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尤老头
载着父女的汽车,也载着骨灰盒。车轮轧在石头上,一磕一绊仍徐徐向前。
车站里,二姐捧着一桶泡面,柳父捧着骨灰龛,二人无言。列车发动后,二人坐在一起,车窗外的景象迅速轮转变幻。鱼塘,稻田,农院,远处的山岭安详地躺在那里。
二姐的呼唤将柳父的思绪拉回现实。看着女儿贴心地端来一桶泡面,柳父却没有食欲。这一路,他滴水未进。女儿还想劝,却被一只手捅了捅肩膀。
她回头一看,一张和自己父亲同样苍老的脸映入眼帘。老头咧着笑,努努手里的票:我的座儿,我的座儿。
她原本想着等座位本尊来了,和其商量换个座儿。但看到哪老头的脸,她愣住了,不为别的,就因为那老头长的忒像葛优了。就这样,两个老头坐在了一起。一张恬着坏笑的脸,一张忧心忡忡的脸,反差明显。
半路上车的老头自来熟,搭起话不分前后。只见他解开自己的背囊,掏出一盒点心,逢女人就问“老婆饼,要不要?”没一会儿周遭的妇女就被他嚯嚯了个遍。
柳父自是没心思同他扯,尽管他操着的是乡音,也偏向车窗,侧着身子不看他。
老头热络的交际风格把坐对面的一个妇女逗开了花。说到老头的长相,妇女问老头有没有人说过他长得像一个明星。老头立马得意洋洋,打开了话匣子:我最烦葛优了,那小子长的忒猥琐。
旁人打趣说他可以去当葛优的替身了,谁知他颇为不满:可别扯了,我年轻的时候那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让我给他当替身,那是对我极大的侮辱,是对青春的亵渎!
话罢还掏出了一张照片给别人瞧,那上面是他和一个年轻女人的合照。年轻的他着实清秀,帅得是一点都不像葛优。旁人看到照片里的女人便问她是谁,听闻此言,老头的脸上又多了几分得意:那活一回,小年轻没有几个女的看中,那不就完了。葛优还有舒淇欣赏他呢。不过可不是我主动的敖!咱也不是那主动的人儿,我人聪明,长得立正,又勤快,还是在厂工人。不论身份、背景、职业、人品方方面面也拔高呀!不允许我眼光低,实力不允许!
旁人白他一眼:吹吧,吹牛不用上税。
老头把嘴一撇,日语张口就来,嗦嘎,西内,斯自玛塞说了好一通。谁知抬杠的妇人仍不买账,摆摆手示意:说得什么乱七八糟鸟语,听不懂!
老头没辙,只好发誓,说骗人生不了孩子。却又引得妇人嘲弄:贵庚呀?我看你得有七十了吧?
老头不屑:你别管我多少岁,多少岁我年轻时也板正。这白纸黑字的照片摆在这儿,这是不争的事实呀!
妇人再无话可说,只好架上膀子闭眼养神。老头没了观众,却不影响他接着侃:那时候,不敢说多有面儿吧。至少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全堡子的花。挑!十里八乡的挑,也挑不上…那时候挑到一家,刚照上面我就是不满。第一,体格小。第二,长的不好看。反正不是我开花的女人,可这女的她哥,是我老同学!
他讲到这,叹了口气,像是不释怀的样子,又说道:她哥上学的时候,对我挺照顾。这家伙早就想亲上加亲了,等于是老天爷…又把我送给他家了,也让我偿了当年的债。
到这里,妇人又睁开了眼,玩味地问他:那你偿了么?
老头低眉,顿了顿自顾自说道:可把我弄毁了,老同学就直接把我压住了,完全没有缓和的余地了。那一百二十度的冷冰在我的肚子里,凉到脚后跟了。
妇人撇下一句「七老八十的人了,还凡尔赛呢!」就下了火车。
老头捧着老照片看了很久,嘴里喃喃着:啥是凡尔赛呢?
又拿出一张照片,上面是正值壮年的他。旁边是那个他口中体格小,不好看,没令他开花的女人。二人的面容也有了岁月的沉淀,他们身下立着四个孩子,两男两女。
一直装睡的柳父开口了,他指着那张全家福问道:这些都是你孩子?
老头点点头,指认着照片里的大姐、二弟、三妹、小儿子。指认完又嘴馋拿一块老婆饼塞到口中。他用余光瞥了一眼柳父手中被黑布包着的东西,心想得是什么好东西才能让人在怀里抱了一路。就问柳父要不要来块老婆饼。
柳父也没多想,本来就饿了一路,就拿了一块吃起来。谁知道饼没吃完,旁边的老头就盯上了自己怀里的黑包。老头努了努下巴,贼眉鼠眼道:什么好吃的?拿出来一起吃!
柳父差点没噎住,唯唯诺诺放回去那半个饼,用沉默掩饰心中的慌乱。谁知老头并不买账,讥讽柳父不厚道,甚至想伸手去掏。柳父没有办法,又加上不想闹大。就小声耳语告诉老头那不是吃的东西,而是他小女儿的骨灰。
尽管声音很小,可对面的乘客仍旧有些反应。挪着屁股咂着嘴巴,隐隐透露着不安。
柳父给了老头一个讨好近乎于乞求的眼神。
老头秒懂,他也是有孩子的人,就没有声张。
转而指着照片数落起自己的孩子们:老大刚出生,手就有残疾,必须马上去大医院治疗。我知道以后就向厂里请假,可这一治就是半个月,请假时间肯定超了。然后厂里把我开除了,唉,心凉,掉着眼泪走的。没工作,大女儿的病也没法治。那年冬天,我抱着她,却捂不热她。现在想想,就是从那年,家里吃上了低保。这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