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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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是万籁覆白雪,漠漠原野寂无声。

湖面四周白雾蒙蒙,自楼阁窗子里望出去的景致,恰如水墨画一般,颜色尽消。

无风之中悄然不动的模样,似是一幅自轮回中脱离出来的木刻画。

或许是在暖煦的屋子里远眺的缘故,这番景象倒像是假的一般。

“……徒儿可有不满?”

宿昔不变的声音,叩打着苍紫苑的后背。声音极为威严,冷硬如岩,却异常令人心安。

可如今心中却起了波澜。

“师父既已这么定下了……”

“也就是说,你确实是不满吧?”

见师父一再质疑,紫苑抿着嘴扭过了头。

房间甚是宽敞,塞满了各种物件。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并置的一对约莫齐胸高的柜子,柜身布满抽屉,一边的柜顶上搁着用来研磨草药茶叶的捣药罐,应是青瓷质地,与田黄色的柜橱甚是合衬,另一边的柜顶上则堆满了书卷。面前是一方书几,几面上排放的乃是文房四宝中的笔、墨、砚。

屋子中央正摆着一张大桌,桌面铺着一幅地图,上面布着数十枚精巧的棋子。

屋子角落则立着一口盛满水的陶器,不知当称为小瓶还是大钵,一尾红黑相间的金鱼正静静地在水里游弋。

如此陈设虽像极了书斋,却置了一席卧榻,或许是出于这个缘由,尽管归置得井井有条,却仍显得杂乱不齐。

作为屋主的男子,此刻正眯着一双灰绿色的眼睛,但见他眉目间隔甚窄,嘴角皱纹有如刀刻斧凿般分明。显然有着距宋朝万里之遥的西域人的血统,这般面容却与焦木色的长发相得益彰,隐约透着威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毁之即为不孝,原是世间之理。然而任其披散,非但外观不雅,日常起居也多有妨碍。因此固之以簪,束之以结,方合乎礼仪。

然而,此人非但放任头发披落,连髭须也是邋遢不整。

此名为披发的发式,似表现着徒有形式的礼节则毫无用处之义,颇有正面抵抗名教和现存权威的架势。

只见那男人面有愠色,神情怏然。不过紫苑凭借多年的经验已然知晓,这正是师父遭遇难处时的神情。

男子身着普通的襕衫,底色也是平常的白色,腰间草草地束着一条带子,唯有领口绣有一朵牡丹,却也不甚花哨。

与之相对,紫苑,衣装上则隐隐透着异国风情。

细看之下,便知其虽以胡服为基调,却略作修改以便日常起居之用。此为唐朝风行一时的装扮,如今看来却颇显老气。

胡服本为方便骑射而裁制,乍看之下似为男装,但以金线在红底上绣成的凤凰,却带了几分妍媚之色,尽显女性的优美。

然则紫苑除却娇柔可爱,更有如一柄锋芒毕露的利剑之美。

一对显眼的柳眉之下,是沁凉却又透有坚韧之志的眸子。耳边垂下两束三股辫。双足健硕,绝不类近年风行的三寸金莲。

虽有女子特有的圆润,紧致的躯体却丝毫不显半分累赘。

最惹眼的莫过于她举手投足间莫不带着武人之风,无论是临阵对敌还是日常起居,身上都带着虎狼般的凶险气息。不过周身的红色以及昭示祥瑞的凤凰,却冲淡了这般威严的气质。

“不敢,身为弟子,自不该在此饶舌。”

紫苑一面应对,一面手心向内当胸叠在一起,微微欠身行了一揖。幸而刘海和辫子隐去了脸上的神情。

“徒儿啊,当你掩饰不满的时候总会摆出一副冷脸,从前就是如此。”

泰隆的嘴角虽万难上扬,灰绿色的眸子里却微含笑意。

这次则轮到紫苑困惑不解了。这违和的态度,正是师父梁泰隆有所隐瞒时的表现。

于是紫苑将心中所藏的话道了出来:“且说我连绝技是什么都不知道。”

泰隆以手抚髯,微微偏过了头,紫苑见状继续说道:“听闻师父会从已成名的侠士中甄选一人,以毕生绝技倾囊相授,弟子便坚持了下来。如今拜师已逾十八载,弟子虽天资驽钝,却也日夜专研,毫不松懈,如今未能继承,实在心有不甘。”

泰隆再度摸了摸髯须,边叹气边摇头道:“为师在收徒之时便已叮嘱过了,你不该做寻常的武者,不然为师何以要从京师聘来先生教授你呢?”

“学那些诗文抑或兵法又有何用?”

紫苑望向了桌上展开的地图和棋子,《孙子》《六韬》等兵书,自不必说,这些都是用来研习模仿实战的阵形和战法。

近有四十年前的金国海陵王入寇采石矶之战[1],以及本朝岳飞将军夺回襄阳六郡之战,古有诸葛亮北伐,以及司马一族代魏夺权的高平陵之变。各种各样的战阵皆有研习。

然而紫苑身为一介习武之人,手无兵权,用兵作战的机会,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有了。

泰隆将髯须捋了三捋,口中言道:“诗文可滋养身心,兵法可开阔眼界。唯有熟读诗文,方能传千思万绪,通微言大义,知英雄之气概、庶民之欢喜、天地万物造化之玄机。

“研习兵法,方能窥见征战和取胜之道。徒儿哪怕练足气力,磨砺技巧,倘若使用不当,亦与暴力无异。既是习武之人,便切不可勘错‘武’和‘侠’之用途。”

“师父所言,弟子全都明白,但……”

紫苑言语中甚是不悦。

所谓得授绝技,便是继承师门所有的武功。如此一来,便将肩负日后光大门派之责。作为弟子,没有比这更大的荣耀了。若只是无法如愿,紫苑倒也心甘。但要是将门派托付于素昧平生的外人,便不能一笑而过。同为习武之人,师父决计不会不懂她的心思。

“是弟子不配继承师父的技艺吗?”

“你无须继承为师的武艺。”

听闻这般毫不掩饰的话语,紫苑唯有紧啮红唇而已。

“想讨教几招吗?”

泰隆忽地摆好架势,递出右手,来势虽缓,却全无破绽。但见他食指和中指绷得笔直,其余三指弯曲,捏的正是剑诀,乍一看像是仙家施法。当然所谓的法术全是子虚乌有。左手则似张弓搭箭般向后收紧,同时腰部微沉,显然是在蓄积气力。

随着“啪”的一声火药爆裂般的巨响,泰隆往地上一蹬,身子一跃而起。柜上的书卷随着桌面的棋子跳将起来。

心跳的瞬间,泰隆已抢到跟前,上身丝毫未动,就似一尊滑动而来的造像,难以拿捏出招的节点。在紫苑看来,泰隆像是扭曲空间般乍然出现在了眼前。但见他的左手似握着一柄利剑,剑光一闪而过——这正是“无影双掌打”的功夫。

掌力汹涌而至,压缩成块的空气直逼胸口。

紫苑向后一仰,卸去了“无影双掌打”的掌力。武艺既浸淫于身,往往早于身体做出反应。泰隆冷不丁要切磋武艺也非头一遭了,即便对手出招在电光石火之间,心绪也从未有过一丝纷乱。

紫苑纤细的身子轻飘飘地落了地,此时泰隆飞腿已至,紫苑展开巧步,身子一挪,便跃出了师父足尖的劲力之外。随即就着转身之势,横肘向泰隆侧边击出,却被一物架了开来,她定睛一看,不知何时泰隆手上已多了一把折扇。

一合之间,适才弹起的棋子书籍纷纷落下,柜顶和桌面登时响声四起。

迟了一拍方才展开的扇子,此刻却飘然落地,对面的泰隆早已不见了踪影。

紫苑只觉得后背隐隐有声,未及细想,便将身子向后一仰。霎时间,单掌已从下颚掠了过去。

紫苑一把攥住泰隆推出的手腕,以轻若鸿毛的身法一跃而上,随即双足扣住对方的手肘,顺势将骨节反扭过去。

虽说这招擒拿手(关节技)毫不拖泥带水,但泰隆只将手平挥,径直往墙上撞去。

刹那间,紫苑双足松脱,牢牢钉上了墙壁,竟似踩在平地上一般。一眨眼的工夫,她便在墙壁上奔跑起来。

此法称“飞檐走壁”,或称“壁虎游墙”“飞天术”“轻身功”,各派称呼不尽相同,正是通称为“轻功”的武功秘技,乃是驭行气脉,将体重减至极限,令躯体如飞羽般轻盈的技法。

此时的紫苑,体躯仅有一片落叶的重量,纵踏水蹴波,亦不在话下。

伴着一记轻快的足音,紫苑一跃上墙,腾挪至离顶棚不过寸许之处,忽地将身一翻,双足就势直取泰隆头顶。

泰隆双臂交叉,硬生生接住紫苑的一记“凤落脚”,虽说被逼得膝盖微曲,伴以尖锐的喊叫声将足劲弹了开去。

待紫苑重新摆好架势,泰隆的追击已迫在眼前。两人在空中对了一掌,掌力虽不相伯仲,泰隆却硬是抢到了前面。

但闻“呀”的一声吆喝,泰隆的双掌释放出无形的掌风,紫苑自知难以抵挡,猛地向后一跃,身子早后退了数尺。双方仍摆出紧守门户的架势,绝不肯松懈半分。

——这是何其深湛的内功。

泰隆这一击,即便在交手之际也足以让对手心生敬佩。

内功,或曰内家功夫,与轻功、外功并称为武家三要,既是武学根基,也是精要所在。

仅凭内力便将来招弹开,实非肉身凡夫所能及,更何况泰隆并未用足全力。师父果真神勇无俦。紫苑在心中暗自喝彩。

虽说长辈高手以巧技对阵青年武者本是寻常之事,但泰隆的武艺却要深湛得多。但见他犹如猛虎扑食,柔中带刚,破空的掌击势若雄狮咆哮,指尖照准穴道直扑过来,恁是如钩爪般锐不可当。

灰绿色的瞳仁中,闪耀着野兽的精光,端的是危险之至。如此姿态却与“碧眼飞虎”的诨名神似。相比而言,紫苑的招式反倒更显巧妙。

“不知下一招又是什么?”

紫苑在心中暗忖。或许是习武之人的性格使然,但见她舔了舔嘴唇,斗志愈发昂扬。可泰隆却战意阑珊,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架势,只道了声“够了”,声音依旧威严,呼吸竟分毫不乱。

“为师的功夫和你的功夫,已然完全不是一个路数。”

其实不必多言,紫苑也心知肚明。自己的武功招式,全无师父的厚重与强劲。心中不由想到倘若外功不失,自己早就应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了。

紫苑不由护住了左胸,并非因为疼痛,而是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火辣,随即懊丧地咬住了嘴唇。

不得继承绝技的缘由,果然便在于此吧。

若将武侠之力一分为二,便是“外功”与“内功”,一切概莫能外。

外功乃外在之力,即是膂力。换言之,亦可唤作体力、破坏力、耐力和抗打力。

与此相对,内功则是发自体内,乃是修炼经络,驾驭呼吸、血流、气脉,将躯体所蕴含的潜力运转如意的行气之法。

然而单凭内力并无作用,须与某物相辅相成,始能发挥功效。

譬如与自愈能力相乘,便可快速疗伤,与外功相乘,便可将招式的威力增至数倍乃至数十倍。

若将内功练到极致,其中的一种形态便是轻功。正是通过运气调息驾驭经脉将体重尽数抹消,宛若神仙般跳跃腾挪的技巧。

内功可用呼吸吐纳、服食灵药等法门加以锻炼。泰隆和紫苑一派则以吐息纳气和坐忘之法修得内功。

而今紫苑却出于某种缘由,外功只与普通女子相去不远,无论怎么苦练,都再难有寸进。因此她才勤练技巧和内功。但修为愈深,便愈偏离了泰隆本门的武功,只能说是莫大的讽刺。

倘若无缘继承绝技的真正原因是破了外功,那便只能依师父所言,不得不就此罢手。

就在紫苑莫可奈何、束肩懊丧之际,门外传来了人声。

“紫苑姐姐,爹爹,你们都在这里吗?”

未及回应,门便给推了开来。

来者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女孩,待见到两人,便小跑着靠了上来。

“果然在这里呀,听到那么激烈的响动,便料想是在此间。你俩这是在切磋武艺吗?怎么不用一楼的练功场呢?”

师徒见状一齐苦笑起来,就连笑容也一模一样,不过本人皆未察觉罢了。

“谈不上切磋,只是闲谈了几句而已。”

“唉,在这么苦寒的屋内,亏你俩竟说了这么久。但愿金鱼钵不要冻住才好。”

少女的脸颊和呼出的气息都笼罩上了一层白雾。火盆中余烬早已熄灭,两人只顾着说话,竟是全然不觉。

“亏得催动内功运转真气,加上只是略动拳脚,反倒觉得浑身畅快。”

“我也要修习内功,这样既能避寒,又能驻颜,真是再好不过啦。”

“内功既是武学根基,也是精要所在,可到了华儿这里,却只不过是御寒和健体的雕虫小技了。”

是药三分毒,内功也是有副作用的。由于气血运行的活化,得以驻颜不老,却也难以冲破造化之关以延长大限,因此并无延寿之功。不过对某些人而言,这也算可喜的副作用吧。

可是在泰隆身上,却是与年龄相若的老态,甚至还要更显老些。此时他嘴角深嵌的皱纹正快活地舒展开来。个体差异自不必说,内功的修为深浅以及维持内力的法门皆有莫大的影响。

泰隆的内力尽注于武艺,真气很快便会随着武功招式尽数放出,是以对驻颜几无效用。

“这般好用的法子,爹爹却从没教过我。”

“为父只需要紫苑一个弟子便够了。”

在紫苑眼中,他安抚耍性子的女儿的模样,却显得无比可亲。谁也不曾注意到这对父女其实并无血缘关系。

要说全无妒意也是谎言。自己既为弟子,是决计无法这般任性的。尽管如此,对于眼下的境遇,紫苑并无懊恼,也不曾后悔。

只为口粮不继,自己便被遗弃了。为了保全性命,不得不寄人篱下。再不济些甚至会被卖为奴婢。待紫苑听闻尚有专门救济孤儿贫民的悲田院[2],已是长大之后的事了。但即便被收入悲田院,也很难说会得到什么优待。

得以拜入师门成为弟子,紫苑自觉已是三生有幸。虽然修行严苛,但总算衣食无忧。

虽说父母和胞弟的长相早已淡忘,可泰隆难得一见的笑脸却历历在目。

“华儿特地跑进八仙楼来,是有什么事吗?”

“爹爹邀请的大侠们差不多该到啦。”

“都已经这么晚了嘛。”

或许是因为下雪的缘故,报时的钟鼓声并未传来,但就腹中饥饿的情状来看,应是未时五刻(14时15分)至申时(15时至17时)之间,差不多是平日里定期航行船舶入港的时辰。师父请来的江湖大侠,应是乘坐这班船上岛。

“我就不去迎客了吧?得在家准备待客的酒菜饭食,实在脱不开身呢。”

就像孩童间的嬉戏一般,恋华拽住了紫苑的胳膊。

“小姐,师父的话还没讲完。”

“不,为师该说的话都说了。”

“……弟子告退。”

“紫苑。”

见弟子正欲转身离去,泰隆忽然威严地呼唤了一声。

紫苑默然转身,眼眸子不住晃动。

“你是为师的弟子,务必谨记于心。”

“……是。”

紫苑又是一揖,随即转身离去,恋华紧紧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