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头扎进星空的男孩
1851年,大卫·乔丹生于纽约州北部的一个苹果园。他出生时正赶上一年中最黑暗的时刻,这或许可以解释他对星星的痴迷。“秋天的晚上剥玉米的时候,”他这样描写自己的童年,“我对天体的名称和意义产生好奇。”他不满足于看星星在天空中眨眼睛,认定自己要了解它们,为天上的这片混乱找回秩序。八岁时,他得到了一本天体图集,开始对照天体图观察头顶的星空。多少个夜晚,他溜到屋外,想要弄清每颗星星的名字。据他自己说,他只用了五年就理清了整个星空的秩序。于是,他在自己的名字中加入“斯塔尔”[1]这个词,并骄傲地一直沿用下去,直至生命的尽头。
了解天空之后,大卫·斯塔尔·乔丹将注意力转向大地。他家的土地翻滚起伏,树木、巨石、农舍和牲畜如同星座般遍布其中。父母总让他干杂活:剃羊毛、剪树篱,还有大卫的拿手好戏——把碎布拼缝成毯子(他的屈肌腱很早就学会了如何做针线活),但他一有空就去画地图。
他需要帮助,于是找到自己十三岁的哥哥鲁弗斯,一个安静温柔的自然爱好者。鲁弗斯有一双棕色的眼睛,目光深邃,他教大卫如何驯服马驹——从头一直抚摸到脖子,还教大卫如何在灌木丛中发现最多汁的蓝莓。看着鲁弗斯一点点揭示大地的秘密,大卫如醍醐灌顶,他说,鲁弗斯在他心中就是“绝对的偶像”。慢慢地,大卫开始精心绘制眼前的每一样事物。他画过家里苹果园的地图(标出树木和动物的物种名称),画过自己的上学路线图(标出每个教堂所属的教派),画完熟悉的地方之后,他开始描绘远方,绘制别处城镇、州县和大陆的地图,求知欲旺盛的小小手指触及地球的每个角落。
“我那时展现出的迫切,”他写道,“让我母亲很是担心。”这位名叫胡尔达的高大妇人,终于有一天忍不住,把大卫那堆浸着年少汗水的图纸丢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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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这样做?谁知道呢。可能因为胡尔达和丈夫海勒姆都是虔诚的清教徒,他们引以为傲的是一种殉道者般的生活方式,例如,从不放声大笑,每天早晨不等太阳露面就来到田边劳作。花时间绘制别人已经画好的地图,就是轻浮之举,是对一日光阴的侮辱;再说,生活于他们而言本就不易,有那么多苹果要摘,那么多土豆要除草,那么多碎布要缝。
又或许胡尔达的反对不过是时代的缩影。19世纪中期,不顾一切地追求自然界的秩序已经过时。地理大发现的时代开始于四百年前,结束于1758年——这一年,现代生物分类学之父卡尔·林奈完成了巨著《自然系统》(Systema Naturae)的第十版。这本书如同一张绘制生命之间所有关系的假想蓝图(不过林奈的图表错误百出:把蝙蝠归入灵长目,把海胆视作蠕虫,等等)。随着船只在港口间的穿梭愈加频繁,人们对窥探异域物种和地貌的兴奋感渐渐消散,而这曾是商店、酒馆和咖啡厅招揽生意的手段之一。珍奇柜[2]已经蒙尘,这个世界似乎不再有未知之地。
不过胡尔达的反对也可能是出于别的原因。那会儿,一部对上帝不敬的作品在印刷机的咯吱声中问世——1859年,《物种起源》出版,年幼的大卫那时刚开始皱着鼻子观察星空。也许胡尔达读了报纸上的消息之后,嗅到了一丝自然界的平衡即将被打破的气息?
无论如何,胡尔达坚持自己的立场。她攥着揉皱的地图,告诫儿子去找些“更靠谱的事”打发时间。
大卫像个乖孩子一样听母亲的话:他不再绘制地图。但是,他又像个真正的男孩一样,没有停止自己的探索。
“我家附近的乡村里开满野花。”他写道,想把自己的小小叛逆归咎于地球。放学回家的路上,他时不时从草丛里摘下一朵毛茸茸的乒乓菊,或是丝般柔软的橙色星形花。有时他闻一闻就任之落到地上,有时他拿一朵在指间把玩,然后将它带回自己的卧室。花朵躺在床上,用它神秘的花瓣排列方式逗弄着大卫。他努力克制住想要了解这朵花的冲动,不去关心它的名字和它在生命之树上的确切位置。大卫的自制力真的很强,至少在青春期到来之前确实如此。
进中学的第一天,大卫就把图书馆里“一本关于花的小册子”悄悄带回了家。他躲进自己的房间,坐在桌前,攥着小册子,逐一辨认铺满桌面的花朵,了解它们的种属。快成年的大卫脚上开始生出毛发,他的声音变得低沉。有时他会在散步途中捉弄母亲,突然报出路边花朵的拉丁语名:Vinca major(蔓长春花)、Helianthus annuus(向日葵)。他似乎是想借此声明,他对自然的热情不会被外界的排挤、压迫或驱逐所影响。“我在卧室的白墙上写满我逐渐认识的各种植物名,可能做得有点过头。”
大卫开始与一位风评不佳的穷苦农民结伴同行。他名叫约书亚·埃伦伍德,知道附近几乎所有植物的名字。因为这项了不起的能力,这位老者在邻里眼中成了“没出息的混日子的人”。
大卫却很佩服约书亚,追随着他穿越乡野,想尽可能地榨取他的知识,了解植物的不同叶片形状、花瓣数量或香味透露的秘密。遇到约书亚之后,大卫宣布放弃对美的喜爱,将目光转向那些不美也无趣的花朵——蒲公英(Taraxacum mongolicum)和毛茛(Ranunculus japonicus)能更好地展示自然的造化。“这些小东西,”他写道,“虽说不好看,却比那些千篇一律的招摇花朵更有意义。科学价值与美学趣味不同,前者的特质之一就是关注隐秘角落里微不足道的事物。”
隐秘角落里微不足道的事物。
大卫的这个措辞是在影射自己吗?尽管他的回忆录没有透露太多,我们依然能看出,人类世界对大卫并不友好。据历史学家爱德华·麦克纳尔·伯恩斯描述,大卫的父母把大卫送进寄宿学校,“女孩们不怎么喜欢(他)。据说其他男同学有时会在夜里坐进篮子,被拉上(女生宿舍),这种篮子原本是向高楼层输送燃料的工具”。而大卫呢,一次也没体验过搭乘篮子的美妙之处。
等他再大一些之后,外面的世界变得更糟了。他在回忆录里提了几笔:一次在冰池滑冰时,他和一个比他个头小得多的男孩打了起来;他想唱歌,却被音乐老师劝退;十六岁那年,他加入棒球队,却在某次俯冲接高飞球之后受伤并退出,他“摔断了鼻子,而且因为当时没有固定好,所以从那以后鼻子一直有点歪”。他的第一份教学工作也并不如意,学生是附近镇上一群不听话的男孩。大卫试图让课堂看上去像点样子,于是用一根木质教鞭控制课堂秩序。他会挥舞教鞭,让学生集中精神,有时也会用它来惩罚表现最差的学生。直到有一天,学生们开始反抗,他们朝大卫最信赖的教鞭撒气,一把火烧掉了它。
大卫在回忆录中说,他将注意力转向独自一人的消遣——阅读冒险小说和诗歌,让自己专注于“攥紧双手闯关”的任务。但即便是在独处时,外界的混乱依然会向他发起冲击。十一岁的某一天,大卫正兴高采烈地“沉浸在最喜欢的烧树桩任务中”,这时他的姐姐露西娅突然出现在自家农舍的门口。据大卫回忆:“她朝我大声喊道,如果你想见你哥最后一面,你就必须立刻赶回屋里。”
大卫感到困惑:鲁弗斯现在不该在家的。鲁弗斯是坚定的废奴主义者,刚刚加入北方军队。不过,还没踏足战场,让这份信念接受战火的洗礼,他就在训练营患上了一种怪病。这种病很快蔓延到他的全身,引起了高烧,还让他的皮肤长满了玫瑰色的疹子。这在那时是病因不明也无药可医的绝症,只是简单地被称为“军营热”(几十年后,人们才把它命名为斑疹伤寒)。
大卫走到哥哥的床边,鲁弗斯的眼神曾像指南针一样犀利,现在却变得涣散,无法聚焦。大卫在床边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祈祷命运为哥哥的身体再注入一些力量。
第二天早上,鲁弗斯再没醒来。
“我还记得,他的英年早逝让我陷入长久的孤独和沮丧,”大卫写道,“多少个夜晚,我梦见哥哥没死,毫发无伤地回到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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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弗斯死后,大卫的日志突然迸发色彩。他小心翼翼地绘制野花、蕨类、常春藤和荆棘,以及任何自然的片段。这些画作就像是他从世界中扯下的碎片,没有艺术性可言,到处都是铅笔印、墨点、橡皮擦痕,以及上色时用力过猛留下的划痕。我们可以从这份用力过猛中看出他的着迷、他的绝望,他用尽全身力气去把握未知事物的样子。他在每幅画作下面都标出该种植物的学名,在这种时候,他的笔锋突变,字母流畅翻转,似乎多了一份胸有成竹的意味:Campanula rotundifolia(圆叶风铃草)、Kalmia latifolia(山月桂)、Astragalus canadensis(加拿大黄芪)。大卫描述了说出这些学名时激动的心情,一种尽在掌控的胜利感觉。“它们的拉丁语名,”他写道,“就是舌尖上的蜜糖。”
心理学家研究过这种现象——收藏这一行为在人痛苦时能够带来的甜蜜慰藉。心理学家维尔纳·明斯特伯格在数十年中采访了多位有收藏癖的人,并在《收藏:难以控制的激情》(Collecting: An Unruly Passion)一书中写道,在一个人经历某种“分离、失去或伤痛”后,其收藏欲通常会变得格外狂热。每获得一件新的藏品,收藏者就陷入一种“无所不能”的幻觉之中。格拉纳达大学的弗朗西斯卡·洛佩斯-托雷西利亚斯多年来一直在研究收藏者,她也发现了类似的现象:人们在沮丧或焦虑时,会通过收藏行为来缓解伤痛。“当人们心中感到无助时,”她写道,“强迫性的收藏行为能让他们感觉好一点。”而唯一的危险,明斯特伯格警示道,就是似乎存在一条界线,任何强迫症都是如此。一旦越过该界线,收藏就会从“令人喜悦”转变为“让人倾家荡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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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又长大了一些,肩膀变得宽厚,双唇变得丰满,对新物种的热情却只增不减,但似乎没有人在意他的喜好。不管他多么努力地研究,不管他熟知多少新物种的名称,不管他发表多少篇分类学论文,“学校里都没人关注我的这一兴趣”。他就读于康奈尔大学,仅用三年时间就先后取得理学学士和硕士学位,却在找工作时遇到了麻烦。大学都想招揽左右逢源的教员,那种具备纵横课堂的魅力和气势的人。大卫热衷的那套安安静静探索自然的活动,他那种手肘沾满尘土,膝盖布满擦伤的认真钻研态度,被贬作儿戏。
对大卫来说,他的一辈子可能就是这样了。他不顾一切地收集花朵,而整个世界并不认可这一使命的价值。年复一年,他将自己埋入根深叶茂的孤独中。
假如他没踏上佩尼克斯岛的话。
注释:
[1]Starr,即星星。——如无特殊说明,本文脚注均为译者注
[2]用于展示和摆放私人珍奇收藏品的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