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切点亮心灵那盏灯的努力都是爱
王希翀
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记得老师对我的警醒:“如果创作脱离了理论,文字和思想将变得孤独”。那是好多个美好夜晚的拼凑,记忆没有断裂,因为感念是绵延的流水。
最初认识聂老师的时候,我是一个以文学青年自居的大四青年。和其他同学的细致谋划与远大抱负不同,我选择了和自己相伴四年的国际贸易专业说再见,决心在英语文学的“莽原”上展开“诗意地冒险”,决心像兰波那样摘下“整个太阳都苦,整个月亮都坏”的经典诗句。
记得那是2010年的冬天,爸爸在某个晚上突然说带我去见一位教授朋友。我说哪里的教授?他告诉我是华师文学院的教授,住在剑桥铭邸。我当时有些困惑,华师的教授为啥住剑桥?到了才知道原来剑桥铭邸是华师南面的一个小区,很多教授都住在那儿。而且见到了聂老师本人,我才得知聂老师是剑桥大学的访问学者,还真是一位住过剑桥的华师教授。初见聂老师,你会不自觉地把全部的目光聚焦到他的眼睛里。他有一种无须多言,就能用眼神把你带入到故事里的史诗表演者的能力。和这道目光相处一室,你不会有任何压力,反而会有表达欲。也不知道说的对不对,我在不到五分钟的寒暄后,就鲁莽地开启了话匣子。我聊了我喜欢的英国小说家,聊了移民文学,聊了一堆现在想来不切实际的领悟,也丝毫没关注到我爸在一旁的示意。对面的老师却一直听着、回应着我的提问,温柔地对待一个耽于幻想的文艺青年。那是信息量异常丰富的夜晚,丰富到房间的电压都一度不太稳定。有某个瞬间,我似乎听到了电流背水一战地奔涌,灯丝毕剥作响。这似乎是能量守恒最好的注脚。两小时后,爸爸怀着歉意“挪”走了我。临走时,聂老师扭头回房间拿了两本书送给我,一本是关于文学伦理学批评的,一本是对英国诗歌的研究。在电梯门即将合上的时候,他对我说:“希翀啊,创作不能脱离理论。学习理论很重要,去香港那边好好学习,把底子打好,努力写出创造性和思辨性都不偏废的好文章!”
电梯门合上了,我愣了一瞬间。难道我说了一晚,还未触及文学本质吗?或者,我这番宏议,在一代宗师面前,只是花拳绣腿吗?我有些不服,左思右想,直到三年后成为聂老师的博士研究生,才正视了当初的浅薄。
2013年9月初的一个晚间,暑气已是强弩之末。我拽着满眼的星星和对博士研究生学习阶段的美好憧憬与忐忑,第一次登上了华师文学院的石级。门廊给人一种凉爽潮湿的感觉,它包裹着前去课堂的学生们的低语和足音,还包裹着让我似曾相识的嗓音,没错,就是老师的嗓音。他此时已经在教室讲桌旁和先来的同学交流起来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充当一位耐心倾听者的角色,等提问者表达完自己的见解,再用温柔而又周密的言语回应。一位精准不饶自己分毫的学者!这是聂老师给我最深的印象。这种印象也正是在他为我上的第一节课上就强烈感受到了。那天,他为我们讲了文学伦理学批评的理论构建及学习意义。他还是以史诗吟诵者的那种平静的讲述,带我们去到了俄狄浦斯王的时代,勾连起一脉关于伦理禁忌的教诲;带我们来到了斯芬克斯的肩膀上,俯瞰古老忒拜的同时感受人性因子与兽性因子的对位;随后带我们来到了莎士比亚的文学世界,揪心着哈姆雷特时时无法兑现的复仇计划。所有的年代、人名、术语、理论依据,他都信手拈来,像魔术师一样,展现脑文本的转换艺术以及它的主人强大的分析能力。课程的时间不长,老师却第一次让我感受到了文学伦理学批评的强大说服力。这是一个全新的知识体系,让人期待。
然而,我却并不是一个让老师省心的学生。这就又要提提我的文艺梦了。虽然顺利考上了博士研究生,我却并没有对研习理论有着多么大的热忱;反倒在学习过程中,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小说创作中。我的音乐小说《挥霍年代》在开课三个月后出版了。我第一时间就将这个消息分享给了聂老师。聂老师也将它转发分享到我们的师门群。那一周的专业课上,我洋洋得意地将书送给老师,没想到老师却对我语重心长起来:“希翀,音乐小说究竟是什么?它如何界定,有哪些特殊性?这些问题你是否在创作过程中思考清楚?如果没有思考清楚,就不能轻易地使用它。希望你更踏实地发挥你的特长。”
一时间我竟无言以对。匆匆回到课堂后,我久久不能平静,有些不甘,也开始默默寻找答案。那一晚的课堂,老师一改往日的授课模式,以讨论答疑形式展开。“我现在就是一片阵地,你们可以对我的观点开始尽情地炮轰!”话音刚落,聂老师开始像一位竹林间的隐士,在枪林弹雨中,沉稳淡定地开始了腾挪闪避。那一晚,师兄师姐们都化身为极度挑剔的人,他们一直都在寻找老师理论的漏洞,找到后异常兴奋且迫不及待地发言,但每一次都能被老师轻松化解。我似乎听出了门道,老师的功力体现在对于他所提出的理论框架及批评术语的精确制导。他可以很快拆解学生们的举证,寻找到凸显问题关键性的那几个定义:斯芬克斯因子、本能、自然情感、自由意志、非理性意志等。虽然眼花缭乱,但都能自洽,这就是你不得不佩服的学术思维。我似乎明白了,老师此前说的“音乐小说定义的自洽,应该借助学术思维的推导”。而那一晚聂老师似乎都在对他予我的告诫进行一种示范。如果说我是“反面教材”,那么他就是在“正面管教”。
回家后,我开始反思自己的那些不切实际的理想泡沫。一个寄托理想的概念的提出,一定包含了孤独的思考与周密的逻辑分析,还有关于这个概念的学术传统与思想资源的追溯。它不允许随心所欲和浅斟低唱。我开始静下心来,阅读相关书籍,对音乐与文学的关联细嚼慢咽起来。一年后,在聂老师的指导下,我开始了关于托马斯·哈代小说中音乐主题的研究。这是一次特别的人生体验,它始于老师推荐给我的一本书《哈代和姊妹艺术》(Hardy and Sister Arts)。这本书老师曾在剑桥偶遇,他是研究哈代的重要学者,而这本书给了他不一样的学习体验。“你看它在20世纪60年代就提出来了,这就表明西方学者在跨学科研究领域走在了前面。在这方面,我们中国学者有着很深的根基,好的东西应该承袭,失去的也要拿回来。”聂老师把这句话和书一起“附赠”给了我。如果不是因为了解我的个人特色和批评兴趣,他也许根本不会宽容我太多的任性。通过这本书,他既给我指明了研究方向,也促使我继续对“音乐小说”概念刨根问底。
对很多人来说,博士论文的写作经历都是痛苦的。正是这场没有硝烟的孤独战争,让我们苦熬多少个夜晚,掉了多少缕头发,落了多少汪眼泪。还好,我是幸运的。因为得益于聂老师予我的研究规划,我始终对这个研究课题充满热情。不过,痛苦我也一并领教了。它源于我需剥离多年养成的不良写作习惯。这件事没少让老师操心,学术研究是要求极度精确,它最直接的体现就是论文的写作惯例:一种强大学术思维引导下的逻辑推演。这对于那个正处青春期末期,妄图扔出一堆文字“胖揍”读者心灵的我,的确太难了!我在开始几乎没办法讲清楚一句话。第一次给老师看样稿的时候,他直接让我重写!并在稿纸上批注“语言表述不行”。我很痛苦,躺在床上,走在街上,总会瞬间无望,最担心的还是老师对我失望。
左思右想无法破局,我又在一个晚间来到了老师的家。那天我很紧张,茶几上摆着苹果和水果刀,灯泡似乎也没有换。
“希翀,没关系,你要有耐心!学术是一辈子的,就算你现在刚起步,也会爬到高峰,前提是你要有耐心!”老师没等我开口,就洞穿了我的心事。
“聂老师,我怕我写不出来。”我垂头丧气地支吾了一句。
“很正常,博士论文哪有这么容易写出来的。一句话是一辈子的修行。”
“那老师觉得,我的语言如何才能改正呢?”
“你还是太着急了,现在要多看看论文,静下心来读几本专著,闭关。”
说到这,老师转身去书房又拿了几本书给我。
“你先把它们读完。”
……
我始终记得他的语态,就算时间在一分一秒地剥离,剥离生命中那些瞬息。我却能在习得生活与学习的本领后,深深记住那些给予我启示的夜晚。晚间,我能再次感到那些能量的馈赠;晚间,我能更敏感地思考与感恩;也是在晚间,一切点亮心灵那盏灯的努力都是爱。
在聂老师的宽容与爱护下,我如今继续对音乐与小说的关联进行研究,荣幸和优秀的同侪在一起并肩。学术养颜、学术养心,在阅尽苦难与美好后,你我定能微笑以对,最后,感恩我的老师——聂珍钊教授!
(王希翀,湖北大学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