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贾兰:宁死不背师
荣府,荣庆堂。
贾母,贾政,贾赦,贾琏,贾宝玉,贾环……
因为今儿元夕,所以荣府男丁悉数都来堂上陪伴贾母叙话。
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王熙凤、李纨以及钗黛探惜迎诸女眷也在堂上。
按照惯例,自薄暮时分起,荣府一大家子人还要饮宴,守岁。
本来欢快喜庆、安乐祥和的节日气氛,却因为涉及一桩宁府和贾琰的消息变得有些变味。
赖大家的裹着一阵寒风冲进荣庆堂来:“老太太,事儿确凿无疑了……”
她喘口气又阴狠冷笑道:“北静王爷府上过来通传,说那贾琰不知怎地讨了蜀王殿下的欢心,蜀王殿下就请他入宫陪琼林宴,结果他在宴上口出狂言,触怒了圣人,还有五位当朝阁老。
圣人一道圣旨,不但将凤藻宫和蜀王府给他的赏赐都追了回去,还追回了蜀王令牌。
北静王府的人还说,蜀王殿下还因这小贼吃了挂落,被圣人责罚,据称时下还在延福宫外跪着请罪呐。”
赖二因贾珍案被斩立决,贾琰在赖家人心中如同生死大仇。
此番听闻贾琰失了宠,最高兴的当然还是赖家人。
贾母闻言霍然起身:“此言当真?”
“老太太,奴婢岂敢欺瞒您呐。”
贾母面色变幻,缓缓又坐定。
她料定赖大家的不敢撒谎。而事实上,早在此之前,已经有风声传进荣府了。
贾政心中轻叹。
贾琰能报仇伸冤扳倒贾珍——在贾珍心里自然认定是宫里青睐的结果。
可雷霆雨露均是君恩。
自古天心难测。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能奈何?
贾赦在座冷笑连声:“老太太,这小厮仗着有些才学就狂悖无礼,得意忘形下触怒圣人,岂不是活该?”
王夫人嘴角噙着一丝冷漠,也道:“在宫里,不要说他一个黄毛小子,就是当朝阁老也不敢胡言乱语。他纯属自作孽,不可活了。”
王熙凤更是幸灾乐祸眉飞色舞:“看看,我说咋的?
这就是祖辈人说的:人欢无好事,狗欢有点灾!我倒是要看看,他今后还咋嚣张?”
下首的钗黛探惜迎诸女席上,林黛玉听闻噩耗俏面煞白,娇弱的身子摇摇欲坠。
她身侧的迎春忙握住她冰冷的小手,小声在她耳边安慰着。
贾探春和薛宝钗飞速对视一眼,心中惊愕,旋即都望向面白如纸的林黛玉。
贾母面色复杂,思量片刻,突然扬手道:“珠哥儿媳妇,速去东府,将兰哥儿带回来。
从现在起,我西府上下,切记不可再与那边有半点瓜葛!”
李纨呆了呆。
她在众目睽睽下起身向贾母一福,迟疑道:“老祖宗,就算琰哥儿失了宫里的宠,也不至于……
媳妇觉得,他的才学可不假,兰儿与他读书不足一月,但课业进步甚快……”
贾母皱眉:“他失了宠,就意味着宫里不再管他。那么他前番状告贾珍僭越违禁,撼动武勋根基,已经得罪光了京师勋贵。
他的下场一准好不了。兰儿与他万不可再有牵绊,速去!”
李纨不敢违逆,只得离开荣庆堂去了宁府。
贾母深沉的目光从李纨背影上收回,又下意识望向了林黛玉,沉吟不语。
王熙凤早看穿了贾母有悔婚的意图,实际贾母此刻也在反复掂对,既然贾琰失宠得罪圣人,那么圣人前番的“赐婚”应该不作数了吧?
王熙凤正待主动捅破这层窗户纸,却见林黛玉向她投来愤怒冰冷的眸光。
王熙凤心中冷笑,却是垂下头去,没有再说话。
反正在她看来,老太太迟早会做出决断。
这可不单是一桩亲事,还关乎十万两雪花银。
既如此,自己何必无谓去当这个恶人,得罪死这个小心眼甚是记仇的林妹妹。
陪坐在贾母下首的薛姨妈眸光闪烁,她抬头望向女儿薛宝钗,暗自忖道:这贾琰眼看着就要倒霉,待会回去得赶紧叮嘱文龙,彻底与他撇清关系才是。
至于那间酒坊的生意,反正也没投入什么,本来也没指望赚什么大钱,干脆拉倒吧。
……
宁府。
虽是元夕依旧从贾琰读书不辍的贾兰,听闻母亲前来甚是意外。
听李纨说完贾母的要求和所谓贾琰失宠的消息,稚嫩的小脸上眉头紧蹙道:“娘啊,兰儿读圣贤书,蒙先生启蒙入学,岂能做这种无耻背师之事?”
李纨苦涩一笑,牵起贾兰的手来柔声道:“兰儿,老祖宗的话,咱娘俩也不能抗命。
再说,万一东府有个长短,你要跟着出了事,让娘以后可怎么活?”
贾兰面色涨红:“娘,先生学究天人,教授兰儿读书,从不藏私,恩同再造。
不要说先生不会有事,就算先生真有灾祸,为人弟子者,也当与先生共进退!”
贾兰奋力挣脱开手去,躬身一揖坚决道:“还请娘回去禀报老祖宗,兰儿宁死不做背师之事!
待兰儿今儿课业结束,我自回去荣庆堂向老祖宗请罪!”
李纨大急,险些落下泪来。
此时却听宁安堂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贾琰披着一面鹤纹黑锦大氅,凝立门前淡然道:“兰哥儿,既是荣府老太太有命,你不妨先回去!”
贾兰发急,噗通一声跪拜在院中:“先生,兰儿誓死不背师!”
贾琰暗暗点头,这小子果然一腔赤诚,不枉他一番教导之意。
他走上前去,俯身扶起贾兰,拍拍他的肩膀柔声道:“今儿是元夕,师傅就给你放个假。回去将我教的对韵熟读背诵,节后我要考校于你。
好了,你放心,只要你不背师,我绝不弃汝不顾。去吧。”
贾琰好生宽慰半天,贾兰才一步三回头跟着李纨离开宁府,返回荣府。
贾琰站在院中,抬头望向红日高悬的湛蓝晴空,眸中一抹冷漠一闪而逝。
……
李纨贾兰母子去了荣庆堂上,拜见贾母毕,又拜见贾政与诸位父祖叔伯长辈,磕了一长串的头。
王夫人笑吟吟起身扶起贾兰,道:“兰儿乖,等过了节,祖母命人再为你寻位名师,一定不会耽误了你的功课便是。”
贾兰小脸一凝,再次跪拜在王夫人脚下,慨然道:“祖母大人,圣人云:事师之犹事父也。
先生殚精竭虑为兰儿开蒙,教授经学诗赋,甚为兰儿启蒙宵衣旰食,亲著《三字经》及《声律对韵》第一篇。
师恩隆重,山高海深。
兰儿若是背师,与忘恩负义的衣冠禽兽何异?还请祖母大人不要为难兰儿!”
贾兰重重叩首下去,再次抬头来时,光洁稚嫩的额上血迹斑驳。
李纨见了心疼得直冒眼泪。
王夫人眉头紧皱,心中不爽,却还是痛惜贾兰,示意李纨扶起贾兰。
贾政长叹一声,起身道:“兰儿说得对,琰哥儿待你以诚,为人弟子者,绝不可背叛师道。
我等虚活半生,蝇营狗苟,竟还不如一个稚子!
老太太,兰儿与琰哥儿师徒名分既定,还是……”
不待贾政将话说完,贾母便老脸一沉,猛拍桌案:“行了,珠哥儿媳妇,先带兰儿下去歇着,晚上守岁宴时再来。”
那厢,林黛玉清冷的眸光在包括贾母在内的荣庆堂上诸人身上扫过,心头渐渐冰冷坚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