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海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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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樟树下

每年正月初,庄鹏都会请兄弟几个来庄家一聚,团圆喜庆的氛围里,不管打扑克还是打麻将,四个人刚刚好。

今年大家要跑的亲戚似乎多了起来,不仅魏家吴家,整个大屿村都很忙碌,小卖部的礼盒也比往年好卖太多,大宴也变得多了,大户中户一摆多天。

直到初六这天的黄昏,四人才总算赶在了一个场子,樟树下的小桌上,摆着几道简菜,庄鹏、水娃和吴达喝着杨梅烧酒,大高又在吃着桃酥。

往年那般的耍一通,今年是绝无兴致了,水娃直言都是自家兄弟便不藏着掖着了,一张纸落在了桌子上。令庄鹏意外的是,这张纸他曾见过,正是那年魏同富让自己签字画押的东西,只不过不再是从前模样,此时显得饱经沧桑,叠了角泛了黄。

“庄哥,魏家再次邀请你加入魏家塘。”

“既然之前没应,何必三番五次。”

“庄哥,魏家钟家都和水产联销厂签了协议,今秋大黄鱼走他们的渠道,你如果不加入魏家塘,到时候怎么办?我想结果无非是两个,一是遭遇围追堵截卖不出去让人笑话,二是还走你去年的路子,以你的本事,我知道前一个的可能性不大,但怕就怕在第二种状况啊!”

庄鹏瞧得出来,水娃开始代替魏同富为魏家跑事,整个人比从前雄浑许多。年前传出他戒酒的消息,今天是节到了人也到了,这才破例喝点果酒。

“第二种状况,怎么了?”

“人们都清楚,你自己卖鱼到手的要比联销厂高,但这是一条漫长的路,村民们最需要的是一个稳字,我们经不起什么变数。如果你和联销厂对着干,渔民就此开始比价,那是要出大事的呀!庄哥,不是什么事都要带头。”

水娃的字字句句听着硬气,可他的神色语气却软塌塌的,就像在背诵一样。庄鹏承认,水娃所讲是最风平浪静的方案,只是从筏养变成箱养,一切都没有变。

但庄鹏若从了,他将在郑万洋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

大高听着这话,越听越不对味,“水娃,说起带头,如果不是庄哥去年带头养鱼,谁能看到大黄鱼的收入。现在一个个全供着联销厂,还上门逼庄哥就范,有你们这么干事的吗!”

水娃语塞,这话他接不住,打眼望去都是野滩上烤青蟹、宿舍里抢被子的哥们,他也不想让庄鹏如此风口浪尖。可他又担心庄鹏一步错步步错,祖父的话让他觉得甚有道理,钟家的行动也证明了这一点,两个大户一直主导着大屿村,无论人力财力还是见识,都应该是最顺势的。

庄鹏示意大高不要再说了,真要是争,他有比大高更狠的话,可是此时此刻他知道他面对的不是水娃。

“水娃,如果没有去年庄家的养殖,我会毫不犹豫在这张纸上按手印。但现在我没有妥协的余地,庄家的鱼要是卖给联销厂,我庄鹏就是怂了,不仅如此,他郑万洋会针对我拿捏我,先例还用我说吗?”

“庄哥,有我魏家护你,你还有九号塘、小屿村的人脉,郑万洋还无法无天了?再者说了,平顺最重要,相比年年稳稳拿到手,忍一忍算得了什么?”

大高突然接过话来,“什么最重要?心气最重要!当年校外被人拦住要掏口袋,我们忍了吗?庄哥忍了吗!宿舍被高年级讨保护费,我们忍了吗!要是全都忍了,我们这关系还结得下去吗!”

水娃猛抬头盯着大高,心说你这大竹杠怎么今天这么话多,庄鹏拿一块桃酥给大高,大高安定了下来。

“大高,今年你也赚了不少,我问你,你想不想这么一直踏踏实实赚下去?”

“我本来就踏实,况且这些够我活好些年了。”

水娃狠得白了他一眼,转而看向吴达,“你是什么意思?高家什么意思?”

却见吴达绕着脖子,像是点头又像是摇头,速速眨了眨眼,似是刚刚走神了。细问下去,吴家也有了谱,重重协商尚无定论,吴达一个小后辈不敢妄言。

水娃只好再看向庄鹏,“庄哥,大好的日子,何必给自己惹风浪呢?”

“我们这些生在长在海边的人,哪天没有风浪,老辈人说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弱不禁风的小舢板撑了江舟多少年,连那都能扛过来,我爹说‘三寸板内是娘房、三寸板外见阎王’,他还说人只要活着就有风浪,扛不住风浪哪来的大好日子。”

庄鹏没有吃过舢板苦,但他吃过远洋苦,那种两年能把人磨到变形的苦。

不知何时,水娃那张纸团回口袋,一时间他感觉糟透了,庄鹏不按这个手印,一边回去无法交代、一边眼下满心隐忧。

可庄鹏和大高的话,绕着他扰不去,突然间他不知道哪一边是对的。水娃望着这棵全村最大的樟树,从干到枝再到叶,他满目沉凝话无从起。

从前庄鹏便觉得,水娃被箍得太紧了,他的身上全是教条,他一边享受男丁独苗的待遇,一边被加注各种各样的压力。

上学那会水娃滴酒不沾,印象里只喝过一次,一两下肚立时显酒。短短几年他成了村里最有名的酒罐子,以至于他戒酒的消息一度在村里传得格外热腾。

或许世上本无酗酒之人,酒桌上的音容也并不是享受此刻的欢愉,而是让人暂时忘却身后的尘乱纷扰。最令人沉迷的地方在于,我感我知我举杯,此刻不是逃避。

水娃自顾干了一杯酒,在三人的注视下,他竟然把杯子里的三颗杨梅吞了下去,连核都没吐。

这杨梅烧酒入口鲜甜、回味醇厚,酒精其实都藏着杨梅中。很快水娃的目光便直了起来,他忽然掏出那张纸,不明为何突然就要将它撕扯,吴达抱住了水娃的手,花了好些力气才把那张纸抽了出来。

气氛是如此的凝重,兄弟几个都在讲变与不变,而在他看来,一切都已变了。

那时候输了贴纸条、炸胡抽皮条,现如今,一切都归结在一斤几块几、拍板要归谁。

大高也望了一眼樟树。

樟树之上,星河遥亮,瞭望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