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甲”是什麽?[1]
——關於漢字形音義關係的一點思考
汪維輝
提要:漢語和漢字的形音義關係錯綜複雜。在形、音、義三者的互動交變中,音和形往往交替著發揮作用,先是“音同而字變”,然後是“字同而音異”。“花蛤”寫作“花甲”就是如此。另如箬鰨、烏鰂(鱡)/墨魚、鮸魚等。活語言裏的例子給我們以啓示:研究歷史上的形音義關係,只有回到歷史的“現場”,還原其前因後果、來龍去脈,把形音義關係錯位的種種複雜情形梳理清楚,才能揭示真相。但是很多歷史現場已經無法還原,我們應該避免强作解人。
關鍵詞:漢字 形音義關係 “音—義”組配/“音—形”組配 音同字變/字同音異 花甲/箬鰨/烏鰂/鮸魚
學校旁邊的“墮落街”上遍佈各種吃食店,有一家的菜單上寫著“花甲麵”。我孤陋寡聞,不知“花甲”是什麽,心生好奇,就點了一份。端上來一看,原來是花蛤麵!花蛤作爲一種常見的海産貝類,價廉味美,很受各地民衆喜愛,據説現在“花甲粉”已經風靡全國,廣受歡迎,想必大家都不陌生。可是花蛤何以寫成“花甲”?仔細一想,也可解釋:有些南方方言如吴、閩、粤語“蛤”字音跟“甲”的白讀音相同(比如筆者母語浙江寧波方言都讀[kaʔ⊃]),本地人圖簡便,或不識“蛤”字[2],或“蛤”字已經成爲“蛤蟆”的“蛤”的習慣用字(如廣州),便以“甲”代“蛤”[3],念出來都聽得懂,没什麽大問題[4]。可是到了普通話裏,“花蛤”就成了“年過花甲”的“花甲”,讓人一頭霧水了。這是發生在當代活語言中的例子,一個字由於方言和通語的語音系統不同而導致了形音義的錯位:“蛤”,字形變成了“甲”,字音變成了jiǎ,詞義就無法理解了。有點像變魔術。
這種例子在日常生活中隨處可遇,下面再舉兩個海鮮的名稱。
一是“箬鰨”。
箬鰨(ruò tǎ)就是比目魚,因其形似竹箬(筍殻),吴語區的人管它叫“箬鰨” [5]。《説文·魚部》:“鰨,虚鰨也。”朱駿聲《説文通訓定聲》:“鰨,比目魚也。”[6]“鰨”又寫作“鰈”,《爾雅·釋地》:“東方有比目魚焉,不比不行,其名謂之鰈。”《集韻·帖韻》:“鰈,東方比目魚名。或作鰨。”“箬鰨”是浙東沿海居民常吃的海魚,日常生活中經常要説到,可是普通百姓並不知道它的得名之由,這兩個字也不會寫,於是人們就用同音字,寫作“玉秃”或“肉秃”,吴語有些地方箬、玉、肉同音,鰨、秃同音[7],比如寧波音[ȵyoʔ⊇ thaʔ⊃]。“箬鰨”寫作“玉秃/肉秃”,到了普通話裏,音完全變了,詞義也就無從索解了。
二是“烏鰂(鱡)/墨魚”。
烏鰂一般寫作“烏賊”。《漢語大詞典》“烏賊”條:
亦作“烏鰂”。魚名。身體橢圓而扁平。體内有囊狀物能分泌黑色液體,遇到危險時放出,以掩護逃避。通稱墨魚。《初學記》卷三十引漢沈懷遠《南越志》[8]:“烏賊魚,一名河伯度事小史,常自浮水上,烏見以爲死,便往啄之,乃卷取烏,故謂之烏賊。”晉左思《吴都賦》:“烏賊、擁劍、鼊、鯖、鱷,涵泳乎其中。”宋陳昉《潁川語小》卷下:“鰂魚,《本草》從魚,從則。世俗見其能吐黑沫,且‘則’‘賊’之音通,遂呼爲烏賊。”明楊慎《烏賊魚贊》:“魚有烏賊,絶脰八足……吸波噀墨,迷射水慝。”清周亮工《閩小記·墨魚》:“墨魚,一名算袋魚,一名烏鰂,一名海鰾鮹。”魯迅《朝花夕拾·范愛農》:“撕烏賊魚下酒,慷慨一通之後,他便登程去接徐伯蓀的家屬去。”
“烏賊”這個寫法,藴含了有趣的民間詞源,《潁川語小》的解釋可以代表一般人的想法,而《初學記》所引沈懷遠《南越志》的記述則更是奇特,把它理解成了“烏之賊”,恐怕純屬想象,令人噴飯。其實《説文》裏也是有“本字”的:“鰂,烏鰂,魚名。從魚,則聲。鯽,鰂或從即。”異體作“鯽”,則又跟鯽魚的鯽成了同形字,這是另一層形音義關係,這裏暫且不去説它。“鰂”又作“鱡”,《集韻·德韻》:“鰂、鱡,烏鰂,魚名。或從賊。”普通人不知道“鰂”“鱡”這些“正字”,就用同音字“賊”來記寫,本不足怪,卻不免引人遐想,據形索義。烏鰂又叫墨魚,不過常常有人寫作“目魚”,大概也是部分吴語區的人們圖省事,寫成同音而筆劃少得多的“目”字,比如寧波音[moʔ⊇]。在這些吴語區,訴諸聽覺也是没有問題的,可是到了普通話裏,墨、目兩字並不同音,寫成“目魚”又變得不明就裏了。
漢語自古方言複雜,這樣的情形歷史上一定也不少。試以“鮸魚”爲例。
有一種海魚叫鮸(miǎn)魚,是常見的食用魚類,我國沿海均産。綜合《大字典》《大詞典》“鮸”條的信息如下:
鮸魚,也稱米魚、鰵魚。魚綱石首魚科。體長,側扁,灰褐色。口大,頭尖長,尾呈楔狀。鰾大,可製爲魚肚。《説文·魚部》:“鮸,魚名。出薉邪頭國。從魚,免聲。”《廣韻·獮韻》:“鮸,魚名。”亡辨切。《太平御覽》卷八六二引唐杜寶《大業拾遺録》:“吴郡獻海鮸乾膾四瓶。”明馮時可《雨航雜録》卷下:“鮸魚狀似鱸而肉粗,三腮曰鮸,四腮曰茅。鮸,《樂清志》所謂鰵魚是也,一曰茅狂。”清方文《品魚·上品·鮸》詩題注:“鮸,即石首魚,腦中有二石子。每歲四月從海上來,綿亙數里,其聲若雷,漁人以淡水灑之,即圉圉無力,任人網取。軟免音同,故名。”清王士雄《隨息居飲食譜》第七:“鮸形似石首魚而大,其頭較鋭,其鱗較細。……鮸音免,今人讀如米。其鰾較石首魚大且厚,乾之以爲海錯。”清厲荃《事物異名録·水族·鮸》引《寧波府志》:“鮸魚……小者曰鮸姑。”
同一種魚而有鮸魚、米魚、鰵魚三個不同的名稱,這是什麽原因呢?應該是方言讀音有異而寫作了不同的字。據《説文》所載,此魚名音同“免”,所以寫作從魚、免聲的“鮸” [9];可是在有的方言裏,“免”音同“敏”,就寫作了“鰵”或“敏”[10],比如《樂清志》所反映的方言;有的方言則“免”讀同“米”,就寫作了“米”,比如王士雄《隨息居飲食譜》所反映的方言。如今的寧波話正屬於第三類,所以寧波的水産店和餐館裏一般都寫作“米魚”[11],而這個名稱和寫法也隨著此魚而走向全國各地,它的本名“鮸魚”反而很少有人知道了。
漢語和漢字的形音義關係就這麽錯綜複雜。食物名稱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類,比如學界多有討論的“燒賣”,關於它的得名之由和本字的看法五花八門,莫衷一是[12]。類似“燒賣”這樣使用廣泛、理據難明的名物詞在漢語中爲數不少,比如四川的“抄手”(餛飩)、上海的“開洋”(蝦米,去頭去殻曬乾的較大的蝦[13])等。理據難明的原因有聽音爲字、通俗詞源、書寫求簡、方言間傳播等等。
在形、音、義三者的互動交變中,音和形往往交替著發揮作用,先是“音同而字變”,然後是“字同而音異”。
語言以語音爲媒介,自然語言都是“耳治”的,所以最初的決定因素是音。不同的方言,語音系統不同,“音—義”和“音—形”的組配關係往往也不同。比如“蛤”寫作“甲”,只有在兩字同音的方言裏才有可能,而這樣寫的動因應該是聽音爲字和書寫求簡。這就是“音同而字變”。研究古今語言都必須通“音”,道理就在這裏。
書面語則是“目治”的,“花甲”這個書寫形式一旦傳播到通語和其他方言,人們把“甲”這個字從視覺形象轉换成聽覺形象,就不再跟“蛤”同音,兩者的“音—義”組配關係被切斷。假如通語和其他方言的母語者據形索義,把“甲”理解成盔甲之甲,似乎也説得通——“花甲”不就是有著花色盔甲(外殻)的一種貝類動物嘛![14]於是形成了新的“音—義”組配關係。這就是“字同而音異”。這裏頭形就起了關鍵作用。可見語言一旦進入文字層面,就有可能導致一系列始料不及的變化。文字本來是記録語言的符號,但是它也會反作用於語言。就上面所舉的四例而言,主要是同一個字在不同的方言系統中讀音不同,音義關係改變了,導致形義關係也發生變化。
漢語史上詞和字的形音義關係,雖然不見得都如此複雜,但是複雜程度類同甚至更高的,當亦不在少數,研究起來難度是很大的,特别是口語裏常説的一些“俗詞”。活語言裏這種錯綜複雜的形音義關係,有些是可以觀察到並將其還原的,比如上文所舉的例子,它可以給我們提供有益的啓示:研究歷史上的形音義關係,只有回到歷史的“現場”,還原其前因後果、來龍去脈(有的可能經歷過多重曲折),把形音義關係錯位的種種複雜情形梳理清楚,才能揭示歷史真相。問題是很多歷史現場因爲時過境遷,已經無法還原,那麽今人的種種解釋很可能就是盲人摸象了。這是我們研究歷史上形音義關係時應該銘記於心的。
[作者單位]汪維輝:浙江大學漢語史研究中心、文學院
[1] 感謝莊初升教授、周志鋒教授和友生戴佳文、趙川瑩、張航、吴昌政等爲本文寫作及修改提供的幫助。
[2] 有些北方的水産商把“蛤”字寫作“哈”,如“花哈”“文哈”等,或可爲證。
[3] 把“花蛤”寫作“花甲”最初産生於何處,尚待考證。
[4] 其實對年輕人來説是有問題的,因爲他們大都只知道“甲”的文讀音(如寧波音[ʨiaʔ⊃]),而不知道其白讀音。這牽涉到音義關係的兩個大問題:一是文白異讀,二是年輕人語言的“去方言化/普通話化”。這裏不能詳論。
[5] 因其體側扁,長橢圓形,呈舌狀,通稱“舌鰨”“牛舌”。
[6] 徐鍇《繫傳》:“鰨,《字書》:魚似鯰,四足。”恐不可從,至今吴語仍稱比目魚爲“鰨”可證。
[7] 吴語不少地方鰨、秃同音,猶如塔、秃同音,比如上海話“擺勒和尚罵石塔(賊秃)”,北方人是聽不懂的,因爲在北方話裏“石”和“賊”、“秃”和“塔”讀音都差得很遠。
[8] 友生趙川瑩函告:“漢”不對,《大詞典》寫錯了。沈懷遠是南朝宋人,《宋書·沈懷文傳》後面附了“弟懷遠”,寫明了他“撰《南越志》及懷文文集,並傳於世”,可證。維輝按:所言甚是。查中華書局排印本《初學記》,原文無“漢”字,可見是《大詞典》編者加上去的。又,《初學記》作“《南越記》”,當據《宋書》本傳作“《南越志》”,《大詞典》改“記”爲“志”,是對的。
[9] 清方文《品魚》説“軟免音同,故名”,認爲“鮸”的命名理據是“軟”,恐不可信,因爲軟、免並不同音。或許方文的方言裏兩者同音也未可知。
[10] 此魚俗又稱敏魚、敏子魚、敏子。
[11] 《阿拉寧波話》:“鮸魚 鮸音米。一種石首魚科海魚,體長而側扁,灰褐色,因身上有米粒狀花紋,故也叫‘米魚’。”感謝周志鋒教授檢示這條材料。此書對“米魚”命名理據的解釋其實也是一種通俗詞源。朱彰年、薛恭穆、周志鋒、汪維輝原著,周志鋒、汪維輝修訂:《阿拉寧波話》(修訂版),寧波:寧波出版社,2016年,第68頁。
[12] 游順釗説:“‘燒賣’一詞,近二三十年來已成爲英法等語言的共同詞,並都按照粤語發音拼寫作siu mai。”他對“燒賣”在歷史文獻中的各種寫法做了梳理,推測最初有可能是叫做“俏梅”或“肖梅”,意思是像梅花,雖然這種寫法未見於實際記載。這是很有意思的一個解釋,不過我覺得可信度不高。游順釗:《吕叔湘先生語言學小品文賞讀——附〈燒賣〉小文紀念先生百年誕辰》,《中國語文》2004年第5期,第466—468頁。
[13] 陳原説:“羅竹風插話:我打聽到現在,也没有一個老上海能解釋爲什麽蝦米叫‘開洋’。”陳原:《編寫辭書的精神和態度——在〈漢語大詞典〉第二次編委會上的講話》,《辭書研究》1981年第2期,第28頁。
[14] 這裏構擬的這個通俗詞源僅僅是作者的主觀想象,未經實際驗證。不過的確存在這種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