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潮来
仲春时节，长屿岛到海沟镇的海面上，机动船每日频繁往来，大量的网箱设备从镇上运到村里。许多年来，长屿岛都没有如此惊人的事情，很多人家抛弃了竹筏，换成金属网箱和纤维网衣，就像种地的家家户户都要买拖拉机也似的。
各家有各家的招，无论如何，年前年后历时三个多月，三块颇有规模的大黄鱼塘终于倒腾出来了。
放眼硕大的牛角围塘，此时多了许多昭示，白底红漆插在水面上，写着“魏家塘”，这样的牌子足足立了八块，围住了这片大黄鱼塘，并且之间还用彩旗串联，显得非常有仪式。
这块塘三里外写着“钟家塘”，这个标识牌的造型很别致，红底金字像极了一面锦旗，甚至隐约间还能看到几缕麦穗。
这里原本要叫“村民联合养殖区”，奈何魏家人激起来钟家人的斗志，既然魏家人冠名号又没少亮了开花杖，钟家也不能落下。这四十多户本就都是钟家亲友，村民联合养殖区，听着越大窟窿越多，只这个名头就能让魏家搞出一堆破事。
往远看一些，与这两块塘大略呈犄角之态的，便是九号塘，九号塘非常低调，只用布条围起来六百多亩水域。
此三块塘聚集了大小屿村全部大黄鱼养殖户，总数已经超过百户，也就是说养大黄鱼的超过了整个围塘户数的三分之一。
头一年便有如此规模，镇里对这两个村子格外重视，不仅在网箱鱼苗方面出了大力，还早早派来一个八人技术组。技术组在前期做了大量指导，包括网箱下潜四米、饵料投放顺序以及病害防控细节等等，并且为了清理残饲还要混养一些青蟹，一直到正式投放后方才离开。
那日庄鹏在忘尘渡等向婉，从正午一直等到黄昏，终是没能等来向婉的赴约。庄鹏有一种无以言表的失落，准确地说是空荡，空荡之余还有点自嘲。然而过了不久，他又开始惦记，他觉得向婉稳重大方，那日定下日子不是随口应的，会不会遇到了什么急事？
不过很快庄鹏便没时间寻思这些了，当投入真正开始的时候，容不得庄鹏不犯隐忧，庄家一共四块塘，意味着可以投放一百个网箱，仅这一百个网箱的费用就把庄鹏远洋两年的收入花费殆尽。一百个网箱可以投放四千尾鱼苗，鱼苗的费用还是家里出的，再加上还要雇人打理雷家那几块塘，庄鹏已经身无分文。
人在下了血本之后，收益就成了最大的安慰，技术上说大黄鱼可以长到三斤左右，以庄家的投入保守估计也有万斤规模。庄鹏跑了多家海鲜市场，以他探到的市场行情，大黄鱼从未低于七元，庄鹏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脑子里过一遍“一年赚七万”。
养殖开始后，庄鹏的内心渐渐平静，还有一种踏踏实实过日子的感觉。每天早早起来，投放饵料、观察网箱，一家三口在塘间耕作，看着鱼儿一天天长大，有时候等待也是一种幸福。
每到晚间，树下和父亲喝点小酒，没有上司也没有会议，只有晚风和咕咕的叫声。梦里，庄鹏还是会梦到远洋船，但景象完全变了，此时的梦境总是风和日丽，不花力气就见大鱼跳上甲板。
醒来之后庄鹏琢磨又琢磨，他忽然意识到，那趟远洋最大的意义，仿佛就是归程拖网中的那条大黄鱼。所有的苦都没白捱，还真是个受上天垂青的人呐。
养殖户们翻的最多的就是病患手册，三到四月防内脏白点、五到六月防烂皮、七到八月防虫病、十月之后防溃烂，要不说这玩意贵呢，真不是一般的娇呀！
春去秋来，已到伏天。
大黄鱼已经长到将近二十公分，这证明了江舟水质的适养性，再是挑剔的鱼苗也能为江舟所容。与此同时，水产联销厂准备出面了，水产联销厂本质上是一家村企，这么多年筏式养殖的对外营销皆是由这家企业运作，它直接解决了市场终端问题，一直以来深受信赖。
但凡企业都要想方设法牟利，水产联销厂除了赚一笔服务费，还要从中抽一笔差价，只是这多年来服务对象都是海带蛏子青口，本来就不怎么值钱，差价又能差到哪去呢，这也直接导致了水产联销厂的不景气。
而大黄鱼可就不一样了，一斤七块抽五毛不过分，仅此一项就将给水产联销厂带来超过十五万的收入，这一票抵过去十年。企业上下像打了鸡血一样，把从前毫不待见的土老帽奉为上宾，他们游走在渔民间，把销路印成册子，为人们打开广袤金途。
渔民们也惊呆了，从前是几分几分地抠，如今是几块几块地讲，水产联销厂的态度已然打开了最亮的窗。
一日黎明之前，东天尚不见一丝鱼肚白，整个长屿岛还在最后的梦乡。
有一癞头老光棍，不论寒暑四更起床，他先是在屋里抽三袋烟，天边刚有一丝微蓝的时候他便起身捡海。他总能捡到一些稀罕货，而后去一家小卖部，以十多年前的价格换点烟沫和散酒。
这天他和往常一样提着一个灰白的口袋寻螺找贝，他目力很好，半掩在青泥里的海货也能一眼锁定。他很少注目海面，那里与他无关。
可是今早，当曙光照映一丝的时候，他忽然定在了原地。
嘿！怎么这水面——
红褐红褐的呢！
那不是早霞，那不是早霞映在水面的颜色，因为它过于浓稠了。可那是什么呢？怎么像煮小米粥，飘着还没化开的红糖呢？
等再亮一分的时候，他大叫出来，抬眼一看不论远近，这偌大的围塘不见了蓝不见了光，涂有一抹幽灵般的色彩！
他奋力眨眼，他看到了真正的鱼肚白，有鲳鱼有鲷鱼，无声无息飘浮在自己面前。突然间他充满恐惧，颠着碎步跑回村里。
“出事了出事了！海水变色了！海变了！”
村里人都识得这个老光棍，有人大骂他一大早鬼叫什么，什么叫海水变色了？天蓝蓝海蓝蓝，你怕是被晨光唬瞎了眼！
“死了！鱼都死了！鱼都死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