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才过了几个钟头,朱明又醒了过来,既不觉得神清气爽,也没有精疲力竭,只是睡醒过来而已。当晨露在灿烂的阳光下蒸发后,他看到一群人聚集在中太平洋铁路的末端。他开始向他们走去。
朱明越走越近,看得也更清楚了,那些人戴着圆锥形的帽子,一走起来,后脑勺上的辫子就随着枕木、锤子和道钉的节拍摆动。他们干活的声音越来越近,除了他们有节奏的数点声,他并没有听到交谈声。当他终于走到他们身边时,他们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即使有人认出了他,也没有说出来。他不声不响地混入了铺枕木的华人之间。人们走到一边,给他腾出空间,还递给他一把凿道钉用的大锤,让他和他们一起干活。也许他们盯着这个陌生人稍稍看了一下,他没留辫子,周身散发出一种奇怪而安静的危险气息。接着,他们就紧紧地围在他身边忙活了起来,他混迹其中,很快便没有了存在感。
工头坐在30码外一座黄土小丘上抽烟。他是个高个子,骨瘦如柴,面容枯瘦。这时他站起身来,慢悠悠地走到那些面容模糊的华人干活的地方。他的步态迟疑而古怪,仿佛他不过是一个有关节的木偶,行走移动都要通过技巧牵动他身上的吊线。他手里握着一把山核桃木鹤嘴锄的手柄,边角都磨损了。朱明立刻认出此人正是詹姆斯·埃利斯。
他弯腰检查一条枕木,烟斗挂在嘴边。在他后面,另一个工头骑马来到他旁边,把马勒住。这个人个子不高,看上去很和善,即使骑在马上也比埃利斯高不了多少。朱明并不认识这个新来的工头。他向埃利斯打了个招呼,便用一对黑色的小眼睛望着正在工作的华人。一二,一二,铁锤哐啷哐啷落下。朱明抡着锤子砸了两下,就揳入了一枚道钉,接着走到旁边的枕木,听那两个人说话。
“干得比昨天快。”矮个子说。
“是呀。”埃利斯说,“到下周应该就完成了。”
“你这么觉得?”
“好吧,七英里之外要做回填。但我已经派了几个小子过去先干着了。”
“我们修到那儿的时候,他们能填完吗?”
“他们在这件事上没有选择的余地。”埃利斯笑着说。
另一个人也笑了起来。他们的谈话中断了一会儿。朱明一直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铁轨。一二,一二。沉重的大锤握在手里,感觉是那么熟悉。
“詹姆斯,”另一个人说,“我来是为了和你谈谈工钱。你手下那些工人拿多少钱?”
“五块。”
“阿洛维先生想给他们每天三块。他说现在的活容易得多,我也同意了。”
“他们会不高兴的。”埃利斯说。
“管他们呢。”另一个工头说着,咧开嘴笑了,“见鬼,他们要是觉得一天三块不够,大可以走到河边,游泳回家去。从明天开始按照新规定发工钱。”
“我也是这么想的。”埃利斯耸耸肩说。他转向华人劳工。
朱明站在其他人后面,注视着埃利斯的脸,仔细观察他是否认出了自己。他不由自主地希望能再长出一条辫子来。朱明刚来内华达山脉那会儿,埃利斯为了把他和其他人区分开,就剪掉了他的辫子。但此时此刻,不管有没有辫子,埃利斯似乎都没有看见他。
几个华人劳工加入聚集的人群中,埃利斯清了清嗓子。“伙计们,你们很好,活儿干得漂亮,还很麻利。”
“谢谢。”第一排的一个华人说,“那位先生说的是真的吗?三块钱?”他的英语说得很流利,轻松而自信。也许正因如此,他才当上了这群劳工的头领。
朱明仔细看了看那人的脸,觉得很陌生。他不记得自己认识他。
劳工们一言不发地盯着埃利斯。有些人靠在锤柄上。其他人蹲在地上,在耀眼的日光里愁眉苦脸地抬头望着两个工头。
“阿洛维先生见你们干得这么快,就认为给的工钱太多了。”埃利斯宣布道,没有理会那人的问题。
华人劳工的脸上闪过一丝阴云。
“埃利斯先生,”那个英语流利的人说,“这么想可太不应该了。”他的口音在语调上很有音乐感。
埃利斯板起面孔。“现在每天的工钱就是三块。”
“埃利斯先生。”那人用抑扬顿挫的语调再次说道,语气却更为坚决了。
第二个工头向埃利斯点了点头,用脚后跟一夹马肚子,眨眼间,马和骑手便走远了。
“埃利斯先生。”发言人第三次说。
沉默来袭,很久都没人说话。埃利斯调整了一下抓着鹤嘴锄柄的手,咬紧牙关。气氛紧张,仿佛转瞬间就可能爆发暴力冲突。接着,劳工们的能量耗尽了,一个个垂头丧气,认了命。
“回去干活吧,伙计们。”埃利斯淡淡地说完便准备离开。
锤子有节奏的敲打声又响了起来。埃利斯转身走了。朱明放下锤子,从枪套里取出左轮手枪。他旁边的几个华人注意到了,连忙退开,但其余的大锤仍在有节奏地落下。朱明举枪瞄准埃利斯那渐行渐远的身影,用大拇指拨开了击锤。没有人说话。大锤敲打着,一二,一二。埃利斯在50码外。
“埃利斯,你这个狗娘养的。”朱明终于喊道,“你不认识我了吗?”
詹姆斯·埃利斯转过身来,眯眼端详着他,一时间,他摸不清状况,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接着,他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在朱明背后,大锤接连落下,一二,一二,一二,他的枪响了。
大锤的齐声巨响盖过了枪声,埃利斯的身体向前一歪,栽倒在了小土丘上。华人劳工全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有几个还大叫起来。朱明把枪收入枪套,大步走到面朝下栽倒在尘土中的死者身边,鲜血从他颈后的一个小洞里向外冒。他把埃利斯翻过来,让他仰面躺着,看着他那张被打烂的脸,只见血肉和骨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朱明立即动手,把埃利斯的所有口袋都翻了一遍。里面有些钞票。但没有迪克森、凯利或其他人的信息。
他起身,忍不住咒骂了两句。华人抬头看着他。骚动已经平息了。朱明拉着埃利斯的脚踝,把他拖到没有人能看见的山脊后面。然后,他回到突然沉默的华人劳工身边。
“先知在哪里?”他问他们。
他们不发一言。朱明的目光扫过他们,寻找着他曾经熟悉的面孔。
“先知,”他喊道,“是我。”
一个华人走到前面,步伐缓慢,充满探寻。人们向两边散开,让他通过。此人许久以前患过雪盲症,如今眼睛只剩下眼白,看起来极为苍老。“我的孩子,”他说,“你终于来了。”老人热情地笑了。
“把他带过来。”朱明说。没有人动。他拔出枪,对准那群人。“把他带到这儿来。”他又说。
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华人急忙抓住先知的肘部,领着他向前走。朱明伸手握住先知伸出的手,年轻的华人退了回去。
“先知,”朱明说,“还记得我吗?”
“不记得,”先知喃喃地说,“但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要我给你带路,对吗?”
“你愿意吗?”
先知表示愿意。朱明把枪对准之前和埃利斯说话的那个人,问他这里离卢辛有多远。
“向西北方向走,有两天的路程。”那人道。
“谢谢。”朱明说。他把左轮手枪绕在手指上转了一下,再次收入枪套。
他和先知一起沿着铁轨向北走了大约一英里,然后向西转弯,与远处的铁轨并行。条纹状的雾霭笼罩着大地,他们在这片扭曲的空间里不知疲倦地穿梭着,从白天走到黑夜,一直走到第二天的黎明。两人都没有说话。卢辛终于到了,朱明在城郊找了一家旅店,用埃利斯的钱租了一个房间。在房间里,先知盘腿坐在坚硬的橡木地板上,用一双盲眼透过墙壁注视着闪耀的太阳。朱明在笔记本上找到詹姆斯·埃利斯的名字,将其划掉。还剩四个。做完这些之后,他在房间里从一个角落踱到另一个角落,他无心睡眠,浑身充满了能量,他等待着夜幕降临。黑夜一过,便是新的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