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钧雷池:雷池果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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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风花雪月篇》:情为何物

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教人熟视无睹

阿伦走进秦楚房间的时候,看见她正捧着一本杂志出神,两眼愣愣地望着天花板一个角落,脸上的面膜早已干透,而她竟不觉得。

“喂,这位小姐——在练功哪?”阿伦伸出手掌在秦楚的眼前晃来晃去,“魂兮——归来——!”左腕上的墨玉镯子在灯下反射出一种诡异的光芒。

秦楚吓了一跳,坐直摔开阿伦的手,杂志却掉到了地上,“吓死我了,万一我真在练功,走火入魔可得算在你头上!”

“哈,你能入个什么魔?”阿伦笑着反唇相讥,“顶多是撞上情障,到时候怕是用不着我煽风点火,你自己就巴巴的跟上了。”她俯下身去,捡起秦楚掉落的那本杂志翻了翻,“天!这么久远的杂志也难为你保留到现在,有十多年了吧?”

秦楚双手抱膝,歪着头,若有所思地说:“里面那篇文章写得真好,我保留到现在,有机会就拿出来看看。”

阿伦坐到她旁边,帮她撕面膜,一边撕一边说:“我就没你这好耐性,以我的习惯,看过一本书,记住的就记住了,变成你自己的东西;没记住的就没记住,再看几遍印象还是不怎么深。”说话的时候手不停,东一拉,西一扯,不多会秦楚光滑秀美的脸就露出了一半。

秦楚温顺地仰着脸,望着阿伦俏皮得有些无赖的眼睛,和戏谑的微微上巧的嘴角,这神情在秦楚看来是开玩笑,而在旁人看来就颇有些不屑一顾的意味。

“阿伦。”秦楚轻轻叫道。

“唔?”阿伦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把撕下来的面膜揉成团远距离准确地投进废纸篓。

“你认为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

“没了?”阿伦答非所问。

“什么没了?”秦楚莫名其妙。

“你的问题就这个,没了?”秦楚点点头。

“这可太复杂了,一句话讲不清楚。”

“那你就分若干句讲给我听!”秦楚摆出一副奉陪的架势。

“慢,慢,慢,别急,你怎么想到问这个问题的?让我弄清楚背景先。”阿伦手一摊。

“就是刚才的这篇文章,讲的是一个女孩为了爱情放弃了亲情和事业如何如何,很感人,但我是在怀疑,到底一个女人什么是最重要的,实现她的价值?还是找个好归宿……”

“楚楚美眉,”阿伦打断了秦楚的话,揶揄道,“我看不单是这篇文章就让你浮想联翩这么简单吧?一定有别的事情让你这么神魂颠倒的,对不对?要不你怎么会神经兮兮地问这么老掉牙的高深问题?”

秦楚伸出拳头作捶打状,被阿伦一闪身躲开了,“人家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嘛!你就不要这么直接说出来行不行?”

阿伦嘻嘻笑着不答话,半晌才说:“女人最重要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不过现在什么是你最重要的我知道。”

“什么?”秦楚疑惑地问。

“睡——觉——!”阿伦说完,不等秦楚有回应,迅速地捏了一下秦楚的鼻子,一溜烟窜出房间,还不忘记灭灯关门。

秦楚一定是谈恋爱了,而且这次是来真的。哈哈,这小丫头。阿伦一边抹洗面奶一边想,以后就要注意了,秦楚打电话的时候要回避;不可突如其来悄无声息地回家;少进她的房间;少动她的东西……阿伦撩起脸盆里的水冲去脸上的泡沫,水溅上了她睡裙领口的花边,她擦去水珠,仔细地审视着镜子里的那张脸。

这是一张年龄模糊的脸,眸子里天真的光芒和嘴角顽皮的微笑,似乎该是十八九岁的少女拥有的;可惜天真得过了头,神色间全然没有十八九岁少女在这个年龄固有的轻愁柔怨,让人不敢妄定她的年岁,而须继续端详得更彻底些:眼角刚好没有鱼尾纹;皮肤紧实细密,肤色虽不及秦楚,但也还算白皙。阿伦静静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嘴角渐渐泛起一丝嘲弄,这立即揭去了她的伪装,沧桑显露无疑。

经过秦楚房间门口的时候,阿伦忍不住轻轻推开门。秦楚安静地睡着,她的睡姿竟然也这么标准,侧卧着,白藕般的胳臂随意绕在枕边,毛巾被遮不住她婀娜的腰部曲线。客厅微弱的灯光斜照在她的脸上,她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昏黄的光线下仿佛蒙上了一层雾气。

阿伦小心掩上房门,禁不住轻叹一声。秦楚是她们公司标准的美女,不光是长相,谈吐、气质、做人原则方面都无可挑剔。她家在上海,小学到大学都是重点,父母家教也严,对这个独养女儿娇而不溺。刚认识阿伦的时候她才进公司,还跟父母住在一起,每天准时回家,就算出去约会也是晚上9点必归;后来她想独立,说服了父母搬出来和阿伦合住,每天依然规规矩矩地过上班族的生活;她并不古板,上海姑娘擅长的她都会,对于时尚有自己的品位;最可称道的是她的为人准则,阿伦对她有板有眼的一套理论实在是钦佩之至,觉得自己油条了那么多年,还从未象这位小她三岁的小妹妹那样能上升到理论高度。自己平素嘻嘻哈哈惯了,对于任何事情都解释得很简单,有些看法在同事看来近乎偏激,但偏偏是押对了宝,所以尽管她占理,旁人总不服气;秦楚就不然,她的看法全面客观,常能使旁人心悦诚服。还是那个形容词,“标准”。

不用说,秦楚的眼界也很高,公司里献殷勤者大有人在,而她好象没有对哪个能看入眼,好容易有了个须眉知己还是在另一公司工作的叫什么吴尽涵的,不过两人的关系发展到现在好象还只是一般朋友,也就是周末出去玩玩,平时在一起吃吃饭而已。有时候秦楚也叫上阿伦跟他俩一起出去,起初阿伦还担心做了个无辜的灯泡,后来发觉两人无论明里暗里都不象那么一回事,不由暗笑自己多虑,从此便坦然了许多。

可现在秦楚八成是坠入情网了,种种恋爱症状一一显现,最明显的就是人变得罗嗦又驽钝,要在平时,那种问题她是绝对不屑于问的,“对于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什么?”老天!这么一个要用一生来寻找答案的问题,她自己轻巧一句话问出来倒也罢了,还要求阿伦花短短一个晚上的时间来回答她,没得幼稚!

话说回来,恋爱中的女人不变傻简直就不是女人,就象阿伦始终怀疑柳下惠是不是男人一样。她对秦楚那位幸运人士颇为好奇,琢磨若在十六世纪,这男士怕是要硬着头皮闯一次刀枪阵才可享受到这样的艳福,或者就象肥皂剧里夸张的演戏一样:一获得美人芳心的勇士过五关斩六将,末了蹒跚转过身,背后原来已插满斧头……阿伦想到这里不由扑哧一笑,看表惊觉已经午夜十二点半,于是连忙把自己放平在床上,关了灯,在黑夜里望了一阵天花板,又从一数到五十,方才便沉沉睡去。

上午到了公司,阿伦才发现气味不对,上班时间还未到,大家已开始埋头忙忙碌碌地做各自的事情,不过这忙碌的气氛有些过了头,仿佛是为了逃避什么而刻意如此。部门主管的秘书小姐打字飞快,键盘噼里啪嚓响,隔老远都能听出来空格和回车的区别;往来打印复印的同事仿佛枪战里腾挪躲避一般,急匆匆地窜来窜去,脚步轻盈快捷。阿伦一看这阵势,本想说的几句俏皮话登时咽到了肚子里,忙溜到自己的位置,打开电脑,整理出一些文件拿去给主管签字。

部门主管不在,隔壁老板办公室的门紧闭着,外间的老板秘书亦作正襟危坐状,见到阿伦忙低声说:“方sir在里面跟孙老板开会。”片刻后把嗓门压得更低,解释道:“不晓得又有什么紧急事情,早上老板一来就拉长着脸,瞧把大家紧张的,气都不敢大声喘,生怕是自己的活儿出了纰漏,等下要被老板拎进去狂扁呢。”

秘书小姐比秦楚还小,小姑娘口没遮拦,一张嘴就跟爆豆似的不停,虽然舌头偶尔偏长,也还不失可爱。大伙都瞅着她当她是个宝贝,平日里打哈哈攒点笑料,下班回家去孝敬高堂贤妻。也亏得她是孙老板的秘书,老孙在正儿八经的事情上特较真,在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上没什么老板架子,所以对自己这个介于孙女和女儿辈之间的小秘书多关爱少苛求,若是换了别的老板,就冲她那憋不住的急脾气,一天不被训哭两回才怪。

阿伦吐吐舌头,转身打算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突然听到身后办公室的门被拉开,然后是孙老板的声音:“阿伦,进来一下。”

老板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房间的气氛有了戏剧性的变化,仿佛打开了液氮罐,使得原本凝固冰冷的液体在满房间欢快地跳动,同事们脸上大都显现出释然和感激,小秘书不满地瞥了瞥众人,向阿伦递了个同情的眼神。阿伦耸耸肩,她有这个习惯,再严重的事态面前也不过耸一下肩膀表示无奈,心里暗念:“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当下推门走进了老板办公室。

进门后,只见老孙一脸凝重,端坐在老板椅上,部门主管颇为紧张地坐在一侧的待客沙发。老孙示意阿伦坐下,单刀直入地问:“我让你做给广州贝峰集团的报告你完成得怎么样了?”

阿伦答道:“老板,这报告你昨天吩咐下来让我做,原定下个礼拜一,也就是大后天给您过目。我这边的资料还在准备,报告写了一小半。”阿伦提醒自己跟老板汇报的时候,哪怕是只言片语,也尽量少用语气副词,避免汇报中加入过多主观色彩,让老板误会你的工作态度。

老孙点点头,沉吟一会,问:“有没有可能今天完成?”他看了看部门主管,解释说:“贝峰那边情况有些变动,我们这里也要跟着他们的节奏,所以时间比较紧,需要晚上9点以前把报告传真过去,恐怕你要加点班,有问题么?”

阿伦深吸一口气,望着老板,说:“有。”

“哦?”老孙扬了一下眉毛,“什么问题?”

“您等一下。”阿伦迅速跑到自己的位置上,抱着一个文件夹回到老板办公室,“如果要报告今天晚上完成并且保证质量的话,有些部门恐怕也得加点班,或者放下手头的工作,先做给贝峰那边的数据。”然后阿伦一口气点出了七八个部门的具体专员,之后补充了一句:“没有他们的配合,我无法按时完成报告。”说罢把这些部门专员的名单放到了老孙的台面上。

老孙扫了一眼名单,微微颔首,他一贯欣赏阿伦直率利索的作风,立刻打电话招来秘书吩咐下去。阿伦临走之前看了看部门主管,后者显然放松了许多,看向阿伦的目光有几分溺水者望见稻草的味道。阿伦不由感到这报告的分量陡然重了许多,到底为什么,老板讳莫如深,阿伦也懒得深究,自己不过一个普通office小姐,所在何位便谋何政,不该自己知道的东西还是少打听为妙。

刚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阿伦连忙拎起话筒。“您好!”

“喂,阿伦吗?刚才你去哪儿了?我打了足足十分钟都没人接。”该死的,是秦楚,打得也真是时候。

“我在老板房间被抓壮丁呢,你们主管不在啊?”阿伦没好气地说。还是秦楚他们舒服,整个层面就一个部门主管,不象他们这里跟老板“平起平坐”,有老板和主管双重大山。但离老板近也有近的好处,孙老板还算是老板中的佼佼者,颇得民心,阿伦他们虽觉得少些自由,日子也算好过。秦楚他们的主管才不,依仗天高皇帝远山中无老虎,很有些颐指气使的猴子模样,碰巧伊也姓侯。不过话说回来,主管在做主管之前不也是怨怨艾艾的小职员,做了主管之后各方面压力压将下来,颐指气使也是情非得已。

“主管不在,要不我怎么敢煲电话粥?”秦楚得意地笑道,“说正经的,下班以后我请你吃饭,让你见见他。”

“他?他是谁?”阿伦明知故问。

“我男朋友啊!哎哟别问了,晚上你就知道了。”电话传音失真也没能掩盖秦楚的兴奋和羞涩,“晚上作陪的还有吴尽涵,要当灯泡最好也拉个伴,对吧?”秦楚吃吃笑着。

“哎……把晚饭改夜宵成么?”阿伦皱着眉头绞弄着电话线,“晚上我要加班到九点多,很紧急的一个任务,天塌下来也离不开的。”

“咳!你呀你,难得见你加一次班,还偏偏这么不赶巧,把周末和重要约会都耽误了。也行也行,夜宵,晚上九点半在老地方,别迟到啊!”不等阿伦回话,那边电话就挂上了。

阿伦揉了揉太阳穴,一头扎到了一大堆数据和报表中,午饭来不及下楼吃,让小秘书带上来几个热包子,晚饭就索性叫了肯德鸡外卖。不清楚小秘书分派任务的时候是不是来了点夸张的危言耸听,其他部门的人出奇地配合,到最后报告完成的时候,阿伦看了看表,八点三刻,谢天谢地。跟老板简短总结汇报后,阿伦抓起拎包冲出写字楼,拦了辆车往外滩冲去。她不喜欢约会迟到,无论是跟谁。

车子拐弯的时候,阿伦瞥了一眼依然灯火通明的写字楼,喃喃自语道:“周末愉快。”

老地方就是外滩的“老地方”酒吧,是她和秦楚周末常来消遣的老地方。一进门就看见秦楚在角落的一张桌子前冲她挥手,她走过去,发觉她仍是最晚到的一个。秦楚笑眯眯地指着身旁的一位很有几分帅气的男士,向她介绍:“我的男朋友,龚翔。”阿伦冲龚翔点点头微笑一下,又跟旁边的吴尽涵打了个招呼,坐了下来。

吴尽涵今天打扮得挺潇洒,米色休闲茄克衫里面打条暗色领带,他算不上英俊,人也不高大,但沉稳成熟,跟他谈话总能有所获,这是阿伦最欣赏他的地方,也难怪秦楚能服气他。

刚一坐定,阿伦便仔细观察起龚翔来。单从长相上看,龚翔可以称得上是女孩心目中的白马王子,这一点早在阿伦意料之中,不过龚翔比她预料的还要英俊几分,剑眉星目,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这模样阿伦似曾相识,也是在这样昏暗的灯光下……阿伦心里轻叹一声,喝了一大口啤酒,泡沫刺激得她回到现实,太久远的事情,不必提了。

龚翔跟秦楚一样健谈,不久阿伦和吴尽涵就知道了一些基本情况:他也是上海人,目前在一家证券公司供职,跟秦楚在一次朋友的婚礼上认识,后来就发展到现在。

整个晚上就听见秦楚银铃般的笑声和龚翔浑厚的有磁性的嗓音,阿伦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酒,只知道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自己插不上嘴就只好喝酒。吴尽涵始终专心地听对面的一对人儿欢歌笑语,时不时打趣一下以助谈兴。

零食上来了,阿伦注意到龚翔很自然地剥开一枚枚开心果,塞到秦楚又吃又喝又说又笑应接不暇的樱唇里。她瞟了一眼吴尽涵,发现后者登时有些不自然起来,往后的几句话仿佛是舌头打了结。又是个多情种子!阿伦趁着醉意没来由地咧嘴笑着,心里暗暗嘀咕。

结束的时候已近午夜,秦楚让阿伦先回家,她和龚翔再逛逛。阿伦知道他俩现在正是惜时如金的时刻,本想嘱咐秦楚别太晚,回头刚好看见龚翔正给顺从地偎在怀里的秦楚披上风衣,话就咽了回去。

突如其来的冷风让阿伦打了个寒噤,感觉胃里的酒在往上漾。吴尽涵看阿伦的脸色有变,忙问:“你感觉怎样?要我打车送你回家么?”

阿伦摇摇头,“我想走一走,反正我住的地方离这里也不远。”

吴尽涵陪着阿伦往回家的路上走着,路上行人比来往的车还少,阿伦始终认为外滩是上海最美的地方,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但远远近近的霓虹灯,热烈张扬在无人的夜里,宏伟的建筑显得那么的落寞,阿伦突然很想大笑。

“我好象喝多了。”阿伦开口打破了沉默。

吴尽涵转头端详了她一下,笑了起来,“你的确喝得有点多,大概有两瓶半吧?”

“喝得多不多不能这样简单地一概而论,”阿伦煞有介事,“要考虑情感参数。”

“哦?此话怎讲?”吴尽涵饶有兴趣。

“X=λYmax,X是你实际酒量,Ymax是你酒量最大值,那么λ就是情感参数。λ的有效范围是0到1。”

“那么Ymax是怎么界定的呢?喝到不能喝?”

“准确点说,是喝到喝酒的人刚好没死的那个量,理想状态应该是无限接近致死量而不达到。”

“哈哈,有趣有趣!”吴尽涵纵声大笑,“那么情感参数就应该无限接近于1而不等于1喽?”

“没错。”阿伦继续一本正经,“不是没有人达到,是当你达到之后,你必定会到一种癫狂状态,这样就该进医院了。”

“是啊,”吴尽涵莫名喟叹一声,“人不可能没有烦恼。”

阿伦瞄了吴尽涵一下,后者正转头望着东方明珠被万点灯火勾画出来的轮廓。“烦恼痛苦跟大气层里的氮气一样,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阿伦低声道。

他们都有些累,于是走到一个石凳前坐下。吴尽涵拿出一支烟,征得阿伦的同意后点着吸了一口。

“你既然喜欢楚楚,当初为什么不大胆追她?”阿伦突然发问道。

吴尽涵拿烟的手微微一震,随即恢复平静。“是她不给我机会。”

阿伦笑了,“我问的直接,你也答得直接,看来也是个爽快人。”

“其实非也,”吴尽涵正色道,“我知道你是个爽快人,不喜欢转弯抹角,所以就投你所好。换个人问或许我就不这么答。”

“你告诉过她你有多喜欢她么?”阿伦有些惋惜的口气。

“她知道的,不用我说。而且,有些方面,做出来远比说出来有分量。”

阿伦叹口气。秦楚其实是一个小姑娘,以为她知道的事情她其实并不知道,她喜欢亲耳听到某些话才会安心。

“那你现在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其实我早看出来她对我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照顾她,让她开心,其他方面没什么奢望。龚翔照顾她可能要比我照顾她更好,这就够了。”吴尽涵的香烟在夜幕中氤成一朵又一朵白色的花。

“楚楚不是你第一个喜欢的女孩吧?”

“不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女孩现在我都快忘记她的模样了,是我的初中同学。”

阿伦不禁莞尔。

“初一下学期一次学校足球比赛,我是替补守门员,上场不多久我们队被罚点球,结果我扑挡的时候鼻子被球踢中,流了很多鼻血,当场晕倒。昏迷中我隐约觉得一块手帕按到我鼻子上,然后额头被人敷上冷毛巾。”吴尽涵停顿了一下,印象中最深的是那对温柔的眸子,黑黑的,脸却很模糊。

“就是她?”阿伦问道,他点点头。

“她父母都是医生,所以她懂得一点急救常识,从那以后我就特别注意她,上课经常偷偷在课本上画她的侧面像。初中毕业后她离开了上海,跟父母移居到澳大利亚,再没有跟我见过面。”

“Green love.”阿伦喃喃自语,“但最让人记忆犹新。”

“是啊。”吴尽涵似有同感,“不过当时再怎么如痴如醉,过后就跟初中毕业证书一样封存,绝少拿出。之后我的几次情窦大开,以及后来正儿八经的恋爱,当时迷了也就迷了,之后过了也就过了,不一样的只是内存多了些空间占用罢了,不影响系统操作。”

阿伦无言,默默地转着左腕上的墨玉镯子。

两人又默默坐了一会,吴尽涵起身送阿伦回家。回去的路上都走得很快,没说什么话。看着阿伦消失在楼道里,他才转身离开。

路灯昏黄,沿着道路向前延伸,路口的黄灯安详地闪烁在无人的午夜里。

“阿伦你倒是说话呀!”秦楚穿着睡衣盘着两腿坐在客厅沙发上急急地问厨房里忙着准备早餐的阿伦。

“我的小姐,你的龚翔的确很帅,看上去也很体贴,可我才见过他一面,实在说不出什么更深刻的赞美的话,那些不切实际的夸奖我也不好意思说出来,万一误人子弟怎么办?”阿伦皱着眉头,边说边用铲子翻动平底锅里的火腿煎蛋。

“人家都说过来人是有直觉的嘛!”秦楚噘着嘴嘟囔着。

“直觉是一方面,关键还要看事实呀?我要是有你说的那种直觉的话老早就寻一个好男人骗进洞房了,还用得着孤家寡人到现在?”阿伦笑着把色拉酱挤到切好的生菜丝上用筷子好一阵搅拌,左腕上的墨玉镯子有节奏地上下抖动。

“我觉得龚翔就是我要找的人,”秦楚望着天花板,满脸洋溢着焕发欣喜和憧憬,好象是在对阿伦,又好象在对自己说,“我一直当你是我姐姐,有些肉麻话也不瞒你啦。他感情很含蓄,但是很真。他那么帅,过去那么多女孩追他,可他从未真正看上过谁,但是一见我,就觉得我是他要找的,逃也逃不掉,上天注定。……”

好一个聪明人,阿伦暗笑。取悦一个女孩的基本手段是要这个女孩相信,她在他心目中是多么的与众不同。

“……那次婚礼,他跟那个新郎并不很熟,是他做伴郎的好朋友硬拖他去帮着顶酒的,他现在才知道为什么那次会鬼使神差地去,原来就是为了碰见我。……”

这个龚翔,怕是《廊桥遗梦》看多了。就是不知道此君摄影技术如何,须知这没准会成为独特浪漫的追妻手段之一。

“……我感觉好象在做梦,但又不是梦,他可不比过去追我的那些家伙,不是肉麻就是胆小,不是嘴上甜言蜜语让人起鸡皮疙瘩就是发约会邀请的时候还吞吞吐吐,绕了半天还说不到正题上,让人感觉压根不是那么一回事,他就不一样,所有的那些话他都说得很自然很真心……在他跟前,我感觉我就是公主芙罗丝娜。……”秦楚兀自喃喃不休。

“芙罗丝娜是何方神圣?”阿伦插嘴问道。

“《青鸟》的女主人公,一位极其漂亮的公主,她的美貌可以跟世界七大奇迹相媲美。”

“啊哈?那这个小姑娘要不就嫁不出去,要不就找了个模样可以称为世界第九大奇迹的老公。”阿伦打开冰箱,撕开鲜奶包装,转身找出两个玻璃杯洗干净。

秦楚白了阿伦一眼,“她的确找了个好老公,她老公宁肯变成青鸟也不肯背叛她。”

又是童话,阿伦无可奈何摇摇头。秦楚可能是家庭环境太优越了,到现在还念念不忘她那些童话。这个女孩似乎是成熟与幼稚的矛盾综合体,在某些理论方面,她足可以顶得上前苏联著名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一板一眼头头是道;可在具体事情方面,又单纯地让人爱怜不已,让阿伦实在不忍用沾染世俗的心去度她。就是这么一个小可人儿,一个小天使。

阿伦没看过什么童话,而且她生下来就没见过自己的父母。她出生的前几天,他们在去医院的路上出了严重的车祸,父亲为保护母亲受了重伤,当天就不治身亡;母亲一直坚持到把她顺利生下来后,终于心力交瘁追随父亲而去。听外婆说,母亲弥留之际,攥着外婆的手,只说了一句话:“愿阿伦……能原谅我们。”

父母的骨灰按照外公外婆的意思撒到了大海里,外婆说母亲极爱海,最大的愿望就是去看海,曾跟父亲商量等阿伦满月了,一家三口去海边照全家福。于是阿伦自懂事起,就常望着地图发呆,小脑瓜里充斥着到海边去生活的理想。几经辗转来到了上海,也算跟“海”沾点边。

阿伦从未怨过父母,至少迄今为止还没有怨过。父母的结婚照阿伦一直珍藏着,那上面父亲英挺母亲秀丽,脸上都洋溢着无比的幸福和满足,堪称一对璧人。阿伦常想,是否人太幸福了,就会遭天妒?

爷爷奶奶经受不起丧子丧媳之痛,不久便先后过世。是外婆外公把阿伦带大的。外公外婆毕竟年老体迈,所以阿伦懂事很早,十岁开始就会操持家务,照顾两个老人。平时除了家务就是功课,没有闲心思看童话,顶多看看电视。

阿伦关于童话的认知,大都来自外公外婆给她讲的故事,他们都是老知识分子,经常给阿伦讲古代神话和聊斋,那里面充斥着因果报应,阿伦小小的心灵里,老早就相信善有善报老天有眼。而西方的童话阿伦知之甚少,一次看秀兰邓波儿演的某部电影里,小女主角在横遭变故后体会到了世态炎凉,于是对她最要好的一个朋友说:“别相信童话,那都是骗人的。”这是阿伦对这类童话的初步印象。

“阿伦?你在想什么哪?”秦楚叫道。

“哦?”阿伦从回忆中猛地回转过来,当即恢复她一贯揶揄的神情,“我在想,这位小姐是否可以拿爱情当饭吃,让我一个人独吞早餐?”

“那怎么可以?”秦楚嚷道,“你明知道今天我要出去逛一天的,竟然企图委屈我的胃,居心何在?”然后不等阿伦回话,便抢过煎蛋牛奶狼吞虎咽。

“阿伦,我看中淮海路上一家店里的衣服,你做我的参谋吧?”秦楚吃过饭后一边换衣服一边问。

“又叫我做灯泡?老大,现在是大白天,您老就省省电支援国家建设好不好?”阿伦边洗碗边叫苦不迭。

“qie!你才几瓦就自以为度数很高的样子,我还叫了老吴同志作陪,你不去他岂不是孤灯一盏从头亮到底?好阿伦,去吧去吧去吧去吧,我中午叫龚翔请我们吃哈根达斯和撒西尼好不好?”

“OK,OK。”阿伦叹了口气,横竖是逃不掉,不如爽快点。就是可惜了吴尽涵又要为他人做一回嫁衣。

出乎阿伦的意料,吴尽涵比她想象的要平静得多,面对龚翔和秦楚的卿卿我我依然谈笑自如,跟他第一次见龚翔那晚大不一样。先在大商场里逛了一会,龚翔拉着秦楚去买冷饮,阿伦也乐得能休息片刻,就势往商场大厅的椅子上一坐,吴尽涵也陪着她坐下。

“我本以为你会郁闷的。”阿伦直视着前方的人来人往随口问道。她觉得这样直接问是最好的方式,如果被问话的人郁闷,这样直接接触痛处反倒能减轻痛楚;如果被问话的人不郁闷,那这样问他也无妨。

“让你失望了?”吴尽涵笑道,阿伦转头望着他,没看出丝毫苦笑的迹象。

“我以为你既然那么喜欢秦楚,虽然为她能找到爱人而高兴,但也难免怅然,毕竟感情是自私的。所以我以为你很矛盾。”阿伦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自以为是。

“我的确喜欢过她,而且一度非常喜欢,但那都过去了。”吴尽涵幽幽地说,“喜欢这种感情是很难说的,它可以来得快去得快,如果不给滋养的环境,一般很难发展为爱情。秦楚从没给过我机会,所以我从来没有机会去爱她。既然没爱过她,也就谈不上受伤;既然没受伤,也就不会郁闷。”

阿伦扑哧一笑,伸出手握了吴尽涵一下,“我想我可以篡改一下苏格拉底的名言——‘如果你能得到你的意中人,那么你就会非常幸福;如果你得不到你的意中人,你就会成为一个哲人。’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我想咱俩都可以专心做他俩的灯泡了。”

“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秦楚这么喜欢灯泡的存在?二人世界不好么?”吴尽涵傻傻地问。

“这你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小女孩们谈恋爱,害羞又兴奋,想让别人知道,但又不能或者不愿单纯地叙说,或者想通过旁人的艳羡来加厚巩固这种幸福,最好的方法莫过于抓一个铁杆来做目击者了,结婚都要证婚人,咱们就权当证‘恋’人罢。”阿伦开始不失时机地摆谱。

“同意。”吴尽涵也谐谑道,“高尚有很多形式,自愿做灯泡的可以算一种。”

两人相视大笑,彼此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默契。

正在这时秦楚兴冲冲地跑过来,举着两个甜筒,塞在他俩手里,然后挽起阿伦的胳膊,直奔目标店面而去。当两人身影消失后,吴尽涵与随后赶来的龚翔不禁相对苦笑。

又是一个周末,秦楚和龚翔到黄山去继续他们的风花雪月,阿伦正当百无聊赖之时,电话响了。是吴尽涵约她去泡吧。自从秦楚名花有主之后,阿伦与吴尽涵出于多次同当灯泡的经历,不禁惺惺相惜。

放下电话后,阿伦急忙打扮起来。她精心梳了头发,解开平时经常盘在头顶的那个髻,任头发四散披着,只在鬓角别了个闪亮的小发卡。挑出上次刚买的连衣裙,这连衣裙是在秦楚极力撺掇下买的,她说阿伦腿长,高腰的连衣裙最合适,虽然阿伦看着那两条细如发丝的肩带胆战心惊。出门前,阿伦最后看了一眼穿衣镜里的自己,不由呆住,手下意识地摆弄着镯子。

她有多久没这么打扮过了?她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她从来都是不太修边幅,无论冬夏脑袋上总顶着那个髻,刚进公司的时候有好事者把她的年龄从三十到四十都猜了个遍,虽然她的实际年龄不属于这个区间。秦楚也经常怂恿她去做形象设计,都被她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那时的她对于打扮似乎有本能的反抗,一想到此心中总觉被一根细针不经意刺了一下,不疼,但发毛。

可今天她着实一反常态,莫不是为了吴尽涵?

的确,那次商场之行以后,阿伦发觉跟吴尽涵的距离一下拉近了许多,她发现他其实是个优秀的男人。

比如他很懂得节制,从不滥情,有脾气,却很少发作,因为工作时间长,所以见多识广,于事物常有独到的见解,跟他谈话阿伦总觉得很舒服,好象是高山滑雪的人听着脚下踩雪的吱吱声,身边的景物迅速向后飞去的感觉。

阿伦纳闷,他们认识时间不短了,为什么早对他没这种感觉?

难道是因为过去她一直认定吴尽涵是秦楚追求者集合里的一元素,压根就没仔细琢磨过这个人?

好象是的。天哪,真可怕。

阿伦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位被猛地一撞,颤抖不已。

过去的一幕幕如电影快镜头般一一掠过,过去的她的样子,现在的她的样子。别人眼中的阿伦快乐宽容,开朗豁达,她已经逐渐相信这是真正的她。情思被她尘封禁锢在极深的意识里,因为她相信,要想不被某种事物所制,最好的方法是压根就忽略这事物的存在。她这样做了,而且做得很好,她认为自己是看穿了,想开了。

只有把心锁住,才会平静。无风才无浪,无恩才无怨。

阿伦终于明白,看穿了?想开了?自己其实是在逃避。

因为逃避,她不愿意去装扮,怕引人注意;她不再以温柔示人,举手间唯有豪放爽利;她冷眼看待一切爱情,包括自己疼爱的小妹妹秦楚的恋爱。

而现在,仿佛天方夜潭里无意打开所罗门封印瓶的渔夫,望着瓶中窜出的魔鬼不知所措。

她该怎么办?罢了罢了,人算不如天算,冥冥中自有天决定,凡人不如顺其自然,多想无益。

挎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惊醒了阿伦的支颐沉思。

“阿伦吗?我是吴尽涵。……你原来还没出发啊?我还担心你路上出什么事情了呢,还好还好。……我已经到了,你别着急,有的是时间,路上注意安全……”

“老地方酒吧”里,吴尽涵坐在靠窗的吧台前,望着门外川流不息的人群,静静地啜饮生啤。生啤很鲜,入口后清爽的感觉洗涤着他这段时间的焦虑和忧郁。

他背后是一个精致的舞池,一对对情侣相拥而舞,角落里有各种娱乐游戏。迷梦般的灯光,殷勤的服务,让每位顾客享受一回尊贵的感觉。

秦楚很喜欢来这样的地方,她沉醉于这种氛围,她也适合这里,美丽,妩媚,时尚,灵动……不过以后带她来这里的不再是他,这样也好。当他习惯于一次次失望后,希望是什么已经不再重要。仔细想想,秦楚是一个能让每个男孩着迷的女子,他也不例外,但是这不意味着他们就有缘,她敏感,多情,喜欢新鲜和浪漫,这些未必是他能给予她的。

冥冥中自有天决定,凡人不如顺其自然。这话是阿伦的经典名言。

想到阿伦,吴尽涵微笑了一下,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跟她说话总能有能笑的理由。她看上去比秦楚豁达多了,又仿佛不知愁为何物,成天乐呵呵的。跟这样的女孩子在一起,就算她再生气也不怕,因为天性使然,存不住烦恼,自然也存不住怨气。

有人轻轻推门进来,走到他旁边坐下。吴尽涵知道是阿伦,但转头去看时,还是吃了一惊。

阿伦身着白色一袭曳地长裙,纤细的肩带,露出她光滑白皙的肩头,胳臂纤秀,左腕上的墨玉镯子更衬托了皮肤的白嫩;长发随意披着,被舞池的灯光镀了一层暗金色的边,鬓角的一枚小发卡俏皮地闪着光,恰倒好处地添了几分动感。她化了淡妆,五官飞扬突出了许多,眼睛奕奕有神。整个装扮简单,却清丽绝俗。

吴尽涵这才发现,原来阿伦也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跟秦楚甚至可以不相伯仲。

阿伦看吴尽涵目不转睛地凝视自己,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烧,于是连忙叫了饮品。

两人默默地喝着,或许彼此都产生了些许异样的情感,许久竟然无话。

“我觉得你的名字起得很好。”阿伦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话。

“此话怎讲?”吴尽涵赶忙问。

“吴姓、贾姓的人一般名字都不好取,因为名总要被姓来否定一下,所以纯粹的褒义词不适合做名字。聪明点儿的父母,就给孩子取近乎中立的词,再聪明一点的,就取那些能被姓所进行正面修饰的名字,比如你的,单叫名字,是‘尽涵’;叫全了,是‘吴(无)尽涵’,都是正面意思。”

“想不到你对这还挺有研究,那如果是你,你会给孩子起什么名字?”

阿伦想了想,说:“我想我会叫孩子‘吴嘉宝’,名字土了点,但不吃亏,怎么说也是‘无价宝’哦!”说到这里突然住嘴,好象意识到了什么,还未恢复原色的脸登时又涨得通红,忙端起酒杯大口牛饮,却被酒精呛得连连咳嗽。

吴尽涵扭头去专注地看舞池里的人影,其实是为了掩盖不由自主地窃笑。

等他转回头,看见一位衣着考究的男士正站在阿伦面前,微欠着身邀请阿伦跳舞。此时正在放的舞曲是“绿袖子”,很优美的华尔兹。

阿伦欣然同意,起身前冲吴尽涵调皮地挤挤眼睛,不等吴尽涵反应便轻盈地滑到了舞池里。

吴尽涵一边啜酒一边欣赏他俩的舞姿,看不出来阿伦的舞技竟然这么娴熟,与那男士配合得天衣无缝,乍一看仿佛是配合多次的搭档。然而仔细看去,发现主要是阿伦在配合,她对舞步非常熟悉,男士一抬腿她便知道下一步的落脚点,于是适时跟进。相比之下,那男士就自我得多,不可否认他的舞技也很高,但多了几分炫耀和自负,虽然跳舞时男方起主导作用,若很我行我素地展示舞姿而对女方不加照顾,看起来就非常的不绅士了。

一曲舞毕,看那男士似乎还有意请阿伦继续。下一曲是恰恰,阿伦很熟练地挥洒着,摆出一个个造型,那位男士就逊色许多,很多小节似乎是阿伦带着他跳。随着舞曲进入高潮,阿伦动作幅度越来越大,腰仿佛无骨一般灵活扭动,使略带喇叭形的裙摆如扇子般张开,头发也四散开来,被汗水沾了几丝在脸颊上,周身洋溢着野性,吴尽涵竟看得痴了。

曲终人散,阿伦跑回吴尽涵身边,一口气把一杯啤酒灌下肚,然后靠在吧台上,望住吴尽涵,嘻嘻地笑。

吴尽涵又给她斟了一杯。不过是橙汁。他不想她喝醉,经常醉酒对一个年轻女孩并不是好事,虽然他还没见过她真醉的样子。

舞曲又响了起来,这次是“卡萨布兰卡”。

“这是我最喜欢的曲子,”阿伦喃喃道,“每次听到它我总想流泪。”

吴尽涵看到阿伦眼睛里果然闪着泪光,那泪珠盘桓片刻,顺着两腮流了下来。他蓦然发觉,眼前这个女孩在平素大大咧咧的外表下隐藏的内心深处原来也充斥着故事。阿伦不是单纯,是简单。是那种曾经单纯过,也复杂过,之后看穿了一切于是具备了的那种简单。她可以用简单的思维去考虑一切看似复杂的事情,没有太多的患得患失,所以豁达。对此吴尽涵早有感觉,只不过从未象现在这样感觉强烈。

看着阿伦梨花带雨的模样,吴尽涵不由有一种想把她的眼泪吻干的冲动,最终还是忍住了。

“阿伦,我请你跳舞。”吴尽涵温柔却果断地揽着阿伦进了舞池。阿伦靠在吴尽涵的怀里,随着音乐轻轻摆动,“卡萨布兰卡”的旋律流动在舞池里,滑滑的,润润的。阿伦觉着这个世界只剩下这音乐和这个肩膀,她好希望能一直这样摇摆下去,永不停息。

阿伦的泪珠依然不断地滑落,但都尽数消失在吴尽涵温暖的怀抱里。她抬起头,每每都能看到吴尽涵大而明亮的眼睛凝视着她,无比温暖的眼神。

五年了,阿伦心底泛起发黄的回忆。五年的不堪,她曾试图用两年去忘记,她成功了吗?她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因为她坚信自己能忘记。最快的忘记方式,是覆盖。

秦楚从黄山回来后,惊讶地发现阿伦和吴尽涵走到了一起,吴尽涵倒是不隐瞒,阿伦却藏藏掖掖的,常常大吊秦楚胃口。其实她怎么藏也藏不住每提到吴尽涵时那种欣喜的神色,秦楚自然心知肚明,不过一定要阿伦亲口说出她才满意。于是秦楚便时常在阿伦面前大谈特谈吴尽涵的诸般好处,阿伦自然笑吟吟地听着,不动声色地套取秦楚那方面的情况。

吴尽涵逐渐成为阿伦和秦楚家里的常客,光顾最多的自然是阿伦的房间。阿伦的卧室布置得很雅致,可面对着床的那片墙壁一件装饰都没有。墙壁的颜色是雪白泛着淡青,阿伦声称这她作“每日三省己身”之用:她在静思的时候看着这块墙壁才可达到耳目空空心地清明的境界。

可现在,这块“省身壁”摇身一变成了“相思壁”,被阿伦和吴尽涵摆满了玫瑰花瓣,“有你在,我心还静得下来?”阿伦挤眉弄眼对吴尽涵嗔道。玫瑰花瓣各色各样,是用大头针订上去的。选择用大头针也是阿伦的别出心裁,她精心把大头针摆成了特定的图案,说过一段时间取下来,墙壁上会出现红色的图案印迹。吴尽涵有若干次企图从大头针的排布辨别是什么图案,但鬼灵精怪的阿伦偏偏插了很多虚设的大头针,吴尽涵一根又不敢动,只好望壁兴叹。

日子一天天过去,秦楚那边看起来也是愈加如胶似漆,每提到龚翔,秦楚总按捺不住陶醉于幸福的神情,脸色愈发白里透红,连阿伦都经常看呆,难怪恋爱中的女孩最美,全让爱情的蜜汁给浸出来的。她又何尝不是?每天睡觉前望着那“相思壁”,回忆跟吴尽涵拍拖以来的点点滴滴,心里有说不出的甜。

秦楚的其他变化也很大,人越来越爱打扮,也越来越温柔,小姐脾气改了不少,小鸟依人的情形越来越多,阿伦常笑话她“在家彩排出门实习”,结果又换来伊人的好一阵发嗲。

闲下来的时候,秦楚总缠着阿伦教她烹饪和织毛衣,可怜她从未干过这样的活,经常让沸油把手上烫出一片片血泡,血泡又经常不小心被毛衣针扎破,痛得秦楚睫毛上总挂着泪花,把阿伦心疼坏了,索性求她说:“我的小姑奶奶,拜托您老人家悠着点,万一给龚翔看见你一回家手上就伤痕累累的,小的性命难保。”

“龚翔”二字果然是一剂万能药,秦楚痛得发白的小脸马上就现出一阵红晕,“他说过,谁都不能让我受委屈,否则他一定会杀了那人。不过你肯定除外啦!”正给秦楚上药的阿伦愣了一下,觉得这样的话有些异样的意味,低头看见她无比满足的眼神,不禁打了个寒噤,心底隐隐泛起一阵凉意,一丝不安。

“阿伦,我结婚的时候,你做我的伴娘好不好?要不我们两对一起结婚?”秦楚轻柔的声音唤醒了沉思中的阿伦。

“哦……哦?你们都要结婚了?”阿伦大为惊讶。

“是呀……龚翔跟我开始不久就向我求婚,说要呵护我一辈子。”

“你答应了?”

秦楚低下头,眼波流动,满面春风,“是的。”她低声说,“至少现在,我答应他了。”

阿伦叹了口气。

“你觉得他不好么?”秦楚看阿伦低调的反应,有些惊诧。

“我不知道,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我只是觉得,这么快答应托付终生有些仓促。你父母知道么?”

“我已经大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只用把结果告诉我爸妈就可以。”秦楚的口气不容置疑。

不用说,这小妮子一定是瞒着家里人,才扯出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虽然说自己的事情可以自己做主没错,但若是认为不让家人知道才象征独立,摆明了是心底里有点儿不踏实。

阿伦无言以对,只好摆弄左腕上的墨玉镯子。

屋里陷入一种莫名的沉寂。

良久,秦楚望着毛线,轻轻地说:“我知道我这段时间变化很大,你一定不习惯,其实……你该知道当你遇到真命天子的时候,总是觉得聚少离多,种种有关婚姻恐怖的传闻我都不在乎了,你说这是不是……色胆包天?”说最后四个字的时候,秦楚变了一副俏皮得不得了的腔调。

阿伦“嘿嘿”笑了几声,正色道:“你这算不了什么色胆包天,若是龚翔辜负了你,他才真叫色胆包天,敢拿我们秦大小姐开涮!”

秦楚柳眉倒竖正欲发嗔,电话响了,忙扑上去接。“喂?啊,哦,在的,你等等。”然后把二哥大掷给阿伦,似笑非笑地说:“吴某人的。”

阿伦接过电话,是吴尽涵约她出来逛街。

阿伦仿佛得到大赦一般急急冲了出去,临关门前还不忘记给秦楚飞一个kiss。

阿伦走后的屋子空荡荡的,秦楚开始觉得空虚无聊。

龚翔到昆明出差去了,一个礼拜后才能回来,虽然每天都能通电话,秦楚还是觉得相思如蚁,啮噬着她浑身每一根敏感的神经。

龚翔电话迟迟不来的时候,她总不由自主想象各种匪夷所思的可能此时发生在龚翔身上的故事,各个最坏的可能性:他出车祸了,血肉横飞。连最后的话都来不及留给自己,然后自己悲痛欲绝,终日以泪洗面;他有艳遇了,对象或许比自己美,或许比自己丑,龚翔象当初呵护自己一样呵护她,无微不至,殷勤有加,自己嫉妒,吃醋,但是良好的涵养让她不会成为泼妇,自己流泪,好言相劝,当事人执迷不悟,或者情非得已,于是大雨瓢泼的街头,自己无言的离去。想象这些典型的悲剧场景中,秦楚渐渐仿佛这些事情真的发生了一样,常常到最后泪流满面,哀伤良久。

龚翔的电话很准时的时候,她自然笑逐颜开,片刻以前的阴翳一扫而光,抱着话筒跟抱着龚翔的胳膊一样,无比依恋和甜蜜,舍不得放下,宁肯反复对龚翔说“再见”,直到龚翔接二连三催促她收线。电话放下后还不停回味,独自出神。阿伦见她时哭时笑,笑她得了恋爱失心疯,跟大多数她这个年龄段的人一样。

阿伦过去的恋爱史鲜为人知,无论秦楚如何软硬兼施,阿伦始终讳莫如深,总笑嘻嘻地说:“过去我实在没什么罗曼史,拜托不要训练我无中生有好不好?”她没有恋爱过?鬼才相信!这位大姐虽然不太注意打扮,但是五官标志得钉是钉铆是铆,气质也不错,没人追过才怪。

百无聊赖,秦楚打开音响,林忆莲幽幽的歌声如泣如诉:

“女人若没人爱多可悲,就算是有人听我的歌会流泪,我还是真的期待有人追,何必在乎我是谁。……”

有人追一定就好么?秦楚靠在床上枕着胳膊,又开始发呆。

从初中起她就开始收到男生各色各样的纸条,起初她总害怕地回家对着父母哭,后来在母亲的教导下学会敛心静气,置若罔闻,专心于学业。那时候的秦楚认为学习期间的恋爱是想都不必想的,那些是大人们的事情,她还小。

高中后她的纸条不断,参加过几次奥林匹克学习竞赛培训的她连外校男生的情书也收到不少,对此她早有充分的实战经验,继续埋头于功课,对这些依旧视而不见。

到了大学,她忍不住去参加各种活动,竟一跃成为风云人物,但男生们没有把她评为“校花”,因为用“校花”这个词来形容她已太过肤浅庸俗。她所在的系里面流传着一句话:秦楚是我们系第二——我们系没有第一。至此追她的人反倒少,大概是因为她被烘托得太高的缘故,不过她无论走到哪里,总有一群热切的目光追随着她的倩影。

让秦楚大为头疼的就是追她的人太多,被不喜欢的人追实在是一种痛苦,而且追她的人大都带着近乎崇拜的意味。秦楚很不习惯居高临下俯视别人的滋味,觉得仿佛是大臣虔诚地吻了女王的脚以后热切地说“我爱您,我尊敬的陛下,您愿意嫁给我吗?”,直教人哭笑不得。

秦楚梦想中的白马王子,是要能呵护她保护她,把她看作小妹妹的,可不象这些人众星捧月,地位上不平等,爱情免谈。

吴尽涵是她的追求者中比较与众不同的,他宽容温和,从不刻意讨好她,为她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取悦,并无所谓她是否领情。秦楚幽幽叹了一声,吴尽涵的确是一个好人,一个非常好的人,所以他没戏。一个男人如果被他心仪的女子评价为“好人”,那他八成做不了她的恋人。他可以做她最贴心的朋友,可以做她最铁杆的哥们,可惜因为他是好人,所以玩不转狡黠的爱情游戏。在这样的爱情游戏中,坏坏的痞气往往大受青睐。

龚翔呢?龚翔并不清楚她过去的辉煌,可能正因为不清楚相处才自然罢。龚翔英俊而不奶油,殷勤而不过分,体贴而不缠人,幽默而不庸俗,最关键的,是有一种让秦楚为之倾倒的驾驭力,她甘心被他拥在怀里,做他的小爱人。

秦楚抿嘴一笑,继续挽起毛线,一针一针地编织了起来,心里喃喃地念:龚翔,我爱你。

商场三楼幽雅的西餐厅里,阿伦坐在吴尽涵对面,用刀叉切割盘子里的牛排,她切得并不熟练,但很专注,如外科医生在动手术一般。

吴尽涵放下调羹,凝望了阿伦半晌,叹了口气,“我真有点羡慕你盘子里的牛排。”他低声说。

阿伦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不过有意装傻:“你喜欢这块?那我们换换好了。”不由分说把两人的盘子对调了一下,发现吴尽涵的牛排已经切好,于是乐得轻松,开始津津有味大嚼起来,边吃边从眼角瞟着他。

这小鬼丫头!吴尽涵无奈地笑着摇摇头,拿起刀叉切阿伦没切完的部分。跟阿伦相处这些时间里,他越来越发现阿伦身上诸多优点,她原来依然是一个小女孩,聪明,顽皮,不乏温柔,竟然也会使小性儿,这些细腻的性格被压制在她一度粗豪大气的外表下,的确有几分暴殄天物。

阿伦吃得很香,吴尽涵喜欢看她的吃相,那里面显现了尽情的享受和无比的满足。他发觉眼前这个女孩一颦一笑都在牵引他的视线,占据他的心灵。这种感觉虽然不如以往秦楚给他的猛烈,但却是实在的,绵密的,悠长的,一分一分灌注,不间断,也不停息。面对阿伦清澈的蕴涵无限理解的眼光,他不必作任何关于永恒的承诺,不必忐忑检视自己的过去,不必无谓担心渺茫的未来,就是现在,就要现在,现在的一点一滴会铸成未来。

阿伦又何尝不是,吴尽涵给了她无法形容的安全感。过去她的情感仿佛埃及古墓里受诅咒而剥夺名号的灵魂,终年不得安息,直到名字被人叫出来,方才能真正超脱。她品尝到了自由的滋味,身心每个细胞都舒畅无比。她不用再逃避回忆过去,因为她无暇再去回忆;她也不担忧与吴尽涵的未来,还是那句话,冥冥中有天注定,与其用设想的未来去指导现在,不如把握现在去创造未来。

用一句曾经流行的话来形容:他们都是这个都市里缺了一只翅膀的天使,只有互相拥抱着才能飞翔。于是他们相识,相爱,以后可能还会深爱,缘分牢固些的话或许能结婚生子,白头偕老。

“哦,秦楚今天上午跟我讲,她可能要结婚了。”阿伦的嘴百忙之中总算能有空说句话。

“是么?太好了!”吴尽涵感到意外,但随即喜形于色,“什么时候?”

“具体时间没定,龚翔出差去了,只能等他回来后跟他商量。秦楚说还想请我做伴娘。”阿伦把秦楚后一句话省了,她觉得跟吴尽涵结婚这件事目前还八字没一撇。

吴尽涵微微颔首。阿伦注意了他半天,没看出他有什么不快和遗憾。于是跟他开玩笑说:“喏,你还有机会。”

吴尽涵瞪了她一眼,“别胡说,你也忒小看我了。”

阿伦嘻嘻笑着:“就是没小看你才胡说,否则我哪里会这么傻得去提醒你死灰复燃啊?”

吴尽涵又气又笑,突然指着阿伦的粉脸,“瞧你把牛排都吃到脸上去了。”说罢凑上前去作擦拭状,冷不丁在她脸上吻了一下,然后迅速坐回原位,跷起腿一本正经地说,“擦干净了。”

阿伦的脸一直红到耳朵根,嗔怒道:“这大庭广众的……”然后捏起拳头咚咚捶在吴尽涵结实的肩膀上,发觉邻桌食客在好奇地看她,忙转身拎起皮包,说:“我到楼上去逛逛,过会下来找你。”不待吴尽涵答话便一溜烟跑了。

一口气跑了两层楼,阿伦赧红的脸才渐渐恢复原样。仔细回味了一下适才吴尽涵偷香的全过程,虽然还有些余怒,甜蜜的感觉却毫无阻碍地一层层漾了上来。她自己也觉得奇怪,老大不小了,处在这种情形下倒依然似情窦初开的女学生一样,还好自己才26岁,若是62岁再这样忸怩作态谈恋爱,委实象老妖怪了。

阿伦把皮包甩到肩后,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在一排排衣架前踱步,目光漫不经心扫过一件件大同小异的时装。这一层楼面的时装基本都是四五百起价,顾客相对楼下要少一些。阿伦并不想买这类时装,她认为这些时装之所以贵,无非就是衣料好或者牌子响,做工未必比那些两三百的好到哪里去。她选衣服从来不在乎牌子,衣料上也要考虑考虑,并非贵的就一定好,有些衣料是买得起伺候不起,买回去一件跟请回去一个祖宗一样。

阿伦走到一幅大穿衣镜跟前,抬起手整理头发,该下楼去找尽涵了,她想。突然她的手定在了半空中,眼睛瞪着镜子里反射出的一个人像。

龚翔!

再仔细看,不是一个人,是两个,还有一个苗条的长发女孩的侧影,龚翔正揽着她的腰。两人正在挑衣服,没看见阿伦。

阿伦缓缓放下手,一刹那有些虚脱。那个女孩虽然也有几分姿色,但绝对不是秦楚,秦楚不是削肩,身材比她高挑,头发比她黑亮,而且略带卷曲,不象她那样清汤挂面般垂着。

阿伦轻轻转身,随便抓了件衣服,躲进试衣间,从板缝里注视着那一对人。

这时他们转过身,一边唧唧呱呱讲上海话一边往阿伦所在的那一排衣服走来。那女孩挑中了一件衣服,看了看价钱,娇声说道:“格衣裳劳巨哦!”龚翔笑着回她:“侬欢喜就可以了,管伊几钿啦,买要买得开心是哇?”那女孩笑逐颜开,又嗲道:“格衣服老透哦,勿好意思穿到外头去跑。”龚翔调笑着说:“勿搭架咯,侬夜里厢好穿把偶看咯,偶老欢喜看侬穿咯!”女孩笑着拧龚翔的脸,嗔道:“瞎三话四!侬瞎七搭八讲啥么事?”脸上却明摆着喜上眉梢的神气。

阿伦靠着板壁,两人打情骂俏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到了,而且听得很仔细,只觉得脊背上的凉意一阵接一阵。

又听得龚翔对那个女孩说:“偶明早要出差,过特一个礼拜回来,侬勒屋里厢要乖哦,等偶回来带侬到外头孛相相。”那女孩有些不乐意,怨道:“侬上个号头刚出过,哪能格个号头又要出差啦?”龚翔好言相劝,然后对着女孩耳语了几句,女孩方转怒为喜。

女孩跑到阿伦隔壁的试衣间里试衣服,阿伦透过板壁的缝隙暗暗端详了一下她,这个女孩五官也还谈得上漂亮,但眉眼唇鼻化妆太过,整一个庸脂俗粉,尤其是她两眼明显流露出的那种自我优越的神气,而秦楚却似空谷幽兰,这种女孩与她根本没得比。阿伦心里冷笑,龚翔的口味看来是广谱的,只可惜了秦楚。

想到秦楚,阿伦眼前浮现了秦楚期盼的目光和伤痕累累的双手,一股无名怒火腾地升了起来,她赶忙极力克制,因为这毕竟是别人的私事,她阿伦与秦楚的关系再铁,此刻也不是两肋插刀的时候。

那女孩倒也迅速,换了新衣服出来在镜子跟前左顾右盼,巧笑倩兮,龚翔恰倒好处地夸奖了几句,乐得她合不拢嘴,连连朝龚翔飞媚眼,倒是苦了在一边冷眼偷瞧的阿伦,险些把刚吃进去的牛排吐出来。

等他们付帐离开后,阿伦冲出试衣间,一口气跑到楼下,看到吴尽涵坐在老位置上等她。

“你怎么了?”吴尽涵诧异地看到阿伦的眼睛红红的。

阿伦犹豫了一下,低声把刚才的所见告诉了吴尽涵。出乎她意料的是吴尽涵很平静,她本以为他会义愤填膺的。

“我早有这样的感觉。”吴尽涵这么对她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就不再解释,阿伦也不追问,可能男人有男人的直觉,尤其是阅历丰富的男人。

他们并肩下楼,许久,吴尽涵缓缓地说:“第一次看到龚翔后我才明白,秦楚是不会喜欢我这种人的。她所喜欢的人与我大相径庭。”

“于是你就断了念头?”阿伦问。

吴尽涵点点头。

阿伦微笑,轻轻拍了拍吴尽涵的手背。吴尽涵就势抓住她的纤纤玉手,紧紧握着。阿伦懂得吴尽涵的意思,机缘弄巧,此时的他放弃了秦楚,选择了阿伦。

人都是这样,永远在取舍里徘徊,找那个平衡点。虽然取舍是动态平衡,固定的平衡点并不存在。

阿伦回家以后,发觉家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厨房里飘来阵阵香气,秦楚扎着围裙忙里忙外,一见阿伦便兴奋得奔过来,大嚷:“龚翔回来啦!他要回来啦!”

“是吗?什么时候?”阿伦懒懒地问着,心里嘀咕:知道否?你的他根本就没出差。

“明天下午。他晚上来我这里吃饭,所以我今天先把你教我的厨艺演习一遍,让你验收一下。”秦楚一阵风似的跑到厨房,继续在油烟里忙活。阿伦则颓然倒到沙发上,用手掌抚着额头。

要不要把看到的告诉她呢?

秦楚是她的好姐妹,她们情投意合,两年的“同居”生活让她们亲如手足。瞒着她,等于在帮龚翔欺骗她,蹂躏她的真心,亵渎她的真情。论理,她该公布真相。

然而,揭露真相是很残忍的,而且秦楚未必会相信,或者说她未必愿意相信。按秦楚目前的性子,她会恨阿伦撕碎她苦心经营的美丽,就算是痛苦的结局,也要痛苦得有诗意。论情,不能公布真相。

不能欺骗她,又不能伤害她,如何是好?

阿伦紧锁眉头,思索良久,依然找不到万全之策。

秦楚喜滋滋地捧了一盘盘菜上来,菜做得都不错,几乎赶上了阿伦的水平,但阿伦毫无食欲,每当她抬头看见秦楚手上横七竖八的创可贴,心里就一阵刺痛。

“阿伦,菜不好吃么?”秦楚见阿伦没怎么动筷子,有些担心地问。

“唔?很好吃,就是因为太好吃了我才舍不得吃。”阿伦连忙插科打诨搪塞过去。

“你怎么了?有心事?跟老吴闹情绪了?”秦楚关切地问。

阿伦凝视了秦楚半晌,摇了摇头。

“那就开心一点啊,恋爱的时候莫名其妙郁闷很正常,女孩子是要人哄的。吴尽涵是个细心人,这上面应该比较在行。”秦楚开始娓娓介绍经验。

“不见得。”阿伦依然懒懒地说,“心细是一方面,在行又是另一方面。再怎么心细,没太多实践经验,没见过多少阵势,就算察觉出人家不开心也一筹莫展;若是身经百战的老手,一看苗头就知道后面是什么风,哄起人来一套一套的,再漫不经心漂亮话也会说,八成都变条件反射了。”

秦楚嘻嘻一笑,“不管怎么样,木讷的总比花心的强。”说完脸又泛起红晕,想必又不小心回忆起了跟龚翔在一起的旖旎时光。

“是啊。”阿伦意味深长地看了秦楚一眼,后者正低头含笑,完全没注意阿伦的表情。“花心的男人猪狗不如,天底下男人都死绝了也别嫁这种人,否则哭瞎了眼哭黄了脸他也不会心疼,大不了换一个傻瓜来继续骗。”说到最后阿伦竟有些咬牙切齿。

“龚翔说,他出差回来后单位放他一个礼拜的假,我也刚好能休年假,我们商量出去旅游。”秦楚似乎没太注意阿伦后面的话,继续沉浸在无限的遐思中,并自言自语道。

一个礼拜?

一道闪电划过阿伦的脑海,好一个龚翔。

对情人甲说要出差是为了陪情人乙;对情人乙说出差是为了陪情人甲,说不准还有情人丙丁戊己、庚辛壬癸。难为他如此乐此不疲地周旋于若干女人之间,情人好比他全身上下的口袋,多且拿放东西时互不干扰。

转头看看秦楚,她依然端坐在那里支颐沉思,夕阳把她的侧面勾勒成一副美丽的剪影。

阿伦喟叹一声,起身回自己房间。

不是她不想坦言真相,是秦楚已经着迷到了中邪的地步,说也白说。

突然想起一部电影里,一个受骗的女人仰着头闭着眼对骗她的男人呢喃道:“骗我吧,请你继续骗我吧。”

骗她么?让他继续骗她么?

呸。

接连几天,阿伦一想到这件事情就心忿难平,吴尽涵听完她愤愤的叙述后劝她说:“不是我们不想帮秦楚,是实在帮不上忙,这毕竟是他们的私事,你若插手只能吃力不讨好。而且秦楚这小丫头的倔脾气你也知道,也只能随她去。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上面,只能让秦楚自己看清事实彻底醒悟。你再着急,也是白着急。”

阿伦想想,也对。但究竟心有不甘。

吴尽涵软语安慰她:“开心些,不如这个周末我带你去西湖散散心吧。”

阿伦同意了,她实在不想再见到龚翔和秦楚在一起。前几天在家里碰到,她只礼节性地点点头,连话都懒得说,之后或者钻进自己的房间锁上门;或者找了个借口溜出家去,总之是眼不见心不烦。

说又不能说,看又不忍看。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周末转眼到了,秦楚看着阿伦收拾出门的衣服,有些依依不舍。

“傻丫头,我又不是远程旅行,周日就回来了。”阿伦爱怜地撩开秦楚额头上的几缕发丝。

“总归有些不太习惯嘛。”秦楚噘着小嘴。

“哦,对了。”阿伦好象想起来了什么,抬头郑重其事地对秦楚说,“我走这几天,家里只有你一个人,晚上关好门户,注意安全。”

“嗯。”

“还有,算我忠告你,跟龚翔在一起,别做傻事。”阿伦咬咬牙,终于把这话丢了出来,哪怕秦楚认为她很三八。她要为秦楚考虑,生意既然注定失败,首当其冲的是尽量把损失降到最低限度。

“不会的。”秦楚抿嘴笑道,“你实在是跟我妈一样唠叨。”

阿伦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拎起包下楼去,楼下吴尽涵在等她。

车开了好远,阿伦回头看的时候,惊讶地看到秦楚正站在阳台上望着他们,风吹动她的睡裙,阿伦痛心地发现秦楚瘦了好多。

夜晚的西湖很美。

阿伦和吴尽涵携手并肩坐在湖边的草地上,望着平静迷蒙的湖面,耳边夏虫唧啾,两人静坐了许久,沉浸在醉人的宁静里,用全身心去享受这份静谧。

“阿伦?”吴尽涵轻轻唤道。

“嗯?”阿伦梦呓般应了一声。

“你在想什么?”吴尽涵转过头,望住那双秋水般的眼睛,微笑着问。

“我在想,为什么还看不见流星。”阿伦望着天空,“晚上我仰望天空的时候,总希望有流星出现,好让我许那个想了好久的愿望。”

“什么愿望?”

阿伦没有回答。吴尽涵也不再问。

许久,阿伦轻轻说,“我想爸爸妈妈了,他们在天堂还好吗?”

吴尽涵把阿伦拥进怀里。他知道阿伦的身世,这些基本情况的交流是恋爱前必修课。每念及此,他对阿伦总生出无比的爱怜。

阿伦靠在他胸前,他感觉到胸前的T恤衫渐渐湿了一片。他捧起阿伦的脸,月光下,阿伦的眸子更显深邃,泪光莹莹,泪珠不断滑落。吴尽涵低下头,无比温柔地一一吻干她的泪痕。“不要再流泪。”他心里默念,“有我在呢。”

他们在湖边坐了很久,直到午夜才各自回房。

早晨的西湖又别有一番风姿,湖面笼罩着雾气,一阵阵风吹得雾气似散非散,远方的山峦若有若无。湖边的垂柳更是婀娜多姿,在风中轻舞着柳枝,有韵律地沙沙作响。

吴尽涵租了一条船,带着阿伦畅游西湖。湖水很清,阿伦把手伸进水里,让水在指缝间滑走,“好凉快!”阿伦叹道。

艄公笑了,边划边说:“现在日头不高,等到了晌午,我这面凉棚不顶事的。”

吴尽涵搂住阿伦的肩,“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赖床了吧?想游西湖得赶早,中午太阳厉害的时候是该躲在楼外楼里吃醋鱼的时候。”

“说到西湖醋鱼。”阿伦抢过话头,“你知道这道菜的来历么?”

“不知道,有什么来历?”吴尽涵做洗耳恭听状。

“西湖醋鱼原来不叫西湖醋鱼,叫‘宋嫂鱼’。”阿伦开始侃侃而谈,“相传南宋年间,有一户姓宋的人家以打鱼为生,家里有哥嫂和小弟三人。后来宋大哥不幸染病身亡,临终前就把弟弟托付给了宋大嫂。可惜小弟弟有痨病,胃口总是不开,心灵手巧的宋大嫂就想了个法子:她从每天打来打算到市场上卖的鱼中选出一尾鲜活的草鱼,活杀活剖,放到锅中烹煮后用醋、糖和藕粉勾芡,端给小叔吃。”

“好口福啊……”吴尽涵友情出演一把捧哏。

“小叔吃后胃口大开,痨病竟渐渐好了。宋嫂一想,索性就跟小叔一起做起了卖鱼生意,每天做很多这样的鱼来卖,生意非常红火,乡亲们都称呼这鱼叫‘宋嫂鱼’。”

“后来呢?宋嫂把专利卖给西湖啦?”

“后来,南宋昏君赵构出来微服游玩,闻着这鱼的香味就过去了。宋嫂别的都好,唯一不妙的就是人太漂亮,你说让皇帝瞅见了能有什么好事情?自然是想方设法骗伊进宫做妃子了,可惜赵构没有乾隆的能耐,不但没骗成还被宋嫂骂了一顿,灰溜溜地走了。宋嫂从赵构颠三倒四的话里面也推想出这家伙是当今圣上,知道他这一走准没好事,就连夜带着小叔逃到了西湖边,把做鱼的方法教给当地人,于是西湖边上的饭馆里也开始出现这种鱼,不过他们都不敢挂‘宋嫂鱼’的招牌,怕皇帝查问,就都改名为‘西湖醋鱼’。故事讲完啦,我肚子饿了。”

这憨态可掬的结束语不仅让吴尽涵,连满面皱纹的艄公都哈哈大笑起来,只有阿伦还维持一本正经的模样。

吃过午饭后,阿伦挽着吴尽涵在树荫下闲逛。

“你看!三个轮子的自行车!”阿伦指着前面惊喜地叫道。

吴尽涵抬头看去,果然看见一种两人骑的自行车,前、中、后三个轮子,每两个轮子之间是自行车座,前轮和中轮上各有一个车把,看来是专门供应西湖这个旅游景点的休闲双人自行车。

他们当即租了一辆,阿伦嚷嚷着一定要坐在前面“掌舵”,吴尽涵坚决不同意,说阿伦力量不够,前面是很吃重的地方,阿伦只好作罢。

一骑上去,方才发现没有骑一般自行车那样简单,因为是三个轮子,所以方向比较难控制,对两人的平衡能力要求比较高,配合还要默契。不过阿伦和吴尽涵的车技都不坏,起初有些歪歪扭扭,后来越骑越顺,阿伦兴奋地孩子气地大声欢呼,撒播了一路的笑声。

他们不记得围着西湖绕了多久,到临近日落西山的时候,两人都筋疲力尽,慢慢按原路返回。

“婚姻的感觉。”阿伦不禁感慨道。

“此话怎讲?”吴尽涵一边卖力蹬着车一边问。

“两个人在一辆车上,同进同退,唇齿相依,你离不了我,我离不了你,相濡以沫,相依为命。如果想恢复一个人的情形,只能换一辆单人车,而且单人车也未必经用,所以离婚是劳民伤财的事情。”阿伦开始尽情发挥。

“从另一种角度说,是否这也是对两个人自由的束缚?如果两个人不是那么情投意合,岂不是很别扭的事情?”吴尽涵故意抬杠。

“这种情况再正常不过,爱情实际上是最脆弱的东西,极少有夫妇能维持终生,很多白头偕老夫妇的爱情到最后跟亲情没有太大的分别。你可以设想一个成功的例子:两个人因为两情相悦的理由上了一辆车,起初配合很不好,但因爱情驱使下的惯性使得他们耐心十足,然后他们知晓了对方的习惯,逐渐配合得天衣无缝。虽然后面的日子非常平淡乏味,但这辆车也只有在他们的配合下才能走过万水千山。当他们真正成为了一个整体、分开就不再完整的时候,爱情或许不再是爱情,或许是更深意义上的爱情,或许是一种亲情。”一口气说完这些话,阿伦有些气喘。

吴尽涵沉默了很久,突然放慢车速,侧头低声问阿伦:“那么,我们这一路配合得如何?”

阿伦愣了一下,偷偷红了脸,小声说:“等把车子还了,晚上回去我再告诉你。”

骑到断桥桥顶上,他们照例顺着桥往下滑。这时旁边冷不丁窜出一个小孩,正挡在车子前方,吴尽涵连忙向右一带车头,试图绕过孩子,可能他太过劳累,右臂一软,车子竟转了将近九十度,失控地朝桥边歪去,更糟的是那一段桥面没有栏杆!他惊出一身冷汗,慌忙捏闸并用脚蹬住地面想刹车,同时也想叫后座的阿伦快跳,但一切得太快,等他意识到这些时,车子半个前轮已经伸出了桥外,眼看两人一车就要栽到西湖里,周围的游人也都惊得呆了。

突然,后座上的阿伦奋力从座位上站起来,抓住吴尽涵的肩膀往后拼命一推,吴尽涵猝不及防被推到了车下,摔在桥面上,反作用力却使车子带着阿伦在众人的惊叫声中向桥下的湖面跌去。跌落的时候,阿伦的头重重撞到了断桥的栏杆上。

阿伦醒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吴尽涵焦急的眼神。她环顾四周,这是个白色的世界。窗外已是万家灯火,她昏迷了五个小时。

“你……没事吧?”阿伦首先开口问道。

“为什么不先问问你自己?你现在感觉怎样?”吴尽涵哑着嗓子问。

“没什么,除了头有点昏。”阿伦轻松地说。

吴尽涵抓住阿伦的双手贴近自己胸膛,低头深情地吻着。许久,抬起眼睛凝视阿伦,“你为什么这么傻?”他心疼地问。

阿伦灿烂地笑着:“我当时热得要命,巴不得一个猛子扎到水里去凉快凉快。”

吴尽涵俯身吻她,在她耳边喃喃道:“傻丫头,我的小傻丫头……”

过了一会,吴尽涵告诉阿伦:“你有些轻微脑震荡和局部擦伤,初步检查没什么异样,大夫建议你明天做一下CT,反正是双休日,明天我们正好可以再留一天,等检查完再回去。”

阿伦自然没什么异议,被吴尽涵拥在他宽阔温暖怀抱里的时候,闻着他身上摄人的男人气息,她觉得这一下摔得很值。

早饭后,阿伦的手机冷不丁响了起来,原本悦耳的音乐让虚弱的阿伦觉得分外刺耳。吴尽涵有些不悦,阿伦捏了捏他的鼻子算是安慰,伸手拿过手机按下通话键。

手机里传来秦楚婉转的声音。

“阿伦,你玩得开心吗?”

“很开心呀!”阿伦不想把发生的事故告诉她。“西湖我百玩不厌。”

“你明天回来?”

“是的。可能明天晚上到。”

“你开心就好,希望你能永远开心。”秦楚的声音异常平静。

不等阿伦回话,那边轻轻“哒”的一声,秦楚挂断了电话。

阿伦隐隐有不详的预感,但她说不出是什么,只顾攥着手机发呆。

“怎么了?是谁的电话?”吴尽涵看阿伦神色恍惚,忙问。

阿伦不答话,出神良久,突然盯着吴尽涵,一字一句的说:“我们今晚就得回去,我觉得秦楚可能要出事。”停了一下,补充道:“回上海做检查也一样。”

他们匆忙买了回上海的火车,没有座位,阿伦靠在吴尽涵的肩膀上,站了一路。她一门心思只想快点回家,快些见到秦楚,她亲爱的小妹妹。她的直觉告诉她秦楚的这个电话绝不单是问候这么简单,一定有问题,一定有的。

吴尽涵此时也心乱如麻,他没想到秦楚的消息还能如此牵挂他的心。这感觉就跟那次令他刻骨铭心的朋友聚会上一样:他一度以为秦楚离开了,于是便大摇大摆放开发挥,谈笑自如,狂放不羁,无意一扭头望见秦楚竟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笑眯眯欣赏他表演,他的脸一下红到脖子根,说话也张口结舌起来,也就是这次,他暗恋秦楚一事在朋友圈中偷偷传开。

可是阿伦,这个为他可以不要性命的女子,他也一样无法割舍。

两个女孩,无论哪个出了事,都会令他揪心不已。

秦楚躺到床上,将空药瓶模仿阿伦的惯用的姿势远距离向纸篓投掷。可惜准头不够,药瓶撞到墙上弹回来,在地板上滚动。她轻叹一声,把头放平到枕头上,想让自己平静,但这两天的惊变不可抑制地在脑海里一遍遍回放:

龚翔回来了,给她带了很多礼物。

他们去逛街,去跳舞,去看夜场电影,晚上龚翔送她回家。

午夜,她听到龚翔的梦呓,叫另一个女人的名字,而且是上海话,他俩在一起时从来不讲上海话,因为秦楚觉得用方言谈恋爱极其没有诗意。

她惊得险些昏厥,痛哭着摇醒龚翔质问他,龚翔起初好言相求,后来不耐烦她的哭哭啼啼,索性和盘托出,恬着脸让她看清现实,不是他离不开她,是她离不开他,因为象他这样优秀的男人找不到第二个。

她的心碎欲绝,又哭又骂,人类一到午夜就容易发狂,狂燥的龚翔打了她耳光,揪住她的头发往墙上撞,边撞边骂她“欺人太甚”。

龚翔把她折腾够了,摔门而出,她蜷缩在角落里,死盯着地板某个地方呆坐到天明,不再流一滴眼泪。

天亮了,阳光唤醒了雕像般的秦楚,她惶恐打量四周,发觉是在自己的卧室里,阳光照到厅里她与阿伦的合影,阿伦的笑容很明朗。

“阿伦!阿伦!”秦楚心里一遍遍呐喊着,抓起话筒不顾一切拨通阿伦的手机。

阿伦温和的嗓音传来的时候,秦楚陡然冷静了下来,满腹委屈化成了礼节性的问候,她不忍影响阿伦的心情。

可她呢,突如其来世界的坍塌,她感觉自己已经崩溃了。

阿伦,对不起,可我真的好累好累,我想休息。

秦楚疲倦地闭上眼睛。想象阿伦现在一定在畅游西湖,心里多少有些安慰。

肚子开始绞痛了起来,一阵胜过一阵,痛得秦楚的脸不断抽搐,无法再保持优美的睡姿。

我快死了么?秦楚问自己。

痛还在继续,秦楚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接受炙烤般的煎熬。

为什么要受这份罪?我是无辜的,为什么要死?一个声音如炸雷滚过,在她脑海里回响,波动。

她失恋了,她受骗了,她现在死了,不幸的下场只能永远定格。她,秦楚,无论有过多少辉煌,却永远以一个失败者的姿态步入死亡。

不要啊!

秦楚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披上外套,跌跌撞撞拉开大门,晕倒在门外正掏钥匙的阿伦怀里。

十一

秦楚睁开眼睛,随即又疲倦地闭上,她知道自己还活着,要继续去面对一切残局。

站在窗前的阿伦听到声音,转身轻轻坐在她床前,无言望着她。

“我知道我很傻,”秦楚低低地叹道,“你一定看不起我。”

“一点也不,”阿伦清晰地回答,“你比当年的我要清醒,至少你到最后还有意识去求生。而我,若不是被人发现得早,世间就不再有我这个人了。”

秦楚惊讶地差点坐起来,这才发现浑身虚弱无力,“你……也想不开过?”

阿伦别过头,幽幽叹了口气,“年轻人遇到人生第一次沉重打击,有几个人能马上想得开的?我当年比你更执迷不悟,陷得更深,梦醒时分崩溃得也更狠。”

阿伦低头转着手上的镯子,沉默半晌,又开口道:“你是否注意,这个镯子我从未取下来过?”

秦楚点点头。

的确,她认识阿伦起,阿伦就一直戴着这个墨玉镯子,无论睡觉洗澡或做家务。不过这个镯子很特别,有一个小小的弹簧用于脱戴,不象其他的玉镯那样浑然一体,所以也比那些镯子轻巧许多,并不显得很累赘。

阿伦轻轻掰开镯子的弹簧,取下镯子,把左腕伸到秦楚眼前。

秦楚险些低呼出来:阿伦光滑白皙的手腕上赫然一道扭曲的暗红的伤疤,在她晶莹的皮肤衬托下分外狰狞可怖。

阿伦抚弄着这道伤痕,带着自嘲的神情开始叙述往事。

“他是个很英俊的男孩,跟龚翔有几分类似,我和他是大一那年在学校舞厅里认识的,他跳舞的样子极帅,我觉得只有他配得上做我的舞伴,别奇怪,我从高中起就是学校里的舞后。”

“于是我们就开始浪漫的恋爱,那年我19岁。每天一起上课下课,一起吃饭自习,周末去逛街跳舞,吃情侣餐,除了睡觉和上课的时候,其他时间几乎都在一起。这也不奇怪,但凡大学里恋爱都是这样腻在一起的。”

秦楚大学里没正正经经谈过恋爱,但是看其他人谈恋爱的样子,的确象歌里所唱的“两人三足”的情形。

“大学四年因各种原因我们分分合合,最终还是走在一起,我以为我们缘分注定,是分不开的了。临毕业前,我们发誓要终生厮守在一起。”

“毕业后我们都在那个城市留了下来,我和他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我天真地以为我前方的路就是红地毯。于是我开始学习做饭织毛衣和操持家务,我的愿望就是做一个普通的主妇,做他的小女人,为他生一个孩子,抚养孩子长大,然后孩子再有孩子。”

秦楚闭上眼睛,眼角溢出了一滴眼泪——这也曾是她的梦想,她的渴望。

“他的工作是跑市场,很累,但收入不菲。半年后我们开始存结婚用的钱,开始计划买房子,我开始留心装潢材料和家居装饰,我想亲自一寸一寸精心布置我和他的爱巢,然后在这里幸福地成为他的新娘。”

“他们公司的圣诞晚会上,他认识了一个很有身份的漂亮女孩,那个女孩的父亲是新加坡富商。女孩在跟他跳了一曲舞以后就爱上了他。第二年的四月,请他到新加坡考察。说是考察,其实是去游玩。”

“从新加坡回来后他的变化,我想你能猜到。他不是固穷的君子,更不是圣人。那个女孩富有,美丽,聪明,听他说性格也很温顺,有妻若此,夫复何求?失去我对他算不了什么损失,失去她对他损失就大了。这个女孩看起来各方面比我都强,人总是要往高处走的么。”

“他的变化让我震惊,而他的绝情让我崩溃。于是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用刀片一下一下划自己的左腕,我在同一个地方深深划了五下,一下代表我和他刻骨铭心的一年。划到最后一下的时候,我感觉到刀锋撞上了骨头,拿出来一看,刀刃果然卷了起来。”

秦楚已经听得毛骨悚然,而阿伦照旧轻描淡写地不紧不慢地说下去。

“我其实很怕疼,过去宁肯吃药也不愿意打针。可那个时候,我相信只有肉体强烈的疼痛才能冲淡心碎的痛楚,这就是为什么我划了一下不够,又继续划第二下、第三下,末了还赋予每一下一定的涵义。”

“你感觉到过血流的速度么?那时的我感觉到了,甚至听到了血喷的声音,我很奇怪自己体内能有这么大的能量把血喷得那么远,而且喷出的曲线如此优美。我坐在自己床上,看着血在对面雪白的墙壁上喷出一朵朵罂粟花。动脉的血很红很红,是我见过最纯正最美丽的红色。当时的我只是想着,人类应该是上帝造出的最得意的作品。”

“我就那样坐着看着墙壁发呆,直到眼前逐渐模糊到漆黑,最后意识消失的一刹那,我祈求天国的父母原谅我,因为我是自杀,所以无法去见他们。”

“后来我在医院里醒了,因为血顺着门缝流到了走廊里,邻居惊慌失措以为出了命案,叫来刑警砸开了门,发现奄奄一息的我。”

“说起来也很有戏剧性,他俩得知情况后匆匆赶到医院,我已被送去抢救,血库的血不够,是那富商的女儿挽起袖子输血给我,捡回我一条命。”

“我醒来以后,她劝我,说感情勉强不得,是自己的逃不掉,不是自己的讨不到。如果是她碰到这种情况,只会想办法让自己活得更好。到底是受过西方教育的女孩,面对情敌还能如此坦然自若侃侃而谈,我实在自愧不如。”

“她的话如果脱离开背景,句句都是箴言,我默默接受。不过人之常情,对于夺我所爱的女人,我无法有好感;然而她也救了我,我也恨她不起来。但从此以后,我把爱情都看得很淡很淡。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只有这样,我才能保证自己不受伤。当时更重要的是,能保证自己在不添新伤的情形下安心养伤。”

“这一年的九月,他们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婚礼请了那个城市的市长做证婚人,若干媒体为他们祝福。也就是同一天,我离开那里来到了上海,在这个公司谋了个职位。”

阿伦把镯子戴回左腕。

“这道伤痕吴尽涵见过,但他从没有问过我,他是个聪明的男人,一看到伤疤就能猜得出后面的故事,他可能不愿触动我伤心的旧事。其实没什么,已经两年过去了,该好的也好了,该留的也留了。其实忘却的意思不是忘记过去,而是当你想起过去时不再有痛。现在我跟你讲起来,就象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

“这就是我历时五年的恋情。尽管没达到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也还算轰轰烈烈热热闹闹,虽然我在挣扎出以后是伤痕累累。现在看咱们公司的小年轻都嚷着要轰轰烈烈的爱情,我不知道他们想要的是不是我这种。现在的我只想要一份平淡稳定的感情,不要求浪漫,不渴望承诺,甜言蜜语也是越简练越好。将来或许我拉他的手就象左手拉右手,没什么激情新意,但至少能安度后半生。”

“你曾经问过我,女人最重要的是什么,这个问题我当时没有回答你。如果你问一个‘人’最重要的是什么,我可以回答你是这个人一生的价值或者其他等等;而你问我的是‘女人’最重要的,这样的答案可以有多种铺垫和诠释,但结果只有一个,就是一个好归宿。”

“问题是老问题,答案也是老答案。一个女人,无论她有多么冷漠和刚强,哪怕她是世界上最成功的人士,爱情始终是她的死穴,没有谁能逃得过。这是与生俱来的弱点,就象猛击太阳穴每个地球人都会昏迷或毙命一样。”

秦楚把脸埋在枕头里,默默地流泪,不全是为阿伦的遭遇,是因为自从跟龚翔分手以来她还没好好哭过。女人的泪水也是排遣痛苦烦懑的方式之一,仿佛因伤害产生的一切有害物质统统能在泪腺的协助下排出体外。无论多大变故,能哭起来的女子,也一定能好起来。

阿伦不打算再劝慰秦楚什么,秦楚前段时间是情迷心窍才退化得耳目驽钝,现在猛的醒了,以她的悟性和智商,不久就会认为自己所爱非人,情障一除,就更用不着旁人再劝她什么了。

门轻轻开了,吴尽涵端了一锅热腾腾的东西进来,阿伦嗅出老鸭汤的味道,站起来冲他做了个鬼脸。秦楚此时也揩干了泪水,对吴尽涵投以感激的微笑。

“你们聊吧,我出去走走。乖楚楚,如果我回来后发现老鸭汤剩得超过半锅的话,……嘿嘿!”阿伦故意打住了话匣子,一溜烟跑了出去,穿堂风吹着她的碎发飘在脑后,象一从黑色的火焰。

十二

秦楚恢复得很快,吴尽涵经常陪着她,跟她讲有趣的事情逗她开心,或者听她倾诉,陪她的时间比陪阿伦的时间还长,对此阿伦很可以理解。两人毕竟这么久的交情了,如果换做阿伦的一个异性知己出了问题,她也会毫不犹豫鞍前马后的。何况在这种问题上面,异性朋友起的作用比同性朋友还大一些。

龚翔倒是还阴魂不散,总想来看看秦楚,不排除有重修旧好的企图,对此秦楚反应很激烈,说这辈子也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他不配有资格再站到她面前。阿伦自然鼎力支持,她对龚翔原本就印象不佳,现在这小子俨然不知天高地厚,竟冒渎了她视做亲生妹子的秦楚,可不是虎头搔痒么?

秦楚出院前一天上午,阿伦在病房门口走廊撞见了试图探望的龚翔,于是客气地请他离去,龚翔不肯,压根不把阿伦放到眼里,想径直推开她往里闯,手刚伸出就被阿伦闪电般钳住反向一拧,右臂登时脱臼,整个人缩成一团蹲在地上,痛得龚翔把好好一张脸扭成了葫芦形。阿伦不无歉意地说:“不好意思,空手道我有多年没往活人身上招呼了,不知轻重。”然后又诚恳地告诉龚翔:“骨科门诊在四楼东边。”走了几步,好象想起来了什么,回身笑眯眯地对好容易支撑着站起来的龚翔说:“请阁下今后不要再惦记秦楚了,否则我有可能会请您前往骨科的住院部多盘桓些时日。”说罢昂首离去。

事后吴尽涵和秦楚对阿伦佩服不已,阿伦连呼惭愧,说自己不过是区区空手道蓝带,对付龚翔这种草包还可以。后来他们渐渐知道阿伦练空手道已多年,只不过考到蓝带后就没再往上考,秦楚好奇,缠住阿伦问究竟,阿伦解释说是因为最喜欢蓝色的缘故。秦楚俏皮地问她既然这样她为什么不去做蓝领工人,阿伦无言以对,只好戳着秦楚的鼻子笑骂她“鬼丫头”,心里却很开心过去活泼伶俐的小楚楚回来了。

有关秦楚的事情,阿伦对于公司那边严格保密,她不愿意惊动某些好事者而节外生枝。秦楚请假住院那几天她也只对人事部的人说秦楚是突发性肠炎,人事部的大姐跟阿伦素来交好,自然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日子过得很快,秦楚似乎逐渐淡忘了过去撕心裂肺的伤痛,经常跟阿伦和吴尽涵一道happy,三个人经常一起吃饭泡吧,散步旅游。阿伦恍惚觉得过去的日子回来了,还是他们三个,只不过人物关系稍有变动而已。

秦楚也成熟了,已不复过去的那个浪漫的梦娃娃,和吴尽涵的共同语言也越来越多,她开始欣赏吴尽涵身上那种看似其貌不扬的平和气质,逐渐挖掘到他身上特有的优秀品质,对此阿伦很欣慰,但同时也有几分隐隐的不快,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吃醋,她觉得一个自信的女人不该吃醋,而且她该相信吴尽涵,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知道自己该要些什么和该做些什么。

就这样罢。阿伦想,秦楚现在差不多好了,她与吴尽涵的感情也还顺利,从开始到现在没什么大风大浪,这段时间更是平静,因为吴尽涵把陪她的时间分了一部分给秦楚,再加上两个人的性子都还比较温和,稍有些小打小闹,也在秦楚的掺和下归于平静。吴尽涵是个优秀的男人,自己虽然从未亲口对他说过“爱他”,但他若求婚自己一定会爽快答应。不过目前吴尽涵好象还没这个意思,可能秦楚这边没有着落他是放心不下的。对此阿伦并不在意,只管顺其自然,该来的总会来。就这样吧,挺好。

又是一个忙碌的星期五。

每到周末是公司最忙的时候,职员们忙着准备周末,老总们忙着下周计划,阿伦则穿梭于各写字台之间,忙着汇集文件,整理报告。

报告送到孙老板办公室时,大小老总的碰头会议刚好结束,阿伦简短汇报后正打算离开,孙老板叫住了她。

“阿伦,你在这里干的感觉如何?”

“挺好。”阿伦不明白老孙问这句话的意思,迷惑的神情表露无疑。

老孙轻咳了一声,“是这样,广州贝峰集团跟我们公司联合组建一个上市公司,我们这里要派几个人过去,你对贝峰还比较熟悉,那边对你的印象也不错,如果你同意的话,公司打算派你去广州出长差,你看呢?”

阿伦没有料到上一句平淡无奇的问话后面跟的是这样一坨重镑炸弹,愣了一下,慢吞吞问道:“到那边是……”

“副总经理。新公司可能需要五到六名副总,我们这里出三名。公司正式文件还没下来,我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阿伦沉默不语。既然是副总,不用问也要呆个一年半载。的确是个发展的机会,但是她舍不得秦楚和吴尽涵。尤其是吴尽涵。

友情可以天长地久,其实是因为就算不天长地久也不会让人太过痛苦,充其量是遗憾万分,所以人们常顺其自然,而往往就是顺其自然的东西反倒能出乎意料经久不衰。爱情则不然,谁拥有了它就盼望能永恒持久,生怕昙花一现,于是造化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铸就了“愈爱愈怕、愈怕愈爱”的正反馈。

说到底,爱情也好,缘分也罢,给人的感觉是此生则彼生,此灭则彼灭。爱没了,自嘲道“缘尽也”,而缘又是因为什么而尽的呢?时间长了,缘可以尽;空间远了,缘可以尽;甚至一句误解的话,一分钟的耽误,或者提前一分钟的离开,缘也可以尽。如此看来,缘的确是非常脆弱的东西,经不起时间,经不起空间,甚至经不起一句话。只有缘没尽的时候,爱情才可经的起考验;缘若尽了,一切免谈。于是凡是想永驻爱情的人们,大多都小心谨慎地伺候着缘分,生怕一朝醒来缘尽梦空,可缘分的脾气独独是喜好顺其自然的,刻意的维持反会导致铩羽败北,这下的确让芸芸众生大伤脑筋,文辞累牍,从古喧哗到今,还是没能理出个所以然来。

可另一方面,虽说顺其自然,也并非率性即可,在取舍上,想必还是要顾全大局。若不顾一切一走了之,于情与理实在说不过去,对吴尽涵也太不公平。

“阿伦,你看怎么样?”老孙见阿伦沉吟良久,不禁问道。

阿伦抬起眼睛,“老板,这是件大事情,我得回去仔细考虑考虑,下个星期给您答复好吗?”

老孙点点头,让这个小姑娘这么短时间决定是否去人生地不熟的南方的确是比较困难的事情。“你绝对有这个实力。”阿伦临出门前,他语重心长地对阿伦说。阿伦笑着谢过,转身轻轻带上了门。

老孙望着阿伦的背影,靠在他的老板椅上揉着太阳穴喃喃说道:“周末愉快。”

十三

阿伦一路走得很快,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焦急,她急于见到秦楚和吴尽涵,把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情告诉他们。

他们听到后会有什么反应呢?

秦楚一定不希望她跑得那么远,八成当场就会抓住阿伦的手抹眼泪;吴尽涵则不然,他一贯把感情藏得很深,不想让她去也不会明说,最可能说的话就是“你就按照你自己的意思来吧”,然后自己再不声不响找个差事调到广州,如果她的魅力真能驱动着他追随至天涯海角的话。

如果吴尽涵真的这样做,不是阿伦所希望的,她不愿意吴尽涵为她牺牲什么,有时候她甚至会想,就算与吴尽涵的恋爱失败了,她也希望他能全身而退,这样她才安心。

大不了不去广州就是了,副总有什么了不起,这点岗位工资不要也罢。

阿伦连蹦带跳地跑上楼梯,她猜秦楚一定在家里,再叫上吴尽涵,三个人可以一起去吃自助餐,陕西南路那边刚开了一家,去过那里的同事极力向阿伦推荐,还奉送了几张优惠券。

门虚掩着,阿伦蹑手蹑脚推门进去,想给秦楚一个猝不及放,她特喜欢看秦楚吓一大跳的模样。秦楚的房门也虚掩着,她轻轻凑过去,正要推门,里面传出的说话声让她停了下来。

“你是不是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是秦楚的声音。

另一个人没说话,但从呼吸声,阿伦判断就是吴尽涵。

良久,秦楚轻叹了一声,拿着不知道什么硬物敲着玻璃台面,嗒,嗒,嗒,很有节奏,而室内的气氛却因此越来越凝重。

“我知道你也很为难,选择难,想清楚也难。”秦楚又开口道,“过去你喜欢我,我当然知道,后来你跟阿伦恋爱以后,我以为你真的从心里把我给放下了。也怪我,不该让你看出来现在我对你有了感觉。”尽管后面一句话变成了她的自言自语,在如此寂静的房间里依然清晰可闻。

阿伦猛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扶住门框极力让自己站稳,耳朵依旧听着屋里两个人的对话。

“不怪你,”吴尽涵终于说话了,“一切都怪我。我本来也以为把对你的感情给放下了的,从此可以坦然面对,可看到你自……住院我一下就懵了,直到你完全脱离了危险,我才意识到原来阿伦才是我的女朋友。我后来又想,过去没放下,现在放还来得及,我依然要好好待阿伦,谁知道……”

“谁知道我却鬼使神差也开始喜欢你,是吗?”秦楚接过他的话,“其实我不该让你知道我对你有这种感觉,虽然我现在才看出来你是多么稳健成熟的优秀男人而忍不住喜欢你,我该继续单相思下去。”

“单相思很伤神的,我不许你这么做。而且迟早会被我知道,到那时我就会更痛苦。”

“为什么痛苦?阿伦是个很好的女孩,我就不信你不爱她!如果你爱她,就不该有我的位置,或者逐渐该清除掉我占领的位置。”

“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吴尽涵低声喃喃不停,阿伦透过门缝望过去,只见他抱头坐在床沿上,浓密的头发微微颤动,让阿伦油然而生一种怜惜之情。

“我不能骗自己,也不能骗阿伦,更不能骗你,不错,我有段时间的确喜欢阿伦,她也很爱我,为我还受过伤,但我现在不能不承认,她取代不了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如果我隐瞒这一点,对她也不公平。她的脾气你也知道,在感情上她容不得半点渣滓,如果知道我守着她却心系别人,一定会恨我骗她的。……”

吴尽涵,还是你了解我。阿伦纷乱的脑海里蹦出这样一句话。

“……我现在唯一庆幸的是,我还没有对阿伦做过任何承诺,她也没有对我抱任何幻想,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秦楚一直不做声,低头努力扭绞着自己的双手,鬈曲的长发垂在脸颊两侧,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再难选择也得选择,你们俩我只能选择一个,而且必须干脆果断地选择,否则两人都会接二连三受伤。我承认我很冷血,但我实在做不到得陇望蜀。就算无情,也得做个无情的男人,而不是小人。”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吴尽涵抬起头来,双目炯炯望着面前的墙壁。阿伦跟他相距不到两尺,看着眼前这个依然从容磊落的男人,她心头有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世上最远的距离,是和你近在咫尺,却不能够说爱你。

阿伦惨然一笑,轻轻后退,后退,退出门外,轻轻掩上门。

在她掩上门的那一刻,隐约听到屋内吴尽涵对秦楚叹息道:“阿伦实在是个非常好的女孩。”

在街上漫无目的乱走的时候,阿伦一直都想笑,想大笑。

她实在是个非常好的女孩,这句话她的前任男友也说过。

他的前任男友在与那富商千金结婚的前一天,给阿伦通过一个电话,线那头的他后来竟有些哽咽:“阿伦,你真是一个好女孩。你一定能找到真正的幸福。”

是的,每次她都以为找到了真的幸福,而每次的结果都让她发现那不过是一个个美丽的憧憬。突然想起她过去经常做的一种梦: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历尽千辛万苦搜罗到了天下的珍馐美味,正欲大快朵颐的时候,突然一切都化为乌有。猛醒后她不由松了口气:幸亏是梦。

幸亏是梦?既然一样经历过刻骨铭心的希望和失望,是梦与不是梦,又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她实在是个非常好的女孩,哈哈。

当女孩被人冠以这个称号,与其说是夸奖,不如说是安慰。你是个好女孩,所以亲爱的,请你继续承受这一切罢。你一定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一定会的,因为你是个好女孩。

阿伦感觉自己是个船夫,辛辛苦苦把爱过的人一个一个渡到幸福的彼岸,然后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兴高采烈奔向属于自己的幸福,并且虔诚地祝福他们快乐永远。

下一个船客会是谁?

阿伦又笑了。

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这条街是市中心商业街,而且是周末。阿伦饶有兴趣地把与她擦肩而过的人一个一个观察过去,肆意揣测着他们内心的故事。有几个人跟我一样?或许有几个人跟我不一样?你以为象你这样的事情很稀罕么?你以为只有你才经历过热热闹闹的恋爱么?你以为只有你才是过来人么?别自以为与众不同了!你跟其他女孩没什么区别!阿伦突然疯狂奔跑起来,侧身在人群中穿来穿去,象只被猎人追赶的兔子。

跑过音像店,店门口的高音喇叭里放着一曲老歌:

……

心里太多苦太委屈

就痛快哭一场

说他对你好对你疼

眼神却迷惘

这是怕朋友会担心难过才微笑着说谎

或用情太深

早分不清真相

当你把一切全做到他希望的模样

他又真的实现几次承诺过的那些话

说的没有错为相爱的人受些苦又何妨

他爱不爱你

想一想再回答

好男人不会让心爱的女人受一点点伤

绝不会像阵风东飘西荡在温柔里流浪

好男人不会让等待的情人心越来越慌

孤单单看不见幸福会来的方向

……

吴尽涵让她受伤了,可吴尽涵依旧是个好男人,因为她不是他心爱的女人,他心爱的女人是秦楚,他一定不会让秦楚受一点点伤,所以如果秦楚和阿伦两人必须得有一个受伤的话,一定是她阿伦。阿伦一边跑一边想,脑子里的旋律迟迟挥之不去。

一口气奔到中心公园,阿伦望着清清的湖水发呆,头还是一阵阵晕眩。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手机响了,来电显示家里的号码,不是秦楚就是吴尽涵打来的,是要告诉她他们的商量结果么?不必了。阿伦静静地看着手机不接,直到音乐戛然而止,方才把手机关掉。

随后call机又响了,阿伦掏出call机,手一扬,那个黑色的小东西在空中划了个笨拙的弧线,把湖面砸出了圈圈涟漪,轻柔的乐声也随之消逝。

她面朝下把自己放倒在湖边的草坪里,短短的草茎轻轻扎着她的脸。她爱吴尽涵,无可救药深爱着他,她绝望地告诉自己。

别傻了。苦恋一个自己得不到的人,无异于刻舟求剑,乍一看颇有道理,其实很荒唐。

喏,用不着再跟他们商量,她理所当然该去广州,她与上海这个城市的缘也已尽了。

十四

“你已经考虑清楚了?”老孙依旧坐在那张老板椅上,透过老花眼镜上方瞪着阿伦,阿伦过来得有些急,略微带着气喘。

“是的。我决定去广州。”阿伦平静地回答。

“那好,去那边的确是个发展机会,下礼拜将公司大会正式宣布这件事,然后你们就可以出发。”老孙摘下眼镜,“其实你不必赶着今天告诉我,过了这个双休日,礼拜一也来得及。”

“大概什么可以走?”阿伦绕开老孙的话发问道。

“最晚下个礼拜二,时间有些紧,但是贝峰那边已经催了好几次……”

“时间足够长了,我希望能尽快走。”阿伦干脆地说。

“你考虑的速度真够快的,三个小时前我才告诉你这件事,说的时候看你还有些老大不乐意的样子。”正事既然说完,老孙便开始打趣。

“三个小时已经足够发生许多变化了,老板。”说完阿伦笑了笑,笑容竟有几分苍凉。

离开公司,阿伦恢复到无目的闲逛的状态,她把拎包甩到身后,漫不经心看着街道两旁的橱窗。广州,广州是什么样子?她在电视上看到过,印象最深的是家家户户无论楼层高低都用铁栅栏把阳台严严实实包起来,总让她想起上海野生动物园的观光车。

晚上九点半,今天是周末,马路上游荡着不回家的人,有些是顾不上回家,有些是不情愿回家,阿伦是不敢回家。她现在的状态,仿佛悬崖边一辆摇摇欲坠勉强维持不稳平衡的货车,稍有动静就可能打破平衡而粉身碎骨,她怕回家,怕见到秦楚和吴尽涵,更怕回到她的小屋,怕想起一切跟吴尽涵有关的事情。

但在大街上也一样痛苦:走过哈根达斯冰淇淋店,阿伦瞥见一个女孩笑吟吟地拈起冰淇淋上鲜红的樱桃喂到她对面男骇的口中,她的心便不自觉地一抽;走过真维斯专卖店,阿伦看见一个男孩提着大大小小的纸袋和一个女用挎包站在试衣间外等他的女友,她的鼻子便不自觉一酸;甚至走过参差不齐的高楼大厦,看着新建楼盘上飘荡的标语,也能让阿伦想起吴尽涵曾经跟她有关买房的讨论,头脑里登时仿佛锣鼓齐鸣,敲得神经生疼。

别想了,一切都过去了,多想只能徒增烦恼。

不知不觉逛到了“老地方”酒吧,这里她与吴尽涵多久没来了?朦胧的记忆命令式地唤醒着她的快乐,她发现自己还能微笑着推门进去,坐在吧台前。这里一切照旧,桌子,椅子,吧台,音乐,舞池,娱乐,侍者,统统是原来的。

物是人非事事休。

阿伦叫了一杯啤酒,示意侍者拿一包烟给她,侍者拿来了一包蓝色七星,她皱皱眉头,叫侍者调换一包万宝路,侍者带着职业性的笑容:“小姐,外面的女士都抽蓝色七星。”阿伦仰着脸回报他以灿烂的微笑:“我不是外面的女士,我正坐在屋里,请帮我换一包万宝路,谢谢。”

蓝色七星味道很淡,最适合那些想摆出抽烟的pose却害怕被烟味呛住的寇姐寇妹。阿伦曾琢磨,如果能制造出酷似香烟的棒棒糖,想必会倍受青睐。万宝路则不然,味道醇厚浓郁,叼着它才有真正抽烟的感觉。

阿伦就这样守着一杯酒和一包烟,在酒吧里消磨了一夜。凌晨,又在外滩的石凳上坐着等到了天明。

太阳出来了,这是个明媚的周末。

阿伦站起来,沿着马路往前走,经过“老地方”的时候,无比眷恋地看了好几眼,心里下意识在作最后的告别。

她必须回家,她必须去面对他们,这是迟早的事情,躲也躲不掉。

打开家门,秦楚不在,吴尽涵在等她,烟灰缸里摆着无数个烟头。

“秦楚呢?”阿伦恹恹地问。

“你昨天去哪里了?我们找了你一晚上。”吴尽涵单刀直入质问她。

“昨天晚上和几个同事玩了一通宵,忘记打电话回来了。”阿伦轻描淡写地说。

“打你的手机打不通,打call机又不回,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秦楚现在去找你们同事问你的去向了,她的病刚好就跑来跑去,你怎么不为她考虑考虑?”吴尽涵口气有些恼怒。

阿伦感觉胸前有纤细的丝在一根根绷断,她抬头凄楚地望着吴尽涵,看到他两眼布满的血丝,不由又是一阵揪心的疼痛,随之感觉脑袋钝痛起来,象是挨了一闷棍。

阿伦的眼神让吴尽涵吃了一惊,他不是个迟钝的人,马上感觉到在阿伦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阿伦收回目光,四下搜索了一阵,象是在确定方位,然后慢慢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吴尽涵跟过去,见阿伦站在那面贴满玫瑰花瓣的墙壁前发呆。他心里不由一凛,过去的旖旎的一幕幕在脑海里重现,刹时又让他陷入自相矛盾的痛苦旋涡中。

阿伦转过头,看到吴尽涵脸色闪烁不定,猜到他的内心斗争又开始了。莫非她的一夜未归,吴尽涵在对她的牵肠挂肚中又发掘到了对她那份磨灭不掉的感情?是否男人都是这样,对快失去的女人才恋恋不舍?

透雾看花尤其美,隔云望月分外明。是否?

剪不断必将理还乱,不如帮他干脆了断罢。阿伦在心里苦笑一声,开始一片一片撕墙上的玫瑰花瓣,吴尽涵想抬手拦住她,但终究还是没有动。

花瓣一层层撕了下来,针也一枚枚拔了下来,吴尽涵发现原来某些针之间还有一根根的粗棉线,针尖是先穿过棉线再穿过玫瑰花瓣而后钉在墙上的,这样时间一久,棉线就把玫瑰花瓣的红色绷进了粉墙。所有东西全卸除后,洁白的墙壁上赫然出现四个红色空心大字。

情为何物?

字的笔划全是直线,所以看起来很生硬,但正是这份生硬,又把它们染上了一层无奈的色彩。

阿伦望着这四个字,轻轻地说:“这是我一直问自己的问题。当初做这四个字的时候我就想过,它们只可能在两种情况下得见天日,我结婚以前,或失恋以后。”

吴尽涵内疚地看着她。用不着他多问多说或者解释什么,她幽怨柔和的眼神已经阐明了一切。昨天他隐约听到客厅里有动静,但当时压根没在意,现在回想起来,一定是阿伦曾经回来过。其实,阿伦彻夜不归,就已经是个暗示。

阿伦握紧拳头,把手上的花瓣和针握成一团,她感觉针直戳进她掌心和指根的皮肤,深深扎了进去,鲜血顺着指缝留了出来,静静滴在地板上,过了好久,阿伦把手里那团又软又硬的血色物事向几步外的垃圾桶掷去,那物事在空中划了道优美的弧线,消失在垃圾桶内的废纸果皮中。

阿伦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行李:打开衣柜,拉开抽屉,把所有衣物统统倒在床上,按春夏秋冬分成不同的堆,分开塞进不同的箱子和旅行包。她就这样埋头不停地急切整理着,仿佛害怕一停下来床上的衣物就会飞走,并且几乎忘记了吴尽涵的存在。

吴尽涵始终默默地看着她忙碌,他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只知道她要离开。他无法说一句挽留她的话,她已经不再是他的小丫头,他没有资格再过问她的一切。

不知忙了多久,阿伦从一堆箱包里抬起了头,留恋地望着屋子里其他摆设。

“叫秦楚帮我把这间房转租出去,这里的东西,她喜欢什么就留下好了。”说完,阿伦提起两只最大的旅行包开门下楼。

吴尽涵不声不响帮她把所有箱包搬到楼下,并叫了出租车。阿伦没有拒绝,这是他最后一次照顾她,以后不会再有了。

临上出租车的时候,阿伦有些哽咽地对吴尽涵说:“照顾好秦楚。”

吴尽涵咬着下唇点点头。

阿伦的目光停留在吴尽涵的脸上有半分钟,突然转身钻进车内,用力关上车门。吴尽涵发现阿伦依然习惯性地移坐在后座靠左的位置上,心头不禁一酸。

出租车绝尘而去,越来越远,消失在街角拐弯处。

十五

阿伦在公司附近随便找了个宾馆,一直住到出发去广州那一天。这之间她有意不跟秦楚见面,其实她也没太多可能碰到秦楚,那几天她一去公司就和其他派过去的人一起封闭式开会,经常一开就一天,午饭和晚饭都让人送到会议室,办理工作交接、安排工作日程、准备各种计划、讨论任务分工,阿伦极力让自己头脑里充斥这些东西,好排挤掉其他劳神的念头。会议结束后她常从无人的大楼后门走,一出门就叫车回宾馆。

晚饭后,她就开始靠在床上望着电视上红红绿绿的图案发呆,好象在胡思乱想,又好象什么都没想。阿伦开始害怕寂静,所以电视整夜开着,她需要有接连不断的外界的声音。

出发的时候,她没有和其他人一起,只是跟他们约好候机厅见,为的就是避开送行的人群。她刻意提前一个小时打车到虹桥机场,排队安检的时候,她无意向后看了一眼,竟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秦楚正站在栏杆外凝视着她。

几天不见,她发现秦楚憔悴了许多,站在那里,仿佛风一吹就会走。她不清楚秦楚等了多久。而且吴尽涵不在,可能是有意没来。

阿伦也凝望着秦楚。她不怨秦楚,从来都没怨过,在这场较量中没有赢家,他们三个都输给了他们自己。

尽管如此,看到秦楚她仍旧使她心痛不已,这种心痛是让她毫无准备的,好象心里一处想不到的地方,不碰那里的时候什么事情都没有,无意中碰到的时候才发现原来那里还有伤。她就这样带着无比复杂的心情与秦楚遥遥相望。

后面的人在催阿伦往前走,阿伦强迫自己转过身,不再看秦楚一眼。

飞机起飞了,穿破云层的时候,阿伦靠在座位上,疲惫地合起双眼。

再见,上海。

到广州后的阿伦一头扎进新公司的筹办中,等她终于能喘口气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一年。

其实不是工作需要她,是她需要工作,这一年里她几乎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让贝峰的老总大为惊骇。她不要休息,或者是恐惧休息,她高速运转着自己,仿佛《生死时速》里的那辆客车,速度减慢就有粉身碎骨的危险。每天晚上她最早来公司,最后一个离开,她害怕一个人呆在家里,黑暗中四面墙壁仿佛要向她压过来,令她窒息。

公司开一周年庆的时候,阿伦突然觉得那根一直支撑自己的筋被陡然抽掉,浑身散了架,头又开始痛了起来。

她的头痛已经很久了,近一段时间越来越厉害,经常把她从熟睡中痛醒,让她不得不起床吞阿司匹林。可能是职业病,阿伦对自己说。

靠在阳台上欣赏黄昏,是阿伦每天晚饭后的必修课。

黄昏的太阳很迷人,迷人的不是她的颜色,而是她所感染到每个人身上的那种慵懒,洋洋感觉每个毛孔都想打个哈欠伸个懒腰。阿伦喜欢陶醉于这种气氛,她经常一动不动靠在那里,直到太阳完全下山。

公寓是公司配给她的,两室两厅,不大却很精致,正对阿伦睡床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油画,油画上是一望无际的大海,点缀着帆船和海鸥。梦中的阿伦,总能朦胧听到波涛的声音。

公司给了阿伦一个月的假期,于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去看了大海。

白天人太多,熙熙攘攘,阿伦很不习惯,她怕人多,因为在人群里她会感到出奇地寂寞。半夜里,阿伦一个人赤着脚走在沙滩上,夜晚的海没有白天的那种骄气,让她觉得更亲切。她坐在海边,海水在她脚下轻柔低唱。她望着远方的海平面,想着她的父母。

阿伦摘下左腕上的镯子,丢进海里。“不再需要了。”她想,“既然心头伤痕那么深,遮掩外部的旧伤又有什么用?”

“爸爸,妈妈。”阿伦轻轻唤着,突然泪流满面。她有一种强烈的扑在父母怀抱里大哭的冲动,但那温暖的怀抱早已远离了她。她从未象现在这样无助过。

“爸——爸——!妈——妈——!”阿伦流着泪用尽力气向大海呼喊着,沉睡中的海仿佛醒了,翻起一阵阵波浪。

哭倒在沙滩上,软软的细沙拥着她微微颤抖柔软的身躯,她幻想这就是父母的怀抱;海风卷着雾气和细沙撒在她身上,她幻想这是父母的吻。渐渐她止住了哭泣,后来竟在沙滩上沉沉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有人发现躺在沙滩上不醒人事的阿伦,连忙送把她进附近的医院抢救。

“你的头痛有多久了?”一位中年大夫翻看着阿伦的病历问她。

“大概一年了。”

“有呕吐吗?”

“有时候有想吐的感觉,但是从没吐过。”

大夫拿起阿伦的CT结果,翻来覆去看了半天,阿伦一直注视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里面看到后面的结果。

“你过去头部是不是受过伤?”过了好久,大夫打破室内的沉寂问道。

阿伦感觉呼吸有些困难,“是的,一年多以前,我的头部被撞击过,诊断出轻微脑震荡。”

“那个时候你做过CT吗?”

阿伦一怔,医生不容置疑地发问迫使她不得不去翻查原已尘封的回忆:是的,从杭州回来她本该去做CT复诊的,但是不巧碰上秦楚出事和后面接踵而来的林林总总,她就把复诊这茬事忘得干干净净。

“没有做过。”阿伦老老实实回答。

大夫叹了口气,这一叹一下把阿伦的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家里还有什么人?父母不用说了;外公在阿伦考上大学那年离开了人世;在她到广州第一个月,又传来外婆过世的噩耗。奔丧回来后的阿伦就把自己逼成了工作狂,不仅仅是为了忘记吴尽涵。

“就我一个人。”阿伦嗓子有些嘶哑。

“哦?……”大夫惊诧地打量着阿伦,“不可能一个亲戚都没有吧?”

“就算有,也不是能在这种事情上做主的亲戚,”阿伦恢复平静,她几乎能猜得出大夫在后面将要说哪一类话,“您尽可以坦白地把我的病情告诉我,只有我才能对我自己全权负责。”

大夫沉吟许久,又反复研究半天阿伦的CT片子,抬起头温和地说:“我后面说的只是推测,我建议你再到更权威的医院里去检查一下。从你的CT片子上看,你可能得了脑瘤。”

阿伦感觉被人在胸口上猛击一拳,半天透不过气来,她强迫自己镇静地问道:“良性还是恶性?”

“还不能肯定,不过从阴影的边缘看,是良性的可能性……不太大。”

阿伦一反常态的平静,并陷入沉思中。

“跟我的头部受伤有关吗?”临出门前阿伦冷不丁转身问到。

“脑瘤的产生机制很难说,我猜测可能当时你脑部有一块淤血没有被及时发现和处理,引发了后来的细胞恶性增生。”

这就是了,阿伦点点头。她从来都喜欢追根究底,这次也不例外。

十六

脑瘤不是绝症,可以开刀治疗的。阿伦一路走一路安慰自己,但内心的恐惧却出卖了她勉强把持的方寸。

她有些踉跄地冲进自己常去的那家酒吧。

酒吧的名字很独特,只有一个字:“烟”。想必酒吧老板深刻体会烟酒不分家的道理。酒吧里的摆设也很独特:吧台是弧形,凹向顾客,让人感觉亲近和安全,靠里的一个座位上是一尊喝酒人的雕像,与真人一般大小,姿态也相当类似,雕像身体略微前倾,目光注视着手里的酒杯,另一只手随意搁在吧台上,仿佛在品位酒的滋味,昏暗的灯光下,竟与其他单身酒客一般无异。吧台四周是零星散布的小桌,围着一个小型音乐喷泉,桌子与桌子之间的距离有意拉开,保证互不干扰。正因为主人别具匠心的设计和恰倒好处的服务,使得这里的生意非常好,每逢周末座无虚席。奇怪的是这里从不接受预约,好象更欢迎随缘而来的客人。

连灌两扎生啤后,阿伦把脸侧着放到吧台的桌面上,感受着大理石台面的冰凉。今天是工作日,客人不多,吧台上的客人就更少。

“您好,先生,我闷得慌,想跟您说说话儿,您不介意吧?”阿伦借着酒兴跟旁边的人搭话。

那人保持沉默。

阿伦咧嘴笑了笑,不乱插嘴,真是个有涵养的听众,于是喝了一大口酒润润嗓子,继续打开话匣子。

蓝越轻轻摁灭烟头,走到窗前轻轻拉起百叶窗。窗外是喧闹的世界,她独醉心于她的天地。

“烟”是她的心血,她花了一年的心思去设计建造,又花两年时间苦心经营,极力让这里释放出一种闲雅的气息感染所有的人。在这里她可以随意酝酿着与众不同。这个酒吧对于她来说更接近于一件艺术品,而不单单是商业用途。

她披上外套,从侧门走到吧台里,环顾着沉浸在音乐里的顾客。一转头瞥见一个女孩,正歪着头对着那尊雕像喃喃自语,她颇觉奇怪,不由凝神倾听起来。

女孩就是阿伦,她絮絮叨叨想到什么讲什么,或许是因为谈判谈多了而养成条理性叙述的习惯,所以尽管东拉西扯,她所讲的还是让蓝越明白了她的部分遭遇。

阿伦不知讲了多久,但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她有意识控制自己不要喝醉,至少要有力气出门叫车和吐字清楚地告诉司机她家的位置。她向来告戒自己不能喝醉,否则无人扶她回家的话,她就只好在酒吧里耗上一夜,更惨的情形是醉倒街头。她有朋友,但她不愿意他们任何一个人介入到自己的内心世界。

该走了。阿伦叫侍者买单,站起来那一刹那头猛烈地晕了起来,她连忙扶住吧台,不住喘气。蓝越见状忙上去搀扶她,看她脸色发白,就扶她到酒吧后面她的小屋里。

“你感觉好些了吗?”蓝越轻轻移走敷在阿伦额头上的冷毛巾。

“好多了。”阿伦慢慢从沙发上坐起来,脸色依然苍白。

蓝越静静望着她一言不发,阿伦好奇打量着她。

这是一位蕴涵无限古典美的女人,五官有说不出的精致。凝视着她的时候,就象在倾听一首绝美的古辞,婉婉的,幽幽的。如此古典,但又出人意料地与“烟”酒吧配得无比妥贴。阿伦记得曾经见过一个梳双髻的女孩,穿着绘有鸳鸯戏水图案的真丝长袖衬衫,在舞池里跟着疯狂的鼓点欢快地蹦迪,给阿伦一种全新的愉悦的视觉享受。那种感觉此时又在蓝越的小屋里重现。

阿伦打量着这间小屋,目光落在茶几上一个别致的烟缸上,这烟缸呈琥珀色,上面架着一只小小精致的烟斗,旁边放着一把同样颜色的小工具。阿伦拿起小工具端详了半晌,望向蓝越的眼光很是奇特。

“我一直认为,懂得品烟的女人也懂得生活。”阿伦闲闲地摆弄着这个小工具,“除我之外,抽雪茄的女人,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

蓝越微微一颤,盯住阿伦的眼睛,随即笑了起来,她走到书架前取了个木盒,放到茶几上。

盒子是红木的质地,黄铜镶边,透出古色古香的神秘感。

蓝越打开木盒,取出一只雪茄,接过阿伦手中的雪茄剪剪好切口,把雪茄叼在嘴里,然后拿出雪茄专用的长火柴,擦着后等了片刻,把火焰边缘凑到雪茄上,纤细的手指轻轻转动雪茄,直到它全部点燃。她吸了一小口,缓缓吐出,雪茄的烟雾渐渐将她包围。

阿伦微笑欣赏着,进而也拈起一支,雪茄的香雾让她如醉如痴。

这一年多,她也钻研了不少烟的门道,她发觉原来烟也可以跟茶一样,是品评赏玩,而非单纯的吞云吐雾,一支香烟她可以品很久。她几乎抽遍了能找得到的中外品牌,但从没上过瘾,原因很简单,就象评酒师并非都是酒鬼一样。

抽烟,怎能不涉及雪茄?看着蓝越吃雪茄的样子,阿伦自从来广州以后,第一回有找到知音的感觉。

傍晚来临,两个擎着雪茄的女人,被夕阳镀成了金色,静静倚在同样被镀成金色的沙发上。

“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给这个酒吧起名为‘烟’了。”看着烟灰缸边正自动烧烬的雪茄,阿伦从心底发出这样的感叹。

医院大厅永远都是闹闹哄哄的,这家国内外著名的医院也不例外。阿伦穿梭于人群中,挂号,交费,做CT,做MR。

一位胖胖的上了年纪的女大夫对着光研究了半天阿伦的CT和MR结果,转头端详半天阿伦,又看看片子,半晌没出声。

阿伦取出上一家医院的病历,摊开轻轻放在桌面上。

等判决罢,阿伦想,或者下一步诊断。

门开了,有人轻轻走进来,带来一阵微风。“蓝大夫,你来得正好,你看看这个。”女大夫忙不迭把病历和CT片交给进来的这个人。

阿伦抬起头,来人也正望着她。“蓝越?”“阿伦?”四目交投,两人都呆住了。

“‘烟’酒吧是我的副业,上次我没告诉你,我的本职工作是脑外科医生。平时酒吧有领班照顾,我只在轮休的时候过去看看。”蓝越凝望着花圃里一朵怒放的蔷薇。

“我也没告诉你,我是个脑瘤患者。”阿伦平静地说。

蓝越扶住阿伦的肩头,“脑瘤并不可怕,良性自不必说,恶性的也可以用伽玛刀切除的。”

阿伦握住蓝越的手,笑了笑,“我不怕脑瘤,而且我现在是你的病人,我会尽力配合治疗的,放心。”

我真的不怕吗?阿伦问自己。现在的她的确没什么好怕的,无求则静,无欲则刚。生亦何苦,死亦何哀?如果死是最坏的情形,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不用怕,有我呢。”蓝越轻轻地说。

“谢谢你,蓝越。”阿伦感动不已。

“该谢的是缘分。”这最后两个字化做一阵回音,在阿伦的脑海里一遍遍回荡。

十七

两个星期以后,阿伦被确诊患了脑瘤,她想等到安排好一切以后再住院,蓝越经不起阿伦苦苦哀求,总算同意她延迟一个月,不过规定她一个月后必须住院,否则她绑也把她绑回来。另外还开了一大堆药给阿伦,每天还跟她通电话监视病情,因为此时的阿伦已经有呕吐症状出现。

阿伦的休假也结束了,她想趁自己还正常,回公司多上几天班,不是敬业,是习惯,只有在上班的时候,阿伦才感到这个世界还需要她。

回公司不到半个月,一天上午老总急急找到她,说是上海方面发来文件,要她和另一位副总回沪开会。时间紧迫,阿伦只来得及给蓝越打一个电话就匆匆上了飞机。

在飞机上的前一个小时,阿伦头痛欲裂,吐得翻天覆地,吓坏了同行的同事和空中小姐,“不要紧,我这几天不太舒服,有些晕机。”阿伦缓过劲以后不住安慰他们,然后躲在卫生间吞了一大把药,总算控制住了。

或许因为飞机平稳,后一个小时阿伦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心里不住谢天谢地。

降落了,着陆了,从阶梯上一级极下来,最终踏上上海坚实的土地上的时候,竟让阿伦感觉恍如隔世。

一到公司,阿伦便向孙老板递交了辞呈。

老孙显然有些措手不及,极力挽留她,当得知她已在广州把任务交接安排好后,明白她去意已决,不由怅然叹息。

“为什么突然要走?”

“私人原因,暂且保密。”阿伦抿着嘴笑着说。

出门的时候,她顺便向小秘书打听秦楚的情况。

“你问秦楚啊?她现在可忙呢,整一个老处女型的工作狂!”

阿伦吓了一跳,“有这么严重啊?”

“可不是么?”小秘书煞有介事地说,“自从你走以后,她整个人都变了,每天不说一句话,就知道闷头干活,给她多少活都照单全收,全公司没有一个人能比她更猛。大家都议论说她是看你升了副总心里不平衡,攒着劲想把你给比下去哩!”

“绝不可能。”阿伦在心里说,其实如果真这样,她宁愿跟秦楚易地而处。

“都谁这么尖刻地说她?什么老处女?”阿伦有些生气。

“都这么说,她工作狂倒也算了,主要是她对公司那些男士们都不理不睬,谁要想跟她多聊会她还会大发脾气,对她的男朋友也是阴晴不定,比更年期的人还更年期,你说这不是老处女是什么?时间长了大伙都有些疏远她,议论她的时候也没什么顾忌啦!”

“她的男朋友……是不是姓吴?”阿伦喉头有些发紧。

“是啊,就是那个叫什么吴尽涵的,实在名副其实,涵养好得无穷无尽,有一次秦楚在公司门口对他大发脾气,还哭了,周围好多人看,他只管拉下面子好言好语地哄她,一点都不生气,这件事情还被咱公司的女孩子们拿过去教育她们男朋友呢!”

阿伦突然觉得一阵眩晕,随即胃里一股酸水往上翻,她连忙捂住嘴跑到卫生间呕吐起来。小秘书慌忙跟过来,“你怎么啦?没事吧?吃坏东西了?”

阿伦脸憋得通红,扶着马桶喘了半天气,慢慢站起来,“没什么……身体有些不舒服。”呕吐的时候她的姿势可能不太对,弄得腹部有些神经痉挛,于是手不自觉地按了按腹部。

“那你回去好好休息吧,注意身体哦!”小秘书脸上的神情一下诡谲起来。

秦楚是怎么了?阿伦靠在沙发上思绪起伏。

最可能的原因是,秦楚始终在内疚,她坚持认为是自己自私的感情剥夺了阿伦的幸福,所以尽管阿伦主动退出,还是不能让她平和地接受吴尽涵的感情,在她的心里,阿伦依然伫立在她和吴尽涵之间。

原来一切还没有结束,原来自己依然是秦楚和吴尽涵的障碍,虽然她逃到了广州,虽然她掐断了一切跟他们的联系。

她想帮他们,她想让他们幸福,她想去告诉秦楚自己早放下了这一切,心里早就没有了吴尽涵这个人,可秦楚会相信吗?连阿伦自己都不相信。她忘不了吴尽涵,她找不到任何不爱他的理由,在广州的时候,他时常能出现在阿伦的梦里。

她更怕的是吴尽涵也余情未了,这样她就很难再控制自己,会毫不犹豫继续卷进这场没有输赢的三角恋,当然,她的绝症是个很有分量的砝码,吴尽涵一定会因此回到她身边,秦楚也一定不会有任何不满。之后呢?阿伦眼望天花板,各种可能的结果一一涌现:

……她的脑瘤切除了,但留下终生残疾,吴尽涵会继续无怨无悔与她厮守,把对秦楚的爱永远埋葬;但秦楚却忘不了吴尽涵,于是郁郁终生……

……尽管吴尽涵悉心照顾,她还是离开了人世,而秦楚与吴尽涵又因为她的死终究无法再续前缘……

……

有人按门铃,阿伦跑过去开门,门口竟是吴尽涵。

一年多不见,吴尽涵瘦了许多,但双眼还是炯炯有神,只是头发被风吹得有些蓬乱,阿伦险些习惯性地去帮他理顺。

“秦楚为什么不跟你一起来?”阿伦问话时尽力显得自然。

“她今天还要加班。”吴尽涵停顿一下,“她说明天来看你。你……还好吗?”

“很好。”阿伦提醒自己要放松地去微笑,“广州比上海更适合我。”

吴尽涵也笑了,室内的空气开始活泼地流动,那一刹那阿伦抛开了刚才的愁思,就把吴尽涵当作一起玩一起疯的铁哥们,话也随意了许多。

果然不出阿伦所料,秦楚的确被懊悔和内疚折磨了一年,她认为欠阿伦的太多。唯有发疯地工作以求解脱,在这方面与阿伦竟不谋而合。

“我说什么都没用,”吴尽涵苦恼万分,“我努力了一年,而她心里始终打不开这个结,或者说是她不想打开。”

解铃还须系铃人,阿伦想,是时候了。

“大后天我就回广州了,后天晚上,我们老地方见,我来打开这个结。”阿伦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吴尽涵欣然应允,“阿伦,谢谢你。”在门口告别的时候,他握住阿伦的手动容地说。

阿伦轻轻抽出手,满不在乎拍拍吴尽涵的肩膀,“铁哥们么,自然两肋插刀没话说。”回身进屋关上房门,两道泪水急泻而下。

十八

阿伦去公司找秦楚的时候,发觉大家对她的态度有些异样,特别是小秘书她们,跟她寒暄的时候总神秘兮兮地说些“注意保养”之类的话。

“都怎么的了?”阿伦莫名其妙。

“问你啦?”小秘书捂着嘴吃吃的笑,“孙老板总算明白你为什么辞职了,托我提前祝贺你呢!”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辞职?”阿伦脑子里打出无数个问号,莫非他们知道了我的病?

“哎呀,别瞒了,打算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糖啊?”

“吃喜糖?估计你们等不到了。”阿伦有些好笑,这哪儿跟哪儿啊?干吗冷不丁催人家结婚嘛?

“还等啊?你不怕……显了形?”小秘书指指阿伦的肚子。

天!原来小秘书把阿伦的呕吐误以为是……阿伦差点捧腹大笑,随即脑海灵光一闪。

“让你看出来了?”阿伦故做羞涩状。

“这还能看不出来?他是谁啊?快说快说!”小秘书急不可待。

半个小时后,有关阿伦钓到个金龟婿,不日将赴美结婚生子的消息被勤快的小秘书迅速传遍了公司上下,换来一片惊叹和艳羡声。

“请进!”

有人敲门的时候,秦楚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发呆,前段时间因为她的努力工作,孙老板提拔她做了部门主管,离开了大堂,搬到了小包厢里。

门开了,进来的人是阿伦。秦楚愣在那里抬头望着她。

阿伦笑嘻嘻地说:“傻丫头,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小心老吴同志吃醋。”说罢张开双臂,把猝然泪流满面的秦楚搂在怀里。

秦楚呜呜地哭着,一句话都说不上来。阿伦轻轻拍着她不住抖动的背,也一句话都不说。

秦楚哭够了,抬起红红的眼睛问她:“你原谅我么?”

阿伦笑着刮她的鼻子,“真是傻丫头!我从没有埋怨过你,说得上什么原谅?恋爱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有什么好不开心的?”

阿伦轻松的话语也让秦楚破涕为笑,一年的纠葛痴缠,有一大半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个人也顿时释然了许多。

“老地方”酒吧一如既往,连侍者都没换。阿伦、秦楚和吴尽涵三个围坐在他们常坐的那个桌子边,谈笑风生。

“我要结婚了。”酒过三巡,阿伦郑重地宣布。

秦楚和吴尽涵同时喷了一口酒出来,“真的?!”

阿伦正要答话,突然捂住嘴作呕吐状,接着拔脚往卫生间跑,秦楚忙抓了包餐巾纸跟在后面。又是一阵折腾,好容易平静下来,阿伦扶着秦楚的肩膀慢慢回到座位上。

“现在呕吐可真容易,想吐就吐。”阿伦嘲弄地想。

“不舒服吗?”吴尽涵关切地问。

“阿伦,你不会是……”秦楚疑惑地跟吴尽涵对望了一下。

阿伦暗地把自己的脸憋的通红,咬着下唇笑着点点头。

“哇!奉子成婚?什么时候谈的恋爱?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来让我们见见?”秦楚兴高采烈地嚷着。

“我们在广州认识的,谈了半年多了,他在硅谷找了份工作,这段时间正在忙活呢。我们下个月在广州办手续,然后他接我过去。”阿伦呷了一大口雪碧,连珠炮似的叙述着。

“没想到这么快,真有你的。”吴尽涵插了一句。

“是啊,当时迷了也就迷了,之后过了也就过了,我的内存大得很,有得是地方放这些回忆。”阿伦冲吴尽涵挤挤眼睛。

“那我们以后怎么跟你联系?还有你的结婚照,baby的满月照?”秦楚不甘心地大叫。

“放心啦,我会发email给你的,如果不发的话,一定是我快乐得找不到北了,不许埋怨和打扰我哦!”阿伦拈起冰淇淋上的樱桃,夸张地丢在嘴里咂巴着。

吴尽涵和秦楚对望一下,脸上绽开由衷的微笑。

“你们呢?我可不想抱憾离去哟?”阿伦把嘴巴里塞满了蛋糕,鼓着腮帮问他们。“不能看你们结婚,至少能看你们订婚吧?”

秦楚蓦地涨红了脸,低下头去捻着衣角。吴尽涵眼睛里闪着兴奋地光,沉吟半晌,缓慢却坚定地掏出一个精致的小方盒,捧到秦楚面前。

阿伦和秦楚都吃了一惊,尤其是阿伦,她没想到自己的话产生这么立竿见影的效果。

“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到你接受或拒绝的那一天。”吴尽涵深情地望着秦楚。

“秦楚,愿意嫁给我吗?”

秦楚泪光闪闪,“这一年来我那样对待你,你一点都不怪我?”

“一点也不,我知道,你自己心里也苦。”

秦楚泪雨滂沱,阿伦连忙递上餐巾纸,悄悄在她耳边催促:“说啊……说啊!”

“我愿意。”秦楚抬起头注视着吴尽涵的眼睛,小声却清晰地说。

吴尽涵低呼一声,猛的把秦楚拥在怀里,旁若无人地吻去她的泪水,随即打开盒子,把一枚晶莹的铂金钻戒轻轻套在秦楚的无名指上。

阿伦一把抱住他俩,激动地泣不成声。

“没想到我们能这么幸福。”吴尽涵和秦楚在心里对阿伦感激万分。

“没想到我这么能演戏。”阿伦在心里对自己肃然起敬。

十九

在广州白云山机场,阿伦是被抬下飞机的。在飞机上,阿伦在昏迷前支撑着写下了蓝越的电话号码塞给一旁焦头烂额的空姐。收到紧急电话后的蓝越心急如焚,带辆救护车就往机场冲,所以没有太延误治疗时机。

“什么时候可以手术?”阿伦昏迷了两天,苏醒后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问蓝越这个。

“你的病还需要会诊。”蓝越柔声回答。

“我睡了这么久,你们还没会诊出结果么?”阿伦疑惑地问。

蓝越为她掖好被子,“还需要进一步的会诊。”

“是不是我的病很严重?你们初步会诊的结果是什么?蓝越,你告诉我实话,到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不好说的?”阿伦说完这些话后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蓝越凝视着阿伦,“好吧,”蓝越长叹一声,“我知道你很坚强,我早该想到。初步会诊结果发现,你得的是多形胶母细胞瘤,这是一种恶性度很高的肿瘤,一般认为只有10个月的生存期。”

阿伦在被单下颤抖,“继续。”她的声音也有些发颤。

“虽然如此,也可以借助多次手术和立体定向放射外科治疗延长寿命甚至治愈,现在我们正在研究具体施行手术的方案。”蓝越坐在床边,握住阿伦的手,“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你不是一个人在面对。”

阿伦眼前有些模糊,“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在我的酒吧里,我无意听到你叙述过去的事情,发现你很象过去的我。”蓝越望着窗外,缓缓地说。

阿伦病情恶化得很厉害,呕吐得吃不下饭。每次呕吐的时候阿伦就感觉是在把五脏六腑往外喷,象是企图让难以忍受的头痛随着一次次的喷射而缓解,吃多少吐多少,一个月下来就瘦了十多斤。

或许是因为至亲的人一个个的故去,让阿伦对死亡有着深刻的感触,病人中她是最冷静的一个。“我要活。”阿伦总这么告诫自己,于是逼迫自己吃饭,强行把一口口食物吞咽下去,吐了再吃,再吐再吃,一天要吃好几顿。治疗的时候也极其配合,所有跟她接触过的医生对她印象都很深。没有克服不了的病,只有克服不了的心。坚信人定胜天的阿伦执拗的性子不可遏制地发作了起来,硬生生与病魔较上了劲。

阿伦住的是单人病房,这也多亏蓝越。病房走廊里常常能听到此起彼伏的恸哭,每到这时,她就知道又有一个病人被死神带走了,打心底里为死者家属难过。死者长已矣,生者犹可哀。不过让她欣慰的是,如果将来有这么一天,不会有太多人为她哭泣。

蓝越一有时间就陪着她,给她讲各种各样有趣的事情,她总做出非常开心的样子,心里常常被感动得想哭。她想如果她没有病该多好,可以跟蓝越一起悠闲地品烟,可以跟她一起去她推荐的好玩的地方,可以做拿手好菜给她吃,将来或许能做蓝越的伴娘,或者让蓝越做她的伴娘。

一天早上,窗外清脆的鸟叫唤醒了睡梦中的阿伦,她揉揉眼睛,发觉四周依然一片漆黑。“大医院到底是大医院,连鸟都跟别处不一样。”于是摸索着下床,这时墙上的钟敲了九下。“有没有搞错?上午九点还伸手不见五指?这暴风雨也忒厉害了。”阿伦嘟囔着摸到电灯开关,连按几下没反应,“灯也坏了,真霉!”阿伦扶着墙壁坐在地上,头靠着墙壁闭上眼睛。

有人开门进来,脚步轻盈,“阿伦?你怎么坐在这里?怎么不到床上躺着?”是蓝越的声音。“你眼睛真好,周围这么黑也能看见我。”阿伦笑嘻嘻地说,依然坐在地上。

“黑?”蓝越惊讶地提高了嗓门,“今天是个大晴天,我正想跟你一起到花园里走走,反正我今天轮休……阿伦?你怎么了?!”

阿伦软软地沿着墙滑到地板上,蜷成一团,两只手在眼睛前又晃又揉,蓝越冲上去把她扶起来,听见她变了调的声音:“蓝越,我瞎了,什么都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

蓝越半搂半架地把她扶到床上,按铃叫了护士。阿伦的眼睛直瞪着前方,眼睛依然明亮,但明显呆滞了许多。

大夫和护士匆匆赶来,一番检查以后,发现阿伦的脑瘤组织增生过程中压迫了视神经,导致失明。“是不是我……会一直这样?”已经平静下来的阿伦用微微发颤的声音问蓝越。“很难说。要看肿瘤生长情况。”蓝越思索良久,艰难地吐出这一句话。

“是不是如果切除了肿瘤,视神经不再受压迫,我就可以看得见了?”

蓝越没有回答。

“蓝越,你说话呀?我什么时候可以动手术?”阿伦焦急地问,侧耳听着蓝越的动静。

“蓝越,你听见我的话了吗?你在哪里?”阿伦急切地四处摸索,“蓝越……?”

蓝越扑上去紧紧抱住阿伦,阿伦感觉她的身子在颤抖,一滴滴水珠落在她的脖领里,她忙抬起手,摸到蓝越的脸,蓝越在流泪,脸颊湿湿的。

“蓝越,你哭了?你为什么哭?”阿伦从没见到蓝越哭过,当然这次也不能算是“见”到。蓝越流着泪把阿伦抱得越来越紧,阿伦感觉她在极力压抑着抽泣。

“蓝越,是不是跟我的手术有关?”阿伦好象感觉到什么,她摇晃着蓝越,“告诉我真话,如果你把我当朋友,就别害怕告诉我实情,我能承受的住,真的,我能承受得住!”

蓝越慢慢放开了阿伦,说话泣不成声:“会诊的结果,你……不能做手术,因为肿瘤,……包住了你脑里的一根静脉,如果开刀,你只有……没有生还的可能,如果不开刀……你还可以……你还可以……”最后那一句蓝越再也说不出来,唯有呜咽。

阿伦死命咬着下唇,不知咬了多久,发觉嘴里咸咸的,一股粘热的液体顺着下巴流,下唇竟被她咬破了。血?我的血还是热的,现在的我还活着!

阿伦想起一首可能是英国的民歌:一个乐天派摔下一百四十七层楼/每坠下一层楼面/就冲那一层里他惊慌失措的朋友们喊道/喏!瞧我现在还活着!

我现在还活着,恐惧和悲哀是在摔到第一层的时候才需要,前一百四十六层我还可以开开心心,也该开开心心。

阿伦摸到蓝越的脸,轻轻捧着,把她的泪痕擦干。“别哭了。”她柔声说。

蓝越没做声,想必还在抹眼泪。

“要哭也得弄点响声出来,否则我看也看不着,听也听不到,你想憋死我啊?”阿伦操起过去用惯的那一副油腔滑调。

蓝越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同时还在抽鼻子。

“终于笑了,可别欺负我看不见还皱着眉头哦?”阿伦继续贫嘴。

“难得你这么想得开。”蓝越轻轻叹口气。

“就这么点时间,想得开也这么过,想不开也这么过,干吗要想不开啊?”阿伦轻松自然地说。

“蓝越,答应我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几分钟后在花园里,蓝越扶着阿伦抚摩一朵朵花的时候,阿伦郑重其事地说道。

“你说吧,我一定答应。”

“你只准再为我流一次泪,好吗?”阿伦睁大眼睛,“望”住蓝越。

蓝越闭起眼睛扭过头,克制住鼻子一阵的发酸,“我答应你。”

二十

第二天早上阿伦醒来,才发现自己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坚强。

眼睛失明以前,她最怕的是黑夜,因为黑夜让她看不到任何东西,她惶恐地想象每一分钟的流逝,想象自己距离那一天的逐渐缩短的时日。黑夜让她失去勇气和自信,直到窗外天光熹微的那一刻。她的豪情就象安徒生笔下沼泽王的女儿,白天是如阳光般美丽的公主,仪态万方,优雅夺目,晚上却变成一只丑陋的青蛙,缩在角落里捱到天亮。

不过,无论夜晚如何不堪,总算还有天亮的时候,这是让阿伦在百折不挠和自暴自弃的反反复复中支撑到现在的动力。可现在,她完完全全陷入黑暗,无论任何时刻,她只能凭借窗外的鸟叫和走廊里人声逐渐沸腾来判断天亮与否,昼夜对她已是符号,而非牵扯着内心最深处情感的维系。护士和蓝越不在的时候,她若有需要只能起身在房间里摸索,平时一步就能跨到的地方,她得扶着墙慢慢蹭过去,然后再慢慢蹭回来,仿佛是在凝重水银般介质里挣扎,那介质缠绊着她的四肢和身体,噬咬着她的耐心。有时她不耐烦,恼怒大踏步向想象的方向冲去,但往往是被椅子或桌子绊倒,重重摔在地上,摔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而剧烈的痛楚竟带给她一种自我报复的快感。

阿伦也歇斯底里过,她又叫又哭,摔能触摸到的所有东西,到最后筋疲力尽,嗓子嘶哑,冷静下来的时候便后悔刚才的冲动,周而复始几回后,她平静了,或者说是麻木了,反正是很乖很乖,跟幼儿园等待老师发糖果的乖孩子一样等待着某个结果的到来。

蓝越忧心忡忡地目睹阿伦整个转变,她倒希望看见阿伦大吼大叫,这样至少能把恐惧和焦虑宣泄出来,平和安静的状态似乎是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风暴。她经历过无数病人与家属的生离死别,或许是因为事不关己,也或许是因为职业需要的冷漠,让她能理智娴熟地处理一切。可这次不一样,虽然阿伦与她结识不过个把月,可她对这个女孩子早已生出相逢恨晚的知己之情。她也曾幻想过如果阿伦没有生病会怎样,然而每次的设想总以无法遏止的辛酸告终。

“你经历过战争吗?”阿伦问正在给她换输液瓶的蓝越。她现在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只能靠点滴为生,胃的稍许蠕动就能导致激烈的喷射性呕吐,和头痛混杂在一起,折磨得她死去活来。因为不能做手术,任何物理化学的治疗都无异杯水车薪,蓝越不得不承认,她是眼睁睁看着阿伦在一点一点接近死神。

“我经历过,在梦里。”不等蓝越回答,阿伦继续往下说。

“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四周惊慌失措的战士们的表情和呼喊,你只能挺着枪往前冲,因为停下来就会被后面的人踩死,往回跑还可能被自己的战友误杀,只能往前,拼命跑,拼命杀人,恐惧还是勇气?我也不知道。没有时间给你思考,再聪明的人放到这里也只能跟白痴一样冲锋陷阵,天上飞机在丢炸弹,地上的大炮在放炮弹,一声巨响后总有一群残破的血淋淋的肢体漫天飞舞,下一次就可能会有你的在里面。”

“人生来或许不平等,穷的,富的,聪明的,蠢笨的,高贵的,龌鹾的,美丽的,丑陋的,众生百态,但一在战场上就绝对的平等,只有两个状态:活着,是一个会动的人;死了,就是一堆炮灰。”

“在死神面前,又何尝不是呢?”阿伦依然平静地说,而蓝越的心却越揪越紧,她模糊预感到什么。

“蓝越,帮我个忙,好吗?”阿伦柔声恳求道。

“你尽管说。”蓝越紧咬嘴唇,“我一定办到。”

“帮我圆谎。”

听完阿伦对整个事件包括前段时间回上海后断断续续却条理清晰的叙述,虽然大部分情节蓝越听到过,还是忍不住叹息不已,“阿伦,你就一点都不为自己考虑吗?你还爱他,为什么不对他说?”

阿伦微弱地笑了笑,“你说,我到了这个地步,还需要为自己考虑吗?”

“就算我没生病,我也会极力促成他们,因为吴尽涵更爱她,我的介入只能让他们更苦恼?我又何必?”

“情为何物?情为俗物。俗就俗在落于俗世的每个人都无可幸免为其所累,管你是阎王老子,还是玉皇大帝;俗就俗在它不可能不食人间烟火般飘渺的存在,需要时间,需要空间,有积累效应,也有半衰期。所谓世外高人勘破红尘,所谓得道高僧修成正果,说穿了,就是他们绝情弃念,永封凡心。”

“蓝越,我死后,把我的骨灰撒进大海,好吗?”

一直在出神的蓝越听到这里象是被人用锤子在胸口猛击一下一般,惊得跳了起来。“你说什么!你不会的……不会的!”她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她只是希望不要这么快。

阿伦笑了,“我们都知道会的,不是么?”

“你是医生,应该比我更明白,死是人生的一部分,有始有终,自然规律,只有癌细胞才永生化,对吗?”

“这么早就离开当然是我不情愿的,我才27岁,发病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才过了人生的四分之一,我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嫁个很爱很爱我的丈夫,生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宝宝。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但是不甘心有用吗?或许是注定的,可能是爸爸妈妈、外公外婆他们太想念我了,我得去陪他们。”

“你信不信?我这段时间虽然看不见你们,却能清楚看到过去,我边看边想,这二十六年我没有浪费,我爱过,也被爱过;珍惜过,也被珍惜过。我还在回忆爸爸妈妈的长相,以免我上去后认不出他们。”

阿伦逐渐陷入意识杂乱的喃喃自语中,言语匪夷所思到蓝越闻所未闻,出于职业习惯,她开始紧张地关注阿伦四周各个仪器的显示数字。

“天堂我也看到过,里面根本没有上帝,有好多好多人在里面,有些在找已经上来的亲人,有些在等即将上来的亲人,他们都很开心,但也有些失望,他们本来以为这里是有上帝的。后来一个老人告诉说,天堂是人人平等的地方,当然没有执掌最高权力的上帝。我也想,没错啊,从另一种方向看GOD,其实不就是DOG么?”

“我想到大海里,那里有爸爸妈妈,我想妈妈抱着我,唱儿歌给我听……”

那一晚,蓝越在阿伦床前守了一夜。

次日清晨,阿伦醒来,精神似乎比昨日好了许多,跟蓝越有说有笑。

“蓝越,我想闻雪茄的香味。”阿伦虚弱却笑嘻嘻地说。

“好,你等着。”蓝越蹦起来冲到外面拦辆车往家里飞驰。

从书架上拿雪茄的时候,突然一个失手,木盒翻了,雪茄撒了一地,蓝越皱皱眉头,骤然意识到什么,慌忙收拾起地上的雪茄抱在怀里向医院冲。

冲到医院,跑上走廊,离阿伦的病房越来越近,来往的医生和护士走路不徐不急,没有什么异样,蓝越松了口气,推门进去。

阿伦躺在床上,似乎在闭目养神,右手攥着一支圆珠笔,左手拿着一张纸,想必刚才正尝试摸着写字。

“阿伦?”蓝越轻轻唤道,“我回来了。”

阿伦微微张开双目,又慢慢闭上,蓝越却从这一闪而过的眼光中分明看到一丝留恋。

心电图监测仪急促鸣叫了起来,此刻输出的图形已成直线。

蓝越手中的木盒落掉到地上,雪茄满地翻滚。蓝越扑上去给阿伦做心脏起博,汹涌而出的眼泪随着心脏起博器的剧烈震动有节奏地滴在阿伦的病服上。不知过了多久,蓝越筋疲力尽,仪器依然冷漠地输出那条直线,明确告诉她阿伦的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

一阵风把阿伦手中的纸吹落到蓝越脚边的地上,蓝越透过泪幕看去,纸上的字歪歪扭扭,但依然分辨得清:

蓝越:

来不及跟你告别,我要走了。

此时我才明白,死亡对我或许是种恩赐。我们平时,总会为电视中男女主人公的死亡而哭泣,认为阴阳相隔,是人世间最悲哀的事情。我们痛苦,是因为我们有生命,有面对悲喜的意识,而对于死者,的确是真正的解脱。

真的,悲剧不是因为有人死了,而是因为还有人活着。

所以,我死了,你该为我高兴。我想你现在一定在哭,握着雪茄在哭,想我还没来得及一闻芳泽就已魂归九天。对不起,蓝越,真的对不起,我是不想你看着我走,你能理解吗?

我想秦楚他们一定快结婚了,秦楚可能正在挑嫁衣,他们真幸福,我也是的,我真的感觉很幸福。那个谎言是我这辈子最得意的杰作,编织了它让我感觉不枉此生。

我很快乐,就是有点累,我听到爸爸妈妈在叫我,妈妈的声音真好听,我得赶紧结束这封信了。

再见,蓝越。……

蓝越流着泪把雪茄一根一根都点着,袅袅青烟笼罩了整个病房,覆盖着阿伦微笑苍白的脸,烟雾盘旋了许久,从窗户里飘了出去,直飘向遥远的天边。

尾声

浩瀚的大海上,蓝越静静站在甲板上,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打开手中的骨灰盒,风卷起一股白色的灰柱扑向蔚蓝的海水,海浪翻滚处,是几只洁白的海鸥。

蓝越凝望着幽深的海水,任由泪水一点一点充盈眼眶。

远处的海鸥响亮地鸣叫了几声,象是在回应蓝越。

再见,阿伦。

秦楚和吴尽涵如期举行了婚礼,与其他新人一样,他们的婚典受到双方父母和同事无尽的祝福,在交换婚戒的那一刻,秦楚激动得泪流满面,吴尽涵的眼角也泛起泪光,为了这一刻的到来,他们苦熬了多少日夜,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始终感谢阿伦,虽然再没收到她的任何音信,但可以想象,现在的阿伦一定沉醉在自己的幸福中。一切都很圆满,是的,非常圆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