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龙虎
自从那年洪喜凤来长屿岛养鱼,高元龙把一个外出打工高家人的房子做了简单修缮,用做洪喜凤的住处,两家相隔只有百余米。
一进腊月,高家四处在外的打工人陆陆续续回来了,实际上高家人并不比钟家魏家少,只是大多混得很差。守在村里的多是好吃懒做的光棍,高脚六都过成那样了,却还不是高家最差的。
那些外出奔波的高家人,没文化没技术,工地也只能做个小工,多年也没混出个富足样。但他们越来越不愿意回长屿岛了,似乎穷也分三六九等,这一窝子亲戚,他们越发瞧不上了。
可今年不一样,高家的空房子快回满了,只因长屿岛要扩外海的消息传到了他们耳中。这个外海并非遥远海域,而是以现有围塘的牛角口为基准点,向外开辟总计八千亩的新养殖场。
近几年养殖环境天翻地覆、水产市场货物走俏,并在技术的增益下,对水域面积需求猛增,对渔民增收的效果更是显而易见,行政上层层上报,很顺利获得批复。
高家人闻风而动,从前他们都把自家围塘卖了,见人们养大黄鱼年年赚大钱,早就眼红心痒,常年在外的人突然想归根了。
回来一看,高脚六倒是越穿越板正了,实际上脑袋里一团浆糊高家人比谁都清楚。依照过往经验,村里办事必须要有个带头人,一个人闯得出整个姓都沾光。放眼望去,整个高家能提起来的人只有高元龙,他是最早养大黄鱼的人,而且在村里大企鹏远渔业还有股份。
于是乎,他们开始给高元龙送礼,穷人送礼最是实诚,村里的凑风鳗、外面的拿特产,却都被高元龙拒收了。这些人的目的他一眼明了,只觉得他们好烦好无聊,他仿佛天生就有一种随遇而安的心态,如今吃穿更好了,可他的心里没有太多波澜。
他根本不想出什么头,在他看来新塘怎么分分多少,早就是定好的事,技术上全岛都很熟,人心乱糟糟都是空折腾,有他没他无甚区别。
但人们另有办法,一个个眼尖耳利,大高不收,他们直接把礼送到了洪喜凤那里,并说感谢她对大高的照顾。洪喜凤只觉得这话说反了,可一个个看上去是那么的心疼大高,就连有个人陪他说说话都成了送礼的缘由。
两天后,洪喜凤要回江舟了,送的那些礼一件未取,但行囊仍是不少,高元龙决定把她送到家。
行船上,归心似箭的洪喜凤,神色就像卖鱼拿钱时那样欢愉,她伸了个懒腰望向天空,“终于可以回家了,太想我哥了!”
高元龙望着洪喜凤,他知道那个故事的悲惨,可此时从洪喜凤的脸上已看不到什么悲伤,“喜凤,天底下营生这么多,金虎当年为什么要选择远洋捕捞呢?真因为他和庄哥一样耿吗?”
洪喜凤摇头一笑,“他和庄大哥可不一样,以庄大哥的家境他可能就是想锻炼锻炼自己,可我哥不一样。他出海那年是九三年,那时我父亲在大同下煤窑,因为骡子的事被人打伤,也是那年我母亲腿部神经出了问题。我哥当时在一家面粉厂扛袋子,为了料理这些事他四处借钱,还把一笔钱夹在一个小本子上,告诉我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上我的学。”
高元龙觉得自己问得冒失了,洪家往事似乎都是疤,一揭便痛从无眷顾。
“那时候流传在我们江舟这些底层人耳中的大钱,就是远洋捕捞,而且被传神乎其神,人们说它是行走的牢,挺过来就是翻身仗。我想他之所以昏过去,是因为自己和自己挣扎太多了,一大堆的身后事摆脱不了又随时存在,一碰就心慌,说起苦,那才是人间最苦的东西吧。”
话到这里,洪喜凤双目湿润,这些本是她一直藏在心中的话,有些东西只有她能体会得到。
“说起来我哥很不幸,但不幸之中有万幸,他结识了庄大哥,庄大哥把他带了回来也把我带到了长屿岛,现在洪家人能自力更生,一定是我哥欣慰的事。”
她更加想念洪金虎了,不像从前她总是期待着下一刻苏醒、明后天苏醒,如今她觉得有一口均匀的气息躺在那里就是莫大的安慰。一个苦难家庭的弱女子,何谈靠自己改变命运,要看嫁随几分福,安命在男方身上。
遥想第一次到庄家借钱的时候,怯懦弥漫空气,第一次说起要来长屿岛养大黄鱼的时候,局促写满脸颊。现如今她撑长蒿探鱼塘,守一块田得一年收,只因每每回望,哥哥什么都做不了但仍没有放弃自己,而我们这些能蹦能跳的大活人,往往却在找勇气。
“大高哥,其实我很羡慕你,不是因为你不在乎粗茶淡饭还是美味佳肴,而是你心无牵挂,你不用闯荡,不用为了别人耗自己,这应该是一种福气。”
江舟郊区的一个卫生院,高元龙第一次见到了洪金虎。
这个人从九六年一直躺到现在,当过往与当下联系起来,他不再觉得这只是一个病人。他能与洪喜凤结识是因为这个人,洪喜凤孤身奋战长屿岛也是因为这个人,不久之前洪喜凤说的那个闯字格外显眼,最突出就是那庄鹏了。自打他远洋归来,一直在做的就是每面临选择,都选最不好走的那一边。
高元龙不得不承认,这几人有着相似的特质,也不得不说,他与庄鹏越发远了起来,并非没有话说,而是没有了真正的话题。
庄鹏每天在做的都离不开市里的交道,因为岛人向外走,隔海更隔山,他说过不少宽而又泛的话,却从未做过一件紧而又实的事。
高元龙坐在卫生院外的矮凳子上,一时间思绪纷飞,鼓捣来鼓捣去他什么都在想。正常的不正常的,像开了个阀门一股脑涌了进来,忽而还有很多越想越不正常的,比如水娃吴达那些个家伙,最近传达给自己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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