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折

场景：普通人家一间陈设寒酸的房间。脏兮兮的灰暗壁纸。后门的位置并不完全在正中间。后门左侧是一张俗气的沙发，套着褪色的绿色横竖条纹布套。沙发上方的椭圆形相框内是全家福。左侧靠墙有个矮立柜，搁板上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右侧是一张弯形桌脚的很寒碜的写字台，上面放着克莱蒙汀娜夫人的帽子和紧身衣。前景处是餐桌。——餐桌旁三张苇编座椅，以及一张靠背椅，那是戈尔丁的座位。——戈尔丁和他的太太正围坐桌边吃早餐。公务员在看报纸，她正在摆放不成套的咖啡具。

戈尔丁（坐在他的靠椅上，眼神怯懦，形容萎顿、拘谨。他有些佝偻，上唇的胡须向下垂，络腮胡则蓬乱地在颌下将两只耳朵连了起来。他翻览着报纸，头也不抬地说……）：

嗯，真够冷的。

克莱蒙汀娜（面部线条已经松塌，却极泼辣。动作懒散，毫无魅力。她忙着摆弄杯盏，不理会戈尔丁的话。）

戈尔丁（说得更大声了些，带着强调的语气）：天真冷啊，真冷。我都快浑身冰凉了。

克莱蒙汀娜（依旧在摆弄着杯子）：瞎说八道！

戈尔丁（冲着报纸嘟哝）：大夫可是建议我……

克莱蒙汀娜（气呼呼的，将杯杯罐罐放在一边，重重地一坐）：大夫！他倒是还帮你付炭火钱啊——是不是？

戈尔丁（放下报纸站起来，慢慢挪到沙发旁，拿起一块毛毯，将瘦窄的肩膀裹住。——然后，他重新坐进靠椅，叹了口气说道）：嗳，这下可以了。

克莱蒙汀娜（鄙视地望着他）：你可真是个老婆子！我告诉你，你这寒气打哪儿来的。你昨儿不是写东西又坐到了半夜嘛？——你以为自己这样卖命他们就会多给几个子儿？做梦吧，你真会被人笑死！

戈尔丁（卑下地）：可是……

克莱蒙汀娜（继续说道）：他们准会笑死你。难道你瞧不见，那些去年位子还比你低的，今年已经被他们提拔上去了——啊？！你瞧瞧老葛，瞧瞧老哈；人家一张文公纸片都不往家里带，连上班都去得特晚，这可总是你自己说的，——可人家呢，人家现在舒舒服服地坐在主任办公室，摆出一副官架子，天晓得，神气活现的，好像是那教堂里弹风琴的，把亲爱的主都给弹走了调！……

戈尔丁：别造口孽，克莱蒙汀娜；我也会升迁的。

克莱蒙汀娜（笑着用手指着他）：就凭你！

戈尔丁（强摆出一副自信的样子）：没错，我！

克莱蒙汀娜：也许等到那三百古尔盾的腌臜事露馅的那天？

戈尔丁（吓坏了）：克莱蒙汀娜？！——

克莱蒙汀娜：得了，可不是真的吗。你那时说，没人会发现，一定得这么干，为了孩子，为了爱娃……为了汉斯……

戈尔丁（哆嗦着）：你们难道没有去乡下度假吗？……

克莱蒙汀娜：没错！你把我们支开，把我们送到那荒郊野地去——度假。

戈尔丁：爱娃确实把身子养好了。

克莱蒙汀娜：是啊，她是晒得乌漆抹黑地回来了。然后你就让我们在这里加倍地忍饥挨饿，加倍的……倒也不奇怪，那三百古尔盾，咱也没瞧见多少。你自己那份肯定是在这儿花光了……

戈尔丁（欲开口）：……

克莱蒙汀娜：你给我闭嘴！不是你自己说的，天天晚上泡酒馆吗？

戈尔丁：也就是来杯啤酒……

克莱蒙汀娜：老婆孩子都落得猪狗不如了，你还少不得这一口。——你那口猫尿……钱还能去哪儿？（语气加重并且放慢语气地说道）三百古尔盾。难道是我和爱娃在那乡下的狗窝里花光的吗？你知道我们晚上吃点啥，面包，干面包……你好好瞧瞧爱娃，她现在又是那副德性，瘦得没个血色。你瞧这日子过的！棉袄一穿就是五年，五年！她就像个叫花子。——谁都能丢给她一个铜子儿。你真不害臊。——我自个儿呢，那就更甭说了：这日子没法儿过咯。那口猫尿——你就少不得！——

戈尔丁（语气坚定，而又越来越胆怯）：不，克莱蒙汀娜，你可不能数落我。我那时在铁路储蓄所的账上（他突然停住）……从账上扣……扣下的钱，——是你的主意。不然我自己是绝不会干的！老天作证！我是老实人，绝对干不来这事。

克莱蒙汀娜（一下子蹦了起来）：你个胆小鬼！推到我头上了，推给我？……

戈尔丁（身子瘫了，喃喃地说）：不是我，我是老实人。

克莱蒙汀娜：老实，我可不吃你这一套，听明白了！我可完全不吃你这一套。你这老实可以让你老婆孩子挨饿。——还从来没人因为老实长出油水来！——你干的这事，可怪不着我，打消你这个念头吧。——我那时告诉过你：随你的便……（有人按门铃。戈尔丁太太朝房门口走去，一边还在激动地喋喋不休）随你的便，随便……（她走出中间的房门去开大门。）

戈尔丁（一动不动地坐着，望着远处。他的嘴张开一条缝。目光愚钝。他的一只手抖抖索索地捂住额头，喃喃低语道）：

上帝宽恕我的罪……

（克莱蒙汀娜拿着一封信走回来。）

戈尔丁（手还遮在眼睛上）：是谁啊？

克莱蒙汀娜：拿去。（将信递给他。）接着！把信扔到他身上。

戈尔丁（举着信对着灯光，然后用咖啡勺小心地把信拆开。）

克莱蒙汀娜（用手试着咖啡壶的温度）：整个都凉透了。爱娃到底去哪儿了？她这会子突然又喜欢睡得这样久。（恶毒地）成公主了。（——走到右边的门边喊道）爱娃！（捶着门，叫得更响了）爱娃！

爱娃（从里面应声道）：哎！

克莱蒙汀娜：抓紧点儿，早饭都凉了，听见没有？

爱娃：好的！

戈尔丁（读着信，越来越惊恐。猛地放下信，哀声道）：耶稣马利亚！

克莱蒙汀娜（抬头望向他）：怎么了？！

戈尔丁（发不出声音来）：……是梅岑的信。

克莱蒙汀娜：那又咋啦？……

戈尔丁（有气无力地说）：他要我还钱。

克莱蒙汀娜（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那又……怎样……？

戈尔丁：我拿什么——我没钱……

克莱蒙汀娜：那就一分都不给呗，梅岑能把你怎样？

戈尔丁（哆嗦着）：他能拿我怎样？拿我怎样？他能让我丢掉饭碗，毁我的名声，让我的一切统统完蛋。

克莱蒙汀娜：这家伙？

戈尔丁：他知道……

克莱蒙汀娜：他知道……

戈尔丁：他知道我……我……贪污。

克莱蒙汀娜：太棒了！——你干得真漂亮。——居然会告诉这样一个货色！你这个呆瓜！——

戈尔丁：怎么办，现在怎么办啊？（好像被击垮了一样茫然无措。）

克莱蒙汀娜：这下你逃不掉了。活该！

戈尔丁（没了主意）：我的老天爷啊！——

克莱蒙汀娜：你可真是个没用的老婆子！呸！我又得为你想折儿。我倒是有个法子。——

戈尔丁（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克莱蒙汀娜（粗鲁地）：瞧什么瞧，你个傻样！

戈尔丁：你有钱？

克莱蒙汀娜：没有。

戈尔丁：那你究竟要怎样？……

克莱蒙汀娜（悄声道）：要我说，得让爱娃……

戈尔丁（更加惊讶了）：爱娃？！

克莱蒙汀娜（坐了下来）：你就没注意到，梅岑来得这样勤，他对她有多上心吗？

戈尔丁：没有。

克莱蒙汀娜：你真是呆绝了！连瞎子都能看出来！他围着她转了一整天，爱娃小姐长，爱娃小姐短的……

戈尔丁：你想怎么样？……

克莱蒙汀娜：我想怎样？你还不明白吗？——

戈尔丁：你说啊……

克莱蒙汀娜（带着一股冷酷的平静语气）：他应该得到的是她，而不是钱！这货已经值两个钱了！——

戈尔丁：克莱蒙汀娜，可开不得玩笑啊！爱娃和鲍尔可好得就像定了亲一样的啊……

克莱蒙汀娜（讥诮地说道）：好得就像——定了亲！你真说对了！这位如今哪儿也见不着影儿的先生，先前真是一塌糊涂地——爱上了这丫头。 好得——就像定了亲！哎哟，你个老天爷哦！四年前，那个流氓和这十七岁的小鬼私奔，你也是这样说的。人弄到手了，再会了！——咱们可一个铜子儿都没拿到——真是丢人啊！——如今又要从头再来一遍，和什么“博士”，好个斯文的先生……

戈尔丁：爱娃中意他。

克莱蒙汀娜：中意，中意！——别这么煞有介事的。凡是漂亮点的、温顺点的，这小婊子都中意。我的老天！她还用不着一定要把自己和谁拴在一块儿！——那个鲍尔，我已经让她不再对他有念想了。他就这样把她晾在一边——你等着瞧吧……

戈尔丁：鲍尔博士是一位老实……

克莱蒙汀娜：别再跟我提什么老实，我可见识过了！

戈尔丁：那，你是要，爱娃嫁给梅岑？

克莱蒙汀娜（无耻地）：嫁不嫁无所谓！他得把她弄到手！

戈尔丁（发怒了）：老婆！

克莱蒙汀娜：得了，得了，得了，你个假正经！吵吵个啥！——你要是宁愿坐牢也行。

戈尔丁（缩成一团）：……我……我……

克莱蒙汀娜：让我来吧。 肯定把梅岑捏在手心里！他要是娶她，当然好，假如日后甩了她——我们就真把他捏在手心里了。我总要想出个法子！你要是有我这样的脑筋，戈尔丁，管保你早就当上主任了……

戈尔丁：但这可怜的孩子该怎样……

克莱蒙汀娜：这不用你来操心了！现在别说了。我听见她过来了。——你得去上班了吧？

戈尔丁（看看挂钟）：八点半。马上就去，马上……

（他将身子紧紧裹在毯子里，又瘫了下去。戈尔丁太太将冷咖啡倒进一个杯子，将杯子放在左手的空座位前。）

（爱娃走进来。金发女孩，苍白，面貌姣好而憔悴，凄楚的大眼睛。——她的举止有些生硬笨拙，头发中分从两边松垂地绾起来，遮住耳垂。她向父亲走过去，戈尔丁站起来，她弯下身子，他在她额上亲了一下。）

爱娃：早上好，爸爸。

戈尔丁：早上好，孩子。

爱娃：您休息得好吗，爸爸……

克莱蒙汀娜（插嘴道）：我看倒是你今天“休息得很好”嘛，瞧瞧，都八点半啦。——

爱娃：我觉着好累呀，妈妈！

克莱蒙汀娜：您累啊，大小姐。她倒不说自己整天好吃懒做，啥也不干。——

爱娃：我没偷懒，妈妈！

克莱蒙汀娜：没偷懒，整天就是看书，还……

爱娃：厨房的活儿不都是我干的吗？……

克莱蒙汀娜：那点吃的不用动手就是现成的。——

爱娃：妈妈，是你不许我去幼儿园工作的……

克莱蒙汀娜：你还想自己去挣钱吗，公主？

爱娃：如果我可以自己挣钱，为什么不行呢？……

克莱蒙汀娜：你倒是找到正经事儿了！不行，我不要你去挣钱！在人前得知道害臊。

戈尔丁：工作并不可耻。

爱娃：就是啊，爸爸，我也是这么说。

克莱蒙汀娜：甭拿那些没人信的陈词滥调来烦我！我可不觉得好笑！不可耻！但也不叫人开心！像你这样的丫头，爱娃，你这样的，如果不能想更好的办法挣钱，真是作孽！

爱娃（惊讶地说）：更好的办法？！

戈尔丁：我得上班去了！外面天气怎么样，孩子。——

爱娃（走到窗前）：糟透了，又是风又是雨的。就像秋天一样，——秋天……（她拖着步子从窗前走开，帮父亲套上外套。她母亲在前景左侧收拾杯碟。）

爱娃：好了，爸爸，把领子竖起来吧，早上冷！

戈尔丁：谢谢，谢谢你，小爱娃。

爱娃（拿着雨伞）：给您伞。

戈尔丁：谢谢。

爱娃（拿着帽子）：给您帽子。

戈尔丁：好，都齐了！——那我走了。——那么……

克莱蒙汀娜（不耐烦地）：别回得太晚！——

戈尔丁：我走了啊。——好的。——我还要说一句……

克莱蒙汀娜：留到晚上回来讲吧。

戈尔丁：好吧，好吧……（走得缓慢又迟疑，爱娃跟在他后面。他在门前转过身，真切地吻了姑娘的额头。）

戈尔丁：上帝保佑你！上帝保佑！可怜的孩子！（离开）

爱娃（仔细听着）：爸爸这是说的什么？

克莱蒙汀娜：没啥。（——粗鲁地）你晓得的，他有时候不是那么对劲儿……好了，等一下，现在得打扫打扫这里了。瞧瞧那柜子，八天都没擦。写字台那边也是一团乱七八糟。——来，过来帮我。

爱娃：好，给我一块抹布。

克莱蒙汀娜（扔了一块给她）：接着。

爱娃（没接住）

克莱蒙汀娜：笨手笨脚。

爱娃（弯下腰）：哎哟！

克莱蒙汀娜：怎么，腰都弯不下去了？

爱娃：我就是觉着吃力。

克莱蒙汀娜：走开，走开，打扮打扮去，有客人要来。

爱娃（睁大眼睛）：客人？

克莱蒙汀娜：瞧你这样，可是个惊喜啊！是不？猜猜是谁吧，当然是位先生，一位斯文的先生。

爱娃：我猜不出。你逗我的吧，妈妈。

克莱蒙汀娜：我可没想逗你玩儿。——来了你就知道了！咱们得把房间准备出来。——

爱娃：房间？

克莱蒙汀娜：我那张床空出来，我嘛就睡这个。（指着沙发）

爱娃（愈发惊讶了）：你的床？——

克莱蒙汀娜：别那么大惊小怪的好不好！总不能就这样不把客人当回事，让人家躺在破沙发上吧，睡在那上面，肠子都要转筋。——好吧，要是在意客人的话呢……

爱娃：是谁啊，妈妈？

克莱蒙汀娜：哈呀，你已经好奇啦。是位英俊的先生，一位斯文的先生，你爸爸相当器重他，你一定得对他很好，很好。——

爱娃：对他好。（她放下了抹布。）

克莱蒙汀娜：绝对的！——准没错的！他今天就会来，过一个小时可能就到了，那个梅岑先生。

爱娃（失望，又继续拿起抹布使劲地擦起来）：啊——原来是他呀！——

克莱蒙汀娜：是他，不是他是谁。别一副什么都瞧不上的德性——你这了不得的货色！你到底等着谁来呢，又在等哪个吹牛的家伙和你一道私奔吧，哼——

爱娃：妈！

克莱蒙汀娜：我说的是实话嘛。你以为男人们都想走大运，都想撞上个有过这种风流事的……

（爱娃猛地哭了出来。）

克莱蒙汀娜：别哭啦！哭管什么用。别怪你自己，身子是挡不住勾引的。我只告诉你：不可以躲着不见人，听见没有！客人来了，得手脚并用地捉牢他。那个梅岑还不算是最差劲的。

（爱娃把手从流泪的双眼上挪开，默默地吃惊地看着母亲。）

克莱蒙汀娜（担心自己多了嘴，有些紧张地说）：不用这样瞪我。我只是说，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个靠不住的博士。

爱娃：弗里德里希对我一向很好，妈妈！

克莱蒙汀娜：一向很好，啊哟哟哟！——

爱娃：我不许你们说他坏话……

克莱蒙汀娜：好吧，好吧！护着你的博士吧。他要是来接你走——那倒正合我意——我可不拦着！但人家根本就不来，他怎么就不来了呢，半年了，他没来过咱家。——

爱娃（倒在一张椅子上——近乎无声地）：他要工作。

克莱蒙汀娜（使劲眨巴着眼睛）：嗯，工作！有道理。——算了，孩子，别指望他了，这个博士先生，人家可有人家的想法。今儿个或明儿个，他就会娶一位富家小姐，到时候，你又会蹲在那里哭天喊地，那可就是第二回了。——我到时候不会可怜你的…… 好啦，柜子干净了，屋子现在看上去齐整些了，再去把写字台抹干净——爱娃。

爱娃：我可不为他干活。（坐着不动。）

克莱蒙汀娜：为谁？

爱娃：为那个梅岑！

克莱蒙汀娜：你个傻瓜！（走过去，自己收拾好了书桌。）现在几点了？（用劲擦着有污迹的桌面。）

（爱娃仍坐着不动，瞅着地板发愣。）

克莱蒙汀娜（自己去看钟上的时间）：什么——十一点了！汉斯马上就放学了，安娜也还没到，又得我自己生火，真是要命！

（爱娃叹了口气。）

克莱蒙汀娜：不叹气你会死啊！（门被撞开了，汉斯冲进来，一个粗野无礼的十六岁中学生，大衣敞着，脸颊通红，把书一把扔在手边的椅子上。——）

汉斯：你好啊，妈妈！今天风忒大，叫人气都喘不上。——你好啊，姐姐，你好！——又像圣灰日的乖兔子一样坐着啦，哈哈哈哈。——又有啥伤心事啊。（——向她走去，俯身看她的脸——张狂地叫起来）妈妈，你倒也看得下去！从早到晚这样一张哭丧的脸，——真让人倒胃口！——

克莱蒙汀娜（这时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从柜子走到书桌，又走到沙发旁，满意地点点头）：行了。——

汉斯：妈妈，我说，你今天是要在家里招待哪个王子吗。这儿也真他妈的太干净了。唔，咱家的柜子，我一连四个礼拜，把所有破烂儿全给塞那儿了——今儿它可都腾空了。（嬉皮笑脸地指着爱娃问）来咱家的那位是来追她的？……

克莱蒙汀娜：梅岑先生要来。

汉斯：原来是梅岑！好啊，真棒！他会给这他妈的无聊日子带点趣味来，他会说得很呢，妈妈，他知道的那些个事儿，别人再照着讲一遍都讲不来的。他可是亲身都经历过，这家伙……这家伙……好呀，他来得正是时候，施瓦布教授病了，你认得施瓦布吧，那个大红鼻头、总不戴领带就来上课的，他有个漂亮闺女。——他今天不来上课，我们就放羊了。——梅岑来了就会带我去咖啡馆，今儿个下午够地道！——

（克莱蒙汀娜正想离开房间。）

汉斯：嘿，妈妈，我可有——新闻！喂，你，愁眉苦脸的，哈哈哈，你会感兴趣的。有个朋友告诉我，——你知道吗，那个金发的博士，那个总来咱家、总是向爱娃行吻手礼的“有教养”的家伙……（他模仿起来）小姐，（他躬身，好像有什么人向他伸手过来的样子，以一种叫人厌恶的装模作样地对着空气亲了一下）小姐，吻您的手……我……

爱娃（跳了起来）：他怎么了？——

汉斯：哎哟——姐姐这样上心——我偏不告诉你！（双手背在后面，吹着口哨往后退。）

爱娃（追着他）：告诉我，汉斯，告诉我。

（汉斯继续吹着口哨。）

克莱蒙汀娜：行了，告诉她吧。

汉斯：等等，妈妈，我要对着你耳朵讲。过来。

（戈尔丁太太冲他俯下身子，他忍不住发笑地对着她耳朵说了什么。爱娃打着颤，立在旁边。）

克莱蒙汀娜（脸上一副会心的表情）：原来如此！

汉斯（大声地）：是啊，一礼拜后就结婚！

（爱娃轻轻喊了一声，从中间的门冲出去了。）

汉斯：哈哈，现在我可说漏嘴了。爽！

克莱蒙汀娜：我现在去生炉子。——

汉斯：妈妈，晓得不，我饿极了。给我拿片黄油面包来。

克莱蒙汀娜：没有黄油。

汉斯：好吧，那就面包！面包！我无所谓！——

克莱蒙汀娜（打开柜子上部，取出一块列巴，切下一大块来）：这么多够吧？

汉斯：行吧，就这么多吧。（大口啃着面包。戈尔丁太太离开。他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右手拿着面包，急不迭地啃着，在屋里来回走着。——接着，他哼起了一支街头小曲。）

爱娃（从右手边的门进来，很是苍白，步子似乎不稳）：汉斯！

汉斯（转过身）：是你啊！

爱娃：告诉我，汉斯，是谁告诉你的。

汉斯（粗鲁地）：告诉我什么？

爱娃：你刚才说的。

汉斯（眉毛挑得高高的）：你上心了，姐？

爱娃：告诉我。

汉斯：不。

爱娃：你真是个顽劣的小孩！

汉斯：你说我啥？

爱娃：一个叫人讨厌的蠢小孩！

汉斯（发怒了）：你！

爱娃：别生气，好汉斯，求你了，告诉我！

汉斯：我不要你的东西——你这个倒霉蛋——我啥都不要你的！

爱娃：你不想要一套植物标本吗？

汉斯：当然想。

爱娃：我给你买！

汉斯：得了吧，别哄我了。

爱娃：我说话算数，给你买。

汉斯：当真？

爱娃：我保证。

汉斯：把手给我，右手，对。

爱娃：那你告诉我……

汉斯：行。鲍尔博士的侄子说的，那个红头发的小矮个儿。

爱娃：那么他知道咯？

汉斯：他叔叔要成亲，他怎么会不知道哩。

爱娃：他和谁成亲？

汉斯：和谁？唔！听说那姑娘很富，很有钱。

爱娃：谁啊，她是谁呢？

汉斯（惊讶地转过身去）：你怎么什么都打听啊！（很精明简短地答道）——我不晓得。

爱娃：汉斯！（乞求他的样子。）

汉斯（没好气地）：我不知道，我压根不知道！（走向柜子，把那些小玩意儿一样样拿到手里打量，一边吹着口哨。）

爱娃（不知所措地走到台前，从口袋里掏出什么来，迟疑地）：好汉斯。

汉斯（停了下来，拉长声调）：唔？

爱娃：能帮我个忙吗？

汉斯：得看是什么事了。

爱娃：你知道我会给你植物标本册的。

汉斯：当然。

爱娃：那，能帮我个忙吗？

汉斯：你给我买那本又大又厚的红封皮的。

爱娃：就是那本。

汉斯：好吧，什么事。

爱娃：你知道鲍尔博士住哪儿。

汉斯：他住在，唔，等下，鲍尔博士……（思忖着）想起来了，横巷110号。

爱娃：你跑一趟，带封信去交给房屋管理员。

汉斯（把手背在后面，身子前倾）：信？！

爱娃：对，我想，这比邮寄更牢靠也更快。

汉斯（保持着那个姿势）：你写的信？！

爱娃（轻声说）：对。

（汉斯抵住左脚跟，像个陀螺一样转了个圈儿，吹出一声长长的口哨。）

爱娃（不知所措地望着他）：行不行？……

汉斯（伸出指头指着她威胁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爱娃：求你了，汉斯！

汉斯：好吧，不关我的事。给我吧！

爱娃：你发誓，会把信交给他。

汉斯：我发誓。行了，给我！（她把信交给他。）

爱娃：马上就去。

汉斯：马上。那你呢，植物标本册。

爱娃：行，行，那本红色的。能让我静静吗？——

汉斯：好吧，说话算话！（把一只手插进第二和第三粒纽扣之间，做出一副傲气十足的样子。）

爱娃（慢慢走到后面，朝右手边的门走去。——她在那里再次转过身来）：马上送过去。

汉斯（一肚子坏水地鞠一躬）：遵命，这就去。

（爱娃下场。）

汉斯（动静很大地把大衣套上，戴上帽子——暗自发笑。到门口又站住了，从口袋里取出信，念道）：弗里德里希·鲍尔博士先生收，——哈哈哈，好姐姐——这里面有——有戏。我要是告诉妈妈，那可爽！——不行，我得拿到标本册。（又把信对着光举着，好像要这样把内容看清楚。——然后又一不做二不休地把信放进口袋。）好吧，反正对我有好处！（——他手握门把手，此时已经听见克莱蒙汀娜在外面说话的声音。）

克莱蒙汀娜：请进请进，您进来啊！当然啦！我们收到了您亲切的来信！是啊，我们都高兴坏了。戈尔丁尤其开心，尤其开心。——请啊——您请——您请进来——进来啊！

（梅岑走进来。高个头，额头扁平，眼珠子转来转去。头发梳得溜光，是从两鬓朝着脸的方向梳理的。穿着讲究，样式很张扬，左手拎着一只小旅行包。他的语速非常快，带着一种做作的强调语气。——汉斯听见门外的说话声，闪在一边——并且把帽子摘了下来。梅岑直接走进屋子，没有注意到汉斯。汉斯一连几个深鞠躬，却没被瞧见。克莱蒙汀娜跟着进来，还在不停地说话。——）

克莱蒙汀娜：您这又惦记起我们来，可是真好，真的，您太好了！——我们家戈尔丁，他总是说，梅岑可是好久没来咯。——梅岑跑哪儿去了。——请您多担待，他总叫您梅岑，梅岑先生。

（梅岑倨傲地微笑着。）

克莱蒙汀娜：您快把包搁下吧，还有帽子，您坐啊，别客气！（将软座椅推向他。）请坐请坐！

梅岑（坐下来）：谢谢，谢谢，戈尔丁太太……您瞧……

（克莱蒙汀娜坐下来，汉斯还立在后面。）

克莱蒙汀娜（没仔细听他说话）：您气色不太好啊，梅岑先生。

梅岑（装腔作势地）：这在外没完没了地跑啊，没完没了地跑，今儿个这里，明儿个那里，要是一路舒服舒服也就罢了……

克莱蒙汀娜：可不是嘛，真是的！——外面的床又不舒服，旅店还贵……

梅岑：可不是。

克莱蒙汀娜：您这回是从大老远过来吧。

梅岑（抬起头眼睛朝上望着）：我从维也纳过来。

克莱蒙汀娜：维也纳，我可熟得很。

汉斯（上前几步）：可你告诉过我，妈妈……

（克莱蒙汀娜和梅岑吃惊地掉头看。）

克莱蒙汀娜（站在梅岑身后）：闭嘴！闭嘴！（她大声说）哦，您别见怪，梅岑先生，这是我儿子汉斯。

汉斯：是我，是我。（鞠躬。）

梅岑（和蔼地、居高临下地）：咱们见过，对不对，年轻人……

汉斯：可不是嘛。

梅岑（把手伸给他）：个子也长高了！在念中学吧，是不是？

汉斯：是的。

梅岑：拉丁语、希腊文，学得怎么样？

汉斯：唉……

梅岑：呵呵，——都是没啥用的功课。

克莱蒙汀娜：我也说嘛，可怜孩子得学那么多东西，真是恶劣啊。您倒说说看，他们干嘛要学那些没用的，平日用得着吗。您有没有用过这些个？您也是读过中学出来的啊。

梅岑：我吗？唔，（清了清嗓子）——这个…… 唷，戈尔丁他究竟怎么样了？

克莱蒙汀娜：多谢您惦记。他呀，他还是不能断了吃药。嗳，跟您说啊，梅岑先生，总是去看大夫，总得去——为那大夫花了多少钱呐——

梅岑：是嘛……

克莱蒙汀娜：他还总要在屋子里烧暖气，——我真不知道该去哪儿弄煤球去。现在还是秋天，别人家都还没有烧暖气呢……

梅岑（打量克莱蒙汀娜，又打量把手插在口袋里站在一边的汉斯，——直截了当地说）：您气色可好得很啊，亲爱的戈尔丁太太，还有他，这位年轻人——唔——晒黑了，气色真是不错。

汉斯：可不是嘛，这个夏天过得很不错，我们去了乡下……在……

（克莱蒙汀娜给他使了个眼色，他吓得赶紧闭嘴。）

梅岑（声调拉长）：哦哦哦？！

克莱蒙汀娜：他是说，——是说，那个（——不断对着汉斯眨巴眼睛）——就是……有人请客，请我们去外面待几天……

梅岑：是嘛。——

汉斯（走上前）：我告辞了，梅岑先生，再见。——我还得……

梅岑：好吧，再见！——他看上去真帅。

（汉斯快步从中门下。）

梅岑（冲着克莱蒙汀娜）：孩子们一定让您很开心吧！——听说您去了乡下，我很高兴……

克莱蒙汀娜（尴尬地）：人家请客嘛。

梅岑：请客——能这样享乐一下总是不错的。——人总得有点好事——（加强了语气，目光锐利地看着克莱蒙汀娜）要知道，就算是人家请客，——路费还有其他的花销，可是不小的一笔开支啊…… 能这样享乐一下，总是不错的……

克莱蒙汀娜（想开口说话，又找不到词儿，只得强颜欢笑。终于结结巴巴地说）：我给您倒杯葡萄酒吧？

梅岑（简短地回答）：谢谢。

克莱蒙汀娜：呃，马上就要吃饭了。

（梅岑看看表。）

克莱蒙汀娜：是吧，那您赏光在寒舍喝点汤吧。

梅岑：遗憾，我和几个同事还有约会。

克莱蒙汀娜：哦，太遗憾啦。——不行，我不让您走，尊敬的梅岑先生。我们家戈尔丁，他会把我大骂一顿的！

梅岑：不过……

克莱蒙汀娜：不行，就是不行，——别走了！当然，咱也没啥了不得的东西招待您，很简单的，家常便饭……穷人家的饭……

（梅岑听到最后一句话，眼睛紧紧盯着她看。）

克莱蒙汀娜（岔开说道）：找个帮手也是麻烦得很，没人靠得住。咱家的女佣——我们没钱雇一个固定居家的——不守时间……您就将就吃点我闺女做的……

梅岑（抬眼道）：您闺女？

克莱蒙汀娜：可不，爱娃，您是不是不记得了……

梅岑（作态地）：啊，爱娃小姐，我怎么会不记得呢。嘿嘿，嘿……她还好吧？……

克莱蒙汀娜（扯起嗓门）：爱娃！——嗨，嗨——就是不肯出来，这丫头。

梅岑（毫不客气地）：到乡下去过了还这样？

克莱蒙汀娜（干咳了几声）：是啊。——我想说什么来着，一会儿可别忘了——这回您就住咱家吧？梅岑先生？

梅岑：什么？！

克莱蒙汀娜：嗳，我是说，这里还是要惬意一些，床舒服着呐，我可有好床啊，还是孩子姥姥留下来的……

梅岑：但我可不能……

克莱蒙汀娜：哎哟，有啥不行的，让我给您在这儿支张床，——棉被还是羽绒被，随您挑，那边柜子上有水盆……您要是不嫌弃……（又冲着里间喊开了）爱娃！

爱娃（在里面应声道）：来了！

梅岑：您这真叫我没辙了，戈尔丁太太，——不行，我绝对不能，绝对不行……

克莱蒙汀娜：唉呀……

爱娃（走进门）：喊我做什么？（瞅见梅岑在，想回去，但又想了想，慢慢走了过来……）

梅岑（站起身）：小姐……

克莱蒙汀娜（看到爱娃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气，很是尴尬）：这位是梅岑先生，孩子，你是认得……

梅岑：……小姐记不得我了。（惊艳地仔细端详着她。）

爱娃（冷淡地）：哦，我记得的！两年前您经常来找我爸爸。

克莱蒙汀娜：你瞧，梅岑先生还拿不定主意是不是住在咱家哩……

梅岑（彬彬有礼地）：我怕会给您添麻烦，爱娃小姐！

爱娃（讥嘲地）：给我添麻烦？——我在家可是做不了主的，梅岑先生！——（对克莱蒙汀娜说）你要我做什么，妈妈？……

克莱蒙汀娜（尴尬地）：我……我只是想请你，请你准备一下饭菜，安娜指不上……

爱娃：我这就去。（对梅岑略微点头致意，离开。）

梅岑（望着她的背影）：再见，小姐。（——门在爱娃身后关上后，他还一直望着，呆立在那里。戈尔丁太太看到他这样，窃笑——接着媚笑着讨好。）

克莱蒙汀娜：梅岑先生呐，可不可以把您当成咱家的客人啊？——包吃包住，当然咯，如果您不嫌弃——我们这儿条件简陋，都是家常的——不过我们会把所有家当都拿出来。——戈尔丁在家还存了一些好烟，都是别人送的，送的……

梅岑（眼睛还瞥着门那边）：好好好……（他心不在焉。）

克莱蒙汀娜：那，您住下了？住下了？……

梅岑（心不在焉地）：太太，她可出落得相当漂亮了，您闺女……（又纠正道）您家的小姐……（沉吟着说）迷人极了！

克莱蒙汀娜（装作很难为情的样子）：呃，哪里哪里……

梅岑（抬眼道）：真的！——（他抖擞了一下精神说）戈尔丁太太，您刚才的意思……

克莱蒙汀娜：您愿不愿意赏光？……

梅岑：如果不叨扰的话，当然！

克莱蒙汀娜：叨扰？！

梅岑：爱娃小姐会不会……

克莱蒙汀娜：哎哟，她晓得了会很开心的……希望您对房间满意啊。

梅岑（瞧都不瞧四周）：没问题，没问题——绝对满意。可以这就给我水和肥皂吗，饭前我想洗漱一下。您瞧，这一路的风尘……

克莱蒙汀娜（麻利地）：当然当然——马上就来！（她就要走出去。）

梅岑：还有——刚才我想说什么来着，戈尔丁太太——我——我恭喜您，有这么一个闺女。（将手递给她。）

克莱蒙汀娜（谄媚地笑着）：您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完全听您吩咐……（躬着身子出去了。）

（梅岑冲着她的背影望了一会儿，然后笑了。——走上前来，到饭桌前，坐在戈尔丁的位置上。舒舒服服地坐着。点着一支烟，将身子往后一靠——哼起了一支曲子……）

幕布落下

第一折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