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蒂(古尔纳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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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旅初启

1

车间喇叭里喊多蒂,多蒂方才知道妹妹要生了。广播里没说是急召她去陪产,但她心里清楚。急急慌慌出了车间,这一刻恍若经历过一遭。到了办公室,人家跟她说医院来电话了。说是索菲正上着班,突然晕倒。

多蒂叫了辆出租车赶往医院,一路想着是不是该做点什么,准备些东西之类。肯宁顿到图庭并不远,但是路上很堵,开不快。总算开到了医院门口,车子轰然刹住,多蒂下了车,医院几座楼之间洒下一小片秋日暖阳,正落在她身上。病房护士含笑说道她来迟了。已经生了。护士带她去找索菲的病床,一边说起索菲倒下前就在分娩了。

索菲的脸一望便知已筋疲力尽,倦色中却绽开一缕欢喜的笑容。她吭哧着跟多蒂讲,当时人家急忙在滑铁卢金伯利街上拦到出租车,将她塞上车。出租车司机不肯收她钱,说索菲会给他带来吉祥好运。到了医院,护士都很亲切体贴。给她洗过,备皮剃毛,泡澡水被自己弄脏了,索菲觉得很不好意思。后来孩子出生了,美得简直不像话。多蒂你不觉得吗?护士问索菲给小宝宝起了什么名字,把她问住了。她没想到护士会当场就问她要名字,本以为能先与吉米商量。索菲说,护士都不耐烦了,人家对她那么照顾的。所以,她就把心里一直想的名字报给了护士。

“姐,我给宝宝取名哈得孙了。”她怯怯注视多蒂。

多蒂默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又说这孩子长得多好,妹妹生了那么久,一定受了不知多大的苦。她坐在索菲床边,望着宝宝在金属婴儿床里睡着了。陪妹妹闲话家常,欢快地絮絮讲,有了宝宝要怎样怎样,心下明白妹妹盼着她说的可不是这个。握着索菲一只手,心不在焉一下下捋着,索菲不时痛得呻吟几声,她听了也跟着啧一声。她知道索菲想听她亲口说,说她多喜欢宝宝这名字。哈得孙是她们弟弟的名字,索菲巴望着能经她点头认可,因为弟弟是她俩曾那样疼爱的。多蒂瞧着小宝宝,怔怔地摩挲着索菲的手,每回与妹妹视线相接,或是听到索菲由于体内和下身痛而哼出声来,多蒂都不自觉蹙眉勉强一笑。她想着索菲不多久就睡着了那就好了。索菲确是眯着了一小会,却又蓦地惶急张开眼睛,迷迷瞪瞪望向多蒂。

“这名字挺好,宝宝长得跟哈得孙一模一样呢。”多蒂终于还是表了态,索菲心定了,欢喜得咯咯笑。

“宝宝真的像哈得孙?”索菲喜笑颜开问道。

“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多蒂说。

没过几分钟,索菲就睡着了。多蒂静静坐在妹妹床边良久,能有这一时清静实属难得。余光瞥见妹妹一只手忽忽颤动,于是伸手过去又将它握住。索菲睡梦里长叹一声。

2

多蒂大索菲两岁,姊妹俩年岁接近,在同一个教堂受的洗。利兹的奇迹圣母堂。她记得是这名字,也不能确定。有时又觉得是叫七苦圣母堂,但这听着未免夸张,有博取他人关注之嫌,她还是喜欢奇迹圣母堂这个名字,使人有希望。她记得教堂墓园里有口废弃的枯井,小时候,那口井教她心中直发毛,历历如在眼前。井深一眼望不见底,有一次,她无意中探头一望,时至今日,每每回想起来,仍能感到有只手一把拉住她肩,随之耳边响起一声喝止。这声音她如今听不到了,说不出是自己妈妈还是别人。“小心点儿,井下头那些驼子你不知道啊?”继而有个声音对她细说缘由,这始终是个男人的声音,是他的声音。多年来,她总梦见掉进了井里,被那怪物紧紧抓住,它平日住在井底,夜间上到地面,眼巴巴望着教堂园子的人世间。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了,种种细节,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又是依着她自己的意思变更过了的,她也弄不清楚。许多故事在她脑子里一个个互相簇拥着,哪里会听她的。索菲常说,这些都是她编出来的,为了能自圆其说,实在讨厌。

多蒂的受洗教名是多蒂·白都伦·法蒂玛·贝尔福。这几个名字,是她喜爱的,偶尔想起,不禁暗自微笑起来。年幼时,她常为着这些名字胡思乱想,编出孩子气的罗曼史与情意深挚的故事,描绘种种奉献付出但并无莫大苦楚,深情绵绵的情节。编得入神,有时唧唧哝哝说出了声,因为自言自语念念有词,常受人讥笑和训斥。被粗暴责罚,说是为了她好,她都不管,还是玩她这些游戏,乐此不疲。学校老师,还有一些不知道什么人,对她说,人与人都是一样,如今她既已身在英国,就该想清楚,怎样做能叫别人认可接纳,就要怎样做。自己朝那个方向多使劲儿才成,不能这么倔,还整日心神恍惚的。

有个老师好心提醒她,她这样自言自语,别人容易误解。人家会认为她应付不来,有精神问题。你不要玩火。别不当回事儿,孤注一掷。要入乡随俗。要好好努力上进才是。这句话,听人家讲过多次。她有冒昧失礼的时候,人家总说,我们英格兰没有这样的。被人如此斥责,教她觉得自己不是罪人就是叛贼。

招来这些批评,并不是由于她要彰显自己个性。英格兰的至高无上之位,她做梦也不曾想过反对,英格兰的礼法规矩,她也从未有一刻想过提出意见或是质疑。多蒂那时年纪还小,只能猜量,人家想必是知道了她私下总想着那几个好听的教名。她暗地里的劣习,想必全世界都发现了,认定她这是背弃。但实际上,身逢她的境遇,哪容得她做什么对抗,都来不及有别的想法,她早已变成了多蒂。童年那些日子,她就未曾想过说那是自己的人生,更谈不上能自己给那段人生专门取个名字。

多蒂忧虑涌上心来,又替索菲带到世上来的这孩子担忧害怕,种种忧恼,不敢多想,一时愁眉不展。还嫌日子不够艰难吗?索菲自己不还是个没长大的胖孩子!居然给娃娃取名哈得孙……

3

对于哈得孙,多蒂自认没有做好。倒也没有人说她,只是从哈得孙很小的时候起,照顾他的责任就落在了她身上。而她没能阻止哈得孙的自我沉沦。他们小时候,母亲常常病着,不病的时候,又有别的事要忙。多蒂学会了做家务,照顾弟弟妹妹。哈得孙难搞,多蒂自己也不懂事,帮不上他什么。哈得孙日渐长大,眼看着对她们脾气愈来愈暴躁,生活中无情的打击一个接着一个,她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哈得孙却为此看不起她们。能为他做的,她们都做到了,他担不了的,也替他担了。她们给他奉上这样那样,他一概冷着脸勉强接受,母亲姐姐的无限宠爱,他勉为其难忍受下来,准许她们把他宠上天。索菲对他怎么爱都爱不够,只要他不反对,便揽着他又是爱抚又是亲吻。他多半会嚷嚷着挣脱,不喜欢她笨手笨脚来抱他。极个别的时候,索菲来抱他,他也让抱了,一开始很不情愿,身子僵着,慢慢地,软了下来,长叹数声,蜷起身子靠着她少女胖乎乎的身体。

到他十一岁时,他不愿做的事儿,没法再逼他去做。指望他品性好是没用的,因为他把自己操练到不认这套,还学会了不等人开口批评他,就先发制人破口大骂。多蒂如果想逼他就范,他掉头就跑,跑不掉就扯着嗓子拼命尖叫。叫得多蒂受不了。听着以为有人被宰了。

他一心只想做个美国人,拿腔作调地操起蹩脚生硬的美国口音。他说,他跟她们可不一样。他父亲是美国黑人。在哈得孙口中,他父亲是个风流潇洒的人物,美利坚风采十足,跳踢踏舞,满面笑容,一身正装,开一辆超大的白色凯迪拉克,整日不是去酒店就是去公寓,就像电影里拍的那些人一样。他又指出,多蒂的父亲,索菲的父亲,都是什么人呢?就从没听人提起过。没人知道,母亲也不知道。

母亲有时望着他们三个里的一个,那长相,教她顿时一怔,想起了什么,但终究没想出来。母亲神思恍惚一日不如一日。实在记不起来了,只好摇摇头笑笑。哈得孙为此没少取笑姐姐,说她们是杂种,对她们做出猴子般叫声。有一次,他在《人猿泰山》漫画书里看到一张食人族首领的图,跑去给多蒂看,一边喊着:“我找到你爸爸了!你看你看,这不就是他嘛。”

多蒂啪地给了他一巴掌,一把将他拖到镜子跟前。“你以为你笑谁呢?”她质问。多蒂对他讲的实情,太丢脸,他抽抽噎噎哭起来。

“我爸爸是美国人,不是野人!”他大叫,使劲闭着眼睛,把痛苦挡在外面,“你爸爸才是野人。我爸爸有绿色的车,住在纽约的大楼里头。他又高又有钱,不像索菲又肥又丑。索菲的爸爸才是野人。我爸爸是大兵,住在美国的。我不是杂种。你们才是杂种。等我长大了……”信口扯到这里他卡壳了,心虚地瞅一眼多蒂,能力所限,他实在勾勒不出自己长大后是个什么情况。感到自己这么闹既没面子又幼稚可笑,不胜愤懑,惟有对着两个姐姐怒目而视,满怀怨恨毫不掩饰。他宣告,他再大点儿就会去纽约找爸爸,说罢跑到了街上。

4

一九四二年起至二战结束及之后,派往英格兰的美国大兵中有黑人士兵,这位风流潇洒的美国人就是其中一员。第一批部队先行到达后,闲静的英格兰小镇一片纷乱,大家心中惶恐不安,这些猿人一般的怪物,若与英国肌肤胜雪的姑娘结合,多么野蛮,何等可怕。全国报刊的读者来信栏目,扼腕痛心者比比皆是。在首相问答场合纷纷就此提问。传到了高层,内阁会议中、国宴之上,也起了种种议论。陆军大臣詹姆斯·格里格爵士为英国军官制定了相关准则,责令军官管束下面部队,尤其是地方辅助防卫队女兵,应尽量避免与黑人士兵有密切交往。战时内阁批准了该准则,但要求秘而不宣。并告知英国媒体不得提及。政府官员依据准则发布指令,严令禁止白人女性服务人员与黑人士兵有任何接触,以免被人数众多的黑人士兵轻易拿下,扰乱战时后勤。美国白人士兵光顾的餐馆和酒吧,不得接待黑人士兵,否则会在他们回美国后产生问题。有的餐馆老板,在大捞一笔美金的激励之下,效忠战争可谓尽心竭诚,干脆将大英帝国的士兵军官也一并拒之门外,也不管这些外国士兵军官佩戴着为国王和帝国而战的徽章。

凡此种种,哈得孙的父亲不以为奇。他驻扎在卡莱尔,英国人这种敌视,他漠然以对,装作全不在意。犯不上为这些事儿落得个军事监狱里蹲上好多年。他在卡莱尔认识了多蒂的母亲。那时她的名字是比尔基苏,孩子们不知道她曾叫这个名字。她叫自己莎伦。孩子们所知道的情况是,她来自卡迪夫,父母包办她婚姻,要她嫁的那个人她才刚认识,为了逃婚,她离家出走。在酒后忘却绝望苦恼之时,她常常对孩子们讲起,她说,那个叫她寒心的无情城市,她再没回去过。

她对孩子们讲,从前她是记得她父亲出生的那个小村庄叫什么的,她母亲的家族往上推十五代人的名字她都能背下来,后来全都忘记了,因为那段岁月她其他的经历实在太多。有时她说起父亲,满怀怨恨,觉得自己的人生际遇都怪她父亲。有时又笑容可掬地对孩子们讲,她父亲心地温厚,尽管透着古怪,父亲摆出那种不怒自威的群山族长架势,别人一看就知是扮出来的。她闲谈父亲往事时,有意地不讲特别清楚,有时把这处的细节安到那处,某处重要的内容则装作记不起来了。不想孩子们为这些琐琐屑屑费心思。但是孩子们要了解自己是谁,离不开这些旧事,这点当时她怕是不明白,待明白过来已太迟了。孩子们也学会了不追问,本能地不去细究,懂得这些话题不是母亲能轻松畅快谈起的。

5

所以,孩子们不知道,比尔基苏的父亲是普什图人,名叫泰穆尔,年轻时远游他乡,经历之奇幻,非寻常可比。泰穆尔父亲早年去世,他只记得父亲是个大胡子,父亲去世后,同父异母的哥哥把他带到很远的一个山上的牧场去放羊。哥哥继承的遗产之一就是泰穆尔,此外还有羊群,和一个大箱子,里面是父亲一生喜爱的各式各样的黄铜高脚杯。起初泰穆尔想妈妈,老是哭,哥哥只管狠打他一顿,教训他不要抱怨,人生艰辛,必须忍耐。

泰穆尔可是不敢苟同,他一摸清家的大致方向,就动身去找妈妈。哥哥毫不费力把他抓了回来继续放羊。对他讲了许多山上住着恶魔的故事吓唬他,以防他再逃。恶魔有许多化身,时而化身老鹰在空中盘旋,时而化身山羚羊,披一身蓬乱银灰长毛,最爱化身一位绝色美女,乌油油长长的垂发,朱唇动人。她常出现在山间小路,假装迷路。长发被风吹得乱蓬蓬,挂着零星荆棘刺儿,绿褐色眼睛淌下泪来,嘤嘤泣诉孤单与思乡,她会诱引行路人停下步来帮她,再将这人变为她的奴隶。哥哥咬牙切齿地描述这恶魔,泰穆尔听了非但不害怕,反而为孤苦飘零的恶魔难过。他赶着羊群走过一个又一个牧场,一路留意找那个朱唇女子,却一次也不曾见过。

泰穆尔下回再出逃时,先下手为强,抡起一块锋利的石头,敲破了哥哥脑袋,方才踏实启程。跋涉返回老家后,发现妈妈已被其他村的一个男人娶走,而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已经到了老家,四处打听他的下落,到处对人说泰穆尔背信弃义动手打哥哥。那时他才明白过来,真正的山上恶魔不是别人,正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如果他被哥哥找到了,或者没马上逃走,那么此生只会为人奴役,永无翻身之日。于是,没有母亲的他独自出发,踏上了漫漫征途,穿过荒山野岭,在那片疆土,诸多小部落酋长一手遮天,对治下臣民有生杀予夺之权。每到夜间躺下,上有苍茫天空,身下宇宙疾驰不止,他不由想到,点点繁星是因有他在所以才在的吧。若是没有他枕地而卧,苍穹与山峦都无人看见。太阳与花岗岩山丘上那片迷离的低矮灌木丛也不会在晨光中现身。

后来,这些统治天下的最厉害的酋长中,有一个收留了他,结束了他的流浪生涯。他在酋长家借住了几年,照料山羊,打理果园。给酋长家做活,换得食宿,他做得其乐悠悠,并且明白,他完全可以跟酋长一家住一辈子,他们不会亏待他。田里没有活儿的时候,他就帮着做些房子和马厩的修修补补。交给他的活儿,他都得心应手,热情和干劲源源不绝,教收养他的领主分外喜爱。等他到了年龄,主人自会助他娶妻成亲,帮衬他办个简朴的婚事。酋长家人已经逗他说办婚事和生孩子的事儿了。未来的妻子或许不会有乌黑长发与鲜艳红唇,但岁月流逝,身患病苦时,身旁会有妻子做伴。

有一天晚上,左思右想多次踌躇之后,远游的心终于占了上风,他再次踏上了旅程。因负疚在心,他没有与恩人道别。他一路南行,到了旁遮普,信德,坐船沿阿拉伯湾而下,到达马哈拉。一九一四年一战爆发时,他在巴士拉一艘皇家海军战舰上做船员。有一天,土耳其军队派出火攻船队,顺幼发拉底河而下。那番景象,望去恍如特洛伊战争,满载石脑油的木船熊熊燃烧,火势凶猛无论如何也灭不了。多艘英国船艇被毁,船员不是被火烧伤,就是被烟吞没。泰穆尔英勇奋战,机智多谋,引起了舰长注意,大加表彰。舰长宣布,鉴于泰穆尔·可汗勇气可嘉,自今以后泰穆尔可视自己为英国人一员。泰穆尔·可汗心里巴望的嘉奖,可比这个高。因为自舰长对他的壮举大表赞扬后,他就起了念头,心想会得着一小袋子卢比吧,一小把基尼也是好的。

既然得了此嘉勉,姑且收下,日后也许用得上。待最后遣散战舰船员时,泰穆尔·可汗果然要舰长实现他的承诺,将泰穆尔遣返回英格兰。舰长听了开怀大笑,批准了泰穆尔·可汗的要求。一九一九年四月,泰穆尔抵达伦敦,搭火车前往卡迪夫,同行的是他在途中结识的一个马来人。这位马来人也做过船员,一战最后几个月在法国为美国军队挖战壕铺管道。他告诉泰穆尔,卡迪夫有不少黑人和棕色人种,有的已经几代人在当地定居多年。其中有不少索马里人是穆斯林,所以自会有很多人愿招待泰穆尔。还有一些马来和爪哇人,没见识的卡迪夫人一概称之为阿拉伯人。

这时候泰穆尔·可汗已练就了生活艰辛一人承当,不多怪怨,在从巴士拉到欧洲的旅途之中也增长了不少见识。在卡迪夫,他尽量稳重行事,遇着东家与他为难时,都是忍受下来,一笑置之不去计较。这些房东是外国人,又是基督徒,靠他们那点儿见识分不出谁是索马里人谁是马来人,所以对他们不能抱什么指望。再说,普天之下,有哪个地方对外乡人不是盛气凌人看不起人的呢?他找了个码头上的活儿,住到码头附近,那片儿是黑人和棕色人种聚居区。房主是个虔诚信徒,索马里人,房子里另有七个租客。泰穆尔曾想找一个租客少些的房子,房子里不要什么都大不过每日唤拜,也不会一边有人赞颂先知,另一边有人诵读《圣经》经文,可惜没找到。他没在其他区找房子,因为别人告诫他说白人房东不接受外国房客同住,别无他法,只得住进这处挤满房客的屋子,至于自己如何修行灵魂不朽,单看与何方神恩较有机缘了。

虽有小小几处不能称心,他对新生活还是很享受的。参加了一些夜校课程丰富知识。课程免费,他借此得以暂离房子里日夜不停的祷告。上课地点在当地一所学校,泰穆尔英文讲得差,码头上一个工友对他的英文实在忍得不耐烦了,叫他去上这个课。老师是一位年轻的律师,言必称正义与平等,泰穆尔听了肃然起敬的神圣词汇。律师称泰穆尔为阿里巴巴,讲解问题有时会拿他举例子:“东方人对正义是怎么看的呢,不妨请教一下咱们的好朋友阿里巴巴。”泰穆尔·可汗毫不介意。这是他提升知识的机会。他知道城里本地人对外国人很气愤不满,但不清楚原因。大约是本地人有难处吧,这也不是意外之事。走在街上,有小孩儿冲他喊,叫他滚,他只是笑笑,不理他们。这种孩子不懂礼,何必跟他们较真。

律师偶尔隐晦谈过其中内情,讲得云山雾罩,其他人听了会心微笑,但泰穆尔·可汗的英语水平只听了个糊里糊涂。律师用了诸如乌托邦、封建制度、西方世界等词汇。文辞华美动人,泰穆尔体会得到,对其含义却完全不得要领。律师的讲解他虽然没懂,但知道与他有关,从众人都看他如何反应的样子就知道。

律师有时所阐述的,泰穆尔理解不了,律师认为:穆斯林的头脑无法进行理性思考。全然沉湎于对感性乌托邦和世外桃源的想象与勾勒。穆斯林的天堂观缺乏精神维度,其间尽是天堂美女,只满足最基本的生理需求。穆斯林在思维过程中,会禁不住把经验精细地一个个割离划分出来,每个事件都成为孤立的一个具体事件,而不会与其他事件构成一个整体。这是封建时期的世界观,西方世界早已在文艺复兴辉煌时代进步发展并将其摒弃。穆斯林之所以做不到理性思辨,认识不到个体行为的普遍效用与意义,其根源正在于穆斯林对经验的认知和解释是割裂和具化的。概言之,普通穆斯林无法对经验进行抽象概括。

泰穆尔也知道,本地人对外国人不满是因为女人。本地人讲起“我们的女人”一词时满脸悲愤。那年天气反常地热,说实话,在泰穆尔看来,“他们的女人”袒胸露背毫无顾忌,真是不怕羞耻。泰穆尔自己已在追求一个黎巴嫩女孩,女孩爸爸是开店的,就住在他家两条街外。有些海员确实举止粗鲁,对女性十分无礼,遭人厌恶,泰穆尔能理解。但女人也别老是衣着暴露那么招摇,不就好了吗?他追求的女人叫哈瓦,一双绿褐色眼睛,泰穆尔从她鼓励的眼神中能感到他的追求不会是白费心思。那时,他已确认卡迪夫是合他心意的地方,几乎放弃了继续漂泊到阿根廷或美国的想法。他明白知道,以自己的悲苦身世,能交上这样的好运,怎当得起?感谢上帝,没让他在轻狂少年时误入迷途。现在他可以从容接受命运垂青,在异国这座城市安顿下来。哈瓦若是愿意接受他,敬爱他,他会结束流浪,留下来与她相伴。

泰穆尔忍不住想把哈瓦的事告诉律师。他习惯下课后多逗留一会儿,一方面感谢老师辛苦,另一方面也是为拖到不得已再回那挤满人的房子。律师畅谈穆斯林思维特征那晚,下课后,泰穆尔还在教室里磨蹭着没走,样子腼腆。老师问他何时再出海。“一日为水手,终身为水手啊,”老师说,“你什么时候再出海?不过看最近的形势,船上的位子怕是不太好找。”此时,泰穆尔按捺不住,几乎就要开口讲哈瓦了,但觉得自己言词那样差,未免让人笑话,又犹豫起来。他摇头说他英语太差了。律师当即决定泰穆尔·可汗应该给全班同学做个发言,讲讲他的游历见闻。于是次日晚上,泰穆尔在班上发言,细说幼发拉底河上火攻船齐集,烈焰熊熊火光冲天,水面火花飞溅。他的英文讲得磕磕巴巴,说到船长赐他英国人身份这段时,他吭哧不成句的英文教全班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卡迪夫人对这些外族人的愤慨已难以抑制,群情激愤终于爆发,黑人和棕色人种凡是住在当地人中间的,当地人见一个伤一个,能杀则杀,决不放过。六月中有两日,天气炎热,打斗异常激烈。士兵和平民对米利森特街上的索马里酒店发起攻击,放火烧了酒店。有多人死亡。街上人群集结,手持大棒,叫骂着一路驱赶,泰穆尔·可汗被追得夺路而逃。狂奔到码头,扑通一声跳入水中。在水中浮浮沉沉间,模模糊糊暗红视线里,望见岸上站着几百号人,间或似有数千人。人群挥着拳头,冲他接连扔石头。他知道这回他身陷绝境了,因为他水性不好,又有岸上乱石瞄准他砸下来,眼见得在劫难逃。他已经拼尽全力游到了最远处。恐惧之下,他对岸上放声回骂,一头扎入水下,却招来更猛烈的攻击。几码开外的水里有个索马里人,泰穆尔跳水的时候这人应该是已经在水里了,他怒气冲冲叫泰穆尔消停点儿,不然会害他们俩都没命。人群也发现了这人,乱石分散砸向水中二人。

突然,一块石头砸中了索马里人的额头,他顿时在海中一蜷,身体抽搐。泰穆尔看到人群集中火力对准受伤的索马里人,一块接着一块冲他不停地砸石头。每次他沉到水下,人群就爆发出一阵欢呼。泰穆尔试着去救他,但没能在水中立稳,挣扎着想立定,却招得一波乱石向自己飞来。泰穆尔挥拳对抗,心想自己也凶多吉少了。好在警察在两人受到严重伤害之前赶到了,劝说人群散去。警察哄笑着将两人拖出水,拍打他们后背吐水,跟他们说,既然获救了,就祷告感恩他们万能的黑人上帝保佑吧。索马里人叫萨拉,泰穆尔和萨拉被带回警察局,与其他已被逮捕的人关在一起。此次事件裁定完全由黑人和棕色人种引发,多名黑人和棕种人被判入狱。“东方是东方,西方是西方,”主审法官念道,“两者永不交会。”白人也抓了不少,其中有一些被控谋杀和企图伤害,但是大家都知道这些白人是受到了挑衅,被深深激怒才出手。如再对他们处罚过重,那就是在他们所受伤害之上又加羞辱。事件所涉被捕的外国人,则大部分被遣送,先发到普利茅斯,再遣返回各自国家。因为有律师老师帮泰穆尔·可汗辩护,他获批留在了英国。

6

这就是比尔基苏小时候常听到的故事。那时,她可以坐在爸爸腿上,听爸爸与街坊邻里闲谈云游见闻。妈妈哈瓦当面从不说什么,但事后会笑爸爸把他遇到的困难讲得有些夸大其词了。“如今世事比从前更难啊。”她常说。哈瓦乌发丹唇,所以比尔基苏的父亲称哈瓦为他的恶魔。当着哈瓦的面,父亲对比尔基苏讲,他是如何在山路上遇见哈瓦,哈瓦孤身一人立在杂石堆间,嘤嘤啜泣。头发间挂着荆棘和毒莓果,绿褐色美丽双眼流泪不止。他停下步来与哈瓦交谈,向她伸出援手。不久就发现此生再也无法离开,于是不再云游,陪着她和比尔基苏。当着比尔基苏的面,哈瓦说,他编这种故事他才是恶魔,他玩笑开得过火,哈瓦会顺手猛捶他背。

比尔基苏长到了有男孩盯着看的年纪,与父亲的矛盾就此开启。起初父亲只批评她,叫她记得,就是这些男孩的父母当年追得他在街上仓皇逃跑,若不是他跑得快,早就被杀死了。后来,他说要给她退学,不许她天黑后出门,说要把她嫁出去。比尔基苏很难做到再与父亲亲昵地讲话,父亲对她也总是指责挑剔。再后来父亲一心想给她找个丈夫。他对她大为失望,认定她会找一个利用她的男人,她的一生将被那男人断送。比尔基苏恳求父亲别再烦她,他不肯,比尔基苏的抵触与拒绝使父亲非常痛苦,心中煎熬,已瞒不住妻子,一味想着比尔基苏的行为会如何使父母蒙羞。

随后同时发生了两件事,使比尔基苏决意要出走。十七岁那年,她第一次与一个男孩发生了关系,事后快满一个月的那几天,她以为自己怀孕了,异常惶恐。同时,父亲说起有个卡拉奇来的海员,对她颇感兴趣。此人个子很高,胖乎乎的,胡子修剪得齐齐整整,啤酒肚看着很软和。见到这个男人那天,他嚼着一嘴的烟叶,冲她微笑,第二天早上她就不见了。想到这男人的嘴要亲到她,她就无法忍受。况且,本来她也害怕父亲发现她怀了白人的孩子会大发雷霆。

她给自己取名莎伦,她在卡迪夫确实有个朋友叫莎伦。莎伦假充基督徒,彻底抛弃了父亲强加给她的虔诚信仰。她故意用贝尔福这个姓,就是与父亲唱反调。父亲对英国外交大臣贝尔福很是不满,发了许多牢骚,说贝尔福把巴勒斯坦圣地给了犹太人,夺走了巴勒斯坦人民的家园,是反伊斯兰派背信弃义的代表。泰穆尔·可汗在祷告中都不忘求神惩罚背叛巴勒斯坦人的贝尔福。每次在报上看到外交大臣的名字,父亲都是一脸鄙夷。愤然喊道:“贝尔福!愿真主惩罚你!”比尔基苏舍弃了父亲的姓,换成父亲最恨的一个姓,坚决拒绝接受泰穆尔·可汗,以及泰穆尔硬要她过的生活。

她再没回卡迪夫,怕父亲一见到她会杀了她。飘泊辗转于英格兰和威尔士各地,以暗褐肌肤艳媚红唇诱惑男人,实现他们对一千零一狂欢夜的荒淫幻想。运气好的时候,能有一段时间,有时是几个月,固定跟一个男人。哈得孙的爸爸就是其中一个。她做了两个月“他的女人”,然后他去了法国,以后她再也没见过他。她在卡莱尔认识他的时候,已经有多蒂和索菲了。那年她二十四岁,开始发福。

搬到卡莱尔前,她在利兹住了三年。后来也不得不匆忙逃走,想都不想随便跳上一辆火车,也不管火车开往哪里。她逃走是因为一个叫贾米尔的男人。贾米尔这个名字的含义是美丽,在比尔基苏眼里,他像个王子。贾米尔与她交往有几个月了,说起要做她孩子的爸爸。他给她讲了许多她从未听说过的奇闻趣事,让她又体味到了许多她已忘记的事情。有一天晚上,贾米尔给她讲了中国白都伦公主与波斯卡马尔·扎曼王子的故事,公主与王子在两个精灵的安排下在梦中相遇,精灵为了公主与王子谁更美起了争执。叫麦姆娜·达马拉特的精灵认为卡马尔·扎曼王子更美,另一个叫达哈乃什的精灵则认为白都伦公主更美。

“王子如黑暗森林中倏乎洒下一道阳光,”麦姆娜泣颂,“光华灼灼流过树干,缘繁茂枝冠倾泻而下。双唇微润如最鲜美的蜜汁。”

达哈乃什则欢呼赞叹:“白都伦的美发是离散的夜,她的秀脸是团圆日。今夜她披落头发三束,我望见了四个黑夜相伴。她侧脸对月,有两轮月亮映入我眼帘。”

麦姆娜俯身端详睡梦中的王子,手指几乎轻拂王子脸庞。“他双唇如红色玛瑙。他的迷人魅力用语言描绘不出,”她喃喃低叹,“他的俊美只属天界神灵。”

达哈乃什面有愠怒之色,但隐忍没有发作。跪在白都伦公主身旁,轻叹道:“无人可与她媲美。”

两个精灵各执一词都不肯让步。只得把住在墓园井底的丑驼子召来做裁判。驼背名叫卡什卡什,这个名他自己很不喜欢,麦姆娜很客气地用他的字“达哈马纳”称呼他,达哈马纳的含义是负责。达哈马纳弯下腰细细打量王子和公主。他通体披满鳞片,散发着腐臭气味,异常难闻,面对眼前如此绝世美颜,他不胜惊叹,身子不由一颤,但是他也无法决定哪一个更美。绝望之下,麦姆娜、达哈乃什、达哈马纳这三个精灵只得把王子和公主分别喊醒,看他俩见到对方的美丽谁会更震惊。但仍决不出胜负。三个精灵轮流在王子公主双眼之间印下一吻,咏唱两人的俊美。随后,达哈乃什把白都伦公主送回中国,将扎曼王子送回波斯,精灵也返回拥挤的灵界继续争论。王子与公主已堕入情网魂不守舍,却无从找到对方。贾米尔给比尔基苏讲王子与公主如何分开,讲他们如何凭着爱克服重重艰难险阻,终得幸福。这个故事给比尔基苏添了不知多少欢喜,让她觉得生活终究是有些亮光的,但她没告诉贾米尔,因为不知道从何说起。

贾米尔祖籍牙买加,他爸爸在利兹做邮递员。他自己在铁路上做电工,这类工作算起来也很重要,所以他没参军上战场。他只比比尔基苏小几个月,但开朗乐观的神情尚未自脸上消散。有时她也反省自己是不是利用了贾米尔的天真,别人是不是就这样看他们的。但她清楚,有她在,对贾米尔是好的!

贾米尔家自称叙利亚人。是来自的黎波里的基督徒,已有三代人定居金斯顿。正是贾米尔劝她给孩子们在圣母堂受洗。他知道家里可能反对他找比尔基苏,他以为借此起码能消除家里的某个顾虑。但到头来也没起什么作用。贾米尔的爸爸派了家族朋友,两个男的,找到比尔基苏打了她。叫她赶快滚蛋,不然教她好看。他们对儿子寄予厚望,决不会让儿子毁在她这种女人手上。俩男人限她当晚离开,说如果第二天早上她还没走,他们就给她再来一通她喜欢的那玩意儿,没准儿给她小女儿也尝尝那东西的滋味儿。她一晚没睡,想着贾米尔可能会过来,告诉她没事的,告诉她他们也会像白都伦和卡马尔·扎曼那样找到幸福。等他来了,她会对他说,做父亲的个个都是这么蛮横,控制不住自己。她知道贾米尔在城里,但是他没有来。她怕他是不敢在灯火管制下出来,一直等到天亮。他还是没有来。

上午她上了火车,检票员发现她没买票,车到卡莱尔站就让她下了车。他原本就猜她会去卡莱尔,因为卡莱尔有黑人大兵,对她很是不屑,想到她两个女儿早晚也会走上这条路,不免摇头叹息。他认为比尔基苏是妓女,但比尔基苏觉得自己尚未沦落为妓女。

在卡莱尔的遭遇教她看清了真相。黑人大兵就当她是妓女,当面跟她讨价还价,斤斤计较。生意倒是很好。战争时期都没了顾忌,大兵个个像在度假或是郊游,粗俗小调哼得欢快无比。有黑人有白人,哈得孙的爸爸就是其中一个。比尔基苏常说,这些人都一路货色。但他常来找她,她就喜欢上了他。他说到哈得孙河,讲他小时候住在哈得孙河畔,在河边玩耍,所以比尔基苏给儿子取名哈得孙。美国大兵走了以后很久,比尔基苏也叫他哈得孙,最后假装记不起他的真名叫什么了。

二战结束后数年间,比尔基苏带着孩子搬过好几次家,每个地方都待不过几个月。比尔基苏常常生病,找工作愈来愈困难。她们朝着伦敦方向辗转向南,勉强维持生计,潦倒不堪。最后总能挨到个落脚处待上几周,找个活儿干,混个社保。然而情形越来越不好。比尔基苏病得很重,又没法去治病。她自觉羞愧,无脸看医生。如今受的罪,病根儿在早年不堪的生活。

到了三十六岁这年,她无处可依,颠沛流离,恶疾缠身,身患隐疾提都不敢对孩子们提。贫困潦倒,年华已经空度,更教她消沉之极。当时她们住在南伦敦,比尔基苏常回想从前幼时的时光。她总说要回卡迪夫等死,还得多蒂来安慰她。“我连名字都没有,”比尔基苏哭道,“没有名字我怎么回卡迪夫啊?”

其时正值苏伊士运河危机,贝尔福外交政策的影响涉及中东各地。以色列人在可怖的独眼将军率领下出兵攻打埃及。长驱直入,一仗又一仗横扫乌合之众的游民及其无能的伪现代首领。艾登出动英国部队,意在给纳赛尔一个惨痛教训,法国也一同派军。但凡有人提起艾登的名字,比尔基苏就是一通阿拉伯语咒骂:“愿真主惩罚安东尼·艾登!”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是父亲咒贝尔福时用的词儿。她把泰穆尔·可汗的姓改成贝尔福,在当年的时代背景下,无异于决裂叛变。

后来,比尔基苏病得厉害,日重一日,做不了活,只熬着等痛苦了结。大多数时间她脑子是糊涂的,继而又清醒过来,一时似是病情有好转。暂时忘了病苦,讲起卡迪夫和父母的故事,为自己的飘零身世悲叹哭泣。可惜已经晚了,她讲的,孩子们理解不了,他们在肮脏恶劣的境况之下,头脑已经麻木迟钝。比尔基苏年纪大了以后身体很肥胖,生病导致体内积液极多,看上去像泡满了水。她撑了近一年,尽力不让孩子发现她的下贱隐疾和病痛折磨。他们在斯托克韦尔住的两个房间,都弥漫着她溃烂身体的恶臭。房东上门收租金,见到这样无法言喻的污浊不堪,被吓跑了。房东是个精瘦的小个子塞浦路斯人,专门把破烂房间租给穷困潦倒的人,但也不是完全铁石心肠。他冲一身污秽的女人和孩子们喊话,再不交租金就要赶他们走喊警察来,喊完一溜烟地跑了。比尔基苏不肯看医生,到弥留之际都不愿。

她挨到了安东尼·艾登下台,那年暮春时节,她死了。一个邻居打电话报的警,因为胖女人的痛苦呻吟声和孩子的吵闹尖叫声太骇人了。那时已经迟了。把她送到医院后,医院尽力抢救,无奈她体内已被毒素吞没,医生也无力回天。在她子宫颈管内,发现了一双浸满黏液呈暗绿色的长筒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