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四海
此来之前,庄鹏对这个孟海渔业做了一些了解,这是一家沿海地区非常老牌的私营村企,八十年代初便开始走商品化路线。近年来孟朱岛的特色养殖是黄鳝,市面价格也很高,其上游仅有一家货主,位于宁城市区的世纪博洋水产城。
孟百里瞥了庄鹏一眼,又抬头看了看天色,没有再找任何场合,来到另一棵树下的石凳石桌,桌子上是雕刻的象棋盘。
庄鹏对江舟的事毫不藏掖,直言小小私企向上困难,以期能从外市找到出货口,这批大黄鱼若能成功出货,鹏远可以付给孟海一部分佣金,数额方面好商量。
可是看上去,孟百里对庄鹏所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他注目棋盘下起来“无子玄棋”,庄鹏接言又语,实不知再说什么的时候,孟百里才悠悠抬头。
“庄老板是不是拿错了名片?这个才是我。”
孟百里拿出一张名片缓缓推到庄鹏面前,庄鹏一看,名字电话一模一样,只有那职称变了,上面写着“江宁水产协会理事”。
庄鹏立时双眉紧锁,硬着腮帮脸色泛青,几乎有起身的冲动,给他的感觉,衙门还是那个衙门,只是碰见了另一个县太爷。
孟百里看在眼里,所入目处皆是其忧其患,仅一张名片便把对方心弦拨得如鼓噪了。
“江舟宁城本是一家,你鹏远渔业在江舟那点动静我岂会不知?顺便告诉你也无妨,我这个孟海渔业最早就是盘下来的水产联销厂,天生不是一路人,何必风尘仆仆。走吧,就当你我不曾见过,免得成了我也欺负老实人。”
“孟总,我就是太不老实了才有今天,你们给过我无数机会,可惜我都没有把握。”
“那现在呢?你的最后机会实在是有点多了。”
“那我就不会来什么宁城了,到江舟负荆应该可以一劳永逸。”
孟百里摇头笑了笑,“你且看看这棋盘,现在我方车马尽握、士相都全,一群人看着一个愣头卒子要过河,我是真没想到你竟然能找到我头上,怎么?你还想往哪跑?”
“这棋盘上空空如也,我只看到楚河汉界,但孟总却把它说得像长江黄河一样。宁城谈不成还有福州,福州谈不成还有广州,我不相信四海之大,处处都是水产倒爷的衙门。我庄鹏手里的是大黄鱼,只有你们把它看得像鸦片,恨不得一把火把它销了。山高路远,孟总告辞!”
庄鹏起身而去,他步履缓缓走在孟朱岛的街巷,搓着兜里的一摞名片,他的内心并无太大失望,他做好了跋涉的准备,孟朱岛只是他的一站。
来到码头,庄鹏逐一问过船家,一听远途夜行各个摇头不接,直到他看到了一艘单层小画舫,这画舫顶如六角亭、身摹蝴蝶彩,看上去分外精致。
他试探地问了问船家,船家说了句人满就走,便让庄鹏上了画舫,可庄鹏刚一走进船舆,船便动了。
靠夕阳一侧的桌子边,一个四十多岁的人正在喝茶。
“孟总?”
孟百里示意庄鹏落座,他的对面已斟好了茶。
“我说庄老板,在你眼里,行业协会和倒爷联盟是同一个东西吗?”
庄鹏有些恍然也有些迷惑,听上去是自己误会在先,可孟百里毫不客气撵自己也是真实一幕,那些话说得比江舟人都狠。不过眼下俨然是个更适合聊点什么的场合,安静的画舫,除了偶有几声渔人归来的渔歌,再无其他声响。
“抱歉误会了孟总,这些天日子不好过,遇事总觉得是针对我,见笑了。”
“我可以帮你出货,但我更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今年帮了你,来年呢?后年呢?”
孟百里问话的同时,已预设了一个最靠谱的答案,世纪博洋在宁城的地位,相比深鲜国际在江舟有过之而无不及,大黄鱼非比寻常,一旦达成合作这句问话就像一句废话。况且,他以一个协会理事的身份和庄鹏沟通,但凡识趣的人应当知道“江宁一家亲”在另一个范畴的意义。
“孟总能帮我这一次就够了,江舟对我来说越来越像一个战场,今年容我保个命,来年喘匀了气还能一战。”
孟百里的双眼炯出一丝光来,之前他不相信四海,那种话和莫欺少年穷一样听得起茧,然此时此刻,他看到了背后更足的气劲。
明眼人都深知,这绝非一个莽人,莽人只会抡锤头搏斧钺,何以搅得上头倒爷们齐齐注目。此间还有许多庄鹏不知道的事,比如庄鹏的名字、鹏远渔业的名字已开始出现在水产协会的研讨中,不论所因潮流还是秩序,它的得失荡漾着不得不看的波纹。
而且,世纪博洋的人专门给孟百里打过电话,深鲜国际的许如强已经把手伸到宁城,那个电话的宗旨也很简单,集宁城之力锁鹏远。
然而这眼前人所流露出来的,比从前任何消息都更触动孟百里,无意与世纪博洋长期合作,只想博弈他的江舟,似乎是个不过脑子的决定。
但即便如孟百里,他也瞧不出庄鹏的底牌在哪里,那“江舟战场”的迷火要怎么烧,连局内人都看不出三步,遑论这些局外人了。
孟百里望着庄鹏,忽然觉得他所面对的起码是一个秋天的茄子了,日晒过、雨淋过,走过泥淖、经过霜寒。
“其实啊,暴风雨最凶的时候,恰恰是最不需要惧怕的时候,因为它只会一天比一天低,一直到就像不曾发生过这场海潮。”
这孟百里的许多话,发自内心地说,庄鹏有的接不到有的不想接,但他得聆听点头,得像句句戳心。
“庄鹏,这一场不用遮掩,你做下游、世纪博洋做上游,我就是个不收费的掮客,风风光光把它办了,你不必瞻前顾后。”
庄鹏连连点头,说着钦佩奉承的话,然而此时他只想看看外面,海面漆黑他却最是熟悉。不明为何,从前每每看去最让他消沉难遣的景象,越来越觉得轻柔平缓。
甚至想静下心来陪它坐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