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终将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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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我犯了错误

面对儿子的质问,蔡晓福只能实话实说。

“过去一年里,我犯了错误。”

在蔡晓福担任监样部部长的职业生涯中,采购矿石的几家公司多次通过中间人找到他,希望他利用监样部部长的身份,调换矿石样品——将待卖的高品位矿石的抽样调换为低品位矿石送去质检,使矿场和合作公司以低品位矿石的价格结算。买卖做成后,采购方会给他一笔丰厚的回扣。

这笔生意很划算,回报很好,风险不大。

采购方手上拿到的矿石质量远好于出钱买到的,得了实惠,不会说什么。矿场和采购方钱货两清,矿石是货也是证据,货被拉走,证据也没了。

换句话说,钱是铜业的口袋里偷的,只要操作不出错,这样的交易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几车矿石的买卖,换几个样品,采购方从省下来的钱里漏出来的,够其中的人吃香的喝辣的了。只要不过于频繁,这事在矿场内部不会引起怀疑。

具体调换矿石的过程、如何交易,采购方会安排好,负责人只需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蔡晓福之前的几任监样部负责人都这么做。

蔡晓福上任后,严于律己,对下面的人管束很严格。上面不贪,下面的人自然不敢动手脚。原本一直香饽饽般的监样员工作,自蔡晓福来了,一点油水也见不着。

但随着儿子博士即将毕业,他的立场逐渐发生了改变。

蔡晓福四处托人找医院的关系,想帮儿子要个金饭碗,屡屡碰壁。

他老婆一直对丁鲁花当年的挤兑耿耿于怀,早早在物色儿媳妇的人选。但她看中的女孩儿,话外挤兑蔡家没钱,连带着看低蔡中和,说女儿不好嫁给跟父母一起住的男人。

为疏通医院关系,为宝贝儿子铺路,蔡晓福开了那个口子。

他不贪,给儿子安排好工作、买了新镇的房子后,他收手了。

只是,他不懂,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可以收手,可以不要钱,他手下人不可以。

他原先应下调换样品一事的录音、照片早被人偷偷留存,他一旦试图恢复监样部原有的秩序,这些东西便被人捅到了金山内部。

集团的态度暧昧不明,内部通告迟迟不下,送他进检察机关的谣言甚嚣尘上。

蔡晓福找杨景明帮忙说情,最后金山看在他勤恳工作多年的份上,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没有报案。他以为这事完了。

7月24日,杨景明找到蔡晓福,以这桩陈年官司为要挟,要他绊住蔡中和。除了配合,蔡晓福无路可走。

“我只是想拦着你去见周硼,不知道他会死。”蔡晓福说。

蔡中和听完,一时间不知是喜是悲。喜的是,蔡晓福和周硼之死没有任何关系,即使有关,也是杨景明和他背后的人的事,悲的是,父亲为他违背了自己原则、受人要挟。而他,对周硼的死,是有责任的。

周硼出事前曾说,他要做的事对病人有好处,和矿场内部的蛀虫有关系。蔡中和因此认定周硼与铜业内部的纠葛有关,祸事的起因虽是那个林振亮,周硼得以有下一步动作的源头却是他曾经给出的病人名单及账目。

刘万里先前给他电话,是问林振亮自杀,他照实说了。

而后,警察又来电话,蝶燕给他挡开了。他虽然不太高兴,也松了一口气。

——他还没有想清楚,有没有办法,让警方能够查清周硼之死,又不至于让父亲因他而受到牵连?

集团、公司自有一套运转的系统,管理人员须至少在技术、管理二者之一占据优势,才能掌控局面。空降的周硼又怎样?一方面,周硼自小没有接手铜矿的打算,跟厂里叔伯长辈的交情仅限眼熟。另一方面,金山炼铜的技术和设备早已沿用多年,不存在改善空间。因此,周硼虽是化工出身的少东家,对矿场来说却是没有可取之处的。周硼在矿上的地位不像外人以为的那么高。

以上是蔡中和此刻对周硼当时处境的推测。

和周硼酒局的下半场,蔡中和问他:“你不是老板吗,怎么你的公司做了什么,你不知道?”

周硼十分坦诚:“我的日常工作是露面,司庆上,员工大会,开工发红包,对外的会议,金山铜业赞助的大型活动剪彩或开场仪式,诸如此类。对,还有媒体采访的发言人。总之,所有露脸的场合。别的,我不太清楚,公司是按照我爸在时的模式在运转。

“就是说,你什么都不管?“

周硼点头:“那倒不是。有些谈合作的场合,我也会出席,不过需要点头摇头签字笑,代表矿上去参加活动只需要笑。”

“当个花瓶?这可不像你。”

周硼面不改色:“起初,我是想钻研其中的门道的,但总是被各类出行计划打乱。等我有时间研究,报告看不明白,各个部门的人忙得很,没空教我。过了一段时间,我想明白了,公司这种现代化的组织形式,核心就是各司其职,我一个不懂行的,乱插一脚做什么?只要业务正常运转就好。我擅长的地方在技术。现在不是都说产业升级嘛,铜矿也不能坐吃山空。我牵头建了一个实验室,研究精铜矿的下游产业技术,争取跟国际接轨。”

蔡中和感叹:“你变了很多,能自己想明白公司这些事。”在他的印象里,周硼是个书呆子,对这些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他能想明白,应该吃了不少亏。

周硼愣了愣,继而不自然地笑笑。

“突然出现这么多病人,你怎么看?”

“我今年才调过来。听医院里的老人说,近些年,每年都送来癌症病人。我们只能开些药,让他们吃着。要做化疗,一来,他们没那个条件,二来也不一定有用。所以,”蔡中和叹气,说,“基本上就是等死。”

气氛低沉。

周硼思索时,酒一杯一杯往里灌。最后,周硼拿起桌前的小壶清酒,喝得一滴不剩。

“你会帮我吧,查林振亮。”

蔡中和迟疑着点头。

周硼站起身来:“那我先走了。你接着喝,帐记到我头上。”

“你打算干什么?”

“我不知道。去找找林家人再说吧。一个小女孩,总不至于特地找来骗我。我要看看,我的公司到底瞒了我什么事。”

蔡中和想办法看过病人的名单和帐目后,主动联系了周硼。

“病人零零星星加起来几十位,人数众多,金额大,时间跨度久。这不是你接手公司后才有的事。”

周硼听到后什么也没说。

如果不好管,就算了吧。——当时的蔡中和没能说出这句话。

如今周硼已死,他面临的问题是,这样的话,自己听不听吗?

周硼之死是前车之鉴,父母也在阻止他。

他身为医者的仁心,被周硼激起的正义感,正变得越来越弱。

取而代之的,是趋利避害的本能越来越强。

——

7月30日傍晚,离开新镇的医院后,蔡中和回到小时候住的小区里。

楼道左右四楼一明一暗,左边灯灭了,想是独居老人睡得早,父母居住的一侧还亮着,他心下稍安。刚刚被罗蝶燕吓昏了头,他忘记了还有电话这回事。

蔡中和上去打了个招呼便下来了,绕着小区走了走,紧绷的神经松了下来。

说起来,小区里的住户都是老人,辛劳一辈子,在此安度晚年。而许多留在金山的子弟像他一样,在父母的帮助下买了新区的房,得了一份稳定的工作,等着结婚生子。只不知道,他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算了,不想了,既然他们没事,还是先回新镇,冲个澡,等明天醒了,再想怎么办吧。