脸面?咱们明家最不要脸的就是你我兄妹二人了。二哥玩得,我也玩得。要不,叫这个……对了,叫什么来着?”
孟小棠怒瞪着两人,扶着床柱站起身,咬着唇一言不发。他是砧板上待人宰割的鱼肉,为了德庆班的老老少少,他逃不得、反抗不得,但抱定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大不了就从楼上跳下去!
明文翰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妹子今天是和他杠上了。明蓁拿扇柄指了指孟小棠,“小美人儿,离那窗户远些,掉下去爷可捞不住你,死了怪可惜的。梅哥儿!”
小梅在外头听见明蓁叫她,忙回话:“爷,在呢!什么吩咐?”
“去把我的那件美人氅拿过来。”
小梅应声去了,心里直犯嘀咕,这刚入秋,穿什么大氅,不怕捂痱子?但人利索得很,外头有明蓁的马车停着听伺候。小梅上了马车,叫车把式快马加鞭赶回家拿衣服。
孟小棠被她看穿了心思,唇咬得更深了。
明文翰不想得罪明蓁,又舍不得到嘴的肥肉,一堆笑,打着商量,“五妹,这个人可是通了乱党。我呢,不过吓唬吓唬他,叫他老实交代。二哥还有要紧事,改天同你玩儿。人我也得带去牢房里审问,否则,放走了乱党,可没法交代。”
明蓁噗嗤一笑,也站起身。她头有点发胀,不得不捏捏眉心。慢悠悠踱到明文翰面前,又慢悠悠踱到孟小棠面前,“二哥逗我玩儿呢,当我是三岁的孩子?怎么审案子要脱衣服吗?这么有趣的事情,也得叫妹子开开眼。要不,我帮二哥一同审。说不定问出点儿什么,爹还能赏我呢。”说着,一伸手,“嘶啦”一声,把孟小棠本就所剩不多的一点零碎长衫彻底扯掉了。
孟小棠惊惧地望着明蓁,他半裸着身子,恨得发抖。本以为遇到了救星,谁曾料这一个更加混账,还是女人!他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双目瞪得欲裂,眼角更红。
明蓁挑了挑眉,歪着头上下打量他。人虽清隽,却并不是干瘦。唱戏的人,从小练功,那苦是常人不能想的。这一身紧实的精肉倒也事出有因。
明蓁心里瞧不上他。想他身上不会一点功夫皆无,却是生生立在这里被明文翰羞辱玩弄,说不定心里早打算半推半就从了他呢!
明蓁那上下流动的目光便越发放肆轻蔑,“啧啧”两声,扇骨在掌心里敲了两下,“二哥眼光不错啊,真是个秒人儿。”
明文翰再混账,也不至于跟女人面前行苟且之事。但这个妹子就说不定了,什么混账事怕都做得出来。万一事情传到父亲的耳里,挨训的只会是他。这会儿心里怯了三分,明文翰皱起眉头,“五妹,这太不像话了!”
明蓁的双眼盯在孟小棠身上,仿佛要把这人看穿一样,却似笑非笑地应着明文翰的话,“二哥跟妹子还说什么体统不成?怎么样,你先,还是我先?……要不我先审一审,看看到底是不是乱党,若真叫妹子看出什么端倪,再叫二哥审一审,如何?”
外头小梅敲了三下,“五爷,衣服拿来了。”
明蓁叫她进来,小梅应了声“是”,推门进来就看到了半裸的孟小棠,脸顿时红透了。她低着头捧了衣裳给明蓁,“五爷……”然后快速退了出去。
“二哥既然这么谦让,妹子就却之不恭了。”说完,明蓁将美人氅一抖,罩在了孟小棠身上,然后替他系好了带子,眼睛一直放肆地盯着他。
孟小棠本想把大氅扯掉,无奈需要衣裳蔽体,只得由她去了。只是脸偏着,咬着唇看着地面。
明蓁烦死这假惺惺的娇作样,一把捏住他的下巴,掰到眼前。但他冷着脸始终不看她。明蓁轻浮地捏了捏,只觉得手下肌肤竟然比艳阳苑的花魁芳菲还要柔腻。心里冷哼了一声,这些惑人心神妖精玩意儿!然后一松手,转过头对明文翰拱了拱手,“二哥,那人我就先带走了。”
见明文翰还要说话,她勾唇一笑,“二哥该不会真要瞧我怎么玩戏子吧?”
“你……!”明文翰简直要被气吐了血。
明蓁哈哈大笑,“那谢二哥割爱了。”说着隔着衣服一抓孟小棠的胳膊,“美人儿,跟爷走吧!”
小梅等在外头,见门打开,明蓁牵着孟小棠走出来,顿时喜上眉梢。明蓁冷眼一扫,小梅把话咽了下去,狗腿子一样跟在两人身后。
孟小棠心中忐忑,不知她要把自己带往何处。但跟女人在一起,总好过跟那个禽兽不如的男人在一起。一手被她牵着,一手笼着衣服,垂着脸往前走,但余光仍能见路人投来的轻蔑嘲讽的目光。他暗暗咬着牙,将一腔羞愤狠狠压下去。
上了马车,明蓁立即厌恶地丢开手,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小梅坐在孟小棠对面,十分稀罕地盯着他看,边看边赞许地偷笑。好看,真好看,比戏台子上好看一百倍!
孟小棠被她盯得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脸也涨红了。
明蓁余光见小梅的口水都快落下来了,恨铁不成钢地拿扇柄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小梅吃痛,哎呦一声,心里却仍旧快活。“孟老板,您过两天是在天和戏院唱《龙凤呈祥》对吧?龚云飞龚老板和您一起……”
明蓁冷冷地清了清嗓子,小梅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言语。
虽然小梅穿着小厮的衣服,但孟小棠看得出她是个女孩子。见小梅一副天真模样,不像助纣为虐的恶奴。再看明蓁,大约是和自己年纪相仿,个头在女人中算高挑,加上周身不可一世的气度,倒显得比寻常的公子哥还张狂。
他此时总算是回过味来,斟酌了片刻,冲明蓁抱了抱拳,“孟小棠多谢小姐搭救……”
他一开口,小梅就使劲冲他摇头挤眼睛。孟小棠怔了一下,不知道哪里说错了话,手僵在了那里。
明蓁冷哼了一声,斜斜看了他一眼,忽然慢慢往前一凑,一张英气逼人的脸到了眼前。
“搭救?爷可不是救你,只是代爷的二哥去审一审你这个——乱党。”说完,饶有兴味地靠回软垫里。
见他脸上颇有了些花容失色的意思,心道真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啊,难怪叫这么多人牵肠挂肚。可一转念,明蓁脑子里忽然又闪过母亲望向戏台子时的那一双含情目,顿时敛住了笑意,懒得再看他,由他惊惧不安去。
小梅怕孟小棠又说错话,惹了明蓁的忌讳,忙好心道:“孟老板,这是我们五爷。您放心,五爷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您有什么冤屈,跟我们五爷说,五爷给你做主,啊?”然后又对他打了个眼色。
孟小棠不明其中原委,但见这小丫头一直称她做“五爷”,便也道:“五……五爷,我真的不是乱党……”
他声音清亮柔润,但听得明蓁胸中越发浮躁。她抬手一挥,示意他不要再说,自顾自地闭目养神起来。
孟小棠无助地看了小梅一眼,小梅轻轻冲他摇了摇头。他只好闭嘴不语。
车行了一阵,小梅挑开窗帘看了一眼,然后凑到明蓁耳边低语,“五爷,您看是回府里,还是去广宁街?前面离德庆班不远了,要不顺路送孟老板回去吧?”
孟小棠闻言双目一亮。但明蓁却没睁开眼,不耐烦道:“回什么回?案子都没审呢,放走了乱党,这罪名,你担当得起?”
小梅吐了吐舌头,又坐回原地。见孟小棠求救般的目光,抱歉地摇摇头。
天暗了下来,车厢内也昏暗了起来。孟小棠的一颗心随着这颠簸的马车摇摇晃晃,心神不属。想起上月,一个自称姓陆的中年男人找到了母亲,同母亲不知道说了什么。人走后母亲就变得十分反常,常常莫名地对着镜子默默流泪。还将自己揽进怀里,喃喃自语,“熬到头了,咱们熬到头了。小棠,你放心,娘会为你争的!”他想再问,可母亲却什么都不再说了,只叫他一定要保密,陆叔叔的事情,什么人都不要说。
他正兀自想着心事,却听见明蓁忽然开了口,是对车把式说的,“茂叔,去广宁街。”
广宁街上有明蓁的一处外宅,她一向花天酒地,明老爷也管束不住。怕她行为不端带坏弟妹子侄,便叫她晚归或醉了酒就在外头歇好了再回家。后来她索性就常常在宅子里叫局子,把相好的女人往这里叫。一来二去,都晓得明家这离经叛道的五小姐有一处寻欢作乐的宅子,暗地里都笑称是“销魂场”。
马车停了下来,驾车的茂叔拍开了门。明蓁走在前头,小梅同孟小棠跟在后头。小梅隐隐觉察到明蓁心情不佳,她没开口交代如何安置孟小棠,小梅也不敢问。孟小棠更是不知所措。
穿过一进院落,管家吴叔远远从内院疾步走出来,然后拢着手在明蓁耳旁低语了几句。明蓁的眉头蹙了起来,看了吴叔一眼,思忖了片刻,转身对小梅道:“去,把美人儿送到我房里去。”说完匆匆随着吴叔去了别处。
孟小棠心里咯噔一下,送到她的房间?
小梅最是知道她家小姐的,明蓁从来不住那间房,一直空着的,但外人不知。小梅想,大约是怕明二爷明日里来拿人,明蓁故意叫二爷知道,孟老板现在是她心尖上的人。看来明蓁是真打算罩着孟老板了,这下不怕明二爷了!
小梅欢欢喜喜地上前去引路,但孟小棠并不知道其中原委,只听明蓁道送去她房间里,怕她做出什么不成体统的事情,便往后退。边退边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
小梅笑嘻嘻地说:“这有什么使不得,使得,使得!您受了这许久的惊,快随我去歇歇吧!”
孟小棠一直往后退,人在大氅里,冷汗热汗一齐往下流。他记得来时路,撒腿就想跑。但小梅也是个手脚伶俐的,眼疾手快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胳膊,“孟老板,您不能走啊!”说不定明二爷派人在外头盯着呢!
两个人正拉扯间,忽然听见不远处一声枪响,把两人都震住了。小梅眼珠一转,“孟老板,我是您的戏迷啊,敬爱您都来不及呢,我不会害您的。您怎么能连戏迷都信不过呢!快躲起来吧,再晚了,二爷闯进来可不得了了!”
孟小棠进退两难,但觉小梅实在很有戏迷的样子,不像个狼心狗肺的,只得一咬牙跟着她去了明蓁的房间。
那头明蓁和吴叔快步走到西厢房前,明蓁推门进去,吴叔守在了外头。一进屋就闻到浓浓的血腥味儿,明蓁的眉头也蹙深了。一挑内间的帘子,她的大床上正半躺着一个二十来岁的英俊男人。那人闻声下意识就举了枪,待看清是明蓁时,方才松了口气,颓然地放下枪。
明蓁走近了几步,那人肩膀虽然绑着纱布,但血都渗出来了,他刚才正在自己拆纱布,因为疼痛,额上渗了一头的汗。明蓁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只是冷眼站在一边瞧着。
男人终于扯掉了所有的纱布,伤口一片血肉模糊。明蓁脑子懵了一瞬,甚至以为自己看到了骨头。她终于挪开了眼,捡着一张椅子远远坐下。
男人歪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又看了看明蓁,颇是无奈地笑了笑,“丫头,你是打算看着未婚夫死在你床上吗?”
明蓁动了动,松了松领结,“四公子是打算让我明家人给你陪葬不成?”
大约是疼狠了,男人力有不逮,躺了回去,气息也虚浮,“放心,我就待两天,不会耽误你寻欢作乐。”声音竟是渐渐淡了下去。
明蓁起身走近了,想要探手去摸,却忽然被曾少铭握住了手腕。他目光警觉,掌心灼热。明蓁“哼”了一声,就势往下一压,还是把手放在了他的额上。额头烫得吓人。
“你这伤口不处理,早晚我要守望门寡。”
她抽出手,去门外同吴叔交代了几句,然后再转回来。曾少铭半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望得她心头一片焦躁——也不知道是吃什么上火的东西。
不多会儿,吴叔拎着医药箱子进来了。明蓁没再说什么,卷了袖子三两下剪了曾少铭的衣服,吩咐吴叔拿去烧了,然后一声不吭地开始给他处理伤口。
这边刚弄好,那边吴叔急匆匆在门外低声道:“五爷,东旺说道府衙门的捕役正往咱们这处来了!”
明蓁叹了口气,擦了擦手站起身,瞥了眼曾少铭,道:“四公子,这份人情,您可记好了。”
曾少铭冲她拱了拱手,“五爷大义,少铭若无命铭记,自有青史留名。”
明蓁冷哼了一声出了门。
2
明蓁不是个好性子的人,可也从来没像今天一样没来由地焦躁。她又解了几粒扣子,想换身衣服,又想起她的卧房现在躺着曾少铭。
从她记事起,便知道洛州名门这个曾家四公子是自己未来的丈夫。她没想过要什么丈夫,但这婚事是明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定下来的。明老爷什么都可以由着她,但老太爷的遗言就是圣旨,这事情上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的。只要曾家一日不退婚,她明蓁就得嫁到曾家去。
明蓁也不急,知道自己早晚有被退婚的一日。她近年是越发的声名狼藉了,结果曾家竟然一点退婚的意思都没有。
嫡母瞧不惯她,又不敢说她,只是旁敲侧击的,说曾家夫人早不满意这桩婚事,只是四公子一意坚持不肯退婚。这四公子也不是个寻常人,整日里不着家门。曾家夫妻想着,既然儿子不肯退婚,或许这五小姐真就合了儿子的意。这俩刺儿头或许有些缘分,凑一对罢了,说不定都定了性呢?
但两家真要谈婚论嫁了,四公子又道,蓁妹妹年纪尚轻,他自己也没定性,不如先相处相处。曾家宝贝儿子,也只好作罢。
这些闲话明蓁听过也就听过,从不往心里去。谁晓得她广宁街的宅子置办下来才几天,就来了不速之客。那一日她叫了小桃红的局,到家里唱评弹,谁想曾少铭神不知鬼不觉地翻进了她的宅子。自己来了不说,还带着两个人。
明蓁向前年节的家宴上同他见过几回,却没说过几句话,几乎算得陌生人。这陌生人一点儿也不见外,占了她一间厢房,把那两人安置好了,才大模大样地走进厅里,一边叫小桃红接着唱,一边将明蓁带到僻静处。
三言两语,明蓁便知道这人竟然是在做谋逆的事情。她那时候年纪还小,虽然行事荒唐,心思却还幼稚,论心机哪里是曾少铭的对手?几句话明蓁就被他绕了进去,把她说得晕头转向。反正就是,他偶尔会借她的宝地一用,许她前程似锦、无限自由。对了,连她这宅子的管家吴叔,都是曾少铭的人。
所以明蓁整日里胡作非为,依旧没有被曾家退婚。这也让明老爷越发觉得这个姑娘自有过人之处,不可等闲视之。
后来明蓁年长了一些,也算是明白过来了,合着曾少铭就是拿自己打掩护。他们开会的时候,她也曾听过墙角。虽然她不懂得他们的理想和主义,但眼见着生灵涂炭、饱受列强瓜分的山河零落,她也是心中有触动的,索性置之不理了。所幸他们倒不会常来,她也乐得轻松自在。
后来又有闲话,说这曾四公子对未过门的媳妇宠纵非常,为了投其所好,两人竟然一同狎妓。明蓁知道自己不过是帮他背锅,但她什么都不在乎,她心里所念的不过就是曾少铭许她的那四个字:“无限自由”。
无限自由,这四个字多令人遐想。明蓁算得幸运,但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个自由身。或许正如曾少铭那些有伤风化的书里看过的那些话一样,这个时代给予女性的是压迫、是枷锁、是无形的牢笼,她们需要真的自由。
明蓁渴望真的自由,不用非得借着荒唐去掩饰自己内心的脆弱敏感;不必去伪装,好像她真的不知道生母二姨娘当年是如何被几个家丁用一根白绫子拖起,挂在了房梁之上……她耳边又响起二姨娘声嘶力竭的哭喊声,“我只是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我有什么错?”
明蓁以为父亲是喜欢她的,可自她记事起二姨娘镇日里在她耳边唠叨,将一根钉子订在她心底:“老爷怎么会喜欢你?你又不是男孩子。他喜欢儿子,我生不出儿子,府里不知道多少人看我笑话呢。什么,你当他真疼你吗?还不是你八字好,他怕对你不好,你会克他……”
一想到二姨娘,明蓁脑子就猛地疼了起来,人几乎要被魇住。梁上二姨娘秀美的面庞变得狰狞扭曲,眼珠子却直勾勾地看向她,仿佛无声地说着那句人死前都要说的话,“我做鬼也都不会放过你!”
但她更惨,连这句话都没机会说出来。明蓁想挪开视线,但被那双眼睛缠住了,然后似乎被人掐住了脖子,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小梅从房间里退出来,见明蓁站在院子里捂着脖子发怔。她小跑过去,“五爷,孟老板怎么安置哪?要不,我先去找东旺哥要件衣服给孟老板穿上吧?”
小梅见明蓁出了神,便又问了一遍,还摇了摇她的胳膊。这下总算是把明蓁晃醒了。冷风一吹,浑身一个激灵,人就完全清醒过来了。她转头看了看小梅,“你说什么?”
小梅跟着明蓁六七年,知道她有时候会莫名地出神,便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巷子外的狗叫声此起彼伏,可见得捕役们快要到门口了。既然能找到这里,怕是有了什么线索,不然不会直奔而来。明蓁心烦意燥,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只觉非得做点什么出格的事情才能压得住那股邪火。
她真是不明白,曾少铭放着好好的少爷不做,却去做什么为四万万同胞谋福利的“事业”,要抛头颅洒热血。看他那一身伤,不知道又做下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她一点都不懂。但今天,看上去似乎有些凶险。
孟老板——明蓁几乎要把这个人给忘了。这个只会以色事人的小戏子,同曾少铭那些人一比,简直就是云龙井蛙,不值一提。
明蓁一摆手,“不用,我自有安排。”她走出几步,忽然道:“交代下去,等下要是有人来了,就叫他们去我房里。你先给我找身家常衣服。”
孟小棠在正房的明间坐立不宁,他等了许久,除了小梅,还有一堆小丫头进进出出,跑前跑后。他没有刻意去看丫头们的长相,但似乎是除了小梅,其他的再没个齐整样子,高矮胖瘦形色各异,比普通人家还不讲究。
小丫头们一会儿送茶水,一会儿送甜点,送完了也不走,就看着他吃吃地笑。他虽然惯被人盯着看,但第一回有了落入盘丝洞的感觉。小梅见那些丫头们不成体统,怕吓坏了她的神仙小哥哥,忙打发走人,不再叫人进来。她自己却笑得和其他的小丫头们没有任何分别。
“孟老板莫怪,她们和我一样,都是您的戏迷。没见识的丫头,头一回见仙人下凡,没了规矩。”
孟小棠却只关心他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可无论他说什么,小梅都只笑着道:“孟老板您放宽心。”
可他怎么放宽心?他出来这许久,母亲在家中不知道得着急成什么样。而且,他不知道明蓁到底会拿自己怎么样。
好不容易等到了明蓁推门进来,孟小棠还没开口,明蓁却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走进了里间。小梅放下帘子,伺候她在里间换了身家常衣服,方才把帘子挂起。
孟小棠余光见明蓁穿着套男人一样的牙白色的绸缎衫裤,小梅把她头发打散又编了条长辫子。他无措地看着小梅做完事退了出去,临关门前,小梅还做口型叫他别担心。
门开的一瞬间,明蓁听见宅子里的狗也叫了起来,估摸着捕役们大约到了门前。她卷着袖子走到外间,姿态闲适地靠在罗汉床上,顺手端了茶几上的茶。茶凉了,她缓缓喝了一口,还是渴,仰头饮尽了。
孟小棠没件正经的衣服,还披着大氅,手足无措。窗户都闭着,房子里热,人也急,鼻尖上一片细密的小汗珠。
明蓁蹙着眉头暗自思忖,等下捕役来了,她用什么法子才能立刻打消对方的怀疑,让他们滚蛋?这宅子不能叫他们盯上,否则曾少铭有暴露的危险不说,明家也跑不了干系。
她正想着,余光瞥见了孟小棠,像一朵浸了晨露的白梨花似的站在墙角,娇弱可欺。白皙的面庞在雪白皮毛的衬托下,越显得娇容动人。虽然是个旦角,但眉眼里难得没有一丝妖气,双眼清澈明亮。
明蓁一晃眼,仿佛又看见了房梁上那一抹飘来荡去的身影,顿时恶念丛生。
“热了?”
孟小棠忽然听见她开口,他想摇头,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他不能一直披着这个呀,回头要怎么回德庆班去?
“脱了。”明蓁凉声道。
孟小棠猛地抬眸,以为自己听错了。
“热了,就脱了。”明蓁垂着眼,拨弄着茶盏里的茶叶,一字一句。
孟小棠站着一动不动。
故作清高——明蓁心中冷笑。她放下了茶杯,随手拿了本罗汉床上的书,翻了翻,忽然一挑眼皮,笑道:“想走?”
“……想。”
“孟老板,五爷我这个人呢,不爱强人所难。不过呢,天生就是爱玩。不如这样,咱们玩个游戏,你从这书里挑两个字儿,挑中什么,咱们就怎么办。”
孟小棠不是很懂,懵懂迷茫的目光望过来。
明蓁难得好脾气地给他解释了几句,“努,比如爷我挑两个字儿吧。第七页第四行第八个字,……是个‘吃’字。第二十四页第十行第一个字——是个‘饭’字。这样,两个字合起来就是‘吃饭’。那孟老板陪爷吃顿饭,咱们这事儿就算了了。”
孟小棠目光亮了亮,但尚有疑虑,迟疑道:“如果那两个字是‘杀人’呢?”
明蓁噗嗤一笑,“我总想着,孟老板的运气还不至于坏成那样吧?而且,愿赌服输,爷我自己定的规矩,回头真出了事,自然能把你摘干净。”
“那五……五爷能答应往后也不会再为难我和德庆班?”
“别说我,就是明文翰明二爷,你孟老板在洛州一日,五爷我就罩得了你一日。”
孟小棠略一思忖,一咬牙,便应承下来,“好,咱们击掌为誓!”说着往前走了几步,伸出手来。
明蓁觉得这小戏子倒是有趣,便也一撩袖子同他对掌。掌心相击,只觉得他手掌又软又热。明蓁心头烧了一下,立刻撤开手,把那股子古怪的感觉压了下去。
孟小棠微微垂了头,下颌埋了一半在雪白的出锋里。咬唇想了一下,缓声道:“第一页第一行第一字。”
明蓁一手支颐,一手翻书,“是个‘自’字。‘自己’的‘自’。”
“第十页第十行第十个字。”
这宅子不大,三进的院落,明蓁耳朵竖着,已经能隐隐听见嘈杂声了。她的目光略停了停,忽然扔了书,抚掌笑了起来。
孟小棠不明所以,“请问五爷,是什么字?”
“渎。”
“毒?毒药的毒?”
明蓁似笑非笑地摇摇头。
“独自的独?”
她笑得有些喘不过气,起身走到了书桌前,用自来水笔写了一个“渎”字,拿着走到他面前。
孟小棠将这两个字合在一起,在心里过了一遍,霎时间惊白了脸。须臾后,面红耳赤,“五……你是个姑娘家!”
姑娘家……明蓁仔细咀嚼了这三个字,她多恨自己是个姑娘家。她揉碎了纸扔在地上,又坐回去,手托着腮,饶有兴致地轻笑,“这个有意思。本——姑娘家,长这么大什么都瞧过,还真没瞧过这个。今天就托孟老板的福,给我开开眼了。”
孟小棠张口结舌,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虽然戏园子里男男女女这些事不算新鲜,但他却并没有沾染过。因唱旦,长久揣摩戏里人的心思,也长成了一副嫣然柔婉的心肠,更没所谓的少年情事。
他从小被母亲管得严、护得紧,师兄弟们凑一起说荤笑话时,母亲会牢牢地防着。谁在他面前嘴巴不干不净,母亲便像斗狠的母鸡,非要上去挠出了血才能罢休。虽然不少人都瞧不惯他们母子,但谁叫他戏好名气大?正是这份天然的纯净,叫他无论声线还是人,都净得出众。后来戏班子里的人也习惯了,便都自觉地不在他面前抖荤话。他是戏班子里的摇钱树,往常遇到有用意不善的,班子里的人能挡着的也都帮他挡去了。
明蓁毫无形象地跷着二郎腿,一双没裹过的天足,没套鞋袜,正对着他,惬意地抖动着。
孟小棠羞愤难当,双拳紧握,转身就走。
“孟老板大可以走出去。不过,你德庆班的人,大约都要去牢里团聚了。谋逆大罪,怎么也得审上个一年半载。若有那么一两个愿意供出‘实情’、‘主谋’争取减刑的,剩下的正好一起斩了。黄泉路上还能一起唱出戏给阎王爷听听。说不定阎王一高兴,下辈子叫你们再一起投胎到同一个戏班子呢!”明蓁越说越觉得可乐,撑着头笑个不住。
孟小棠脚下如有千斤。他可以走、可以逃,母亲怎么办?德庆班的人怎么办?
热,明蓁拿了扇子扇了扇。这屋子西晒,都入了夜也不见凉下来。真够热的,亏得那人还披得住大氅。
在她煽动的风里,只见那少年一步一步走了回来。他下颌紧紧绷着,面沉似水。人走近了,忽然单膝跪了下来。
明蓁挑了挑眉头,仍旧缓缓扇着风。
孟小棠一咬牙,另一条腿也曲折了起来,双膝跪在她面前。瘦削的双肩,脊背却挺得很直。可明蓁仍旧是觉得这人没骨头。她偏过脸,懒得看他。
“五爷,孟小棠不知何事得罪了您明家兄妹。若有不周之处,请五爷明示……若五爷肯放过我们,这份恩情孟小棠定铭记在心。天地有灵,为报明五爷恩情,今日孟小棠发愿,此生此世为五爷茹素祈福,求上天保佑五爷一生荣华富贵、福寿绵长!”说着就要磕头。
明蓁一合扇子,扇柄托住了他的下巴,叫他磕不下去。倘若他刚才破口大骂她几句,她也就做做样子算了。可他这一跪,生生让她想起了勾引了她生母的戏子,当初就是这样跪在她面前,神色慌张、巧舌如簧!
她骨子最恶的那一处,全被他这一跪给勾了出来。
“孟老板。”她凑近去,虽然人在笑,眼神却凌厉了起来。“办法都说给你听了,再这样,就没意思了。刚才都说过,愿赌服输。何况,你自己,比我那二哥要强些吧?”
孟小棠听她说得实在不堪,脸红得要滴出血来了。
明蓁耳朵尖,大约那些人已经要进来了。她索性抬手去解他身上的大氅。孟小棠眼疾手快握住她的手腕。虽然人瘦,总还是个男孩子。
明蓁手腕一痛,更激起她的顽劣来。“这衣服是我的,孟老板是打算据为己有,不还了?知道这件衣服多少钱吗?够你唱半年的了。孟老板难道还想再加上一条‘霸占他人财物’的罪名不成?”
孟小棠闻言只得松开她的手,由着她解开了系带。大氅滑落,由热到冷,激得他浑身一颤。长长的睫毛也细细地抖动起来。
明蓁放肆地上下打量他,心里也不得不承认,小戏子恶心归恶心,可这样貌配得起“绝色”两个字。若是个女人,她也就怜香惜玉了,可惜是个男的。
孟小棠自知再求也没有用,站起了身。
明蓁坐回去,双手撑着床,仰头看他。
孟小棠身体一僵,额角青筋暴跳,目光里有了恨意。明蓁觉得他有了气性的样子反而顺眼些,于是决定让这小戏子更顺眼些。脚趾夹住了他腰带头,轻轻往外一扯。眼看就要扯开绳结,孟小棠一把摁住了。
孟小棠手下一滑腻,人也怔住了,然后慌得松开手,刚聚集起来的一点恨意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没了。他磕磕绊绊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
明蓁挑着眼皮看他,阴阳怪气道:“你不是什么?刚才不是你摸了我的脚?姑娘家的脚,是能乱摸的?”
她瞥了眼他下身,“难不成你身上藏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不敢叫人看到?既然不想让我看,那我喊人来检查检查好了。不过,是让十几二十双眼睛盯着,还是就给我瞧瞧呢,孟老板您自个儿琢磨琢磨?不过现在,还得再加一条,对姑娘家动手动脚——传出去本姑娘嫁不了人了,你负得了责?”
孟小棠心中无限绝望,自知躲不过去。他脸上的神色由怒转哀,最后心如死灰般地闭上了眼。
他这样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明蓁反而没了再逗他的兴致。何况她最讨厌男人,特别是男戏子,往常是多一眼都不会看的。
“孟老板,快点吧,不要耽误彼此的时间了。”说完打了个哈欠。
孟小棠的喉结吞咽了几下。忍,他只能忍下去。
明蓁盘着腿双手托腮望着他,心思其实都在外头。隐隐似乎听见了吴叔同人说话的声音,心里叹了口气,还是没拦住,进来了。这事不好善了。她买了宅子没多久,曾少铭就带着人捯饬出了间密室,现在就希望他把自己藏好吧,剩下的就听天由命了。
再一抬眼,孟小棠脸上那股悲愤不见了,一张脸因为隐忍着痛苦而扭曲。心头竟然诡异地闪过一丝疼痛。可她是没有心的人,只有见旁人的痛苦,才能找到一些罕见的快乐。何况,现在这场戏,她只能这么唱下去了。
明蓁的脚又压到他手上,“这是干嘛呢?隔靴搔痒?犹抱琵琶半遮面?”然后用脚分开了他的手,夹住了腰带结,一拉。明蓁轻佻地笑了起来。
孟小棠从耳尖红到了脖子,现在连脖子里的青筋都暴了出来。
他唱戏吃过不少苦,可又被母亲保护得太好,唱得又是旦角,心中那个“我本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念头并不强烈。但今天这一遭,先是明文翰,再是明蓁的侮辱,无论男女,原来一个普通人,在强权面前是如此软弱无助、不堪一击,只能任人鱼肉!他从来没像此时这样渴望过权力和强大。
这毫无尊严的折磨,这炼狱般的人间!
他眉梢眼角的恨意,虽然还稚嫩,但几乎能将人灼烧。明蓁被他那又冷又狠的模样吸引住了,眼前明明还是那个纤细的小戏子,可恍惚间似乎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只是不知道,很多时候,一个少年的成长并不是细水长流,而是天崩地裂间一蹴而就的。
终于,孟小棠忍无可忍,甩开了手,喘着粗气,喉咙嘶哑,“可以了么!”
明蓁叹了口气,笑着摇摇头,站起身。
他脑子轰的一声,胸腔都要炸了。人像失了聪,什么都听不真切。只知道手被她捉住了,以及隐隐传来“孟老板,继续”。
捕役已经到了门外,吴叔提声道:“五爷,道府衙门的高捕官说,有探子见受伤的乱党跳进了咱们家宅子里。”
孟小棠停住了,有人来了!他仿佛是看到了一线曙光。明蓁瞧出来了,却是低声笑道,“我没说停,不许停,否则……”她拿手在脖子那里比划了一下,无声的“杀头”两个字。然后朗声问道:“高大人可知道这是谁的宅子?”
那捕官在外高声应道:“下官才知道是明五爷的宅子。只这是大案子,咱们也是奉命抓捕,望五爷行个方便。”
明蓁沉吟了片刻,“行吧,与人方便就是给自己方便。我父亲是总督,我也断然没有难为自己人的意思,要搜就搜吧。”
捕官一挥手,两队士兵快速散开了,他却仍旧站在明蓁的房前,虽然说得客气,声气却不容拒绝。“请五爷多多包涵,您这间房也得搜一搜。不搜,回去不好交代。”
明蓁呵呵笑起来,斜睨了孟小棠一眼。
孟小棠牙关紧咬,紧紧抿着唇,不相信她真敢叫人进来。她做了这样丑事,怎么敢让人看?!
明蓁双眼盯着他,脸上是狡黠的坏笑,声音对着外头,“进来吧!”
在孟小棠震惊的瞬间,她抓住了他的手,然后欣赏着眼前人的溃不成军。
高捕官和几个手下一进来看到这场景都呆愣住了,相视失色。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明蓁满不在乎地抬眸对着进来的人道:“呀,不好意思,忘了说我房里有人了。人呢,爷验过了,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说着,明蓁弯腰捡了大氅给孟小棠披上。
那少年羞愤欲死的模样骗不了人——更何况大家都看清楚了,这人身上没有伤。
那捕官再一细瞧,没料到竟然是德庆班的孟小棠!对于明蓁的事情,他早有耳闻,不料竟然荒唐至此。捕官赔着笑拱了拱手,“坏了五爷雅兴,恕罪、恕罪!”然后一挥手,叫手下的人都退了。
明蓁要笑不笑的,“高大人,既然查了,可要查清楚再走呀。别到时候不好交代,又扣什么帽子到爷头上。”
高捕官身子俯低了些,“岂敢岂敢,咱们都查清楚了,不叨扰五爷了。”
明蓁冷眼见这群人退了出去,然后听见收队的声音。直到再一次安静下来,她才长出一口气。几乎体力不支地跌坐回罗汉床上。
而孟小棠仍旧在灭顶的耻辱里无法抽身,浑身发冷,如坠寒潭。他不仅被侮辱了,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侮辱了!
明蓁脑子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听见吴叔的声音。她强起身拖着腿出去,不待她开口相询,吴叔低声道:“五爷,夜深了,您也请安置吧。”
明蓁明白他这是做好了周全的安排,点了点头,这才想起屋子里的人来。“吴叔,也叫人送孟老板回去吧。”
吴叔没动,却是道:“天色太晚了,怕路上不好走,还是留孟老板住一宿吧?”
吴叔是曾少铭的人,向来心思缜密,为人又老成,他既然这样说,那自然有他的道理。明蓁只觉得累,“那全听您安排吧。”说完她拖着虚浮的双腿往自己的房间去,走到一半,想起或许曾少铭还在那间房里,便又随便挑了间厢房走了进去,往床上一倒。
小梅同几个丫头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伺候着给她洗漱干净。这群小丫头,其实都是她捡回来的“猫猫狗狗”,被卖的、被人欺负的、活不下去的,各有一段血泪。洛州城里都说明蓁男不男、女不女,偏偏喜欢女人。只有小梅知道,明蓁的心肠有多好。她不是爱女人,而是身为女子,才知道女子的难与弱。她只是想像男人一样,替那些弱小撑出一片天来。明蓁就是她们的天和神。
明蓁被她们摆弄完,歪头就睡着了,人睡得人事不省。
3
第二日洛州私底下就传遍了,名旦孟小棠被明五爷弄进了广宁街的宅子里。过了整整一宿,天亮了以后才被一顶小轿子抬出去。众人又多了不少饭后谈资,暗笑曾家戴了顶好大的绿帽。
这一日天和戏院有孟小棠的《龙凤呈祥》,本就一票难求的戏票结果被炒出了天价。听戏的人有,看热闹的人更多,还有开了盘口的,赌孟小棠能不能登台的。
天和大戏院的后台一如既往地热闹嘈杂。孟小棠自归家后便将自己锁起来,并不知道外间的流言蜚语已经到了何等不堪的境地。他是名角,化妆间是单间,门一关上,难得辟出一处清净。
一个十三四岁的瘦得像豆芽菜的女孩子正不安地搅着发黄开叉的辫子尾,手足无措地望着化妆镜前的人。孟春娥进来,见小桌上的茶点一点不曾被动过,上前对着女孩子的后脑勺就是一抽,“你的眼睛白长着的,不知道伺候师哥吃点东西!”
柳芽吃痛,“哎呦”一声。往常孟小棠都会上去拦着母亲,不让她随意打骂孩子,可现在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脸色煞白,整个人双目呆滞,傻了一样地望着化妆台上的一本书。
柳芽不知道师哥是怎么了,昨天叫她去买一本叫《孽海记》的书。她跑遍了半个城,好不容易给师哥寻回来了。今天拿了书给师哥,本以为他会高兴,谁知道不过翻了两下,整个人都变了。
柳芽揉揉后脑勺,端起托盘走到孟小棠身边,“师哥,你喝点茶吃点东西吧,今天还要唱很久呢。”
孟小棠眼睛盯着这本《孽海记》,这就是明蓁房间里的那本书。他鬼使神差地叫柳芽买了一本回来,他颤抖着翻到了那两个字,胸中只觉血气翻涌。根本不是“渎”字!是个“去”,“自去”!
为什么,为什么!他怎么那么傻,当时为什么不多看一眼!说什么时运差,说什么天意难违,结果不过就是旁人的戏弄和作践!
孟春娥从箱笼里整理了他的行头出来,却一直留心着孟小棠的神情。自那日从外头回来,她就觉得儿子有事,可怎么问都不说。只说德庆班惹了官非,他随人去了趟衙门。再问,就不再说话,将自己闷在了房里,说是要温戏。她不放心,去找班主庆祥,可庆祥喝得酩酊大醉,醉死在房里醒不过来,好不容易醒了,又闹头疼不见人。
从昨天到现在,孟小棠几乎没吃过什么东西。可唱戏是个体力活,不吃东西哪来的力气?孟春娥心疼儿子,但今天的戏不能不唱。见柳芽一副傻笨呆蠢的样子,她气不打一处来,将她推到一边。手放到孟小棠肩上,柔声打着商量:“小棠,多少吃点东西垫垫……”
孟小棠猛地一颤,仿佛回了魂。正要张口,忽然眉头一拧,捂住胸口,人呕出一口血来。胸口上下起伏了几下,人突然就晕了过去!
孟春娥吓得慌了神,她忙把孟小棠抱在怀里,儿长儿短的唤着。然后忽然想起什么,冲着柳芽大叫,“快去叫大夫!”
柳芽撒腿就往外跑,撞倒了闻讯赶来的戏院经理。经理急得团团转,戏票早就预售一空了,因为难得名家荟萃,简直轰动了周边几个省。为了怕看白戏的和流氓地痞,还花了钱请了人来维护秩序。倘若孟小棠唱不了戏,那真的要赔得血本无归了!
大夫匆匆被请来,又掐又弄总算是把人弄醒了。把了脉,只道是七情郁结,用心太过,气血攻心,一时昏厥,神明失用,不太要紧的。
“那孟老板今天唱得、唱不得?”经理问。
大夫摸了摸山羊胡子,只是沉吟。孟春娥破口大骂,“我儿都呕了血,你还让他唱!是不是死在台上你才高兴!”
孟小棠看出大夫和经理的难处,有气无力地拉了一下孟春娥的袖子,“没事的娘,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不打紧的。”他心里再苦、再恨,也得把今天的戏唱下来。不然坏了规矩不说,这损失他赔不起,德庆班也赔不起。
大夫看病人自己打了圆场,便也囫囵地附和一下,开了活血的药方,嘱咐下戏后好好养息,少思云云。人越围越多,外头也已经陆续上了客人,经理怕人多口杂传出去要乱套。便打发闲杂人出去,说孟老板要扮相了。
孟小棠强撑着吃了点东西,就开始扮相。他年纪不大,却是心思细,人又重感情。当年锦州大水,他母子俩逃难,多亏得庆祥收留才没饿死。孟春娥本想入戏班唱戏打杂,但庆祥嫌弃她有了年纪,心又不定,却是看中了孟小棠。
孟春娥自己从前就是伶人,懂得其中苦涩,说什么都不肯。但自己和孩子都快饿死了,生死面前,哪还能有什么坚持?最后只得同意儿子学戏,但有一条,自己必须跟在儿子身旁。身逢乱世,戏班子里也不过混口饱饭。但孟小棠天资好、后天又用功,这两年红遍了天,德庆班也才有些好日子。
这戏班子大大小小十几二十口人的饭碗都在孟小棠肩上,他不能砸了。就是吐了血,他也得唱完。
经理这边放下心来,到外头看了看,座都满了,还加了不少座,二楼包厢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们也都来了。他交代下去,让伙计们好好前头伺候着,千万别出什么乱子。打点好了前头,心里又不放心后头。几个名角的化妆间都招呼了一遍,最后再去孟小棠那里看了看,他已经上完了妆,活脱脱一个英姿动人的孙尚香。
明蓁睡到日上三竿,起了床先去看了看曾少铭。人气色好了不少,但还是虚弱。明蓁负着手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你不是在我这宅子弄了密室暗道什么的吗,开关在哪儿?”
曾少铭只是笑而不语,喝下吴叔送来的药。那味道明蓁闻着都直皱眉头,他脸上却什么变化都没有。真是个怪人。
明蓁找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端倪,索性放弃了。知道他若不愿说的话,定然是问不出来的。她远远捡着一张椅子坐下来。“吴叔说,你有话跟我说?”
曾少铭放下了碗,擦了擦唇,“我不能在这里待太久,最晚后天,我得出去。”
明蓁垂目撕了指甲根上一绺干皮,扯得太狠了,带出了血,又疼又痛快。她眼皮也懒得抬,“外头还有人盯着呢。”
曾少铭点了点头,表示知道。明蓁正色起来,“你真当我这宅子是饭馆,想来来想走走?我还得送佛送到西?”
曾少铭知道她脾气,所以只是笑了笑,意思却是你自己看着办。明蓁没了脾气,他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拴在一起的。
“爷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明蓁气道,说完起身走了。
明蓁回到房间略一思忖,写了条子叫下人送到艳阳苑叫了芳菲的局。芳菲是和明蓁是做了人家的一对“夫妻”。看看天色尚早,明蓁携着小梅回明府。回家良久才觉得宅中寂寂,再一问府里的下人,才知道原来都出去听戏了。
小梅毛手毛脚把一盏茶弄洒在了明蓁的新鞋上,明蓁没好气,“你这一整天魂不守舍的,要干什么?”
小梅噘着嘴,撒娇道:“五爷,今天有孟老板的戏呢!《龙凤呈祥》,这出戏人物多、行当全,听说当世的名角济济一堂。不仅能看申派青衣传人孟小棠,还有各派的武生、老生、花脸——都是能叫出名头来角儿。爷,您不想去瞧瞧热闹吗?”
“瞧什么瞧?前天马车上你是没瞧够还是怎么着,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出息!”
小梅又嘟起嘴,眼珠子转了一转,“刚才小凳儿说二爷也去了呢,我只是担心二爷再难为孟老板呀。”
明蓁并不为所动,她已经从明文翰手里救过孟小棠一回了,也用了孟小棠一回。在她那里,两人已经是互不相欠,未来也各不相干。早不记得说过有她一日便要罩他一日这些话来了。
待到晚饭后,明蓁算着差不多要到芳菲出局子的时辰了,便换了衣裳上了马车往广宁街宅子里去。小梅屁股上像扎了钉子,一刻不停,时不时掀帘子往外头看一会儿。
去广宁街走大路正好路过天和大戏院,刚到路口,驾车的茂叔就转过头道:“五爷,前头车多人多,您仔细坐好。”
戏已经开场好一会儿了,戏院门口还有不少人翘首期盼着。小梅不知道看见了什么,脑袋伸出了窗子外头,胳膊像扑腾的母鸡翅膀,“五爷快看、快看!”
明蓁没有凑热闹的兴致,小梅万般不舍地把脑袋搬回来了,也不知道激动什么,脸都涨红了,“五爷,有人撞戏院大门呢!”
戏院门口已然乱了起来,明蓁听到动静这才挑开帘子看了一眼,然后果断道:“茂叔,掉头!”明蓁的马车宽大,两匹高头大马,掉起头来自然不易。且街上车、马、行人、挑夫、小贩,都拥堵在一起,几乎没办法掉头。茂叔忙了一身汗也没走成。而那边,戏院的大门竟然被生生撞开,在外头看热闹的、没钱买戏票的、就准备看白戏的,还有混混、伤兵,都混在一起一拥而入。其他的人见了,便也跟着往里头涌。
明蓁看得眉头都蹙紧了,“这些人都疯了不成!”
他们的马车被卡在马路中央,进退不得,现在只能等人潮散了才能走。可不多时又见有人逆着人潮往外挤,边挤边喊,“了不得了,打起来啦,出人命啦!”
这下可好,往里挤的,往外逃的,乱哄哄的,沸反盈天。两匹马被人潮推挤得发了躁,马蹄子不断地刨着地。小梅被这阵仗吓坏了,紧紧拉着明蓁的胳膊,整个马车也被外头的人挤撞得摇摇欲坠。
不多会儿听到身后有喊喝声,明蓁探头一看,见一队人马自远处奔来,不知道是谁报了官。明蓁忙叫茂叔尽量把马车往边上赶,但茂叔也束手无策。
两匹马终究是被惊了,长啸一声,四蹄高高扬起,落下的时候就踩踏到了人。这下惨叫声也混在一起,整条街就乱成了一锅粥。茂叔拼命想要拉住马,奈何马儿根本不听使唤。他急得大喊,“五爷你们先下车!”
明蓁和小梅挑起帘子,小梅本就灵活赛猴子,一下就跳了下来。可明蓁还没下车,那马就惊狂起来,把茂叔也甩下了车,明蓁一个不稳就又跌回车里。两匹马疯了一样奔驰起来,路上踩踏了不知多少人。
茂叔急得大叫,“快让开,马惊了!”醒悟过来的人忙往边上躲,没了阻挡,马奔得更疯了。
明蓁试图爬到车架上,但几次都被甩了回去,撞得后背生疼。不知道马跑出多远,在车帘被风吹起的瞬间,明蓁见旁边有一匹马奔驰而过。马上的人一跃身,跳到了车架上。
明蓁在车厢里被颠得七荤八素,直犯恶心。终于车停下来了,她想也没想就往外冲。结果刚掀开帘子,脑袋就传来一阵剧痛,耳边也听得一个男人的闷哼声。
明蓁也不知道自己撞到了哪里,人被弹回了车厢里,她手里还扯着轿子门帘,这下把帘子也扯破了。人同帘子卷在了一起,她把盖在脸上的车帘子弄掉,钻出来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正轻轻揉着胸口,见她钻出来,放下了手。明蓁眨了眨眼,看了看四周,一时想不起来这是哪条街。她转头看他,也不知道那人是如何将马制服的。
这是个英俊周正的年轻人,周正不仅仅是指他的长相,还有周身的气质。他穿的不是朝廷的武将官服,看制服应该是附近军营里武正军的军官。神色冷峻,眼神锐利而清明,仿佛能把人看穿。
但看到她的样子时,男人忽然轻笑了一下,目光有一瞬温和。“姑娘这身衣服不错,哪个裁缝做的?”显然不是真要听她的答案,更像是随口一句逗孩子的话。
明蓁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皱巴巴的西装。这时候穿着西装往往被人当成异类,碰上些顽固的,还会骂她是假洋鬼子。她头一回被人夸衣服,几乎以为自己穿的不是男装。
可这一低头的功夫,头发垂了下来,方才注意到刚才一阵颠簸里,头发全散开了。如今可不就是个披头散发的姑娘?还穿着洋鬼子的衣服,活像个小丑。
明蓁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头一回被陌生人叫姑娘,又在人前散了头发,也撑不出爷的样子来。心中有气有悔有怒,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明蓁被自己的头发弄得心烦意乱,脸上有了惶然的神色。她咬着唇不说话,很是不识好歹,连“谢”都不肯说。
男人不以为意,似乎根本不屑同人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他跳下了马车,他先前自己的那匹马也到了身前,便纵身翻身上了马。
高坐于马上,他又垂眸看了她一眼,“知道怎么回家吗?”
明蓁点了点头,他也颔了颔首不再多言,拽了拽马辔头,一抽马鞭便往相反的方向去了。明蓁听见马蹄声远了,这才转头望去。只看见他英挺的背影,快马加鞭于长街之上,很快就不见了踪迹。
明蓁长吐一口气,靠回车里。惊魂甫定,忽然怒上心头。姑娘,竟然有人敢叫他姑娘!
明蓁他们到家的时候,芳菲早就来了。听到了动静,芳菲从屋子里缓步迎出来。芳菲比明蓁大两岁,沦落风尘前是个家道中落的小姐,从小就缠足的。虽然认识明蓁后被她强放了足,可脚已经畸形,很难像天足一样正常了。所以走起路来仍有丝弱柳扶风的绰约姿态。
“五爷……”芳菲一看到明蓁的狼狈样子就怔住了。咽了口唾沫才把后头的话说出来,“您这是怎么了?”
明蓁有点气急败坏的样子,不耐烦地摆摆手,自顾自去洗漱了。芳菲是个好性儿的人,又回了屋,抱着琵琶轻轻弹了首小曲儿。
明蓁换了衣服自然先去看了一眼曾少铭。“你这伤怎么样了?今天晚上能走?”
曾少铭还靠在床上剥松子儿,“死不了。不能走也得走了。”然后把剥好的一小碟儿往明蓁面前推了推,“谢五爷了啊。”
明蓁翻了他一眼,“拿我的东西谢我?亏你好意思的。”
曾少铭却是笑,“谁说这是谢你的?拿去,赏给那个弹琵琶的。你不在家,人都弹了小半个时辰了。琴艺——”他挑了挑大拇指。然后敛了玩世不恭的笑,正色问:“靠得住吗?”
明蓁从盘子里捏了两粒松子填进嘴里,“我女人。”
曾少铭点点头,将腿上的小方几挪开。动作不快,显然是伤还厉害着。明蓁冷眼瞧着,也没上去帮忙。
曾少铭下了床,套好了衣服。然后转过身同她道:“我准备好了。”
明蓁又看了他一眼,转身要走,又被曾少铭叫住,把那一碟子松仁儿塞到她手里,“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忘了?”
明蓁哼了一声,拿着碟子出去了。
进屋子里的时候,芳菲一曲将将收了音。见她进来了,芳菲放下琵琶。
明蓁把小碟子放到她面前。芳菲细长眼睛秋波一转,“五爷有心了。”然后莞尔一笑,抱着吃起来。
明蓁在她旁边坐下,“不是我剥的。”
芳菲讶然地看着她,“那是谁?”
明蓁摇了摇头,仿佛是在思忖怎么开口。过了好一会儿,肃然道:“芳菲,我有事要你帮忙。”
道府衙门留在巷子里盯梢的人,在半夜时分见一顶四抬轿子从明蓁的宅子里抬了出来,旁边还跟着个下人护轿。轿帘子垂着,看不清里头的人。几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从暗处跳出来拦住了轿子。
“站住!什么人?”
轿子停住了,轿夫们见来人气势汹汹都怯怯地望向护轿的东旺。东旺走到几人面前,一瞪眼,“什么人敢挡咱们明五爷的轿子!”
“道府衙门的!深更半夜的,你们到哪里去,里头是什么人?”
东旺斜着眼睛极其轻蔑地笑了一声,“送明五爷的姑娘回去休息。怎么,犯法?”
“朝廷在抓要犯,咱们得搜一搜!”
东旺面色一冷,“你们敢!冲撞了咱们姑娘……”话还没说完,轿子里忽然响起一个娇软的声音,“东旺哥,不用同官爷们置气,搜就搜吧。”随着话音,一双纤纤玉手挑起了轿帘子。
捕役们都是莽夫粗汉,听那一句话就酥了半边身子。再见闪出的一张芙蓉面,另一半身子也软了。
芳菲怕他们看不清一样,将轿帘子挑起老高。轿子里一览无余。除了这个怀抱琵琶的小娇娘,里面什么都没有。捕役们的眼睛搜完了,然后都情不自禁往芳菲脸上和胸口瞄。不是良家女子的打扮,却一点风尘气也没有。
芳菲大大方方地让他们看了一阵,然后婉媚一笑,“众位官爷们看清了吗?没有什么要犯吧?”
东旺急不可耐地走上前放下了轿帘,厌恶地咕哝,“赶紧擦干你们的嘴,口水都掉下来了!”
妓女出局一般坐两人抬着的凉轿,没有轿衣,用以同良家妇女区别。众人也知明五爷做事向来出格,从不按规矩办事。想来这位就是被明五爷赎了身,却仍旧养在书院里的窑姐。心里瞧不上她同女人“做夫妻”,可惜了这样如花似玉的美娇娘。但心里再怎样鄙夷,也知道明家五爷是个刺头,不好惹,只得放行。
轿子行出了好几条街去了,芳菲才挪了挪身子,将座椅掀开,把曾少铭放出来。这暗阁狭小,又在她座椅下头。一路上只要想到自己屁股下头有个男人,尤其是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她便是如坐针毡。
“公子您受累了。”她歉然道。
轿子空间局促,本只容下一人,此时两人并排而坐,人贴着人,躲也没处躲。
曾少铭手长腿长,窝了半天,十分憋屈。伤口似乎又崩裂了,隐隐作痛。身边有人,也不好伸展筋骨,他抚着胸口喘了两口气,方才侧过脸去看芳菲。
芳菲紧靠着轿壁,垂着脸。犹抱琵琶半遮面,不敢直视他。她虽有花名在外,但被明蓁所救,至今仍旧是个姑娘家。自从被明蓁赎身后,她根本也没近身接触过什么男子。唱曲时也有不怀好意的,都叫人给挡去了。
“最撩人春色是今天,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下悬。”曾少铭轻笑道。
这是她刚才在明蓁家唱的那段《寻梦》懒画眉的唱词。芳菲讶然抬眸,正撞进他浅笑的眸子里,顿时觉得双颊滚烫心如鹿撞。她慌得又垂下头,声音不复刚才的镇定,有些慌乱,“俗声粗调,让公子见笑了。”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姑娘色艺双绝,过谦了。”
芳菲被他这样一夸,脸像是被泼了一盒胭脂粉,更加不敢看他,低声道:“公子谬赞。”
曾少铭微微一笑,然后肃然向她拱了拱手,“多谢姑娘相救。”空间逼仄,他声音又刻意压低,如同耳语。
芳菲脸红得要滴出血来,低声道了一句“公子客气”便抿唇不语。
夜深寂寂,只听得轿外轿夫步履匆匆,不知道抬往何处。
过了许久,轿子停了下来。芳菲听得外头有人低语,听不大分明。片刻,东旺低声在外道:“四少,接货的来了。”
曾少铭轻声“嗯”了一声,然后起身下轿。芳菲始终垂着头。只觉身边一空,心里也有些空落落的。
不料曾少铭下了轿忽然又返身回来,俯身下来,手扶着轿身,半挑着轿帘。虽然神色严肃,说话声气却十分柔和,“你不会真打算跟小五过一辈子吧?好好寻个人家正经过日子去吧,别跟着她胡闹,耽误了青春。”说着从怀里拿了一块怀表出来,“礼轻意重,大恩不言谢。”然后拉过她的手,放在了她手心里,人便走了。
芳菲怔怔地看着微微荡动的轿帘,一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听见一声“起轿”,仿佛才找回一丝神明。而刚才的种种,似乎只是一场梦。可手里的东西却是实实在在的,证明了那不是一场梦。
握着怀表的那只手没有了知觉。鎏金的表身,在一点天光里泛出细碎的梦幻光芒,燃了黑夜的一角。掀开表盖,似乎听得见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是心活了过来。
明蓁边吃早饭,边听东旺回禀。听他说完,明蓁将勺子一扔,气不打一处来。
“曾老四真不是个东西,枉我还豁出性命去救他。他就这样拆我的台,翘我的妞!什么叫跟着我耽误了青春,什么叫跟着我胡闹?芳菲要不是跟着我,早不知道被人祸害成什么样了!”
小梅忙上前安抚,“五爷您消消气,四少那人同姑娘说话就是那个调调,他就是同芳菲姑娘闹着玩的。”
“你懂什么?芳菲那就是个聪明面孔笨肚肠。这下我看是完了,她八成要被曾老四勾去魂了。曾老四啊曾老四,千万别再回来栽到我手里,不然到时候给你好看!”
小梅歪着头想了想,然后噗嗤一笑。“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呀,回头您嫁进了曾家,四少要是喜欢芳菲姑娘,就纳进来做小,和您不正好做个伴儿吗?我也能天天听芳菲姑娘唱曲儿了。”
明蓁往她脑门上一弹,小梅疼得缩了缩脖子,“哎呀,疼!”
“疼就对了。叫你长长记性,往后不要在芳菲面前说什么做小的事情。她瞧着不声不响的,气性大得很。要不是她这身傲骨,爷我能对她另眼相待?”
小梅顺着她的话附和道:“嗯嗯,咱们爷眼光那向来挑的,庸脂俗粉那根本入不得爷的眼。”
吃完了饭,明蓁坐了马车回了明府。昨夜担心了半宿,直到听说曾少铭上了车,这一颗心才算是回到了肚子里。虽说明老爷是洛州总督,她再受宠,但有些事情是杀头的大罪,她也担不起。
这会儿吃完了饭人松懈下来,困劲儿也上来了,小梅伺候她睡回笼觉。明蓁的睡劲儿大,就算是回笼觉也能睡上一两个时辰,索性让小梅自己出去玩。
过了午饭,明蓁醒了。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方才懒洋洋地叫人来伺候。应声进来的是院子里的丫头兰菊。明蓁一问,才知道小梅还没回来。
明蓁纳闷,小梅虽然贪玩,正事从来不耽误,怎么会这么久了还没回来?这几个丫头虽然用着不如小梅顺手,倒也勉强伺候完她洗漱好。
兰菊低声问她要不要吃午饭,虽然过了饭点,但灶上还热着。明蓁本就无所事事,吃点东西正好还能打发一点时间。
饭菜摆上了桌,明蓁看了看桌上的盘盘碗碗,觉得不是很有胃口。漫无目的地随意舀了一勺蟹黄豆腐,还没送进嘴里,忽然被一声尖细的惊呼吓得手一抖,豆腐落在了桌子上。
“小姐!了不得了!”
那黄灿灿的豆腐摔得七零八落的,明蓁剩下的那丁点胃口也倒了个干净。她放下勺子,冷眼扫了小梅一眼。小梅知道明蓁是个色厉内荏的角色,也是蹬鼻子上脸惯了,风风火火冲到明蓁身旁,抓住了她的手腕,“小、小姐。可了不得了,出了大事了!”
明蓁眉头皱起来,一来“小姐”两字刺耳,叫她忽然想起那个叫她“小姐”的人来;二来实在是不喜欢小梅这种冒冒失失的做派。她捋顺了袖子,眼皮都没抬,“把舌头捋直了说话。”
小梅舌头捋不直了,猛咽了两口唾沫,“我、我听说昨天孟老板把咱们二爷扎伤了,然后就跑了。现在全城都在抓孟老板呢!小姐,您快想想办法吧!”
明蓁的手顿了顿,虽然也觉得意外,但并不认为这事同自己有什么关系。她站起身叫小丫头们撤了饭菜。“想办法?我想哪门子办法?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小梅仿佛看到了一线曙光,忙跟上去,倒豆子一样把她刚刚听到的消息颠三倒四地倒出来。
原来昨日天和大戏院因为名角太多、票价又太高,引得买不起、买不到票的戏迷和流民一起冲撞了戏院。好在后来武正军的人来了,镇住了场子,这才把戏唱完了。谢完幕,孟小棠就到后台卸妆。人像是病了,几乎是被人搀下去的。外头的人都传说是那天被明五爷玩坏了身子,腿虚。
明蓁听到这儿冷笑了一声,低头啜了一口茶。荒谬!
小梅接着道,后来明文翰借着送花篮到了后台。两个人在化妆间里,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忽然就见明文翰浑身是血冲出来,大喊着杀人啦、杀人啦。后台一瞬间那叫一个乱哪!
武正军的人领着兵进了后台,只见明文翰倒了地,蜷缩着身体在地上打滚,仔细一看才发现被伤了下身。明文翰疼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弄了好半天,众人才听明白,原来竟然是孟小棠刺了他一刀。
就这样,军警也来了,开始到处找孟小棠,最后把人堵到了洛河边。孟小棠站到了回春桥上,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与明家有仇,所以手刃仇人。此事全是孟小棠一人所为,孟某敢作敢认,与旁人无关。孟某自知死罪难逃,一命换一命!”
就这样孟小棠跳进了洛河里去了。这洛河此时正是汛期,水流湍急,下游不远就是个险滩,这一落水怕是神仙难救了。
明蓁一边喝茶一边听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完,总算是弄明白了。
“既然都投河自尽了,这会儿怕是喂了鱼了,还想什么办法,救什么救?我看你脑子是被猪油糊住了,别忘了我们都是姓明的。既然孟小棠都说了和明家有仇,那咱们不也是他仇人?”
小梅急了,“可、可,小姐,您上回可不是那么说的呀!是您说的,孟老板往后都是您罩着的。定是二爷又去轻薄他,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更何况是个男人……”
明蓁摆了摆手,声音冰冷。“小梅,别忘了你是吃明家饭的。这些话说出去叫夫人听了,我也保不住你的嘴!我那天不过随便说说,你还当真了?就算我罩着他,也得他老老实实不惹事。这天大的篓子,我躲都躲不起,还罩他?是你嫌自己命长,还是嫌我命长?”
明蓁一通数落完,瞥见小梅眼睛通红又急又气地直掐着手指,便缓了缓语气。“好好好,人死不能复生。这样,你回头偷偷送五十两银子过去,聊表心意吧。”
小梅咬着唇不说话,她没了主意,确实明蓁也不能做什么。她不过是有些银子,可不是男人,没权没势的,更不可能叫人去洛河里打捞。也许明蓁说的没错,如今是无力回天了。听说孟小棠还有个寡母,那送点银子也是好的。
小梅不情不愿地去了账房,回来的时候脸色更不好看了。明蓁气不打一处来,这丫头简直被惯得无法无天了,没事就要给她脸色看。
“又怎么了?”
“爷,您没钱啦!都支光了。”
“不知道先支下个月的?”
“我说的就是下个月的……”
明蓁无奈地捏捏眉心,“那就支下下月的。”
小梅叹了口气,“钱叔不肯,我磨破嘴皮子也就给了我几两碎银子。这点儿钱,能干什么呀……”
明蓁已经失了耐心,“姑奶奶,求你别拉着张脸给爷脸色看了。行了,你随便去首饰匣子里拿几件东西意思意思吧。”
小梅一听,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小梅特意穿了件深色不花哨的衣服,以示尊重。马车到了德庆班停住了,小梅挑起车帘一看,门口贴了报丧条子,挂起了白灯笼。好些日子过去了,孟小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小梅心里发堵,汛期的洛河,就是水性最好的渔夫也是不敢下水的。更何况孟小棠打从北边来的,会不会水还不知道呢。或许真如明蓁所说,怕是早就喂了鱼了。想来德庆班的人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设了灵堂。
小梅又看了看,不远处还有两个官兵守着,估计怕是孟小棠万一活着会偷偷跑回来。小梅叹了口气,真真是戏文里唱的那样,自古红颜多薄命。
小梅做了男子打扮,进了灵堂。因为惹了官非,加上一些金钱上的纠葛,也没什么人来拜祭孟小棠。人走茶凉,德庆班的人也不肯花大钱来置办丧事。灵堂空荡荡的,很是寒碜。
一个穿着丧服的中年女人跪着,哭声凄切。她旁边陪着一个瘦得像豆芽菜一样的女孩子,头戴白花,在低声劝慰着。
小梅走上前对着孟小棠的牌位拜了拜,心里默念,“孟老板,我求菩萨保佑你福大命大、吉人自有天相。倘若你真的遇了不测,也许不是什么坏事吧。你这样谪仙一样的人物,不该总被人辱没。那我就求菩萨保佑你下一世投胎到有钱有势的人家去吧。你也不要怪我们小姐,她人心很好的,只是没顾上你,你不要恨她。”
小梅上完了香然后转向了那个妇人,问清了妇人身份,便将包裹递上前,“孟夫人您节哀。这是我家主子的一点心意,帮不上什么,不过买两亩薄田度日还是够的。”
孟春娥早哭得没了力气,柳芽替孟春娥谢礼,打开包裹一看,里头不仅有几两碎银子还有一小匣子珠宝,一看就知道是女人的东西。东西太贵重,柳芽没了主意,把包裹塞给了孟春娥。
孟春娥也很是惊讶,她忙把包裹裹起来,这才抬头看来人。眼前人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不过仔细一看就知道是个姑娘家。看衣服料子,还是个大户人家出身的。
这几日孟春娥受尽了人情冷暖,未料竟还有人这样雪中送炭。她颤着声问:“不知道小哥你……您家主人姓什么叫什么,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来日老妇定然茹素诵佛,为恩人祈福。”
小梅忙摆手,她可不敢报出明蓁的名字。可孟春娥再三追问,小梅没有办法,只得信口乱说,“我家主人姓曾,行四。”说完就跑了。
她心里道,“菩萨莫怪,我家小姐嫁到曾家,就是曾四少奶奶,可不就是姓曾?”而且这些首饰有一半都是曾家给的聘礼,明蓁一向用不上,都放在首饰箱子里落灰。那能解一解旁人的燃眉之急,也算是替小夫妻俩积了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