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经第三
三极彝训[1],其书言经赵云:“言”作“曰”,《御览》六百八引言亦作“曰”[2]。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3]。故象天地,效孙云:唐写本作“効”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孙云:唐写本作“区奥”,极文章之骨髓者也[4]。皇世《三坟》,帝代《五典》,重以《八索》,申以《九丘》[5],岁历绵暧,条流纷糅。自夫子删述,而大宝咸一作“启”,赵云:“咸”作“启”,《御览》引此文亦作“启”耀[6]。于是《易》张十翼[7],《书》标七观[8],《诗》列四始[9],《礼》正五经[10],《春秋》五例[11],义既极赵云:《御览》引作“埏”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12],故能开学养正,昭明有融[13]。然而道心惟微,圣谟元作“谋”,改“谟”,顾校作“谋”,铃木云:王本作“谋”卓绝,墙宇重峻,而孙云:唐写本无“而”字吐纳自孙云:明抄本《御览》六百八引“自”作“者”深。譬万钧之洪锺铃木云:闵本作“鐘”,无铮铮之细响矣[14]。
夫《易》惟谈天“夫”字,从《御览》增[15],入一作“人”,从《御览》改,铃木云:案诸本作“人”,敦煌本作“入”神致用[16]。故《系》称旨远辞文元作“高”,孙改,孙云:唐写本作“高”,言中事隐[17],韦编三绝,固孙云:唐写本作“故”哲人之骊渊也[18]。《书》实记孙云:唐写本作“纪”言[19],而训诂孙云:唐写本“训诂”作“诂训”,谭校作“诂训”茫昧,通乎尔雅,则文意晓然[20]。故子夏叹《书》,昭昭若日月之明孙云:唐写本“明”上有“代”字,离离如星辰之行孙云:唐写本“行”上有“错”字,言昭孙云:唐写本作“照”灼也[21]。《诗》主孙云:唐写本作“之”言志,诂训孙云:《御览》作“训诂”同《书》[22],摛风裁兴,藻辞谲喻[23],温柔在顾云:“在”作“庄”诵,故孙云:《御览》引此无“故”字最附深衷矣[24]。《礼》以一作“贵”立体一本下有“宏用”二字,铃木云:案诸本作“礼记立体宏用”,黄注“贵”疑“记”误,冈本“宏”作“弘”,嘉靖本“体”下无“宏用”二字,据事剬孙云:唐写本“剬”作“制”范,章条纤曲,执而后显,采掇生疑作“片”,孙云:唐写本作“片”言,莫非宝也[25]。《春秋》辨理四句一十六字元脱,朱按《御览》补,一字见义[26],五石六鹢孙云:《御览》作“”,以详略孙云:《御览》作“备”成文[27];雉门两观,以先后显旨[28];其孙云:《御览》无“其”字婉章志晦,谅以孙云:《御览》作“源已”,唐写本“以”作“已”邃矣[29]。《尚书》则览文如诡,而寻理即孙云:《御览》作“则”畅;《春秋》则观辞立晓,而访义方隐。此圣人孙云:唐写本“人”作“文”之孙云:《御览》无“之”字殊致,表里之异体者也[30]。
至根柢槃深孙云:唐写本作“至于根柢盘固”,枝叶峻茂,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是以往者虽旧,馀孙云:唐写本“馀”上有“而”字味日新,后进追取而非晚元作“晓”,前修文一作“运”,孙云:唐写本“文”作“久”用而未先[31],可谓太山徧雨,河润千里者也[32]。
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一作“旨”,铃木云:梅本“首”作“旨”,嘉靖本、敦煌本作“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铭朱云:当作“移”;孙云:唐写本“纪”作“记”,“铭”作“盟”檄,则《春秋》为根[33]: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孙云:唐写本无“者也”二字[34]。若禀经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仰孙云:唐写本“仰”作“即”山而铸铜,煮海而为盐也孙云:唐写本“也”上有“者”字[35]。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孙云:唐写本“直”作“贞”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扬子孙云:唐写本“扬”上有“故”字;铃木云:冈本、王本、嘉靖本“扬”并从“木”不从“手”比雕玉以作器,谓五经之含文也[36]。夫文以行立,行以文传,四教所先,符采相济,励孙云:唐写本“励”作“迈”德树声[37],莫不师圣;而建言修辞孙云:唐写本作“词”,鲜克宗经。是以楚艳汉侈,流弊不还,正末孙云:唐写本作“极正”归本,不其懿欤[38]!
赞曰:三极彝道,训深稽古铃木云:案“三极彝训”已见正文,此“道”“训”二字疑错置。致化归孙云:唐写本作“惟”一,分教斯五。性灵镕匠,文章奥府。渊哉铄乎!群言之祖。
[1] 《易·系辞上》:“六爻之动,三极之道也。”韩康伯注曰:“三极,三材也。”《正义》曰:“六爻递相推动而生变化,是天地人三才至极之道。”彝训犹言常训。
[2] 唐写本“言”作“曰”,是。
[3] 《白虎通论·五经象五常》:“经所以有五,何?经,常也。有五常之道,故曰五经。”陈立《疏证》:“《孔丛子·执节篇》:‘经者,取其可常也。可常则为经矣。’《诗·小旻》:‘匪大猷是经。’《毛传》:‘经,常也。’《韩诗外传》引《孟子》云:‘常之为经。’经有五,常亦有五,故为有五常之道也。”《辞名·释典艺》:“经,径也,如径路无所不通,可常用也。”《说文》:“经,织从丝也。”段玉裁注云:“织之从丝谓之经,必先有经而后有纬,是故三纲五常六艺谓之天地之常经。”窃疑训经为常,或是后起之义。《国语·吴语》:“十行一嬖大夫,建旌提鼓,挟经秉枹。十旌一将军,载常建鼓,挟经秉枹。”韦昭注曰:“在掖曰挟,经兵书也。”此文下有“王乃秉枹亲就鸣钟鼓丁宁于振铎,勇怯尽应,三军皆哗扣以振旅,其声动天地”。吴王此战本欲虚声惊敌,故初则拥铎挟经,恐其有声,及后骤发巨声震动天地,晋师乃大骇,所挟之经决非兵书,为理至明。疑“经”乃“金”之假字,丁宁于之属耳。“经”“金”既可通假,疑六经之“经”,本呼为“金”。古人凡巨典宝训,或铸钟鼎,或书金策,口曰金口,声曰金声。孔门弟子尊夫子删定之书,称之曰金,其后假经为金,而本义遂湮没不著。(“经”“金”韵部不同,而声类则同,但别无左证,故附于此以当妄说。)
[4] 《礼记·礼运》:“孔子曰,是故夫礼必本于天,殽于地,列于鬼神,达于丧祭射御冠昏朝聘。”《释文》:“殽户教切,法也。”此殆彦和说所本。奥区,见《文选·西京赋》。《汉书·礼乐志》:“夫乐本性情,浃肌肤而臧骨髓。”
[5] 《左传》昭公十二年《正义》:“孔安国《尚书序》云:‘伏牺、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言常道也。八卦之说,谓之《八索》,求其义也。九州之志,谓之《九丘》,丘,聚也,言九州所有,土地所生,风气所宜,皆聚此书也。’贾逵云:‘《三坟》三皇之书,《五典》五帝之典,《八索》八王之法,《九丘》九州亡国之戒。’”彦和此语,用伪孔安国《尚书序》义。
[6] 《易·系辞下》:“圣人之大宝曰位。”此云大宝,与《系辞》义无涉。
[7] 十翼见《原道篇》注〔十九〕。
[8] 《尚书大传》:“孔子曰,六誓(《甘誓》《汤誓》《泰誓》《牧誓》《费誓》《秦誓》)可以观义,五诰(《酒诰》《召诰》《洛诰》《大诰》《康诰》。《商书·汤诰》系东晋续出之伪古文,故《大传》仅云五诰)可以观仁,《甫刑》可以观诚,《洪范》可以观度,《禹贡》可以观事,《皋陶》可以观治,《尧典》可以观美。”案七观所属之篇,皆在伏生二十九篇内,若信为孔子之语,何以不及百篇,疑此为伏生傅益之言,非今古文之通说也。
[9] 《毛诗序》:“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是谓四始,诗之至也。”郑《笺》云:“始者,谓王道兴衰之所由也。”案四始之义,当以此为准。其《史记·孔子世家》之“《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诗大序·正义》所引《氾历枢》:“《大明》在亥,水始也;《四牡》在寅,木始也;《嘉鱼》在巳,火始也;《鸿雁》在申,金始也。”皆今文家说,不足据。
[10] 《礼记·祭统》:“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礼有五经,莫重于祭。”郑注:“礼有五经,谓吉礼、凶礼、宾礼、军礼、嘉礼也。”
[11] 五例见《征圣篇》注〔二三〕。
[12] 赵君万里曰:“唐写本‘极’作‘挻’。《御览》六百八引作‘埏’,以下文‘辞亦匠于文理’句例之,则作‘埏’是也。唐本作‘挻’,即‘埏’字之讹。”案赵说是。
[13] 《易·蒙卦·彖辞》:“蒙以养正,圣功也。”《正义》曰:“能以蒙昧隐默自养正道,乃成至圣之功。”《毛诗·大雅·既醉》:“昭明有融。”传曰:“融,长也。”
[14] 《说文》:“铮,金声也。”
[15] 陈先生曰:“《宗经篇》‘《易》惟谈天’至‘表里之异体者也’二百字,并本王仲宣《荆州文学志》文。”案仲宣文见《艺文类聚》三十八,《御览》六百八。《文史通义·说林》曰:“著作之体,援引古义,袭用成文,不标所出,非为掠美,体势有所不暇及也。亦必视其志识之足以自立,而无所藉重于所引之言;且所引者并悬天壤,而吾不病其重见焉,乃可语于著作之事也。”《法言·寡见篇》:“说天者莫辩乎《易》。”
[16] 《易·系辞下》:“精义入神,以致用也。”韩康伯注:“精义物理之微者也,神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故能乘天下之微,会而通其用也。”
[17] 《易·系辞下》:“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韩康伯注:“变化无恒,不可为典要,故其言曲而中也。其事肆而隐者,事显而理微也。”《正义》曰:“其旨远者,近道此事,远明彼事,是其旨意深远。其辞文者,不直言所论之事,乃以义理明之,是其辞文饰也。”
[18] 《史记·孔子世家》:“孔子晚而喜《易》,读《易》韦编三绝。”焦循《易图略》曰:“孔子读《易》,韦编三绝,非不能解也,正是解得其参伍错综之故,读至此卦此爻,知其与彼卦彼爻相比例,遂检彼以审之。由此及彼,又由彼及彼,千脉万络,一气贯通,前后互推,端委悉见,所以韦编至于三绝。若云一见不解,读至千百度,至于韦编三绝乃解,失之矣。”《庄子·列御寇》:“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
[19] 《汉书·艺文志》:“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左史记言……言为《尚书》。”
[20] 《汉书·艺文志》:“《书》者古之号令,号令于众,其言不立具,则听受施行者弗晓,古文读应尔雅,故解古今语而可知也。”王先谦《补注》引沈钦韩曰:“《大戴·小辩篇》尔雅以观于古,足以辨言矣。”又引叶德辉曰:“《史记·五帝夏周纪》载《尚书》文,多以训诂代经,即读应尔雅也。”
[21] 黄注:“《尚书大传》:‘子夏读《书》毕,见于夫子。夫子问焉,子何为于《书》?子夏对曰,《书》之论事也,昭昭如日月之代明,离离若参辰之错行,上有尧舜之道,下有三王之义,商所受于夫子,志之于心,不敢忘也。’”郝懿行曰:“子夏叹《书》之言,见《尚书大传》,而《韩诗外传》二卷则称子夏言《诗》,是知《诗》《书》一揆,诂训同归,故曰,《尔雅》者《诗》《书》之襟带。”唐写本“明”字上有“代”字,“行”字上有“错”字。《荆州文学志》无“代”“错”二字。
[22] 《诗大序》:“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毛诗·周南关雎诂训传·正义》曰:“诂训传者,注解之别名。毛以《尔雅》之作多为释《诗》……故依《尔雅》诂训而为《诗》立传。”
[23] 《诗大序》:“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
[24] 《礼记·经解》:“温柔敦厚,《诗》教也。”《郑风·子衿》传曰:“古者教以诗乐,诵之歌之弦之舞之。”《正义》:“诵之谓背文暗诵之。”故最附深衷矣,《文学志》作“最称衷矣”。铃木《校勘记》:“《四部丛刊》覆嘉靖本‘故’作‘敢’,恐非是。《御览》、敦煌本无‘故’字。”
[25] 《汉书·艺文志》:“《礼》以明体。”《法言·寡见》:“说体者莫辩乎《礼》。”立体,犹言明体。《论语·述而》:“《诗》《书》执《礼》,皆雅言也。”邢《疏》:“《礼》不背诵,但记其揖让周旋。执而行之,故言执也。”生言,唐写本作“片言”,是。《文学志》亦误作“生言”。“据事”下《文学志》无“剬范”二字。
[26] 《法言·寡见篇》:“说理者莫辩乎《春秋》。”一字见义,谓《春秋》一字以褒贬。
[27] 陈先生曰:“五石六鹢以详略成文,《文学志》‘略’字作‘备’,与《穀梁传》所云尽其辞合,不当作‘略’字。”臧琳《经义杂记》:“《说文》鸟部:‘,鸟也,从鸟,儿声。’案《春秋》僖十六年‘六鹢退飞’,《正义》:‘鹢字或作。’《释文》:‘六鹢五历反,本或作,音同。’又《公羊》《穀梁》,《释文》皆云‘六鹢五历反’,可证三传本皆作‘’,与《说文》同。今《公羊注疏》皆作‘鹢’,惟何休‘六无常’,此一字未改。《穀梁注疏》皆作‘’,惟经文‘六鹢退飞’此一字从益。盖唐时《左传》已有作‘鹢’者,故后人据以易二传也。”《春秋》僖公十六年《公羊传》:“霣石于宋五,六鹢退飞过宋都。曷为先言霣而后言石,记闻,闻其磌然,视之则石,察之则五。曷为先言六而后言鹢?六鹢退飞,记见也。视之则六,察之则鹢。徐而察之,则退飞。”
[28] 《公羊传》定公二年:“雉门及两观灾。其言雉门及两观灾何?两观微也。然则曷为不言雉门灾及两观?主灾者两观也。主灾者两观,则曷为后言之?不以微及大也。”
[29] 谅已邃矣,《文学志》作“原已邃矣”。婉章志晦者,杜预《春秋左氏传》序曰:“二曰志而晦。约言示制,推以知例,参会不地,与谋曰及之类是也。三曰婉而成章,曲从议训,以示大顺,诸所讳避,璧假许田之类是也。”
[30] 圣人,《文学志》作“圣文”,唐写本亦作“圣文”。
[31] 文,唐写本文作“久”,是。
[32] 《公羊传》僖公三十一年:“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崇朝而徧雨乎天下者,唯泰山尔。海河润于千里。”
[33] 纪,唐写本作“记”,铭,作“盟”,是。《汉书·艺文志》云:“右史记事,事为《春秋》。”《左传》僖公九年葵丘之盟曰:“凡我同盟之人,言归于好。”
[34] 《礼记·乐记》:“夫礼乐之极乎天而蟠乎地,行乎阴阳而通乎鬼神,穷高极远而测深厚。”《易·系辞上》:“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汉书·艺文志》:“今异家者,各推所长,穷知究虑,以明其指,虽有蔽短,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
[35] 仰,唐写本作“即”,是。《汉书·货殖传》:“即铁山鼓铸。”师古曰:“即,就也。”
[36] 《法言·寡见篇》:“或曰,良玉不雕,美言不文,何谓也?曰,玉不雕,玙璠不作器;言不文,典谟不作经。”
[37] 《伪大禹谟》:“皋陶迈种德。”枚传曰:“迈,行也。”今本“迈”误作“励”,唐写本不误。《左传》文公六年:“树之风声。”《潜夫论·务本篇》:“今学问之士,好语虚无之事,争著雕丽之文,以求见异于世。品人鲜识,从而高之,此伤道德之实,而惑矇夫之大者也。诗赋者,所以颂善丑之德,泄哀乐之情也。故温雅以广文,兴喻以尽意。今赋颂之徒,苟为饶辩屈蹇之辞,竞陈诬罔无然之事,以索见怪于世。愚夫戆士从而奇之,此悖孩童之思而长不诚之言者也。”
[38] 《论语·述而篇》:“子以四教:文、行、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