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天亮了,朱明停住马,下马后狠狠地拍了一下马屁股,把马赶走。在这一带的平原区域,没有水给马喝。它自己能找到回去的路。朱明向西走去,准备徒步走完剩下的路,盐湖在他身后,而在他前面,盐碱地如同一片幻影之湖在闪闪发光,像所有的幻觉一样平滑而完美,犹如水银铸造的海市蜃楼。每走一步,海市蜃楼就后退一点,随着波光粼粼的潮水消退,留下的是脚下一片软黏胶般的盐滩。盐粘在他的靴底上,坠得靴子很重,每走四分之一英里左右,他就得停下来,把积聚在靴底上的白色盐糊磕掉。
太阳潜伏在雾蒙蒙的天空中,阳光苍白而模糊。他好像听到了唐纳雀和捕蝇鸟的叫声,却不见有鸟儿飞过。这片盐滩上根本没有活物。在西北方向,铁锤敲击着铁轨,声声不绝,那是工人在中太平洋的铁路末端铺设铁轨。他们的击打声掠过这片海市蜃楼的表面,丝毫不因距离而减弱,仿佛他们就在几码开外而已。他已经用烟灰把脸颊涂黑了,但珍珠色泽的盐碱平原太亮了,仍然灼痛了他的眼睛。他的下一个目标詹姆斯·埃利斯就在那里。先知也在。
他昔日的工友们也在那里,不过他已经记不起他们的名字了,假如他当初知道他们姓甚名谁的话。
在这些不断变化的平原上,人类的识别能力只在一定范围内发挥作用:通过远处的山脉、起伏的丘陵和山谷,或是如画的天空。然而,近处的风景却显得庸俗而空洞,看来坚硬而平淡,却也意味深长。在太阳胡乱投下的山艾树和盐草的阴影中,你会发现,一切都遭到了侵蚀,就连你分辨时间的能力也是如此。这些地质特征比呼吸还要古老。
朱明已有将近一天没睡过觉了。他的双眼感觉很不舒服,又红又肿,但他并不累。这种感觉非常熟悉。大约两年前,当他第一次到达内华达山脉时,阳光夺去了他的视力,他害了雪盲症,过了将近一个礼拜才恢复。如今在这片盐碱地上,雪盲症再度来袭。方圆100英里内连一点树荫都没有。他停下脚步,举起水壶喝了一点水。壶快空了。他眯起眼睛向西看了一会儿,便又走了起来,这次,他闭上了眼睛。在眼睑内侧,他看到一片幽灵般胶卷底片似的场景,如同漆黑的地平线紧挨着灰白色的天空。
他闭目而行,同时在回忆中徘徊。他感到犹大·安布罗斯的枪在背包里摇来晃去,手枪的重量新鲜而又陌生。他一连找了好几个月,才发现了他的行踪,在那几个月里,他走过了一个个阴影笼罩的城镇,低声向混迹于尘土飞扬的西部干燥地区的粗野汉子打听。安布罗斯占了先机。朱明本人还没到,他逃走的消息就传到了东部,等朱明下山时,安布罗斯早已离开了里诺。
但安布罗斯这样的混蛋总会留下很多痕迹,就像蛇蜕去的那一团模糊的皮肤。朱明从沃兹沃思的一位老兵那里得知,安布罗斯换了一个新名字,也不在中太平洋公司干了,还去了东边,只是并不清楚他具体去了什么地方。从拉夫洛克一个喝得烂醉、连站都站不稳的铁路工人那里,朱明听说安布罗斯如今改叫西奥多·摩根,在科林镇签下了48名退伍军人,加入了联合太平洋公司。到这个时候,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于是安布罗斯放松了警惕。他高高兴兴地接受了佣金,带着这笔刚赚到手的财富来到镇里,过起了花天酒地的生活,钱很快就花光了。这之后,他只能找比较便宜的妓女,喝不起威士忌,他只能买劣质酒,在镇里的每一家酒馆都欠了很多钱。最后,不再有人允许他赊账,他便沦落成了科林镇最招人厌恶的穷光蛋。朱明是在最后一家还愿意接待他的酒馆里找到他的。当时,他双手抱头坐在一张桌边,一旁放着一瓶喝了一半的威士忌和他的枪。
“安布罗斯。”朱明叫道。安布罗斯抬起头,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他的手立即去摸枪,他还勉强开了一枪,只是他喝得烂醉,手上没有准头,这一枪打偏了。
朱明也开枪了,三枪都打中了安布罗斯的胸口,他抬起一只穿着靴子的脚,踏在他的喉咙上,要他说出埃利斯、迪克森和凯利三人的下落。鲜血从他的伤口汩汩流到地上,他的神情中透着被酒精冲淡了的恐惧,那种纯粹的恐惧几乎带着几分孩子气。很难相信,就是这个在朱明的靴子下奄奄一息、可怜又渺小的家伙,曾害得朱明遭了那么多罪。
安布罗斯告诉他,埃利斯还在中太平洋的铁路末端干活。至于凯利,他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他在里诺当上了法官。但他对迪克森的情况一无所知,甚至很久都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了。他说自己说的全是实话,还发了誓。朱明本以为安布罗斯会对他破口大骂,甚至和他拼命,最不济也会露出蔑视的冷笑。但到了最后,他有的只是恐惧。
“谢谢。”朱明说着俯下身,用那枚锋利的道钉划开了安布罗斯的喉咙。
朱明离开镇子,一路上都没人跟他说话。
他把眼睛睁开了一会儿,那光亮的景色立刻映入他的眼帘。他并不知道从把马放走到现在,自己走出了多远。他的双目灼痛不已,他很清楚必须休息一天,不然就将完全失明。他又闭着眼走了好几个钟头,有意使自己的大脑处在放空状态,虽然什么都没想,却煞是煎熬。但即使闭上眼睛,也不见黑暗合拢,只有一片乳白色的光如影随形。几个小时后,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已是下午三点左右了,他忍不住,直勾勾地盯着如巨大圆盘一般的太阳向地面滑落。白天快过去了,天色渐暗。朱明能辨认出远处有一片岩石,岩石下面有好几个洞穴。他要在那里安营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