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东美论儒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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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东美的“哲学五喻”(代序)1

在现代新儒家中,方东美先生的哲学可谓别具一格:他不但学贯中西,而且融思辨与诗情于一炉,汇文化与哲学于一体,堪称一代“诗哲”。由于方先生涉猎广博,加之他天马行空的思绪与富于文学才情的笔法,常常使得初学者难入其门。方先生的弟子傅佩荣先生曾言:“你若是偶然经过他的教室,在外面聆听十分钟,你会以为他在介绍西方哲学,从柏拉图到黑格尔,信手拈来如数家珍;你隔了一小时再度经过他的教室,所听到的可能是儒家与道家。但是,你若是有耐心听完三小时的课,就会知道这一切都与大乘佛学有关,因为人类探求智慧的心路历程与心得结晶,经由对照比较之后,就像钻石的每一个切面,都将散发既独特又一致的光彩。”确实,若读方先生《华严宗哲学》《新儒家哲学十八讲》等晚年“著作”,当知此言不虚——因上述著作为方先生晚年的著作,乃是其弟子根据录音整理出来的。由此可知,要系统掌握方东美的哲学思想非得有相当的学识不可。

不过,由于方东美先生极富诗人的才情与睿智,譬如,他极善于比喻,通过他的几个比喻,我们仍然可以窥见其学术之大端。

坐飞机

方东美先生经常跟学生讲,学哲学要坐飞机。“飞机在云层里。霞光灿烂,紫霭缤纷。凌空俯视地面上,所谓万类群品,游目骋怀,不觉忘怀得失。”其理由在于,平常人们对世界的看法是平面的看法,对人世间缺乏充分的了解,往往因痛苦的经验去诅咒世界,认定其荒谬。学习哲学的人如果只认识此世界之丑陋、荒谬、罪恶、黑暗,就根本没有智慧可言,而坐过飞机则不同。这里的“坐飞机”比喻人的智慧、德性提升到一定的高度,用方先生自己的话讲,就是“人类的智慧发展到最高的阶段同宇宙的最高精神化为一体,就是般若与菩提相应”。当人类的智慧达到这样的高度后,他的精神之光、道德之光、智慧之光就会把一切丑陋的缺陷的局部表象化除掉,并用诗人、艺术家的奇情幻想的审美眼光去审视下层世界,一切“都变做洽然俱化于妙道周延的天地大美中的人间天国”。

很明显,方先生“坐飞机”的比喻,来源于华严宗。小乘佛教对世界充满了诅咒和厌弃,而华严宗则相反。华严宗认为,人类的智慧与精神是不断提升的,当达到最高智慧即证得菩提时,他不但不厌弃世界,反而对世界充满了赞誉,认为神性的光普照世界,此即《华严经》所谓的“下回向”。“坐飞机”的比喻生动地表达了方东美对人类精神不断提升的肯定,并构成其生命本体论的重要一环,即人格超升论。

放风筝

“放风筝”也是方东美常用的比喻之一,他认为“任何人要从事哲学思想体系的建立,除了坐飞机以外,在这世界上要平平实实地像小孩放风筝”。那么“放风筝”的寓意何在呢?方东美认为,小孩子虽然在地面,不能升入太空去目睹宇宙神奇的创造力量,然而,“风筝线”却始终掌握在小孩子手中,此即“揽彼造化力,持我为神通”。“风筝线”在方东美看来,乃是“发现中国民族集体智慧的线索”,它既表现为“建大中以承天心”的中庸之道或中道精神,又表现为庄子的“得其环中以应无穷”的高妙智慧,同时还表现为孔子“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高度艺术精神。如果说,“坐飞机”是作为“人格超升”之果的比喻,那么“放风筝”则是达成“坐飞机”的途径,大智慧必须有好的工具,中国哲学中的那根飘忽不定的“风筝线”无疑值得探究。

事实上,为了研究这根神奇的风筝线,方先生自中年便由西学转为中学,晚年更是如此,其《中国大乘佛学》《原始儒家道家》《华严宗哲学》等皆是暮年之作。同时,“风筝线”除了代表中国哲学的高妙智慧外,笔者以为还可从中西哲学比较的角度探讨之。方先生认为西方哲学是两橛的哲学,自柏拉图开创西方哲学精神传统——将世界分为形上与形下世界——以来,人间与天堂、灵与肉、内在与超越、本体与现象等皆处于二元对立的状态,无法打通。而中国哲学则不然,乃属于内在超越,既内在又超越,人们既为俗世之人,又能通过肉体生命的逐步提升渐次为心理生命、心灵生命、精神生命、价值生命乃至达到超越的真人、圣人、佛,而“风筝线”(中国哲学的体用不二、天人不二的观念)就是联系内在与超越的“红线”。

看大海

在《新儒家哲学十八讲》中,方东美先生认为,学哲学除了坐飞机外,还应观海。因为海的容量大,所映现的天光云影等美景无限。他认为,要取得学术上的成就,成为一名卓越的学者,一方面要具有坐飞机(如庄子大鹏高空俯视)的智慧,另一方面还要有大海潮音之美。“能与海天融成一片金色的光芒,意识并现出无与伦比的美景……想要不做个诗人也不可能。大诗人的智慧可变为大哲学家的智慧。可是从历史上看来,学术的涵量都不免太小了。上不见寥落长天,下不见浩渺大海。只是在地面上形成一个扁平的生命,甚至画地为牢。这样怎能再产生创造学说?”

方东美的“大海潮音”有两层含义:一是学者要有大海海纳百川、兼容并蓄的胸怀和雅量;一是学者要有大诗人的浪漫想象力和创造力。方东美的“海潮音”之喻可谓夫子自道,他本人学贯中西,精通儒、释、道,兼容并包,真真有禅宗“一口吸尽西江水”的气概;而且方先生极富诗情,哲思与诗思融为一体,极富创造力,在现代新儒家中别具一格,不但是一代大哲,更是一代诗哲。

四种人

如果说上述三喻倾向于中西哲学比较的立场立论,那么方先生的“四种人”比喻则是从中国传统哲学的立场出发,精当地概括出原始儒家、原始道家、佛家及新儒家(宋明儒)的哲学特质。方东美认为,原始儒家为时空人,原始道家为太空人,佛家为“兼综时空而迭遣”,新儒家为“时空兼综人”。具体说来:原始儒家崇尚中庸(和)和“时”的精神,把宇宙的真相、人生的真相皆置于时间的流变之下,进而在时间中发挥生生不已的创造精神,为典型“时空人”;原始道家崇尚虚、无,颇具典型的天马行空的艺术精神,他们让精神超升到宇宙最高境界,然后从太空(太空即为道家理想的空间世界)观照世界,属于典型的“太空人”;佛家之小乘执着于“空”而排斥生命世界,是为遣空,大乘则在参透了人生的苦衷后重新以大慈、大悲与大智重返世间(时间与空间),是为兼综时空——若将大小乘综合起来,即为“兼综时空而迭遣”;新儒家吸纳原始儒家、原始道家及大乘佛学之精华,“或自时间,或自永恒而观照之,显为不同程度精神之灵昭”,故称之为“时空兼综人”。

“四种人”喻,生动形象且准确地把握住各家哲学的特点,这种举重若轻的概括方式,断然非功力深厚者不能为之。同时“四种人”喻,也是方先生论“殊异道论”的重要组成部分,更是方先生对中国哲学所涉及的原始道家、原始儒家、佛家和宋明新儒家的高度赅摄和概括。

点蜡烛

方先生在讲学五十周年的退休庆祝茶会上,将手持的蜡烛分传与会的中外各国同学,随即以“烛光”畅明华严“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互摄之妙理。“现在大家点了这个灯(蜡烛),你照我,我照你,你又照他,他又照他……这样一来,产生了一个光明,在那个地方彼此辗转增加它的功用,提高光明的普遍性、永恒性、悠久性、无穷性。”“点蜡烛”或曰“烛光喻”的原型出自《华严经》,善财童子经过“五十三参”后来到弥勒佛的大殿,看到大殿里的诸多宝珠彼此涵摄、映照,在彼此的涵摄过程中,善财童子的形象由一个而变成无数个,并借此进入庄严的神奇世界。也许,告别会上,方东美先生烛光喻的本义在于激励其弟子,让每个弟子都怀有希望的光明。不过,方先生的“烛光喻”同样显明了其“有机哲学”的特质,方先生的哲学本体论乃是“有机生命本体论”,在方先生看来,宇宙并不只是一个机械物质活动的场合,而是普遍生命流行的境界,世界上没有一件东西是真正死的,一切现象里面都蕴藏着生意,此即为“万物有生论”。

当然,方先生的哲学资源除了“四大家”(原始儒、释、道及新儒家)外,还融汇了西方哲学尤其是柏格森、怀特海的有机哲学。若从方先生的整个哲学来源来看,“烛光喻”同时还意味着方先生对各种智慧之光的高度融摄。

要之,通过以上五个比喻,我们大致理解方东美“万物有生论”之哲学的主旨,概略地认识到其“旁通统贯论”“殊异道论”及“人格超生论”之要义,也大致获悉方先生的治学路径和特色。当然,要真正理解方东美的哲学,则非读方先生的著作不可。


1 郭继民:《学习时报》2014年8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