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生存
当你的爱情在嘴中
泛起酸味,需要
为之道歉,生存下去。
……
当你的面孔在银色的镜中
变得扁平,忍耐;
如果你能,忍耐,然后生存下去。
——约翰·纽罗夫,《如果你能》(1)
这是死亡的时刻
从未生活过的
恐惧
让年轻人精神错乱
逃过屠杀之劫的猪
啃咬着许多发酵的
苹果,醉醺醺地冲过
空荡荡的树林
猎手们在他处
学习生意经
——艾尔·蒲迪,《秋天》(2)
……莱昂内尔孤零零的,几个月过去了。莱昂内尔孤零零的,几个月过去了。他们亲密无间。莱昂内尔想悄悄地爬到树上,观看自己的葬礼。他对此一无所知……
——鲁塞尔·马洛斯,《电话杆》(3)
我只有在家中
或者只有在我月租六十元的贫民屋
才开始感伤
或者只有在亲吻别人屁股时,
才自觉像一个加拿大人。
——约翰·纽罗夫,《像一个加拿大人》
找到语词来描述我们的苦痛
享受我们必须承受的苦痛——
不做蠢笨的野兽……
……
……我们会生存下来
我们会设法走进
夏天……
——道·戈·琼斯,《寻寻觅觅:1963年圣诞节》(4)
(1) 约翰·纽罗夫(John Newlove,1938-2003),加拿大诗人,加拿大草原三省诗歌(prairie poetry)的代表人物,1972年获总督文学奖诗歌奖。加拿大草原三省(Canadian Prairie),是指在加拿大西部与中部的艾伯塔省、萨斯喀彻温省和曼尼托巴省,由于这三个相邻的省份多被草原覆盖,属于加拿大内陆平原地区,因此得名。
(2) 艾尔·蒲迪(Al Purdy,1918-2000),加拿大诗人,20世纪加拿大诗歌的领军人物之一,其创作主题常为人生的短暂。
(3) 鲁塞尔·马洛斯(Russell Marois,1946-1971),加拿大作家,《电话杆》(The Telephone Pole,1969)是他唯一的作品,由阿南西出版社出版。
(4) 道·戈·琼斯(D. G. Jones,1929-2016),加拿大诗人,翻译家,学者,曾两获总督文学奖。
我儿时就开始阅读加拿大文学了,尽管当时我不知道自己读的是加拿大文学。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自己生活的这个国家有什么独特之处。在学校里,老师教我们唱“统治吧,不列颠”,画英国的国旗。几个小时后,我们开始翻阅一摞摞的漫画书,《惊奇队长》《塑胶人》《蝙蝠侠》,大人不赞成我们读这些,反倒增加了我们阅读的兴致。我们收到了圣诞礼物——是查尔斯·G. D.罗伯茨写的《流亡国王》(1)。我啜泣着,飞快地读完动物被关在笼里、落入陷阱、饱受折磨的揪心故事。后来,我读到了欧内斯特·汤普森·西顿的《我所知道的野生动物》(2),这本书更让我难过,因为书里的动物更真实,在森林里,而非在马戏团生活。它们的死更司空见惯,死的也不是老虎,而是兔子。
没有人把这些故事称为加拿大文学,即便有人这么称呼,我也不会留意。我只知道,它们是我在沃尔特·司各特(3)、埃德加·爱伦·坡和唐老鸭以外的另外一些读物。我那时读书不挑剔,现在也是。那时和现在的阅读,大抵都是为了娱乐。我这样说并无歉意:我觉得,如果移除了阅读最初的直觉感受——欣悦、兴奋,或是单纯的听故事的享受,而在一开始就尽力专注于作品的意义、形式或“宗旨”,那干脆就别读了。这太劳而无趣了!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阅读的乐趣都有不同的分级。我读碎麦片包装盒上的文字,聊以休闲;读《惊奇队长》和沃尔特·司各特,是为了享受梦幻的逃离。即使在过去,我也知道自己住的任何地方都不是“那里”,因为我从未在漫画书的封套上看到过城堡,或皮特冰棒的奖品广告,它们在加拿大要不是买不到,要不就价格不菲。信不信由你,我读西顿和罗伯茨,是因为它们更贴近现实生活。我见过很多动物;一只濒死的豪猪,比全副盔甲的骑士或克拉克·肯特的大都会(4),更让我感觉真实。在我生活的地方,很难出现苔藓密布的古老地牢或超人故事里的氪石,尽管我非常乐意相信它们存在于其他地方。但是,我们却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原材料,制成西顿故事中出现的木石物件,或按照《原始森林智慧》提供的野外食谱烹饪。我们做这些,轻而易举。只是按照这种食谱做出来的东西,大部分难以入口,你只要尝尝炖香蒲根或花粉煎饼,就明白了。夏天,加拿大人在度假地的房前屋后,就能采集到食谱上列出的原材料。
然而,让我感觉更为真实的,不只是这些书的内容,还有它们的形态和模式。动物故事讲的是挣扎着活命。西顿的实用手册实质上是求生指南,着重讲述迷途、误食有毒根茎和浆果、激怒发情期麋鹿的危险。尽管书中提供了众多的解决方案,但也描绘了一个危机四伏的世界,就像动物故事中密布的陷阱和圈套。在这个世界中,没有超人在最后关头劈空而降,救你于大难;没有快骑带着国王的赦免令火速驰援。苟全性命,最最要紧。动物凭狡黠、经验和惊险的逃遁,人凭自己的聪明才智和资源,才能死里逃生。而在各种动物故事中,不会有最后的幸福结尾或终极拯救,动物侥幸逃脱了这个故事特设的危险,可你知道,它还会陷入下一轮的劫难,最终无法化险为夷。
儿时的我,当然做不出以上的分析和判断。我只是学会了期待什么样的结局:在漫画书中,还有《爱丽丝漫游奇境》和柯南·道尔《失落的世界》之类的书中,你获救了,从危险的世界回到了舒适安全的人间;而在西顿和罗伯茨的书中,危险的世界等同于现实世界,你不会获救或返乡。上中学时,我再次收到了圣诞礼物书,带有更为明显的加拿大文学的清晰标志,是罗伯特·威弗和海伦·詹姆斯编选的《加拿大短篇小说集》。这回我没感到惊讶,那些情景重复出现了。逃跑的动物——这次它们大多披上了人的外衣,以及追杀者。小错铸大恨,出事便致命,书中的世界充满了冰冻的尸体、死去的地鼠、大雪、去世的孩子,以及无处不在、来自你周围一切而非你的敌人的威胁。熟悉的危险,潜伏在每簇灌木丛后面,而我知道那些灌木丛的名字。我还是没把这些故事当成加拿大文学来阅读,不过是读读罢了。我记得有些故事(尤其是詹姆斯·里尼的《恶霸》)让我读得兴高采烈,其他故事没怎么让我特别动心。但是,我觉得这些故事真真切切,而我非常欣赏的查尔斯·狄更斯,却没有给我这种感觉。
我谈论自己早年的经历,并非我认为它有多么典型,而恰恰因为它没有典型性——这点至关重要。我怀疑,我的很多同龄人是否有过同样的文学接触,哪怕这种接触微乎其微,出于偶然。(那个年代之后,发生了很多变化。现在讲这些,我感觉是在上初级文学课。尽管加拿大全国各地风靡课程更新,我仍然无法信服,现在普通的加拿大儿童或中学生能接触到数量远超过我当年的加拿大文学读物。为什么如此?这无疑也是我们面临的问题之一。)
我读的加拿大作品有限,但我觉得它们自成一格,不同于我读的其他作品。随着阅读量的增多,它们显现出来的特点,以及它们对于加拿大的意义,就愈加清晰——这就是本书的主题。
*
我想从一个笼统的概论开始,即每个国家或文化都有一个统一、公认的核心象征。(请不要把我的极简化论述当成放之四海皆准、没有例外的教条,它不过提供了一个权宜的平台,用以观照文学。)这个象征,可以是一个单词、一条短语、一则想法、一种意象,或者包含以上种种,具备信念系统的功能。这个信念系统(尽管不总是正式的)能凝聚国家,促成该国人民为了共同目标而精诚合作。美国的象征,很可能是“边疆”(The Frontier)(5),这个灵活的理念,包含了让美国人觉得亲切的诸多成分:它代表着可以抛弃旧秩序的新地方(比如,当一批愤愤不平的新教徒建立美国时,以及后来爆发独立革命时)。“边疆”代表着不断推进的前沿,占领、“征服”崭新的处女地(美国西部、美国以外的世界、太空、贫穷或心境)。“边疆”给予了乌托邦式人类完美社会的希望,从未实现,却总在许诺。美国二十世纪的多数文学作品,都在描述许诺和真相、理想和现实的距离,想象中完美的“金色西部”“山上圣城”,清教徒规划的全球蓝图,现实却是肮脏的物质主义、落后的小镇、下流的城市,以及红脖子大老粗扎堆的内陆地区。有些美国人甚至将现实和许诺混淆起来:在他们心里,天堂就是装有饮料贩售机的希尔顿大酒店。
英国对应的现成的象征,恐怕就是“岛屿”(The Island)了,个中理由十分明显。十七世纪,诗人菲尼斯·弗莱切写了一首长诗《紫色的岛屿》,通篇使用岛屿即身体的隐喻。这首诗纵然沉闷,却写出了我想谈论的那种岛屿:英伦的岛屿犹如身体,自给自足,由器官组成了一个等级结构,国王是头,政治家是手,农民和工人是脚,等等。英国人的家犹如其城堡,也是蕴含着岛屿象征的常用表达。封建时代的城堡,不仅是像岛屿一样兀自孤立的建筑,还是整个身体政治中自给自足的微缩组织。
根据加拿大英语和法语文学作品中屡屡出现的例证,加拿大的主要象征无疑是“生存”(英语Survival,法语la Survivance)。和“边疆”、“岛屿”一样,“生存”具有多层含义,适用于不同情况。对于早年的拓荒者和定居者而言,“生存”意味着单纯的活命,垦荒求生,对付“充满敌意的”自然环境或土著人,或者同时对付二者。“生存”还意味着幸免于危险或飓风、沉船之类的灾难。许多加拿大诗作都以此为主题。你或许可称之为“残酷的幸存”,与“单纯的活命”相对应。对于被英国人接管的法裔加拿大人而言,“生存”就带有了文化意味,坚守民族性,在异己的统治下保持自己的宗教和语言。对于正在受美国人侵袭的英裔加拿大人来说,“生存”具有类似的含义。该词还可作另外一解:衰微秩序的残余——这种秩序,像原始的爬虫一样,已经过时,但仍然顽强地苟延残喘。加拿大人的思维中就存在这种想法,尤其是持加拿大过时论的人。
然而,“生存”的主要意思是第一种:坚持下去,努力活着。加拿大人,就像病榻旁的医生,永远给自己的国家把着脉,目的不是看病人能否康复,而是看其能否活下来。我们的中心思想,既不会激起“边疆”所带来的那种兴奋、冒险或危险感,也不会产生“岛屿”所提供的舒适、安全或按部就班,而是流露出一种几乎忍无可忍的焦虑。我们的故事,一般不是编故事人的虚构,而是九死一生者的讲述——其他人都已在严酷的北方、暴雪、沉船中丧生。唯一的幸存者讲述不了辉煌的胜利,只能讲自己幸免于难的事实;经历过前所未有的大难,他几乎一无所有,只有感谢上苍让自己捡回了一条命。
生存情结,必然伴随着对生存障碍的密切关注。早年的作品中,障碍来自外界——土地、气候等等。在后来的作品中,障碍变得较难辨认,也比较内在化了,不再是身体存活的障碍,而是我们所说的精神生存方面的障碍,它导致生命停留在为人的最低层面。有时,对这些障碍的恐惧构成了新的障碍。恐惧让作品中的人物一蹶不振。(他以为的外界威胁令他害怕,或者他天性中的某些因素威胁着他的内心,令他害怕。)他甚至害怕生命本身。当求生变成对生命的威胁时,你就会陷入恶性循环。倘若一个人自觉他只有靠截肢、把自己变成跛子或阉人,才能活下来,那是什么样的生存的代价啊?
为了让读者迅速领会我的讲解,以下列出了几个加拿大故事梗概。有些包含失败的生存尝试,有些讲的是怎么活命,有些描绘受挫的成功(人物活下来了,但在求生过程中受伤致残。)
普拉特《泰坦尼克号》(6):巨轮撞上冰山,大多数乘客溺亡。
普拉特《布雷伯夫和他的弟兄》:大难之后,牧师活了一小段时间,然后被印第安人屠杀。
劳伦斯《石头天使》(7):老妇人一生磨难,最后去世。
卡里埃《菲利勃,它是太阳吗?》(8):主人公逃离了农村难以置信的贫穷,逃离了可怕的城市,几乎发财了,死于自己引发的车祸。
马林《在死神的肋骨下》(9):主人公在精神上自戕,以便发财致富,最终失败。
罗斯《我和我的房子》(10):草原上的牧师憎恨自己的工作,没能在艺术上发展,最后获得了一线逃离的机会。
巴克勒《山脉和谷地》(11):一直写不出作品的作家最后看到了憧憬,来不及实现就死了。
吉布森《圣餐》(12):失去与人沟通能力的男子尽力救助病犬,没有成功,最后被烧死。
为了再详尽些,我们加上两部走红的加拿大英语故事片(除了艾伦·金导演的纪录片外):《沿路向前》和《无赖》,两片对失败做了生动的演绎。两个主人公勉强生存下来,都是天生的输家,一事无成,一直苟活着。这和他们生活在加拿大的滨海省份(13)或“地方主义”没有任何关系。这就是纯粹的加拿大故事,从海洋到海洋,从东海岸到西海岸。
我提供的上述模版,选自加拿大各地区的小说和诗歌,时间跨度长达四十余年,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初期。它们涉及了“生存观”的另一层面:在某些时刻,没有生存下来,或者没有获得生存以外的任何成功,未必是外部恶劣的世界强加所致,而是内心选择的结果。进一步说,生存情结也会蜕变成不想活了。
加拿大作家无疑花费了过度的时间,来确保主人公的死亡或失败。许多加拿大作品暗示失败是必然的,因为它被有意无意地视作唯一“正确”的结局,唯一支持人物(或作者)世界观的证据。当这些结局处理得当,和整本书一脉相承时,从美学角度是挑不出任何破绽的。而加拿大作家写出笨拙、匠气的结尾,他们就更不可能往积极的方向靠拢,而是滑向消极的一面。也就是说,作家不太可能编出富有的叔伯突然留下一笔遗产,或者炮制出主人公其实是伯爵之子的奇闻,而更可能设计出一起意想不到的天灾,或是失控的汽车、倒塌的大树、作恶的配角,好让主人公拥有无懈可击的失败。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加拿大人求败的欲望和美国人图胜的欲望一样强烈、持久吗?
或许可以这样为加拿大文学辩护:首先,多数加拿大文学作品诞生于二十世纪,而二十世纪普遍风行悲观、“愤世嫉俗”的文学,加拿大文学不过是反映了这一潮流。再者,在一首抒情短诗中单单表现欢快之情,这是可能的,但任何篇幅的小说都不可能只写欢快,而摒弃其他一切情感。描写纯粹幸福的小说肯定很短,或者很乏味:“很久以前,约翰和玛丽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剧终。”这两种说法都有一定道理。加拿大人的忧郁肯定比大多数人的难以化解,死亡和失败的记录高得不成比例。任何一个象征物都有积极和消极的两面——大海是生命之母,也是你的沉船之所;树木象征成长,也会砸在你头上——加拿大人明显钟情事物消极的一面。
此刻,你也许可以断定,多数加拿大作家,矫揉造作的也好,一本正经的也罢,都有点神经质或病态的倾向,你能读进去的好书只有《绿山墙的安妮》(尽管是一本关于孤儿的书……)。如果这种巧合令你着迷——如此人口稀少的国家竟然有这么多作家,还都带有同样的神经质,我可以提供给你一种理论。像任何理论一样,它不能包解一切,但可以给你一些前进的线索。
*
为了方便论述,我们设想,整个加拿大是一个受害者,或是一个“被压迫的少数派”,或是一个“被剥削者”。简言之,我们设想加拿大是一块殖民地。殖民地可被部分定义为:一个生成利润的地方。然而,殖民地居民不会获得利润,殖民地的主要利润供养给帝国的中心。这就是殖民地的用处所在——为“母国”赚钱。从罗马时代以降,就是如此。到了近代,美国立国前的十三州,相当于十三块殖民地,也在为“母国”英国所利用。因之衍生的文化副作用,常被形容成“殖民心态”,也就是我们在这里所要探讨的,但其根源仍然在于经济。
作为一个受害者群体,加拿大就应该关注受害者的几个基本心态。它们像芭蕾中的基本站位或钢琴音阶:以之为基础,可以变幻出各种各样的歌舞。
无论你是受害的国家、受害的少数群体或受害的个人,表现出来的几个基本心态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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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害者的基本心态
心态1:否认自己是受害者这一事实
这是一种殚精竭虑的心态,你必须花费许多时间,把明显的、压抑的愤怒搪塞过去,假装对事实熟视无睹。受害者群体中,情况略好于其他成员的少数人,通常具有这种心态。他们害怕承认自己是受害者,担心失去已有的特权,鄙视不如他们的同胞,被迫为后者的痛苦承担一定的责任。他们的心态大抵如下:“我成功了,因此我们显然不是受害者。其他人懒惰(软弱或者愚蠢),他们不幸福是咎由自取。看,这么多机会摆在他们面前!”
抱有第一种心态的人,如果感到愤怒,多半是针对其他受害者,尤其是那些想谈论受害情况的同胞们。
第一种心态的基本模式:“否认你的受害者经历。”
心态2:承认你是受害者这一事实,但将之归咎于命运、上帝的旨意、生物学的支配(比如,在女性案例中)、历史必然、经济学、潜意识的因素,或者任何其他强势的舆论。
在任何一种情形中,既然受害是大势使然,而非你自己的错误,你就不必为沦为受害者而自责,也无需有所作为。你甘心放弃,逆来顺受,或者你选择对抗,揭竿而起。但你自己都会觉得反抗既不明智,也不道义,你注定会失败、受罚。谁能搏胜命运(上帝的旨意、生物学规律)?
注意:
1.第二种心态置换了压迫的真正根源。
2.由于假的根源庞大无边,模糊不清,而且难以改变,你就得到了一劳永逸的借口:没有必要改变它,也没有必要弄明白你的处境(比如,气候)有多少不能改变,又有多少可以改变,没有必要澄清习惯、传统或者你自愿成为受害者的心态,到底导致了什么样的结果。
3.愤怒也会被表现出来,还有嘲讽,既然受害者个个都被视作低人一等。愤怒或嘲讽会指向受害的同胞,也会指向自身。
第二种心态的基本模式:获胜者/受害者。
心态3:承认你是受害者这一事实,但是拒绝承认这个角色一成不变。
比如:“看我遭受的一切,这不是命中注定,不是上帝的旨意。我不认为自己注定就要当受害者。”
换言之:你区分了受害者的角色(多半诱导你寻求没有必要的自我牺牲)和导致你成为受害者的客观经历,进而可以判断,通过努力,这些客观经历能够得到多少改变。
这是一种充满活力而非凝滞的心态,通向下一种更积极的心态。但是,如果你只是一味愤怒,改变不了自己的境遇,就可能退回到第二种消极的心态中。
注意:
1.在这种心态中,压迫的真正根源首次得到说明。
2.愤怒可以指向压迫的真正根源,能量则被导引成建设性的行动。
3.你可以做出切实的决定:你的处境有多少可以改变,有多少改变不了(你不能让雪停下来,却可以停止抱怨雪为一切祸事之源。)
第三种心态的基本模式:弃绝受害者的角色。
心态4:成为超越受害心态的创造者。
严格说来,第四种心态不是为受害者所有,而适用于从未当过受害者,或者曾经当过受害者的群体:由于迫害的内外根源被移除,他们得以从第三种心态上升到第四种心态。(若你一直处在被压迫的社会中,你永远是受害者,除非整个社会的处境出现了变化。)
在第四种心态中,各种创造性行动成为可能。能量不再受到压抑(如第一种心态的情况)。也不像第二种心态的情况,能量由于错找根源而耗尽,或浪费在转嫁损失上(大人踢小孩,小孩踢狗)。能量也不会转换成第三种心态中活跃的愤怒。你能够坦然接受自己的经历,不必为了迎合他人(尤其是压迫者)的说辞而将之歪曲。
在第四种心态中,获胜者/受害者的游戏过时了。你甚至无需专注于抛弃受害者的角色,因为这个角色对你的诱惑,已经不复存在了。
(神秘主义者可能还有第五种心态。我假定其存在,但并不在此探析,因为神秘主义者一般不写书。)
我设计的这个模型,不等同于生命的奥秘或者万能答案(尽管你可以随意应用于世界政治或者你的朋友),而是走进我们文学的一条有效路径。受害者模式的构建理由非常简单,就是我在加拿大文学作品中发现了异常丰富的受害者形象。如果我一直沉浸于十九世纪的英国小说,我会制作出“绅士特点”的表格;连续钻研美国文学,我会考虑流浪汉似的反英雄形象;孜孜于德国浪漫主义小说,我恐怕会制作出德国民间传说中的幽灵图表。然而,随意往加拿大文学上摁一个图钉,十有八九会扎到受害者的形象。这个模型,来源于我的加拿大文学经验,而非主观的削足适履之举。在勾勒了它的大概轮廓之后,我将简要说明怎么运用这个模型。
首先,关于这个模型有三大要点:
✓ 如前所述,这是一张语言类的图表,用于提示,不完全精准。人的感受绝不可能那么单一:你很少久耽于一种心态,而往往同时兼具几种心态。
✓ 在仍处于第一种或第二种心态的社会中,会出现已经发展到第三种心态的个体,他会有什么样的遭遇?(通常不会太好。)或者,在一个没有受到其他社会压迫的社会中,出现了受害的个体,比如美国的黑人,他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同样不会太好。)如果你所在的社会整体处于第二种心态,除非你弃绝自己的社会,或者至少放弃它关于生命本质和行为规范的设定,否则,不太可能经由第三种心态上升到第四种心态。最终会让你觉得第四种心态虚无缥缈:罗马在哀吟,你还能乐陶陶地拉小提琴吗?
✓ 我所展示的这个模型,基于个人而非社会的经验。如果你用“我们”“我们阶级”“我们国家”来代替“我”,随着词语内涵的微变,你就会得到对加拿大人殖民心态的更为复杂的分析。我的做法比较初级,即简述出一个视角,用它来考察加拿大文学,阐发其令人惊奇的若干意义。
其次,将该模型应用于写作:
✓ 我设想,根据定义(我的定义,你不必尽信),作家在写作时,即在创造时,抱有第四种心态,尽管他书中的主体可能处于第二种心态,或者处于产生动力的第三种心态,而作家在其余生会像其他任何人一样变幻不定。(读者产生第四种心态的时刻,不在阅读时,而在形成见解时,即他把书读懂、读通的时刻。)除了上述评论外,我不欲细察作家的精神世界。我在前言中已提议过,我假设加拿大文学是加拿大的产物,因而小说和诗歌表现的是数种基本心态,而非作者。
✓ 我希望,通过这个方法,呈现出加拿大文学的框架。我会给你演示骨骼怎样组合在一起,但不会往上面添加血肉。也就是说,我这个方法提供了静态的解剖图,而不是动态地考察骨骼的运动情况。(“静态”模型有助于分类,但建立动态模型也非常有趣。)
✓ 因为我无意颁发什么表示优秀的金星,在根据这个模型分析作品时,我尽量不对其多加褒贬。尽管在现实生活中,第四种心态比第二种心态受人欢迎,我却发现专注刻画第二种心态的诗歌力作,要胜过草率描写第四种心态的诗作。但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你也许要努力判断,在讨论的作品中,人物实际的生活状况是否足以给他们招来作者描写的厄运和愁苦。“单纯的活命”和“受害者”成为加拿大文学的主题,并非出于偶然。这块土地曾经是严酷的,我们曾经是(现在仍然是)饱受剥削的殖民地,我们的文学根植在这些事实中。但是,你也许要询问,在暴雪夺人性命的故事中,人物承受的痛苦能否仅仅归因于暴雪,作者是否误置了他们的痛苦根源,将其归因于暴雪,而事实上还有暴雪以外的因素。倘若如此,这就构成了描写第二种心态的故事:不论情节如何,它表现了不成熟的退缩心理,误认为受害者的命运不可改变,并且甘心承受。
另外,我还要指出,一本书可以流露或反映出某种心态(未必是坏书),也可以有意识地剖析某种心态(未必是好书)。后者似乎不那么听天由命,对受害者的经历,包括对成为受害者的需要,进行有意识的剖析,暗含了一种意图超越经验的真实欲望,即使书中对此不作明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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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按照便于自己操作的方式,搭建了加拿大文学的框架,也希望这种方式易于读者理解。加拿大文学的主要模式分成四组。第2至4章(第一组)里的模式,涉及加拿大文学表现的白人抵加见闻:土地、动物和印第安人。第5至8章里的模式,涉及加拿大文学中的“老祖宗式的”人物。第9、10章描绘两类有代表性的人物,加拿大艺术家(通常为男性)和加拿大妇女,探索他们剖析自我不够深入的部分原因。第11、12章提供一些如篝火般散发出亮光的见解。
你需要一些亮光,因为身边的幽暗有时会愈加沉重。我们大量的文学作品(你大概已能猜到)要么是表现第二种心态,要么是对之进行剖析:“我是受害者,我对此无能为力。”然而,作家的工作不在于告诉社会该如何生活,而是告知如何生活下去。
然而,在你投入加拿大文学模式分析之前,不妨先了解一些令人振奋的观点:
✓ 尽管有关主题和形象的负面例证居多,也存在成功逃生、积极改变、受到启迪的例子。
✓ 我们的多数文学作品演绎了人所不欲,知道你不想要什么,不同于知道你想要什么,但多少有所帮助。
✓ 说出自己的症状和疾病,不等同于默认其存在。诊断是第一步。
有了这些准则傍身,你就大胆迎接前方的混沌和深邃吧。
附录:历史和国家主义
浏览加拿大历史,可看以下两本漫画书:
《她叫它加拿大》(She Named It Canada),The Corrective Collective书店,不列颠哥伦比亚省东48大街421号(一次购50或50本以上,$0.35)。
《魁北克历史》(The History of Quebec),朗德厄·贝耶龙(Leandre Bergeron)和罗伯特·拉瓦耶(Robert Lavaill)著,英语版或法语版,新加拿大出版社,多伦多116,A站,6106邮箱,$1.00。
刊登加拿大历史知识的报纸有《北方快讯》(The Boreal Express),克拉克·欧文出版社,10期共$5.00。
有助于理解本章理论部分的四本书如下:
乔治·格兰特(George Grant)著,《技术和帝国》(Technology and Empire),阿南西出版社,$2.50。
伊安·鲁姆斯顿(Ian Lumsden)编,《关闭北纬49°线(14):论加拿大的美国化》(Close the 49th Parallel: The Americanization of Canada),多伦多大学出版社,$3.75。
凯利·莱维特(Kari Levitt)著,《沉默的投降》(Silent Surrender),麦克米兰出版社,$3.50。
格伦·法兰克福特(Glen Frankfurter)著,《邪恶的主宰》(Baneful Domination),朗曼出版社,$11.50。
戈弗雷(Godfrey)、福尔福德(Fulford)和罗斯特斯坦(Roststein)合编,《阅读加拿大人》(Read Canadian),$1.95。该书中,詹姆斯·刘易斯(James Lewis)和塞缪尔(Samuel)合写的“外国对经济的控制”(“Foreign Control of the Economy”)这个章节后附有更全面的书单。
(1) 查尔斯·G. D.罗伯茨(Charles G. D. Roberts,1860-1943),加拿大作家,诗人,其作品包括诗、自然故事和历史,多为儿童文学,被誉为“加拿大文学之父”。1935年被英王封为爵士,为加拿大作家第一个享有此荣誉者。
(2) 欧内斯特·汤普森·西顿(Ernest Thompson Seton,1860-1946),世界著名野生动物画家、博物学家、作家、探险家、环境保护主义者、印第安文化的积极传播者、美国童子军的创始人之一。《我所知道的野生动物》于1898年出版后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其笔下的动物形象真实生动,充满生命的尊严。
(3) 沃尔特·司各特(Walter Scott,1771-1832),英国著名的历史小说家和诗人,写作了大量以苏格兰为背景的诗歌,后开始写作历史小说,代表作《艾赫凡》。
(4) 克拉克·肯特是美国DC漫画《超人》中主角的名字,大都会是他生活的城市的名字。
(5) “边疆精神”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美国提倡拓展、创新、征服的精神。该词也包含“边境”“国界”之意,此处尤指19世纪美国西部的开发地区,边远地带。
(6) 埃·约·普拉特(E. J. Pratt,1883-1964),加拿大诗人,擅长史诗创作,是同时代加拿大诗歌界的领军人物,曾三获总督文学奖诗歌奖。
(7) 玛格丽特·劳伦斯(Margaret Lawrence,1926-1987),加拿大文学复兴时期的重要作家之一,其创作多描绘在男性占统治地位的日常生活中艰难寻求自我实现的坚强女性形象。
(8) 洛克·卡里埃(Roch Carrier,1937- ),加拿大诗人,剧作家,儿童文学作家,曾任加拿大图书馆馆长。
(9) 约翰·马林(John Marlyn,1912-2005),匈牙利裔加拿大作家,《在死神的肋骨下》(Under the Ribs of Death,1957)是他的代表作,也匿名发表科幻小说。
(10) 辛克莱·罗斯(Sinclair Ross,1908-1996),加拿大作家,其作品大多以加拿大草原三省为背景。
(11) 恩斯特·巴克勒(Ernest Buckler,1908-1984),加拿大作家,其创作主要以安纳波利斯山谷人民的生活与风光为素材。
(12) 格雷姆·吉布森(Graeme Gibson,1934-2019),加拿大作家,前加拿大笔会主席,文化活动家,环保主义者,也是阿特伍德的长期伴侣。
(13) 滨海省份(Maritime Provinces)多指加拿大东部濒临大西洋的新不伦瑞克省(New Brunswick)、新斯科舍省(Nova Scotia)、爱德华王子岛省(Prince Edward Island),有时也包括纽芬兰与拉布拉多省。
(14) 北纬49°线,美国和加拿大西部之间一条笔直的国境线,从伍德湖的西岸开始,向西直到太平洋边,长达几千公里,根据美英1818年条约划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