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想象你最爱的人,想象他们坐在沙发上,吃着麦片,长篇大论地说着某件事,而你为此深深着迷:比如,有人在邮件末尾只署上名字的首字母,就是不肯再按四个键写全自己的大名,真是让人抓狂——
混乱会找上他们。
混乱会利用一根落下的树枝、一辆疾驰的汽车、一颗子弹,从外部敲打他们;又或许它会从内部瓦解他们,让他们体内的细胞叛变。混乱让你的植物腐烂,让你的狗死去,让你的自行车生锈。它腐蚀你最珍贵的回忆,掀翻你最喜欢的城市,摧毁你建造的所有避难所。
不用怀疑它是否会来,你需要关心的是它会在何时降临。混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确定的事情,是所有人的统治者。我身为科学家的爸爸很早就让我领教了热力学第二定律的必然性:熵只会逐渐增加,不管我们怎么做,都不能使其减少。
一个聪明人会接受这一事实;一个聪明人不会与之抗争。
可就在1906年的一个春日,一个留着海象胡的高个子美国人却敢于挑战我们的统治者。
他名叫大卫·斯塔尔·乔丹,从很多方面来说,对抗混乱就是他的工作。他是一位分类学家,肩负让混乱的地球井然有序之重任,工作内容是勾勒生命之树的形状。所谓生命之树,也就是据说能展现所有动植物关系的树状图。他的专长是鱼类,于是他整日航行海上,寻找新的鱼类。他期望能找到新的线索,以揭示自然界的更多秘密蓝图。
他就这样工作了数十年,和船队不知疲倦地奔走,最终那个时代足有五分之一的已知鱼类是被他们发现的。新的鱼类上钩后,他收回钓线,绞尽脑汁给它起个名字,把名字打在闪亮的锡牌上,把牌子丢进保存鱼类标本的乙醇罐子里,然后小心地把罐子堆起来,越堆越高。这样的动作,他重复了近千次。
直到1906年春天的某个上午,一场地震把他这些闪闪发光的藏品掀翻在地。
几百个罐子在地上摔得粉碎。碎玻璃和倒下的架子让标本支离破碎,空气中弥漫着乙醇的味道。最糟糕的是名字,那些精心摆放的锡牌散落一地,几百条费心命名的鱼重回未知的混沌。
然而,站在这片废墟中,一生的心血在脚边分崩离析之时,这个大胡子科学家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他没有感到绝望,没有放弃收集,也没有在意这场地震传达的明确信息——在混乱主宰的世界里,任何追寻秩序的尝试注定失败。他卷起袖子一阵翻找,最终找到了一根缝衣针。世上有那么多武器,而他竟选了这个。
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针,穿上线,把针对准了废墟中能辨认的几条鱼中的一条。他潇洒一挥,针穿过了鱼的喉咙,接着他用线把名字标牌直接缝到鱼身上。
他重复这一细微动作,处理每一条他还记得名字的鱼。他不再让锡牌随意待在罐子里,而是直接把名字标牌缝在鱼身上,缝在它们的喉咙、尾巴或眼球上。这个小小的创新承载着他的执念:他的藏品将会免遭混乱的屠戮,下一次混乱来袭时,他的秩序将屹立不倒。
◆◆◆
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我第一次听说大卫·斯塔尔·乔丹与混乱的搏斗,那会儿我刚当上科学记者。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人是个傻瓜。用针或许能够抵挡一场地震的冲击,但是若遇上火灾、洪水、锈蚀,还有其他几十亿种他想都没想到的麻烦,那时他该怎么办呢?相比于统治着他的未知力量,这个缝衣针的创意是那么微不足道,短视又盲目。他就是一个代表着不自量力的反面例子,鱼类收藏界的伊卡洛斯。
然而,在我年纪渐长,混乱也找上门时,在我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然后试着一点点将其重新拼凑起来时,我开始琢磨这位分类学家。或许他早已明白了什么,不管是坚持不懈、认准目标还是如何走下去,都是那时的我需要了解的东西。或许怀揣某种庞大信念是可行的;或许即便没有迹象表明当下的所作所为会起作用,也要一头扎进去;或许这并非蠢人之举,而是——这么想让我心中涌起罪恶感——胜利者的行为?
于是,一个颇感绝望的冬日下午,我在谷歌搜索栏里打出大卫·斯塔尔·乔丹这个名字。页面上出现一张旧照片:一个蓄着浓密海象胡的老年白人男子,眼神颇为犀利。
你是谁?我如此想道。一个寓言,还是生活的模范?
我点击浏览更多他的照片。少年时的他,竟然像小绵羊一样,有着茂盛的黑色卷发和突出的双耳。青年时的他,直直地站在一艘划艇上,他的双肩厚实,咬着下嘴唇的样子颇有些性感味道。然后他成了一位老爷爷,坐在扶手椅上,正在给一只长毛白狗挠痒痒。我看到网页上有链接,点击后会跳转到他写的文章和图书:关于鱼类的收藏指南,对朝鲜、萨摩亚、巴拿马的鱼类的分类学研究,以及关于绝望、酗酒、幽默和真理的散文。他还写过童话故事、讽刺作品、诗歌,以及一本已经绝版的回忆录,名叫《其人其事》(The Days of a Man),里面记录了他的许多生活细节,甚至分成了上下两卷。对一个试图在别人的生活中寻求方向的迷茫记者来说,这真是再好不过了。他的回忆录已经绝版近一个世纪,不过我还是在一个二手书商那里搞到一套,售价27.99美元。
包裹到货,我感到温暖且欣喜,就好像里面有藏宝图一样。我用牛排刀划开胶带,两个橄榄绿的大部头掉了出来,封面上镀金的字母在闪光。我冲了一大壶咖啡,坐在沙发上,在腿上摊开第一卷,想搞清楚拒绝向混乱低头时,人会变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