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神话成因:矛盾法则与超然-禁忌公式
2.1 神话中的对立因素
在神话研究中,有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不同的神话学派往往可以以对立的观点立论,但在一定程度上都能自圆其说。比较神话学的祖师麦克斯·缪勒(Friedrich Max Müller,1823—1900)是太阳神话的创始者,他认为神话虽然不过是语言犯的一场疾病,但其源头还是来自太阳。“日出是自然的启示,它在人类精神中唤起依赖、无助、希望与欢乐的情感,唤起对更高力量的信仰。这是一切智慧的源泉,也是所有宗教的发源地。”[1]缪勒本人在提出这个结论时是经过了细心的论证的,但在一些太阳神话的追随者手中,太阳神话被推向了极端,即一切神灵均源于对太阳的崇拜。这种简单化、绝对化的做法把太阳神话的理论弄得声名狼藉,但坚持者仍不乏其人。
近年来我国神话学界持太阳神话论者不少,他们借鉴“语言疾病说”的理论进行了一些训诂考证,认为自黄帝、伏羲以至帝尧、帝舜、后羿,无一不是太阳神大家族的成员。虽然从总体上看,这种理论与方法颇为陈旧落后,结论也不甚可靠,但这种阐发研究还是给人颇多的启示。
与“太阳神话中心说”不同,继自然神话学派后的星辰神话学又抛出“泛月神话论”,认为月亮是一切神话的源泉。[2]M. 艾瑟·哈婷女士主张“月亮神话说”,她给她的专著《月亮神话》取了个副标题,叫“女性的神话”。如同中国神话一样,其他国家也将月亮比作女人,除极少数外,月亮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是女性的象征,在论述作为生育与丰产的象征时,哈婷女士指出:“首先被当作丰产的感应物,后来则成为神的月亮,从古至今都被认为与女人有特殊的联系。它是她们怀胎的力量渊源,是保护她们和与她们极为相关的一切的女神。这种信仰非常广泛,几乎遍及全世界,并从遥远的时代一直存在到今天。”“月亮是具有非常广泛效能的丰产能源,它使种子萌芽、植物成长,而其能量绝非仅限于此。没有它的惠助,动物不可能生产,女人们则不可能有子。在气候温和的地区,太阳被认为是促使生长的动力;但在热带国家,太阳似乎专与生命作对,它曝晒幼苗使其枯死。对于居住在南部气候带的原始人来说,太阳似乎是与植被和再生产相敌对的力量。”[3]作者还举例说明这种月亮信仰并不仅限于热带地区,格陵兰的居民也有同样的信仰。月亮神话跟太阳神话唱起了反调,似乎原始人根本不能体会到太阳在万物生长中的地位,月亮才是神话的源泉。月亮神话之响应者不少,同是研究中国神话,用月亮神话的观点来看中国神话,跟按太阳神话得出的结论完全两样。中国台湾学者杜而未先生研究《山海经》时把《山海经》看作月亮神话的演绎,帝俊、后羿这些太阳神话学派中的主将都归入了月亮神话的系统,而《山海经》在不少的神话学研究者看来,完全是以太阳神话为主宰的。
也许,我们可以指责这些神话学派研究方法的片面性,但仔细阅读他们的著作,便发现他们的结论在一定的程度上是能成立的。这说明:相互对立的因素本身就存在于神话之中,神话是一个充满着矛盾对立的统一体。
结构主义神话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对神话矛盾有过深刻阐述。他说:“神话学使大学生们面临这样一个情况,即人们第一瞥就能把这种情况看成矛盾的。”[4]就一个神话而言,似乎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没有逻辑,没有连续性,充满着偶然。但是,这种偶然呈现出的武断可以在广大的不同地区采集到惊人相似的材料,这是不是说明神话中表现的偶然因素就是必然的呢?这是在表现形式及表达本质间呈现的一种矛盾。在列维-斯特劳斯看来,神话跟艺术不一样,艺术通过对一个或数个对象和事件的组合,提示出共同的结构以表现整体性,而神话则是运用一个结构产生由一组事件组成的一个绝对对象[5]。这也就是说,神话是将必然(本质结构)以偶然(事件)来体现的。正是因为神话是从必然出发,所以在不同的地域里会出现类似的神话。
斯特劳斯通过对具体材料的结构分析,得出神话是矛盾对立的统一的结论。就希腊俄狄浦斯神话看,其中有两种明显的对立成分,即过高地估计血缘关系与过低地估计血缘关系,神话的实质则是调和二者以获得统一。他还分析了楚涅人(Zuni)的起源神话,发现其“基本问题就在于发现生与死之间的和解”。这种矛盾在神话里表现为:“农业提供食物,所以生;但是,打猎也提供食物,也同时意味着与死的交战。”[6]在神话里,就是这样一些成对的东西的组合,如生与死、雄与雌、妻住夫家与夫住妻家、生食与熟食等。“神话的目的就是提供一个克服某种矛盾(一种不可能的成就)的逻辑模型。”[7]神话思想“总是由对立的知识朝向溶解的一种累进过程”[8]。
尽管列维-斯特劳斯的分析——如将历时性的神话放在共时性的场合下进行分析——颇使人有些不以为然,但他从这一角度得出的结论抓住了神话的本质特征。至少,他让人们对绝对的太阳神话说和月亮神话说的观点产生了怀疑,他超越了二者,找到了一条克服神话内在矛盾的途径。
列维-斯特劳斯的二元对立学说不全是一个抽象法则,在运用于对神话的分析中,它总是根植于现实矛盾的土壤,因而具有很强的生命力。他曾详细分析过印第安人阿斯第瓦尔的故事结构。该故事由著名人类学家博厄斯所记录,其大意为:
一对各自丈夫都已去世的饥饿的母女想着团聚。母亲住在河的上游,女儿住在下游。于是母亲朝东走,女儿朝西走,两人于半路相逢,便搭下了帐篷。一个陌生男人夜里来找那女儿,并给她们母女食物,后来做了那女儿的丈夫。女儿生下一个孩子,取名阿斯第瓦尔。他在其父的神力下成长,并得到其父百发百中的弓箭及其他宝物。其父后不知去向,女儿的母亲最后也死了。一天,阿斯第瓦尔猎熊上了天,与太阳之女晚星结婚。阿斯第瓦尔思念母亲,得太阳神同意而携妻子回到大地。由于阿斯第瓦尔与村里一女子来往,晚星愤然离去。阿斯第瓦尔追回天空,然而在天空过了一段日子,他又乡愁满怀,与妻子诀别只身回到大地。其母已死。后来,阿斯第瓦尔爱上了一个酋长的女儿,与姻兄弟就捕鱼好还是打猎好而争斗。由于阿斯第瓦尔打猎获胜,姻兄弟带了妹妹一走了之。阿斯第瓦尔又碰到了四位兄弟和一位妹妹,阿斯第瓦尔娶了那女子为妻,并生一子。姻兄弟也曾害他,因父亲显灵帮助而得以脱险。其妻甚爱阿斯第瓦尔,设法淹死了邪恶的兄弟。阿斯第瓦尔怀念多年的故土,又离开妻子回到故乡。不久,儿子也来了,他把弓箭送给了儿子,儿子送他一只狗。后来,他和狗一起化为石头。
对于这样一个故事,列维-斯特劳斯从地理、经济生活、社会和家庭组织与宇宙论四个方面进行了结构分析,处处可见难以克服的对立面,进行总括后得出下列图式:
从最初的母女相会到最终的父子相会,可以见出父系居住对母系居住的胜利。其中男女间总是处于对立状态,阿斯第瓦尔总要从女方那里离开,姻兄弟(舅权——象征女权)总是想谋害阿斯第瓦尔,其间矛盾总是尖锐得难以调和。主人公生活的每个变化总是带来新的矛盾,直到最后他化为石头。[9]矛盾是神话存在的方式,而这种矛盾是现实矛盾的缩影,既是生活的发展规律,也是世界的发展逻辑。结构主义对神话的矛盾的分析,对于神话研究具有重要意义,但切忌绝对化简单化。
在泰勒的巨著《原始文化》里有三章专论神话。泰勒不同意麦克斯·缪勒的一些结论,认为物质性神话是第一期形成的,而语言性神话是在第二期形成的,神话产生于语言之先。泰勒并没有否认语言在神话形成中的重要性。在语言的发展过程中,“区分语法上的性,这是跟神话形成有密切联系的一个过程”[10]。在拉丁语中,不仅home(男)和femina(女)自然地属于阳性和阴性,而且像pes(足)和gladius(剑)这样一些词属于阳性,而像honour(荣誉)和fides(信仰)这类抽象概念之间也有同样的区别。因此,无性别的物品和观念也分成阳性和阴性。“语言在强和弱、刚和柔、粗和细之间总是有明显精确的区别,于是就把它们对立起来分为阳性和阴性。”在波斯人那里,“甚至在像食物和衣服、空气和水这些东西中都分出了男性和女性,亦即刚强和柔弱性,并给这些东西规定了某种相应的性别”。[11]泰勒对语言中性探索的目的很明显,他是要将语法中应用广泛的性别论跟“万物有灵论”结合起来。泰勒举了北美印第安人中阿尔衮琴语族中的例子,在那里,不只一切动物都属于生灵性,甚至连太阳、月亮、星星、雷电等被生命化的物体也属于生灵性。此外,不只是树木和果实被列入生灵性,一些明显地完全缺乏生命现象的物体也列入生灵性。当然,这些物体必须具有神圣性或力量,如祭神用的祭坛的石头、弓、鹰的羽毛、锅、烟斗、鼓和珠串,还有如老鹰和狗熊的爪、人的指甲、海狸的皮,以及其他被认为具有一种特殊的或神秘的力量的物体。
语言中的这些性别区分正是神话的遗留,它告诉人们在过去的年代里,诸多无生命的自然物曾被当作有生命灵性的生物看待,简单地说就是万物有灵。当语言体现出这种特征时,神话便获得了巨大发展。“把个体生命一般地妄加到全部自然身上的这种幼稚、原始的哲学的观点和语言对人类智力的早期统治,也许是神话发展的最伟大的两个推动者。”[12]语言的性别区分是一种对万物有灵观的强化,它把神话意识渗透到人们的意识深处,说它是神话的动力是不过分的。
语言中的性别区分一般表现为阴性和阳性,于是万物自然划分为阴阳二类,这是男女两性向世界延伸,人化自然的一种结果。所谓的对立与矛盾,最初就是由男女两性的泛化造成的。男女两性的泛化造成了神话,也把矛盾对立留在神话之中了。这是一种对立,也是一种和谐,神话世界将二者天然地融合在一处。神话是人们对世界矛盾的一种融解,又是矛盾的寄寓,成了一条解决现实困难的途径。
自然世界日夜交替与四季更替是一种自然流程,表现出征服与团圆。泰勒指出:“日每天都被夜吞噬掉,后来又在黎明时获得解放;有时还被‘蚀’口和雷雨之云吞没,虽然是较为短暂的。‘夏’被惨淡的‘冬’战胜而且幽禁,要重新再得解放。伟大自然戏剧中的这些场面——光明和黑暗之间的冲突,一般地说,提供了一些简单的事实。在许多国家,多少世代以来,这些事实采取神话的方式而成为‘英雄’或‘少女’的传奇:他们被恶魔吞掉,后来又被它吐出,或从它的腹中被解救出来。”[13]从这里能明显看出泰勒所受自然神话学派的影响,却明白无误地揭示了神话里的冲突。冲突与矛盾是神话的灵魂,但冲突会随着矛盾的展开而又逐渐消解,犹如少女被恶魔吞噬,这一紧张随着少女被吐出而又松弛下来,故神话之冲突功能还在于融化对立。
就自然学派的神话理论看,“神话和宗教中的神,都是自然物的人格化”[14],尤其是太阳的出没这一自然现象,几乎是神话的唯一源泉,任何神话都源于太阳神话。太阳又集中体现为光明与黑暗的冲突,它的拟人化便表现为善良者与恶徒的冲突。太阳日复一日地出没,世界便由光明而趋黑暗,又由黑暗走向光明,周而复始。尽管冲突无时不在,但却始终不能形成压倒一边的优势,所以,神话中又总是存在着妥协因素。我们从自然神话学派的理论中可以得出神话中的矛盾对立统一现象是来源于宇宙法则的结论。
究竟是少女与恶魔的冲突投射为太阳神话中光明与黑暗的战斗,还是因为先有光明与黑暗的冲突再拟人化为少女与恶魔的争斗?自然神话的理论显然值得商榷,因为神话间的冲突总是人间冲突的反映,并非先是自然界冲突,然后再拿来同人间的冲突去比附。固然,自然世界的矛盾对立是客观存在的,如天地如日月。然而,它需要人们认识,人们最先认识的是男女两性,然后才推及自然万物,这些从人类文化史的演进中,尤其是存留于语言与美术中的材料都能找到大量证据。有学者指出,象征对立与性别区分相关,“性别象征很可能是发现抽象的和普遍的象征主题的基础”[15]。世界的普遍对立统一规律是从人类两性的对立统一的认识中产生的。无论是自然界的冲突还是人间的冲突,它们都在神话中得到了反映,于是形成了神话中的矛盾。
矛盾是神话的存在方式,也是我们探讨神话的基本立足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